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和胡冬芸都忙活着病重“太子”的事,寻常在母亲身后当跟屁虫的朱轩媁一下子就失了主心骨。可郑梦境现在没工夫将她带在身边,只得让人出宫请了自己的大女儿云和公主来替她看孩子。
朱轩姝哄着妹妹玩儿,一边儿问难得空出半日来休息的郑梦境,“怎么这几日没见治儿?”
郑梦境按揉着太阳穴,“还不是让你们叔父给叫走了?好些日子没回宫了,也不知道义学馆那里在忙些什么。”
“不是吧。”朱轩姝对母亲的说辞有几分怀疑,“我去了义学馆好几趟了,压根儿就没见着人。”她抱着妹妹凑过来,“母后,你同我说,是不是溆儿和治儿……”
郑梦境挥挥手,把她推开,“瞎想什么呢?还嫌我不够烦的呀,故意来给我捣乱。”
“哪有。”朱轩姝噘了嘴。怀里的朱轩媁倒是不吵不闹,自己个儿玩着指头。安安静静的模样,看得朱轩姝有几分羡慕,“我也想有个媁儿这样的孩子。”
郑梦境心头一滞,偷偷朝吴赞女投去一眼。
吴赞女朝她使了个眼色,上前道:“公主说的哪里话,这孩子啊,是迟早的事儿。菩萨赐下来的,什么时候才有,合该菩萨说了算。我们呐,就且等着那一日。”
“吴嬷嬷就知道哄我。”朱轩姝扭过身子,“别当我不知道,你总是拦着驸马,不叫他见。我、我……”
郑梦境打趣,“你什么呀?”
朱轩姝转头看着母亲,将妹妹往她怀里一塞,“母后也来笑话我。”她气呼呼地坐到一旁,“你们也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要怎么来,我还是知道的。”
郑梦境心中叹气,该来的迟早会来。她让刘带金过来将打着哈欠的朱轩媁抱去睡觉,同云和道:“那你觉得,驸马可会是个好父亲?”
“这……”朱轩姝有些犹豫,想点头,又觉得违心,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承认,“我不知道。”
郑梦境嗤笑,“你不知道?你是心里有数得很。”她拉过女儿的手,“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拦着驸马不让见你,不是赞女的错,是我吩咐的,你也别怪她。”在女儿要说话前,先给拦住了话头,“你听我把话说完。”
郑梦境将婚后三日回宫的情状都一一和朱轩姝说了。末了,道:“若仅仅是偷东西,我也就认了。高家的确是小门小户,眼皮子浅,多给点赏赐也就是了。这人有钱了,总归会没了那点子习气吧?可驸马在你父皇和手足跟前的表现,又怎么说?”
朱轩姝没有反驳,只垂着头默默想着。
“你心里倒是惦记着他。可人家有没有将你放在心上?”郑梦境戳了戳女儿的脑袋,“你呀,就是被我一直养得过了头,什么都不知道。宫外头,可不是仅凭着一颗善心就能过日子的。”
朱轩姝瘪嘴,“人是你们挑的,又是你们让我嫁的。现在临了头,反倒说人家不好。”她侧过身子,有几分哀怨,“难道还要让我做大明朝第一个和离的公主不成?父皇能答应?拖了这么多年不圆房,不生子,高家能答应?”
郑梦境最怕的就是女儿这句话,与她而言字字诛心。她将女儿的身子掰过来,用手捏了她的下巴轻轻摇两下,“瞧瞧,瞧瞧,这小嘴噘的。”把女儿搂在怀里,“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对。母后向你道歉,成不成?”
朱轩姝泪花儿沁出来,“我要母后道什么歉呀,我自己个儿也有错其实。也不是万般都好的。”她垂头绞着手指,“我不是那等真不知事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就没少让你操心。”
“儿女都是债,可我从来不愿这债还清了。”郑梦境拍着女儿,带着一起慢慢摇动身子,“便是你麻烦我到死,我心里都是乐意的。”
“那……现在呢?”朱轩姝抬起头,“现在,母后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耗着?”
郑梦境一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高家没出大错,我们也无可奈何。”
吴赞女掩嘴笑道:“恐怕未必。”
“哦?”郑梦境和女儿对视一眼,“这话怎么说?”
