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泰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口凉菜,看着两个外甥一脸快要按不下去的好奇,才不吊他们的胃口。“你们可知道,现在的主审官是谁?”
这个朱常溆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而且刚刚还和人家见过面。“巡按御史吴楷。”
“不错,正是此人。”郑国泰狡黠一笑,“那你可知,已成阶下囚的楚王给了吴楷多少钱?”
兄弟俩对视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百金为寿礼,另以万银相赠。”说起这个,郑国泰不免有些感慨,“楚藩果然不愧是天下四大富藩之一,看看这手笔。嘿嘿,我可拿不出来。”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方才……吴楷应该请了郭正域吃酒。”他敏锐地抬起眼,看着郑国泰,“莫非,要对郭正域行贿?”
“依我看,如你所想。”郑国泰用筷子指了指外甥,“不过嘛,我听说先前楚王听说郭大人要来,就让人带了一百两黄金过去。殿下可知道,郭大人收是没收?”
这个朱常溆可以很肯定,“没收。”自从知道沈一贯收贿后,他就从东厂借了人,在各个官员家宅附近埋伏,哪几个收了钱,心里还是有些数的。“听说是将楚藩派来的人,连银子带人一起轰了出去。”
郑国泰“啧啧”道:“看来这个郭大人倒是位清吏。”
朱常治将一大盘白肉就着酱油全吃光了,“那是,舅舅你没瞧见,这一路上,他就没给自己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收受贿赂之人。”
“那可不一定。”朱常溆当即反驳,“这世上,多得是两面三刀之辈。不过嘛,”他笑了笑,“若是这位敢收贿,怕是他的老恩师头一个饶不了他。”
郭正域的恩师是沈鲤,当今天子的恩师也是沈鲤,两人勉强也能称得上是同门师兄弟了。顶着这样的巨大光环,郭正域但凡不是个蠢人,也绝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事。
否则沈鲤的面子往哪儿搁?朱翊钧是办他,还是不办他?
不仅要办,还要重办。显示出朝廷对于勾结藩王之臣的痛恨之心来。
大明朝,并不是没有诛九族的前例。
朱常治耸耸肩,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全不懂,还是安心吃饭来得好。
“这事儿,舅舅是怎么知道的?”朱常溆有几分好奇,郑国泰这身份,又是商贾,又是皇亲,根本就不讨官员的喜欢,哪里会与他交好,更将这件事告知。
郑国泰摇摇指头,“殿下这就有所不知了。”他凑过去,低声道,“我这铺子的掌柜,小舅子是武昌知府身边儿的师爷。”
朱常溆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么说,武昌知府、师爷,全都有份儿?”
“对喽。”郑国泰夹了菜往嘴里送,“这武昌上下,还有哪位没收过楚王的银钱?我看呐,十个里头能有一个,就不得了了。武昌府人人都知道楚王疯了似的给人送钱,就想活下一条命来。”
“依舅舅看,楚王这案子,能不能办下来?武昌府替他说话的,多不多?”朱常溆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民情舆论,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左右案情最终的决断的。
朱常溆到武昌,就是为了能将朱华奎给按进泥里头再也起不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郑国泰挠了挠山羊胡的根子,“这个倒是没有。殿下,你是不知道。楚王在武昌,甚至在楚宗内部,并不得人心。赏罚倒勉强能算是分明,可太过严苛了。不少楚宗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呢。不过嘛,支持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相比之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朱常溆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郑国泰说了这么多话,不觉腹中空空,正想夹块肉呢,就发现桌上的肉食都叫朱常治给扫光了。“你呀你呀,小心别吃坏了肚子才是。”
朱常治鼓着腮帮子,“嘿嘿”笑着。
“哎,对了。殿下,这次来武昌,就是为了楚王的案子?”郑国泰皱眉,“若是如此,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藩王,哪里值得殿下千里迢迢赶过来。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得万自珍重才是。”
朱常溆笑道:“也是为了见舅舅,都好些年没见了。听说……又给我寻了个小舅母?还快多了个小堂弟?”
郑国泰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嗐!”
