尼堪外兰的事之所以让大明朝觉得棘手,是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现在大明对上女真和蒙古人,丝毫没有胜算。
经过文忠公的条鞭法改革后,国库确有提升,太仓库积栗可支用十年,国库存银达四百余万两。
但这仅仅是国泰民安时,可以应对天灾之用。并不包括战乱。
这个时候整个大明,除了郑梦境外,都不知道未来的几十年播州、宁夏、朝鲜皆会陆续开战。这著名的万历三大征的所有费用都由私帑和太仓库足额拨发,战后太仓库直接赤字。
再者,大明的卫所兵制也由太祖的“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日渐腐烂。嘉靖年间,屯田收入甚至不及永乐年间的一半。再加上各卫因生活困苦不断增加的逃兵,军官吃空晌等等的因素,卫所之兵越来越少,朝廷不得不额外增设了募兵一制。募兵越多,国库的支出也就越多。
大明的兵士,以屯田为主,一日训练不过两个时辰。因军费大部分落入上级军官的手中,军费不足而导致每日仅食一餐或两餐,一个个壮汉都饿得头晕眼花。这样的军队去到一望无际的草原,怕是还不等到战场,就得先死一拨人。
再乐观的人,也无法忽视现在的问题,不得不承认当年将蒙古人赶回草原、大败瓦剌的那个国富兵强的大明日益衰败。
避免与草原上的部落开战,是所有人的底线。谁都知道,一旦开战,后果无法预料。
朱翊钧看着眼前的五位内阁大学士唇枪舌剑地争辩,心里分外怀念文忠公还在的时候。
张居正从来都是个独断之人,对于自己觉得正确的决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坚守,并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那时候的朝堂之上,百官拿他没法子,只能利用学子的舆论来攻讦他的操守。
那时候的朱翊钧不需要对朝政花太多的心思,一切交给张先生就行了。
朱翊钧的一声叹气打断了大学士们之间的争辩。乾清宫内顿时静了下来。
申时行作为首辅,带头向朱翊钧行礼。“臣等无能。”
朱翊钧忙摆摆手,“兹事体大,非先生之过也。”他与几位大学士面面相觑,“要不……先生再回去商讨?”
在圣上面前吵吵嚷嚷的确不成体统,申时行点头应允。
朱翊钧把大学士赶回去,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离开时还在生气的郑梦境,急着想回翊坤宫去瞧瞧。
也不知道小梦消气了没有。
朱翊钧是真的对自己的那番无心之言懊恼了。当时说出口还不觉什么,现在冷静之后再自省,觉得的确颇有不妥之处。
郑承宪与郑国泰在肇庆能赚来那么大一笔钱,想来是吃了不少苦的。再者,二人背井离乡,尤其是郑承宪,一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大兴的人,突然天南海北地跑。听说郑国泰连新出生的幺儿满月酒都没喝上。
“去翊坤宫。”朱翊钧吩咐史宾将銮驾备好。
张宏上前道:“陛下,皇贵妃娘娘将东西悉数送至乾清宫。陛下看哪些东西该如何安排?”
朱翊钧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郑梦境这是还没消气呢。他心里有些发怵,想要打消去翊坤宫的念头,但又觉得事情总得解决。
一日不见,难道还日日不见了?
纵使郑梦境忍得住,朱翊钧也忍不了。他硬着头皮道:“先放着,等朕从翊坤宫回来了再说。”又沉吟一番,“大伴看看单子上,度量着把一些东西收库里去就好。”
东西太多,摆的殿里都是,也不好看。
张宏拱手称诺,目送着史宾服侍着朱翊钧出殿。
方才他已收到了郑梦境交给自己的信,趁着宫门还没落锁,得赶紧把信送出去才是。最好是能在今日就送到大兴郑梦境的伯父郑承恩手里。
朱翊钧到的时候,郑梦境正在画项圈儿的图纸。她将将画完,墨迹都未干。朱翊钧走过去,念贴着她,讨好地拖长了音,“小梦——”
郑梦境只当他不存在,朝图纸吹了吹,折好交给刘带金,“带着那串项链和鸽血红,连着图纸一并给匠人。让他们务必做的用心,要是做得好,本宫有赏。”
朱翊钧赶忙道:“赏钱朕来出。”
郑梦境斜睨了他一眼,轻轻冷哼一声,扭过身,牵着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和朱翊钧的朱常溆。“溆儿乖,母妃带你去院子里折花。你屋子里的那个白瓷敞口花瓶还空着呢,你想折什么花儿放?”
朱翊钧像跟屁虫一样贴在他们身后,“朕觉得把那瓶子装满了水,插上几支荷花最好看。”
郑梦境听了这话,转过身来,“荷花好看?”