吴赞女上前一步,跪在郑梦境的脚边替她捶腿。“奴婢可是听说了。方氏有个兄弟,好赌成性。近来似乎是赌输了不少钱,上门找方氏要银子。方氏那样的泼辣性子,她兄弟又岂会是温文尔雅的男子?兄妹俩当街就吵起来了,气得汪氏在家里头打骂。”
想起那情形,吴赞女便乐个不停,“还不敢指着方氏这个正主说话,只道是家门不幸云云。”
郑梦境眼珠子一转,推了推女儿,“你可瞧好了吧,迟早的事儿。”
“迟早?”朱轩姝疑惑地望着母亲,“母后的意思是?”
郑梦境撇嘴,“你这脑子啊。”又替女儿细细分说,“方氏的嫁妆本就不多,恐怕全拿出来也填不了她兄弟的窟窿,汪氏又岂会将银钱交给了方氏?真如此,她就不会做贼了。想来想去,不还是得靠着你么。”
吴赞女附和道:“正是这个理儿。奴婢念着,方氏必会上公主府。向公主求情免了赌资也罢,求了银钱去救兄弟也罢。除了公主,还有谁能替她擦这个屁股?”
“搞得我就像冤大头一样。”朱轩姝不高兴地噘起嘴,轻轻戳了一下母亲,“都是你们不好,竟给我挑了这么一户人家。”
“是是是,全是父皇和母后的错。”郑梦境摸着女儿的发髻,“只要你往后顺遂喜乐,就是菩萨同我说,要我十年的寿数,我也给。”
朱轩姝一听这话就急了,挣扎着从母亲怀里起来,用手去堵母亲的嘴。“可别!这样的话,哪里能乱说的!”她咬了下唇,“这说白了,也是我自己个儿的事,我自己个儿能处置得好。母后往后啊,可别乱操心了,瞧你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好些。”
“是吗?”郑梦境不是很在意地随手摸了摸,“人嘛,总要老的。”
朱轩姝腻在母亲的怀里,“可在姝儿心里,母后一直都是个容颜不改的大美人。”
“惯会说浑话来哄我,这要是容颜不老,我岂不是成妖精了?”郑梦境推推她,“重死了,快些从我身上起来。”
朱轩姝耸耸肩,“可宫外头,就说母后是妖精啊。”她捂着嘴“咯咯”笑着,“能将父皇迷成那样儿,不是妖精是什么?”
说罢,话锋一转。“母后,你说,治儿……”
郑梦境一听这话就头疼,把人给推出去,“去去去,少拿这些事来烦我。让我歇会儿觉。”
朱轩姝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身出殿去骚扰自己的小妹妹。
就她一个人醒着,多无聊啊。
偏溆儿病着,治儿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一个两个,想见的时候,全都没了人影。
另一个也是……
朱轩姝戳醒了小妹妹,见人要哭,又慌忙抱着起来哄。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嗐!