朱常溆也不多为难人说不想说的话,直接跳了过去。“也是想问舅舅些事。”
“你说。”郑国泰将屋外的下人唤进来,将桌上吃完的冷菜残羹都给收拾了,另捧上了一壶热茶,并三个茶杯,“来,喝茶解腻,消消食。”
朱常溆将滚烫的茶杯裹在手里头,感受着它的温度,嘟起嘴轻轻吹了吹。茶汤上覆盖着的一层纱雾被吹散了。他嘬了一口,舌头小小被烫了下。
郑国泰赶忙放下茶杯,“仔细些,可烫着呢!”
“哎。”朱常溆笑道,“我是想问舅舅,湖广这边儿的织坊生意,和现在的江浙比,如何?”
郑国泰被转了心思,“唔——”他想了想,“还比不得。江浙到底是有底子的,多少乡绅都在做织造生意?每年还有宫廷供奉。有宫里头杵着,轻易倒不了。况且那边儿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织造这块儿乃是大头,殿下啊,轻易也动不得。”
朱常溆将他说的都记在心里,“那商税这块呢?舅舅觉得?”
郑国泰心思一动,这是朝廷要开始改革税制了?
人到底还是有些私心的。
“我倒是觉着,现在这样正好。”郑国泰抿了口茶,“就是要运往各处时,钞关比较麻烦。”
朱常溆点点头,再不问什么。
舅甥三人又另说了些家常,趁着还没宵禁,朱常溆就带着弟弟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朱常治见兄长一直皱着眉头,不由问道:“哥哥,怎么了?”
“舅舅没说实话。”朱常溆叹道,“不过这也是正常的。若是要改革商税,岂非让舅舅往后就多纳税赋了吗?这人呐,有点儿私心,再正常不过了。我也不会怪舅舅的。”
他早已不是前世那个锱铢必较的朱由检了。重活一回,他明白了什么该抓,什么该放。
朱常治有些怯意,“那……还改不改了?”
“当然要改。”朱常溆凑头过去,“要是不改,洵儿在辽东就得死了。”
朱常治一时没弄明白,这改革税赋和四皇兄有什么干系。不过二皇兄好像从来没说错过什么,听他的总是没错的。
“说起来,哥哥你觉得,郭正域真的会让我们接触朱华奎?”朱常治问他,“那可是重要的犯人。”
朱常溆倒是全无担心,“沈先生肯定早就和他打好招呼了,不用怕。到时候,你就专心查你的账就好。”
“嗯。”
皎月挂在空中,洒下一片清辉来,将两兄弟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
胡冬芸双手合十,闭上眼,在佛龛跟前一拜。她在心里数着,“三十七”、“五十六”、“八十九”……
一百零八拜拜完了,她歇了会儿,跪在桌子前头提笔抄写佛经。
刘带金端着晚膳进来,见这副样子,吓得不行。“哎哟,奴婢的太子妃,快快起来。”她强拉着人起来,不断地给她揉着膝盖,“疼不疼啊?要叫娘娘知道了,还不得心疼。”又瞪着周围的这些人,“也不知道伺候,一个个杵在那儿当柱子啊?这屋子要塌了是不是?”
宫人们一言不发,全都跪了下来。
“刘都人别怪他们,是我自己。”胡冬芸将刘带金后面的话给拦下。顿了顿,挥退了殿中服侍的宫人,才对刘带金道:“先前殿下说要走,我就应了他,往后日日在佛前拜上一百零八回。而今总不好失信于殿下和菩萨才是。”
她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我们说的话呀,菩萨可都能听见的。”
“那也不能这般磋磨着自己啊。”刘带金叹气,“娘娘今儿个是身子不爽利,才在偏殿歇了。这要是叫她自己个儿见着呀,头一个就要和太子妃你急。”
胡冬芸脸颊红红的,“我知道,母后心疼我。”她停下了绞帕子的动作,“可我却不能拿这份心疼懈怠了自己个儿。我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忙,只能做做这些事儿了。”她拉了拉刘带金的手,“好嬷嬷,可别叫母后知道了。”
刘带金叹了一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哎。”胡冬芸嘴咧得大大的,两只大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
外头的喧闹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怎么了?”胡冬芸扬声问道。
喧闹声停了下来,一个宫人疾步走进来,向胡冬芸福身。“回太子妃的话,刘淑女和赵淑女闹着要见太子。”
“胡闹!”胡冬芸沉下脸,“先前不是说了吗?太子的病是急症,会传给人,连我都见不得太子,难道她们就能越过我去?现在只有李御医才能在太子身边,旁的都不行。这是父皇和母后的意思。难道她们要违抗圣旨不成?!”
