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让今天的谈话不透露出去,朱常溆特地暗示陈矩和马堂换了守值的时间。比起马堂,他更愿意相信这一位。何况皇子出宫,身边不可能没有东厂的暗中保护。陈矩现在身为秉笔,掌管东厂,不可能越过他。
陈矩不明就里,但还是听从了朱常溆的话,寻了个由头,和马堂换了班。见两位阁老过来,便上前行礼。“陛下已经恭候二位多时了。”说着就将人给迎了进去。
王家屏和沈鲤对视一眼,撩袍跨过门槛。“陛下,皇太子。”
“赐座。”朱翊钧朝陈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领着人退出去,将殿门关上。
落座后,王家屏和沈鲤打了个眼色,主动道:“不知陛下今日召见臣等,所为何事?”
朱翊钧朝儿子投去一眼,向殿中两位阁老扬了扬下巴,“你自己说吧。”
“是。”朱常溆上前一步,“我欲带着五皇子出宫,前往湖广。”
王家屏大惊,“万万不可!”他被这皇太子的话惊得从位置上都跳了起来,肃然道,“太子乃是国本,轻易怎可出京?”望着朱翊钧的目光有几分责备。
皇太子不懂事,难道天子也不懂事?怎么不拦着?还叫自己过来商讨?
沈鲤倒是沉得住气,拉了一把王家屏,“听听太子是怎么说的。”他看向朱常溆,“请问殿下,为何想要去湖广?”
“说是去湖广,倒不如说是去武昌府。”朱常溆暗示道,“楚王案,说到底还是天家的家事。总得有个人过去瞧瞧。”
沈鲤看了看有些心虚地别开眼的天子,笑了笑,“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他正了正身子,“殿下,赵阁老,可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是。”朱常溆并不想隐瞒他们,“我是去查账的。”
王家屏一挥袖,“荒谬!查账之事,自有朝臣能做。哪里需要劳动殿下亲自跑一趟。”他浑浊的眼睛不断地打量着面前的半大少年,“还是说,殿下对朝臣没有丝毫信任?”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一句不信任,足以让王家屏和沈鲤转回去之后,重新思考对朱常溆的支持。
“非也。”朱常溆道,“我只是不认为朝臣能查的出来。”他微微一笑,“敢问元辅,可有朝臣敢对楚王动刑?”
“这……”
王家屏和沈鲤面面相觑。的确不敢。
朱华奎虽是下了大狱,可身上藩王的爵位还在呢。这可是亲王,天子、皇太子,下来就是他,谁敢动刑?
不仅不敢动朱华奎,前往楚藩审讯的官员,连楚藩里头一个沾得上边儿的都不敢动。谁知道日后这位楚王缓过气来,会不会对自己倒打一耙?到时候官职丢了事小,赔上一家老小事大。
“所以,必须有个天家人去镇场子才行。”朱常溆伸手阻止了王家屏想要说的话,“我知道元辅的意思,让宗人府去也不是不行,可朱华奎会对朝臣行贿,就不会对宗人府的人行贿?唯有我,才是最合适的。”
这话就说得让王家屏心里舒服些了。太子不信任的并非朝臣,而是宗人府。若是往好里头去想,兴许还是为了能帮一把审案的臣子。毕竟朱常溆出去,是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最后的功劳还不都是按在审案的主审官头上?
这般一想,王家屏心里就活泛开了。“殿下打算如何前往武昌?以什么名义?”