郑梦境在宫里数着日子,眼瞅着两个月的期限就要过了,两个孩子却连个音讯也没送来。心里头急得不行,想要催着朱翊钧将人叫回来,又怕给儿子们搅了局。不过几天功夫,就上了火,嘴巴一圈起了又红又大的燎泡,碰一下都疼。
朱翊钧听了直心疼。偏小梦还不让自己看,越瞧不见,心里反而越急。虽然太医说没事儿,只要上了药就行,可朱翊钧的心里就是定不下来。
他也担心儿子。偏两个小的也是够谨慎,这一去快两个月了,竟然一封信都没给送回来过。气得朱翊钧把人赶出去后,自己在里殿跺脚,直骂两个着两个不懂事的小混蛋。
偏人又不在跟前,骂了,转过头,也是心疼。
这次行程拖了这么久,乃是因楚王府的账目繁多,朱常治纵是在这上头有天赋,一时之间也难以算完。他俩心里头也急,可手中的事,也放不下。
京城的朱翊钧在担心之余,无奈只得给郭正域下了旨,询问为何过了那么久,关于楚王的案子还没有进展。
沈鲤担心郭正域在武昌府行事太过较真,也给他去了封私信。信上寥寥数语,让郭正域赶紧结案,速速回京。
郭正域还纳闷呢,从来没这么急着催过自己回京,这回是怎么了。
还不等他理出个头绪来,沈鲤的第二封私信来了。说跟着他出京办差的两个兄弟,家中长辈出了事,须令他们速速回去。
郭正域这才回过味儿来,感情问题是出在这两个少年身上。他不由重新审视起“李星”和“李辰”来。他们到底是谁?这身份得有多尊贵,竟还让当今天子特地下旨,拐着弯儿地召他们回京。
郭正域觉得自己猜不透,又不想叫人来跟前细问。搞不好,让人以为自己是为了攀上皇亲的高枝儿。
不好,不好。
想来想去,没法子的郭正域只能加紧速度,先把朱华奎给审了。
这么一来,朱常治身上的担子就重了,连着几天都在账房过。朱常溆想看弟弟,只能上账房去。
朱常溆看着眼睛下头黑黑的弟弟,心疼得不行。“要不,算了。我们向郭正域说一声,赶紧回去吧。”
朱常治却不依了,“都快完了。”他怕朱常溆不信自己的话,翻出剩下的十来本,“就这些了,再给我两天……不,一天的功夫,我就能算完。”
“你的身子还要不要了?”朱常溆急得团团转,后悔当初把弟弟给带出来了,“瞧瞧你,快瘦脱形了,回去还不得叫父皇母后好一阵心疼。还有,这眼睛,都会贴到账本上去了。”
朱常溆一把抢过账册,“不许看了,跟我去见郭正域,我们回京去。”
“我不。”朱常治扭着身子,“再一下下就好了,皇兄……”
他俩争执的声音有些大,这一声皇兄喊出来,怕是有不少人听见了。
朱常治捂着嘴巴,慢慢蹲下身,用眼神示意慢自己一拍的朱常溆,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
朱常溆僵着身子,眼睛胡乱转了一圈,见没人抬头,吊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松了。他扶着桌子慢慢滑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指着弟弟,“你要是再来一出这样的,我迟早被你气死。”
朱常治放下掩着嘴的手,“我才不会让皇嫂守寡呢。”又飞快把嘴给捂上。
朱常溆狠狠瞪了他一眼,还要说些什么时,就见外头一个衙役探进头来。“李星、李辰兄弟可在?”
“在。”朱常溆起身,一如常态,向衙役拱手施礼,“不知这位大哥,寻我兄弟俩有什么事?”
衙役上下打量着他们,“郭大人找你们有事。”
“我们这就去。”朱常溆转回来瞪了眼弟弟,朝外头努努嘴,“走了。”
朱常治有些不情愿地放下算盘和账本,乖乖跟着哥哥出门。
两人一出门,账房里头的人纷纷抬头咬起耳朵来。
“真没想到,那两个竟然是皇子?”
“原来楚王真的惹怒了天子。天子不好出面,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来。”
“哎,你们说,这二位是哪两个皇子?”
“还哪两位。当今天子统共也就俩皇子,一个便是皇太子,另一位行五,是五皇子。”
“这不对啊,大皇子、三皇子、还有四皇子呢?都夭折了?”
“嗐,我说你都多少年没同人打听消息了?大皇子早就被贬为庶民,在凤阳关着呢。三皇子就是天子的元后,孝端皇后出的,也没了。四皇子……似乎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从天家被贬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小舅子前年中了举人,在京里头谋了个差事。今岁我那丈母娘没了,这不回来奔丧吗?闲谈之中,说出来同我们显摆的。”
“哎呀,我的老天,那那那,大的那个哥哥,就是皇太子啦?”说话的人悔的肠子都青了,“昨儿个我还抢了人碗里的肉。可千万别跟惦记上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哪里经得起大狱里头揉搓哟。”
众人纷纷笑话他想得太多了。
第一个提起话头的人,歪了歪头,“不过……在宫里头养尊处优的皇太子,真能吃得了这份苦头?你们不是和郭大人一起上路的,所以不知道。郭大人啊,有点儿抠门,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我都差点没撑下来。”
旁人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外头的衙役用佩刀敲了敲门框。“闲话少说,好好算账!”