“这哪里就是违抗圣旨。”刘淑女推开阻拦自己的宫人进来,“太子妃。”她向胡冬芸草草行了礼。
刘带金在一旁见了不由皱起了眉头。也太没礼数了。
胡冬芸对她们的怠慢,已经见怪不怪了。“你要去见太子?先上偏殿问过母后再说。此事,我做不得主。”
赵淑女冷笑,挤开身前的刘淑女,“太子妃真真是会抛皮球。明明自己就能决定的,偏让我们去寻娘娘听骂声。我早就知道太子妃善妒,先前霸着太子,不让我俩靠近也就罢了。而今却是连侍疾都不让。”她捂着脸哭起来,“刘都人,你快去同娘娘说。一准儿就是太子妃整日缠着太子,这才得的病。”
“你……”胡冬芸被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说她善妒,也就罢了,都是老话。现在话里话外的,竟讽刺自己是、是……
胡冬芸死死咬住唇,告诉自己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俩置气。太子还没回来呢,自己该把心思放在太子身上。
慈庆宫并不大,此时为了不打搅“太子”养病,很是安静。在偏殿小憩的郑梦境自然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让都人搀着自己起来。
“方才是谁在说话?”郑梦境站在门口,朝两个淑女淡淡扫去一眼,“让刘都人告诉本宫什么来着?”
赵淑女往后退了一步,浑身发抖。
“母后,你怎么出来了。”胡冬芸上前接过宫人的手,将郑梦境给搀扶着,“母后的身子不好,去里头歇着吧。外头的事,都有我呢。”她看也不看两位淑女。
郑梦境笑道:“也是有你在,我才能躲个清闲。”望着紧闭的主殿殿门,又是一叹,“也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胡冬芸一边扶着她进去,一边道:“李御医说了,得有些日子呢。母后要是觉着这里住着不好,先回翊坤宫去休息便是了。”
“哪里睡得着。”郑梦境边往里头走,边道,说话声音外头都能听见,“昨个儿你二皇姐来了,你别看她现在哭哭啼啼的模样。实际上啊,可是个护犊子的人。”
胡冬芸应了一声,服侍郑梦境躺下,径自出了屋子。
外头两个淑女低垂着头,再不敢说什么话。
胡冬芸冷笑,“李嬷嬷呢?”
李嬷嬷方才去小厨房吃东西,听见了声音就赶紧出来,一见是那两个淑女又惹事,当下心里就叫不好。这一来,自己还不得跟着吃挂落?
果然,胡冬芸道:“管教不好,合该受罚。”头也不回地进去里头,继续抄经,却丢下一句,“单公公,你瞧着办吧。”
单保道了一声“诺”,皮笑肉不笑地朝李嬷嬷拱拱手,“嬷嬷,得罪了。”说罢,冲两侧抱着粗棍子站好的太监,“二十棍。”
李嬷嬷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她跪在地上,冲胡冬芸的屋子磕了个头,而后趴在长条凳子上。
棍子一下下打在肉上,发出极闷的声音。李嬷嬷一声疼都没喊。倒是边上的两个淑女看在眼里,吓得跌在地上。
今日这李嬷嬷受了罚,他日身子好了,必会在她们身上找回来的!
赵淑女此时有些后悔,方才听那姓刘的胡说什么呢,跟她一块儿,自己能落什么好?也是自己蠢,竟在那时候出头说话。现在好了,得罪了太子妃倒无所谓,将中宫也给得罪了,还有……以后的李嬷嬷。
赵淑女只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再也看不见光明。脑子里一下子冒出无数先前在宫外时听说的事。
中宫心狠手辣,不少宠妃就是死在她手里的。中宫为了给自己所出的皇子夺太子位,不惜杀了先太子,还气死了孝端皇后。
中宫……中宫……绝不会放过自己的。
赵淑女混混沌沌地转回屋子去,眼珠子一阵乱飘,瞧见了自己随手挂在衣架上的一条长腰带。
单保早就见她心思不对,让人跟着去瞧了。那人在外头借着门缝往里头看,就见赵淑女正拿了腰带站在凳子上往梁上挂。这下可不得了,赶忙冲进去将人抱下来,大声喊道:“赵淑女寻死!”