朱常溆知道王家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先前朱翊钧定下人去武昌审案时,他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并未和前世一样,选的是郭正域为主审官,而是另派了旁人。
不过历史某些地方,都已和前世的记载、经历,有所变动了。倒也不足为奇。
朱常溆慢慢抬起眼,朝沈鲤瞥去一眼。“我的意思是,让父皇另外选定主审官,将武昌府的沈子木召回京中,由新任主审官接管此案。我便跟随主审官一道上路。”
他沉吟片刻,“就作是身边的文吏小厮也好,一路上瞒了身份,只要无人透露风声,倒也不至被人看穿。”
无人透露风声。这几个字说得真真是意味深长。
沈鲤眯了眼,捋了捋胡须。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皇太子果真在拿话试探着他们,看看自己与元辅究竟是明面上与沈一贯撕破了脸面,还是私底下也并不来往。
王家屏也有同样的看法。比起沈鲤,他更为担心的一点是,恐怕日后这位皇太子登基了,朝臣的日子会极不好过。这一位并不像他那位犹豫的父亲那样好糊弄。有手段,有决心,很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什么路。每一步几乎都算好了,这样的城府,哪里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中的两位老臣。他知道儿子在暗示自己。一旦他在途中有所不测,那么今日殿中的这两位,难逃其咎。
偌大的启祥宫,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每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想着各自的心思。
沈鲤呷摸了一下嘴,头一个打破了沉静。“那么,以殿下看来,谁最适合做这新任的主审官呢?”
人选朱常溆早就想过了。于他而言,自然是所有的事都按照前世去走会更便于自己行动。“不知郭正域……可否担此重任?”
沈鲤一凛,微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边上的王家屏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心里嘀咕着,这究竟是沈鲤和朱常溆事先就已经商量好的,还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择定了此人。
要知道,郭正域可是有些名气的。这名气并不是因他本人,乃是沈鲤之故。
郭正域是沈鲤的得意门生。
沈鲤静默了一会儿,将目光投向朱常溆身后的天子,“这是陛下的意思?”
“朕和皇太子一起商定的。”朱翊钧向儿子点点头,“朕看过郭卿的资历,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派了他去,定会秉公办案。”
在这件事上没捞到好处的王家屏不仅有些气恼。天子说这话,明着是说郭正域,可实际上不还是在捧沈鲤?
朱常溆见他面色不好,便道:“我出宫的事宜,还需元辅好生安排。这件事唯有元辅能办得成。”
的确,要安排朱常溆和朱常治二人的文吏身份,必须得有自己的点头。王家屏这才脸色好看一些,拱手道:“老臣定不辱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动作必须要快,沈一贯祭祀的日子并不久,也就三五日功夫。所有的安排都得在他回来之前落实好。
胡冬芸跟着郑梦境一起打点两位皇子的行李,她捏着衣服,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放进去。朱常溆的身份是小吏,东西带的多了,怕有人惦记,心里起疑。可少了物什,要是太子路上冷了病了,可怎么是好?
郑梦境前前后后看了十几遍自己给朱常治准备的行李,确定无误了,便让刘带金全都打包好。
因此事必须机密,所以主殿里除了两个主子,就留了一个刘带金。她是跟了郑梦境多年的心腹了,从来做事仔细谨慎,口风又严,再没有什么问题。
郑梦境料理完小儿子的事,扭头见胡冬芸还在犹豫,笑吟吟地过来,“在想什么呢?”她看了看东西,还乱糟糟的,不免动手一起帮着整理,“不要多想,溆儿会平安回来的。”
胡冬芸讪讪地点头,“嗯,奴家知道。”她将郑梦境拦下,“这是奴家的事,怎么好叫母后动手。”
郑梦境摸了摸她的脸,笑容慈和,“不用慌的,便是出了些错,也无妨。”她指点着胡冬芸,“这些配饰,且不用放进去了。他们也用不上,倒不如在鞋子里头塞一点小额的银票来的好。路上有个万一,也能救急。回头和他们说一声,也就知道了。”
胡冬芸点头,将郑梦境说的玉佩拿出来。她踌躇了一下,举了举手上的衣服,“那……这件,要不要也给太子带上?”她微微拧眉,“听说湖广要比京城暖和,可奴家还是怕太子冻着了。”
“这倒是不必了。”郑梦境摸了摸那件衣服,有些厚度,御寒的好物,“出门在外,银子是最顶用的东西。有些旁的塞不下,也不打紧,路上再买便是了。”
胡冬芸全都一一应了,乖顺地在郑梦境的指点下将朱常溆的东西收拾好,递给刘带金。“有劳刘都人了。”
刘带金抱着两个包袱,向她福了福身,“奴婢份内事罢了。”
郑梦境打发了刘带金将东西抱出去,留下胡冬芸说话。“明日溆儿和治儿就要离宫了。你在慈庆宫可也得立起来,这是立威的最好时候。底下人但凡有不听话的,直接打死也罢,这个节骨眼上,可断断不能心软。”
“奴家知道。”胡冬芸点头,朝郑梦境一笑,“多谢母后指点。”
郑梦境叹道:“这哪里是指点了。”她拉过胡冬芸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初入宫,年纪还小。许多地方都还不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话锋一转,又道:“听说最近慈庆宫那两个淑女很是不懂事?”