账房里的人纷纷低头,再没有什么响动了。
郭正域拿了沈鲤快马送来的第三封信,无声地叹气。看来得先把他们两个送回京去才是。
本来嘛,郭正域已经挺看好朱常溆的了,觉得这孩子认真、负责,是个当清官的好苗子。正想着问问人家究竟是哪户人家,有没有考过科举,就收到了恩师的来信。
照样是催着他,将俩孩子赶紧给放回去的。沈鲤在信中的措词已是有些不客气了,问郭正域是不是不愿听他这老头子的话了。连番催促还不见动弹,究竟是不是拿了楚王的贿赂,想拖着案子不办。
郭正域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沈鲤不禁夸是他恩师,还是他的顶头上司。自己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听他的话。
得,把两人送回去吧。便是他们不乐意,那也不行。与此同时,自己也得速速做出决断来。这朱华奎,究竟判是,亦或不是。
“大人,你找我们?”朱常溆见了郭正域,就先行礼,还顺带拉了拉身边因睡眠不足而脑子空白忘了行礼的弟弟。
郭正域点头,“对,你们过来。”他拉过两个少年的手,细细问道:“你们……究竟是哪家孩子?”
“李家啊。”朱常溆故作天真道,“我和弟弟都姓李不是。”
郭正域摇头,“京中姓李的国戚我都想了一遍,没有你们这样的。”他扬了扬沈鲤给自己的三封信,“瞧瞧,我的老恩师为着你们,连写三封信寄来将我骂了一顿。你们总得叫我知道,我是为着什么,才挨得骂吧?”
朱常治困得要命,完全不在状态。算账的时候还行,现在一闲下来,眼皮子直打架,几乎要站着睡着了。
朱常溆见他身子一摇一摆的,也清楚这几天弟弟累得很,身子往他那边儿靠了靠,好让弟弟挨着自己站稳了。
“说说,你们——究竟是谁。”郭正域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大有不回他的话,就不放人的态度。
朱常溆心里有数,郭正域不可能陪着他们耗——这位主审官也算是个大忙人,身负御史之名,还插手管上了武昌府的冤假错案。凡是告到自己跟前来的,全都收了。今日能空出这么些时间来和他们兄弟说话,已属不易。
“我们是谁,大人心里头难道没数?”朱常溆微微一笑,“明人不说暗话,大人早已猜到了,只是想从我们口中证实罢了。”
郭正域笑道:“你倒是聪明。”他叹道,“不说也罢,另有一事,我要问你。”
“大人请讲。”朱常溆发现自己自己一侧变沉了,扭头去看,原来是朱常治彻底睡死在了自己肩头。他扶着桌子借力,努力让自己站稳了,免得摔着了弟弟。
郭正域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个疼弟弟的。”又道,“楚王这案子……陛下,可有什么想法?”
事到如今,众说纷纭。郭正域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判案才算是公正了。楚宗人有些说楚王的确是楚恭王的遗腹子,有些一口咬定了朱华奎就是楚恭王妃从王家抱来的。惹得郭正域,一时之间,也不知听谁的好。
在武昌府这些时日下来,他算是看明白了。无论判朱华奎是楚恭王的遗腹子,或是王氏抱来混淆血统的假王,都会引起各方的纷争。既然自己势必吃力不讨好,索性先问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自己的官职是高升,还是贬谪,都得看天子是什么意思。这要是一着错,那就是步步错。绝不能为了一个藩王,将他这辈子都给赔进去。
朱常溆扶着越来越往自己这边儿倒的弟弟,有些吃力地道:“陛下的意思,难道郭大人还不明白吗?”
郭正域面露疑惑之色。“哦?”