单保看了看郑梦境和胡冬芸的屋子,都没声响,就知道这是让自己处置的意思。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赵淑女的屋子,见里头被太监死死抱住的小美人儿正梨花带雨,哭得个伤心。他“嘿嘿”一笑。
“赵淑女,看来赵家老爷和夫人,没把你给教好了啊。”单保吹了吹指甲上看不见的灰尘,“奴才得差人上一趟赵家去,让赵老爷和赵夫人入宫来一回,好好见见赵淑女才是。”
赵淑女现在听风就是雨,她根本不相信单保真的会让自己的父母入宫相见。这言外之意,难道不是让自己一家三口共赴黄泉吗?!她死命地摇头,“不!不不,单公公,我知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哦——不敢了。”单保背着手转了个圈,“奴才不懂赵淑女的意思。”
赵淑女几乎要把嘴唇给咬出血来,“我再、再也不敢寻死了。”
“还有呢?”单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想着,要从哪里下手。
赵淑女缩了缩身子,她听说,先前这位单公公将前任掌印给活剐了。难道,自己也……
“奴家,再也不敢代怠慢太子妃了。”赵淑女捂着脸“哇”地一下哭开了。
单保满意地点点头,“哎,这就对了。”他弯下腰,拍了拍赵淑女的脸,“这小脸蛋倒是挺嫩的,不长眼的刀子一上去,还不得见了红?”他朝赵淑女身后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将人叫到屋外,叮嘱仔细看好了赵淑女。
“要是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人,可别怪咱家对你手下不留情面!”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爷爷放心,奴才一定死死盯着赵淑女。”
单保冲他挥挥手,“去吧。”背着手,看到立在门侧,面如白纸的刘淑女。他笑着上前,“刘淑女……”
刘淑女见他走近自己,赶忙退后了几步,呼地一下转身,往自己屋子里去。而后“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再不见她出来。
单保却是不怕这位也寻了短见,方才的话,大家伙儿都可是听得真真儿的。
想死?没那么容易!
那边儿李嬷嬷刚用完了刑,单保亲自过去将人扶起来。“李嬷嬷,对不住了。咱家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说着,单保就要行礼。
李嬷嬷面不改色地将人扶住,“哪里是公公的错,是奴婢管教无方。”她向单保行了礼,谢绝了旁人的搀扶,独个儿一瘸一拐地走去自己的屋子。
单保看着她进去,转身让太监们将院子给冲洗干净了,莫要叫贵人瞧见。
“太子”病着呢,可见不得血。万一冲撞了,加重了病情,可如何是好。
也亏得方才李嬷嬷熬得住,竟一声都不叫,半点儿没扰着“太子”。看来等会儿娘娘和太子妃,就会有赏赐送她那儿去。
方才行刑的太监走过来,在单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单保带着笑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背,“好小子,有点儿眼力界。”他从袖子里头摸出块碎银来,丢给那人,“赏你的,等会儿一起吃酒去吧。”
“谢公公赏。”那人喜出望外地接过银子,冲身后的几个人挤了下眉毛。
单保根本不在意这点小钱,他可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的人。
等坐上了掌印的位置,要多少钱没有?
曙光自东边儿起来,赶走了深沉的夜幕。武昌府的朱常溆受了郭正域之名,前往审讯被关在楚王府书房的朱华奎。
朱常溆一路走着,一路细看楚王府里边的摆设,越看心越冷。起初他还对除去楚藩感到有几分愧疚,现下看来,根本就不需要。
楚王府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底下那些了。有钱的,哪个不学着点儿?
规矩、礼仪,就是被这起子人如此败坏的!