胡冬芸原还想替她们瞒一瞒,刚张了嘴,就听郑梦境“嗯?”了一声。她慌忙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见地点头,喏喏地道:“她们……见太子总是宿在我屋子里头,心里不大痛快。”
郑梦境冷笑,“不大痛快?她们有什么好不痛快的?你是陛下正式册封的皇太子妃,是她们的主子。不过两个奴婢,也敢和主子叫板说不痛快?”她冲着胡冬芸摇摇头,“你呀,就是心有时候太软了些。”
胡冬芸咬了一下唇,想为自己开解,“奴家是念着,当日都是一同入宫的秀女,还算是有些交情的……”
“那是当日,不是现在。”郑梦境冷冷道,“今时今日,早与往日不同了。她们既入了宫,就合该守宫里的规矩。便是宫外头,那也是妾侍捧着正妻。还是说,太子妃想让太子落下个宠妻灭妾的传言?”
胡冬芸赶忙摆手,“不不不,不是的,奴家从未这般想过!”她拉着郑梦境的袖子,泪光涟涟,“母后,奴家知道错了,以后万万再不敢放纵她们了。”
郑梦境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拉下来,正视着她,“我知道你想努力做一个好太子妃,成为太子的贤内助。可首先,你得先有了自己原则。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在心里划下一道线来才行。”
她站起身来,走到殿门口,望着院中盛开的百花。“世人都说我恃宠而骄,独霸天子。甚至还有孝端皇后是因我而气死的传闻。太子妃,依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
胡冬芸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摇摇头,“奴家不觉得……母后是那样的人。再也没有比母后更赏罚分明,公允之人了。”她垂下眼帘,“父皇对母后疼爱,是理所当然的,谁会不疼爱母后这样的女子呢?”
胡冬芸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将慈庆宫那两个淑女拿来和眼前的这位长辈相比较。她们都是妃嫔,可便是有这样的天差地别。
太子也曾对自己提过,并不喜欢淑女们的胡搅蛮缠。她细细观察过,当今的中宫并不是和淑女那样的性子。
“你想要得到太子对你长长久久的疼爱与敬重,现在这样可不行。”郑梦境转过来看着她,“现在太子对你还热乎着,大婚才不久,哪个男子会不对自己的正妻更偏疼些?可往后呢?等太子登基了,宫中的妃嫔可不会少。这天下从来就不会断了娇艳欲滴的好颜色。彼时你年老色衰,身边也无人帮衬,还有什么能助你留在太子的眼中?”
胡冬芸垂下头,狠狠地在唇上咬了一口。
郑梦境笑了笑,“你年纪还小,这些事想不清,也是常事。”她拍了拍胡冬芸的肩膀,往里殿走去,“不过万不能就这样耗着时间,一直等自己长大才明白过来。这宫里,可给不了你那么久的时间。”
“我先去歇息了,你也回慈庆宫吧。”
胡冬芸愣了愣神,赶紧上前搀着郑梦境,到人躺下,给她盖好褥子,才离开。
郑梦境扭过头,看着胡冬芸离开的背影,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要入了这宫,就再没有了什么天真可言。
胡冬芸回到慈庆宫,见朱常溆正一个人在准备着明早离宫要带的东西,赶忙上前问道:“太子在理什么?要不要奴家帮忙?”她环顾左右,有些不解,“方才赵淑女不是在吗?她人呢?”