“阁中两位沈阁老,一位是拿了楚王的贿赂,京中几乎人人皆知,这一点,想必大人心中也有数。”
说起这个,郭正域就有些义愤填膺起来。他本想拍桌子,余光瞥见朱常治睡得香,就收了这心思。“可不是。朝中正是有这等人在,此案才一直悬而未决。”
“可在两方相争不下的时候,陛下挑了大人。”朱常溆微微一笑,“陛下恩师的门生。难道,这还不够清楚的吗?”他拍了拍朱常治,“大人,舍弟困顿,我先扶他去休息了。”
郭正域点点头,“去吧。”望着朱常溆离开的背影,眼睛登时一亮,方才没听明白的话,也一下子听明白了。
皇太子,他是没见过。可却是听教过太子的翰林编修提过。当今国本,自娘胎出来,腿脚就落了毛病,是个瘸子。
而中宫所出的另一位五皇子,精于算术,拜了大明朝有名的杂学家,前郑藩世子朱载堉为师。
郭正域拍着自己的脑袋。怎么早没想到呢!现在再去细细想一想,从恩师在京中对自己提起要安排两位少年随行,就应该能想到些蛛丝马迹才对。还有,这三封信。
郭正域现在有些后悔,没早些猜出来。和皇太子一路,这、这这……
唉,大好的机会没了。
恐怕自己也等不着回程了,多加派了人手,先让这两位赶紧回京去吧。
按说也不对啊,天子和中宫,怎么会舍得放了皇太子出门?还是微服跑了这么远,一送就送了两个。元辅和恩师,也不拦着?就、就就,这么让人跟着自己出来了?
祖宗诶,这是对自己多大的信任。这路上万一出个岔子,恐怕他这项上人头早就保不住了。
但话又说回来,这皇太子和五皇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到武昌来的?听说中宫的兄长,两位皇子的舅舅就在湖广,总不会是来走亲戚?
郭正域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为了一个舅舅,怎么会铤而走险呢?要是身份泄露出去,惹来的可是杀身之祸。也罢,自己先判了楚王的案子便是。他心里已然有数。
沈一贯主楚王无罪,沈鲤主审查楚王。两者倾向已经很明显了。再加上方才朱常溆的暗示。郭正域几乎是想都不用想,提笔就在卷宗上写下朱华奎乃王家子的字样。
案子就这么尘埃落定了。连朱常溆也没想到,一直胶着的案子,到了最后,竟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朱常溆和朱常治没见着朱华奎最后行刑,郭正域又给了朱常治几日时间,让他算完了账目,先他一步上路。
回京时,陈矩派来暗中保护的锦衣卫们纷纷露了面。先前有郭正域在,他们不方便,现在人手少了,这一路回京,又走不得驿站,恐怕会有不少危险。这便捺捺不住了。
朱常溆安抚下一直没好好休息的弟弟,坐上郭正域细心准备的上等马车,在众人的保护下北上回京。
朱常治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正是晚上。因走不得官道,所以今晚是住在野外的。护送的侍卫们分作两班,各自守半个晚上。此时正好在烤肉,做一顿好的填饱肚子。肉香四溢,勾起了朱常治肚子里的馋虫。
“喏,拿着。”朱常溆将烤好的肉塞到弟弟手里,“我早就想着你也差不多该起来了。也是真够能睡的啊,一天一夜,啧啧。”他看着吃的满嘴油的弟弟,“怎么样?好吃不?我烤的。”
朱常治嘴里全是肉,含糊着说不清话,“好吃。”皇兄的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是……盐放的有点少,肉烤得……有点儿老。”
朱常溆脸上的笑哗啦啦全掉光了,板着脸就要抢回来。“爱吃不吃,自己烤去。”
“别呀!”朱常治三两口啃完了肉,因塞得太满,还给噎住了,死命地敲打着胸口。
朱常溆赶紧取来水囊,“快,喝两口!”
朱常治接过水囊打开,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些。他不觉埋怨道:“都是皇兄的错,看吧,非得跟我抢。”
“好好好,我错我错。”朱常溆轻轻拍打着弟弟的背,“怎么样?还噎着不?”
朱常治摇头,“不噎了,就是肚子没吃饱,还要。”
“就知道吃。”朱常溆一脸嫌弃,还是从烤好的肉里头挑了个最小的塞给弟弟,“你忘了刚到武昌那会儿,你在舅舅那儿吃了多少肉?第二天就拉肚子了吧?还想受罪呢?”