朱常溆走到被人看守的书房门口,先朝两人行了礼,又掏了两块份量一样的碎银,一人一块。
衙役得了银子,自然开心,对朱常溆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开了门,让他进去。
朱常溆走进里头,扫视一圈,没见到朱华奎。
“谁?”一个很是颓丧的声音传出来,“又是谁来审讯本王?本王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乃先王的遗腹子,生母乃宫人胡氏,半分不做假,万万莫要听王氏那贱人的编排。”
朱常溆顺着声音的来源,轻笑,“王氏?不知道王爷说的是哪个王氏,要知道,楚恭王妃,也是姓王的。”他走到里头,见披头散发的朱华奎蹲在地上,抱着头。
朱华奎见视线内出现一双沾着泥的官靴,松开了双手,慢慢站起来。面前的这个少年,从来没见过,却又觉得有几分熟悉感。他上下打量,“你是谁?”
“救你命的人。”朱常溆不动声色地从怀里取了一块牌子,丢给朱常溆。而后施施然坐在桌边,想给自己倒杯茶。幸好,在倒茶之前他打开了壶盖子往里头看了眼。满是灰尘和爬虫,看了根本不想喝。
歇了喝茶心思的朱常溆将壶盖重新盖上,扭头去看还拿着牌子看个不停的朱华奎。“可是看清楚了?”
“看清了,看清了。”朱华奎瞪大了眼睛,双手捧着那块牌子递给朱常溆,“你就是沈阁老派来救我的?”
朱常溆心中冷笑,面上却诚恳,“是啊,正是沈阁老让我来的。”他看着朱华奎的邋遢模样,“看来王爷这些时日,过得很不好。”
“那是!”朱华奎只觉得自己满肚子的苦水倒不出来,拉着朱常溆就哭诉起来,“喝的是冷水,那饭都快霉了、馊了,连澡也不给洗。对了,我母妃怎么样了?”
还是个孝子。朱常溆忍住心头的厌恶,拍拍他的手,“放心,老王妃好得很。”
“那就好,那就好。”朱华奎一屁股坐在被自己摔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要是母妃死了,谁还能替我掰扯清楚身世呢。”
朱常溆挑眉,原来不是孝顺,是自己。想想也是啊,这人若是有良心,当年张献忠攻打武昌府的时候,就该在巡抚和乡绅的劝说下将银钱都拿出来抗敌才是。可他呢?死搂着钱不放!最后城破,张献忠将整个楚宗的人都丢去了江里头溺死!
“不过,沈阁老说了,他需得王爷帮一个忙。”朱常溆恳切地道,“这事儿还不能叫郭大人知道。王爷不知,此次前来代替吴大人的郭大人,乃是另一位沈阁老的得意门生。”他咂巴了一下嘴,把朱华奎的胃口吊得高高的,“这两位沈阁老,可是死对头。”
朱华奎点头如蒜捣,“对对对,你说得对。前回我给另一位沈阁老送银子,人家根本没收!”又咬牙切齿,“怪不得给那姓郭的的送钱,人也给轰出来了。果然都是不上路的蠢货!”
“可不是。”朱常溆替他磨墨,“沈阁老说了,想让王爷将送过银钱的人名字都写下来。”
朱华奎连连点头,提起笔,才觉得不对。“沈阁老……要这名单做什么。”他狐疑地看着朱常溆,“莫不是你这小子是假借了沈阁老的名义,来糊弄本王的?”将笔一甩,“本王告诉你!本王可没那么蠢!”
朱常溆心中冷笑,你还不蠢?你要是不蠢,也没人会比你更蠢了。“沈阁老是想知道,还有哪些人受了王爷的恩惠,却没办事的。等这桩事了了,一个个地替王爷收拾他们。既然拿了王爷那么多银子,总不好不办事啊。没法子,沈阁老是个实诚人。”
他将纸笔收起来,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信物也给王爷见过了,王爷还是不信,那我也没甚法子。王爷,等着吧。郭大人明日就亲自过来了。”
“他、他过来做什么?!”朱华奎抖着声音问,上前一把抓住朱常溆的衣襟,“说!他来做什么?!”
朱常溆将他的指头从衣襟上一个个掰开,“王爷,你说呢?”
朱华奎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掉,喃喃道:“他来杀我的,他来杀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就知道,不肯收我银子,就是想要我的命了!”