朱翊钧点点头,又觉得郑梦境似乎话中另有别意,赶忙摇摇头,“小梦说什么好看,就插什么。”
郑梦境没理他,带着朱常溆去御花园的荷花池折了十几支荷花。荷花容易脱水,回来的路上赶得急。到了殿中,早就有宫人将花瓶注满了水。郑梦境亲自带着长子,将花儿一支支地放进去,摆了个好看的模样,才点点头,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一路都没能搭上话的朱翊钧见缝插针地炫耀,“朕说的没错吧?荷花……好看。”他对上郑梦境转过来冷若冰霜的表情,登时心虚了一半,话都说不全了。
郑梦境站起身,放儿子自己去玩。朱翊钧上前贴得紧紧的,就差没挂在她身上,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小梦还气呢?朕真的知道说错了。”
郑梦境叹了口气,转过身,“陛下觉得自己错在哪儿?”不等朱翊钧说话,她摇摇头,“陛下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奴家。”
“不不不!”朱翊钧赶忙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好似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不见,“若朕一直没错,上苍又岂会降下天灾为害百姓。朕虽是天子,也会犯错。只是旁的人都忍着朕,容着朕,不告诉朕。只有小梦会,只有小梦。”
郑梦境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已经是朱翊钧所能摆出的最低的姿态。
“奴家知道了,奴家不气了。”
朱翊钧把怀抱略略松开一些,抬起郑梦境的下巴,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气了?”
郑梦境摇摇头,浅浅一笑,“真的不气了。”
朱翊钧看了她半晌,很笃定地道:“不,你还是在生气。”心里也恼火起来,自己都这样哄着了,竟还拿捏着姿态不肯给自己个台阶。难道真是近来太宠着她了?
郑梦境没好气地伸手把他的脸往里挤成一个嘟嘟嘴,“都说没气了!”说着在朱翊钧的嘴上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亲亲大法从来都很管用。只一吻,朱翊钧的脸就同山花般烂漫起来,一扫先前的抑郁之气。他尚觉不够的揽过郑梦境,重重地亲了一口。
殿内的都人们都很自觉地把头低下。一直仰头望着他们的朱常溆面无表情地一瘸一拐走到书桌前,将自己今日刚得的蒙学课本翻开,小嫩手似模似样地捏着笔蘸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对照着练习。
朱翊钧得逞地笑了,像个大爷似的把人揽着,凑在她耳边,“溆儿这么早就开始识字了?”
郑梦境摇摇头,怕打扰专注的朱常溆,同样小声地回答,“书还是今日他硬磨着我要的。我原不想让他那么早就识字念书,等开了蒙,哪里还有松快日子好过。趁着现在玩够了,日后才好收心。”
对郑梦境的话,朱翊钧非常赞同。他是受过三座大山联手镇压的,心有戚戚焉。
但儿子想读书,爱读书,也不会拦着。顺其自然便好。
“走吧,咱们不打搅溆儿了。”朱翊钧带着郑梦境出门,“洵儿今日还好吧?”
提到朱常洵,郑梦境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他那日不好了?不是吃,就是睡。人倒是长得飞快,越来越重。一个乳娘的都不够他吃的。”
朱翊钧笑道:“这有何妨,朕再叫大伴他们去寻几个乳娘来便是。”总不能叫自己儿子饿着。
朱轩姝在这个时候举着个风筝哒哒地跑过来,“父皇母妃,你们看,是皇姐教我做的!”献宝似的把风筝举起来,“只能看看,可不能摸啊。”
她噘着小嘴,“我方才摸了摸,第一个就给摸坏了。破了个大洞。这是第二个”
没第一个好看,不高兴!
朱翊钧把女儿抱起来举高,“过几天风大的时候,父皇带着姝儿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
朱轩姝点点头,“带皇姐一起去!”
朱翊钧笑眯了眼,“一起去一起去。”
朱轩姝这才彻底高兴起来,扭着身子从父亲身上下来,一路奔回自己屋子,“把纸鸢收好了啊,过些天父皇要带我去放的。”
都人笑嘻嘻地应了,特地将墙上挂着的米芾的字取下来,将风筝挂上去。
朱轩姝歪着头欣赏了一番,长长地“嗯——”了一声,特别满足。
日暮渐至,朱翊钧照例留在翊坤宫用饭。
而宫外,一个不起眼的男子趁着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了京城,一路往大兴的方向去。
郑承恩是在快睡下的时候,才被下人叫起来的。他的侄女入宫为妃,连带着一族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如今他已从贫农成了富户,不再下地耕种了。
“老爷,外头有人自称从京城来的,说是替宫里的娘娘送信。”
郑承恩赶忙将外袍披上,随着下人出去。
正堂点起了灯,史宾在郑承恩摒退下人后卸去了脸上粘着的胡子,从怀里将信拿出来,交给郑承恩。
郑承恩不知史宾的身份,只当是翊坤宫里服侍的一个小太监,草草行过礼后,就展开信纸细细看了起来。越看,他的眉头越聚拢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