朱常治讨好地粘上去,“哪能呢,我这、我这不是一天一夜没进项,腹中空空受不了嘛。”他撅着肚子,还拍了拍,声音清脆,“你瞧,现在就是让我……”
朱常溆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得了,你给我安静地吃吧。大家伙儿吃东西,少说那些。”说着就把肉给塞弟弟嘴里。
朱常治嚼巴着嘴里喷香的肉,心里嘟囔,又不是自己先说的,明明就是皇兄。
不公平。以大欺小。回头和父皇、母后告状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朱家的祖宗在保佑庇护着。兄弟两个回京路上,什么匪寇都没撞见,连流民都没见着几个。
只有一事,让朱常治很挂念。他拉了拉边上捧着书卷的兄长,“皇兄,你说……方才为什么锦衣卫不让我去帮那个乞丐?”
朱常溆眉毛一挑,“你说的……是那个没了手脚,还不会说话的?”
“嗯。”朱常治大力点头,“我看那人挺可怜的,就是送去官府承办的善堂养着,也比外头大太阳晒着,冰雪天里冻着,要强吧?”他越说越沮丧,“为什么当时皇兄也拦着我?”
朱常溆沉默了一会儿,本不想和弟弟说出实话的。弟弟还小,且不忍心叫他知道这些污糟糟的事。可既然问起了,又觉得理当让他知道。这世上的凶恶、艰险,远比他们遇到过的,要多得多。
“那人,不是天生的残疾。”朱常溆面无表情地道,“那是采生折割。”
朱常治从未听过这个词儿,“采什么?什么、什么割?”
“采生折割。”朱常溆拉过弟弟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这四个字。
朱常治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又描摹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皇兄,先生们好像从来没提过。”
“他们自然不会提。”朱常溆木着脸,“这个词,是大明律里头的。”
朱常治见他面色不对,有些怯意,“那、那什么,皇兄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说了吧。”他迅速转过了身子,抱膝而坐。
皇兄刚才的面色看起来好可怕。
朱常溆知道大约是自己方才的表情太过肃然,叫弟弟给吓着了。他凑过去,坐在朱常治的对面。“我给你讲,你看着我,先答应我,别吓着了。”
朱常治大力点头。
“那人并不是天生的残疾。”朱常溆拍拍自己的残腿,“和我不一样。他是被人给折腾成那样的。”
朱常治瞪大了眼睛,听着皇兄说话,也不插嘴。
“我不让你管,是因为这样的人,周围必会有人看着。一有不对就会出来。我们人生地不熟,也不方便表明身份,这样的事,少掺和。”想起方才那一幕,朱常溆心里也很是不好受,他的指甲嵌进底下铺着的席子上,蔺草的草屑刺进了他的指甲缝里头,钻心的疼。
朱常治想了想,“管着他的人,是他的父母吗?”
“怎么可能。”朱常溆抬手想摸摸天真的弟弟,却发现指尖有些血迹。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谁家父母会忍心那般对孩子?易子而食,那也不是吃自家的孩子。我想,大概是拐子吧。”
朱常治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拐子骗了孩子,然后弄断了他们的手脚,割了他们的舌头,就为了搏人善心,获取钱财。”
朱常治漠然地点头。“不错。”
“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官府告他们呢!”朱常治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皇兄不是说,大明律里头有吗?那就证明,只要去告了,就会管啊。”
朱常溆说出最为残忍的话来,“无手,何以写出冤屈;无舌,何以道清苦痛。治儿,便是我们领着人上官府去告,那些拐子来了,说这是自家孩子,我们能有什么法子?那个乞儿,也无法自证清白。无凭无据,官府也留不得他。爱莫能助。”
“怎么会这样。”朱常溆的话彻底击碎了朱常治对过去的天真。他总以为,有什么事,报了官府就成了。父皇、母后是这么告诉他的,先生们也是这么告诉他的,就连叔父也这么同他说。
难道……过去说的这些,都是哄自己的话不成?
朱常溆看着沉默下来的弟弟,揽过来贴着他的头。“让天下少一些这样的恶人,正是天家的责任。不仅在父皇,也在于我,和你。治儿,永远不要小看一个人的恶,也不要小看一个人的善。”
“我……我知道了。”朱常治朝兄长那里又挤了一下,“皇兄,我怕。”
朱常溆大力揉搓着他的手臂,“别怕,不会有事的。”他闭上眼,“拐子遇上了我们,只会想法子绑了换钱。才舍不得弄成那等采生折割的模样。”要是弄不来钱,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这话果真如朱常溆所想,转移了弟弟的注意力。“为什么?”朱常治有些好奇,“因为我们比较像富家子弟?能比乞讨换来更多钱?”