朱常溆居高临下地看着滑倒在地哭个不停的朱华奎,“王爷,我走了。”
“不!你不能走!”朱华奎死死抱住朱常溆的腿,“沈一贯是让你来救我的!”
朱常溆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厉声道:“王爷这是想害得沈阁老也被下狱不成?”
朱华奎赶紧捂住了自己嘴,含糊不清地道:“本王,不不不,我我我,我错了。这位公子,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救你的法子,刚才我已经说了。”朱常溆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悯,“可惜王爷自己不愿意,我哪有什么法子呢。”
朱华奎立刻扑到书桌前,提笔在纸上狂写起来,嘴里念叨着,“我现在就写,现在就写。”
朱常溆慢悠悠地背着手走过去,看着纸上的名单,越看越惊心。
“我、我写好了。”朱华奎将写好的几张纸草草叠在一起,塞到了朱常溆的手里。屁股底下那张缺了腿的凳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滑,跌了一跤。朱华奎索性就地一跪,对着朱常溆拱手跪拜,“求求你了,公子,可千万要救救我。”
朱常溆将名单小心收好,安抚道:“王爷放心,一定会获救的。”
将你救到阴曹地府去见祖宗!
“王爷放心,现在此处等着佳音便是。”朱常溆将他扶起来,“我哪里受得起王爷这般大礼,快快起来。”他拍了拍胸口,里头的名单字纸啪啪作响,“有了这个,沈阁老一定能全心全意地为王爷办事。郭正域算个什么东西?能和阁老比?”
朱华奎不断点头,脖子都快断了似的,“对对对,你说的对。”他死死抓住朱常溆的手,最后再一次确定,“你……不,沈阁老,真的会把我救出去的吧?”
“那是自然。”朱常溆打包票,“不仅要将王爷救出去,还要让那几个联名诬告王爷的人,统统削了爵位,送去凤阳。”
朱华奎气愤地道:“说得好!合该让那起子小人被圈起来。还有,还有那个王氏……”他咬牙切齿,“就让那个贱妇逐出玉牒,死在武昌。凤阳?她还想有资格去凤阳?她也配!”
“王爷,那……我就先走了?”朱常溆拱拱手,“明日,我再来看王爷。”
朱华奎赶忙又抓住他,“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喝的行不行?”他揉了揉肚子,很是委屈,“我都好几日没吃没喝的了。”
朱常溆假装大惊,“他们竟然如此苛待王爷!此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了,哪还了得?!”
“可不是,这是虐待宗亲,是死罪!”朱华奎对着应了自己所有要求的朱常溆千恩万谢,“你可真是大好人。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朱常溆微微一笑,“李星。”
李为祖母之姓。父亲乃是当今天子。漫天星辰,自然就是天子的子孙。
李星、李辰,名字就由此而来。
朱华奎等朱常溆离开了,还在念着,“真是个大好人。”又想起沈一贯来,觉得自己的银子真没白送。当时还心疼呢,现在看来啊,真真是值了!
朱常溆出门后,向两个衙役笑着拱手打了招呼,这才离开。出了楚王府,他就往武昌知府衙门去,郭正域正在那里等着自己的回报。
“回郭大人的话,楚王在那儿呆的好好儿的。就是说……没吃没喝。”朱常溆皱眉,“难道衙役没给他送吃食?”
郭正域冷笑,“哪里不曾送了?平日里大鱼大肉吃惯了,现在看不上窝窝腌菜罢了。甭理他。”他朝朱常溆扬了扬下巴,“可问出什么东西来不曾?”
朱常溆摇摇头,“口风紧得很,半点不肯透露。”
郭正域叹道:“这事儿啊,难办得很。”那是皇亲,不能动刑,像寻常囚犯那样审讯。又是一桩多年前的阴私之事,隔了这么久,哪里还说的清楚?
想要水落石出,实在是难,太难了。
“你去吧。”郭正域朝他挥挥手,“本官再仔细想想。”
朱常溆行了礼,“郭大人辛劳。”也不假客气,真的退出门去。
比起轻松搞定的朱常溆,朱常治正埋首在浩瀚的账册堆里,一笔笔地对账目。见皇兄来了,抬头问道:“成了?”
朱常溆扫了眼旁的一同在算账的人,捏了捏弟弟的手,低声回道:“成了。”
“那就好,不虚此行。”朱常治点了点账目,示意兄长凑近了看。
朱常溆不像他,一时有些看不懂。“这是……”
“我这里也有眉目了。”朱常治得意地笑着,“就是楚藩人多,进出账目也多,一时还算不了全部的,还得有几日才行。”
朱常溆拍拍他,“辛苦。”
“等回京了,哥哥请我吃好吃的。”朱常治头也不抬,立刻提要求,“好吃的,好玩儿的,一个都不落下。”
朱常溆一脸嫌弃,“宫外你可比我熟,我哪知道哪儿好玩,哪儿好吃。”他捅了捅弟弟,“回头你带着我,我给付银子还不成?”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仔细身子,别熬坏了。你的眼睛已是有些不好了。”
“我知道。”朱常治习惯地去揉眼睛,被朱常溆拦下了,虎着脸对他低声吼着,“不许揉,越揉越坏。”
朱常治单手打着算盘,眼睛不离账本,“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去吧。”又道,“要是上舅舅家去,记得给我带点儿好吃的回来。”
朱常溆应了一声,就离开了此处。
屋子里还有其他一起算账的人,不过对朱常溆的常进常出,倒是习以为常。那是俩兄弟,听说还是皇亲国戚,等审完了这次案子,还要回去的。他们这种人,哪惹得起。管好了自己的事,就行了。反正他俩说话声向来小的很,也没扰着自己。
也不仅仅是身份。朱常治本身就是个讨喜的人,没什么架子,算盘打得好,账目也算得清楚。旁人算不好的,到了他手里,刷刷几下就出来了。账房顶佩服的就是有本事的人,没本事,哪个东家敢请你。
所以,这大家伙儿都乐意睁一眼,闭一眼,寻思着,回头是不是让李辰这小子,教自己几招。
糊口饭吃,都不容易,能学一点是一点。总比那些个饿死在家里头的宗藩好。
也是朱常治在义学馆里就养成的习惯,并不爱藏私。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求什么,教什么。一来二去,这堆满了楚藩账册的屋子,也就不再忌讳朱常溆出入了。
朱常溆回到下榻处,将窗子打开,散散里头的霉味儿。而后坐在窗边,想着心事。
光有朱华奎的名单,想要扳倒人,是不能够的。可以说是朱华奎临死前胡乱攀咬人。所以必须加上朱常治算出来的账目,一笔笔都给列明白了,谁收了多少钱。到时候这些账目都会被封存起来,彼时若是有人不信,再重新打开,着人算一遍也就是了。
捉贼捉赃。没有证据,就想轻易扳倒沈一贯,不可能。
那可是个朝堂老手了。
这些,朱常溆还不是很在意。令他真正在乎的,则是湖广当地的商贾们。
张文忠公是湖广江陵人,湖广行省是他的老家,大本营。当年推行条鞭法的时候,这里也是最严苛的地方——文忠公秉持不以己身为先,哪里说得动旁人跟随。这才有了当年获知有乡绅借着他的名头,逃避田赋之举。
条鞭法可不仅仅是清丈、扩隐田,提高田赋。更改了税赋的提交,用银钱来代替原本的粮食、布匹。此举让先前的以物换物渐渐被银钱所取代,也造就了现今湖广当地商事繁荣的景象。
这对朱常溆而言,算是个好事。商事繁荣,就意味着商贾多;商贾多,就证明商税这块大有改良之处。
若能说服朝臣和父皇改革商税,改变现在国库的现状,那就好了。田赋,到底还是充满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一个天灾人祸,田里的庄稼就收不上来。有些行省,本就良田不多,便是分摊下去,也收不上来多少。更有不少行省已是欠了多年的田赋,怎么逼也没用,人家就是没法子交上来。
可若是由商税替代田赋,那就大有可为了。
朱常溆托腮,望着枝上不断跳跃着寻虫子吃的鸟儿。最后还是觉得有些沮丧。
熟知这块儿的舅舅,并不肯帮自己。而他,也做不到强人所难。
总还得一个契机,能让父皇、阁臣们,重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