“什么叫像,我们本来就是。天家,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富户。”朱常溆揉揉弟弟的脑袋,“别想了那些不开心的了,想想宫里头正在等我们的父皇和母后吧。太子妃要是见了你,一定会给你做很多好吃的。”
朱常治点头,“我最喜欢吃皇嫂做的膳食了。”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要是……刚才那乞儿,也能享人伦之乐,该有多好。”
朱常溆不再言语,怀抱着弟弟,枯坐了一路。到了晚上,侍卫叫他们下来用膳,才动了身子。
郭正域在两位皇子离开武昌后,立刻就写了一封密奏,八百里加急走官道送去宫里。
可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郭正域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秘书,却是要过阁臣的手。
而接了这密奏的,正是沈一贯。
沈一贯捏着密奏,对郭正域的心思有几分猜测。是上奏天子,关于楚王的处置?还是拿不定主意,让天子进行决断。
无论是哪一种,自己都最好能提前知道消息。这样才能有个准备。要是朱华奎将自己收受巨额贿赂的事儿给抖落出来,那可就难办了。虽然也能反口说是朱华奎临终攀咬人,可到底对自己的清誉有所损害。
划不来的买卖。
沈一贯拿着密奏,转了转眼珠子。这密奏,自己是不好打开的。除了天子,也就只有内廷有这资格了。陈矩,自然不行。死板,和自己不是一条道上。马堂……倒是行,不过得看他胃口有多大了。
打定了主意,沈一贯将密奏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装作公务办累了,出来走走的闲适模样,晃晃悠悠地到了马堂的住处。
“哟,沈阁老。”马堂将翘在桌上的腿放下,人却没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和沈一贯打招呼,“您可真是咱家这儿的稀客。”
沈一贯冲他笑了笑,“还是马掌印知道我的性子。”他将袖中的密奏露出来,摆在桌上,用指头在上面点了点,“马掌印,开个价吧。”
马堂略一犹豫,有几分不确定地道:“沈阁老这是想瞧瞧?”
“自然。”沈一贯拱手朝着启祥宫的方向行礼,“为陛下效劳,乃是臣子的本分。当今圣上的性子,马掌印是知道的。我早日知道外头的急报,才好有充足的准备为君分忧不是。”
这不是小事,马堂一时还应不下来。他向沈一贯比了个手势,“沈阁老,你等会儿,你等会儿,让咱家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沈一贯也不说什么,从怀里抽出一张一百两银票来,摆在桌上,推向马堂。“公公。”他向银票指了指。
谁料马堂登时破口大骂,“好你个沈一贯,你把咱家当什么了?!咱家可是那等见钱眼开之人?”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朝启祥宫的方向弓着腰,声泪俱下地道,“外朝臣子为君分忧,我们内廷之人难道不是?咱家这心里头哇,就只有陛下一个人耳!”
沈一贯面色完全不变,又取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压在先前那张上头。他抬起眼,向突然哑了声音的马堂看了看。
“这……”马堂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心动了。
不过也仅仅是心动,并不足以令他下定决心。
沈一贯又压上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马堂收了方才的做戏,沉下面色来,重新坐在圈椅上。他双手合起来,不断变幻着手势。
银票又压上了一张,一千两。
“马掌印,也差不多了。”沈一贯的胡子动了动,不知是因他说话的缘故,还是被经过这屋子的穿堂风吹的。“心太贪,可不好。迟早会出事。”
马堂咽了咽口水,喉头动了又动。
两千多两银子啊……
马堂伸出手去,用袖子将银票盖住。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精光来。“此事,咱家知,”他指了指自己,“沈阁老知。”又指了指沈一贯。
“自然。”沈一贯弯起嘴角,脸上满是势在必得。
马堂犹豫,再犹豫,盖住银票的手,慢慢地往回抽。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要不,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