朱常溆头也不抬,“我叫她回屋去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无奈地望着懵懵懂懂的胡冬芸,“往后啊,你别瞎操心,这些事儿我心里有数着呢。”
胡冬芸不太明白,这“有数”指的是什么。不过她却是知道太子的话,那是一定要听的。
何况刚刚在翊坤宫,母后还给自己上了一课。
“今夜早些睡了,明儿个一早,宫门一开我就走。”朱常溆将那些烦躁的事都抛在脑后,牵了身边这个水滴滴的小美人的手,“今夜好好陪我一回,别再让那些旁人来搅了我的清静。”
胡冬芸应了,见朱常溆这里不需要自己插手,便转出去吩咐宫人早些备好热水,预备着等会儿用。
赵淑女被朱常溆给赶回屋子后,就没消停下来。她巴巴地盯着窗子,见胡冬芸回来了,赶忙钻进边上刘淑女的屋子。她朝窗外正在吩咐宫人们做事的胡冬芸努努嘴,“瞧吧,咱们的太子妃回来了。”
刘淑女撇了撇嘴。明明三人之中,自己才是容貌最出色的那一个,怎么最后却叫圣上和中宫点了那位。
自小在家中被捧着长大,没吃过什么苦头,心里到底不甘。
胡冬芸将事情嘱咐完了,正打算朝里头去,就见两位淑女一起过来了。“有事儿?”她努力地让自己的腰板挺直了些。
胡冬芸的样貌本就小家碧玉,像个可亲的邻家妹子,瞧着便没什么气势。现下硬要装,也装不像,倒有几分扮大人的模样。
赵淑女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讥讽的笑来,故意挺了挺自己的大胸。
刘淑女眼波一转,娇滴滴地道:“不知殿下今日要传召谁侍寝?”声音控制得刚刚好,恰能在窗边的朱常溆听见。
她们两个有些得意地望着气势上就输了自己一大截的胡冬芸,等着让这位太子妃再吃一次瘪。
朱常溆在里面手并不停,眼睛往开着的窗户瞄了一眼,耳朵竖得高高的,预备着胡冬芸一有什么不对就出去。
胡冬芸绞着手里的帕子,想起郑梦境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方才朱常溆说的话,将心一横。“今夜太子歇在主殿。”
两位淑女一愣,这是……又和太子妃一道儿了?彼此对视一眼,看出对方心中的不甘来。
刘淑女上前一步,道:“连着几日太子都是歇在主殿,太子妃总不好霸着太子不放吧?传出去这名声可不好听。”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强撑着的胡冬芸,“妒妇之名,怕是太子妃还担当不起。”
胡冬芸被这话气得不行,硬邦邦地道:“担不担得起,且不由你这妾侍说话!”她一拂袖,就要进去,却在进门前站住了,缓缓转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的两位淑女,“单保公公。”
“奴才在。”单保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头钻出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胡冬芸牙齿打着战,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两位淑女似乎太闲了些,单保公公瞧着,给她们些事儿做做。”说罢,才真的进去。
单保领了命,自当照主子的话办事。对上两位并不得宠的淑女时,他是半分面子也不给的。
宫里的太监,就没有哪个是傻子。蠢一些的,早就让调教人的太监给磋磨死了,人都不知上哪儿埋着。不机灵的人,哪里能上主子跟前服侍。
单保能买通了田义被分到慈庆宫,本身就是个机灵人。再者,若是不够聪明,也不能在朱常溆跟前立住了脚。
这位新晋的太子妃而今是什么地位?太子宠着,中宫疼着,哪里是两个小小的淑女能比得上的?单保自认为还是有点儿眼力价的,懂的站队。起码,先前削田义那回,他就没站错。
嘿嘿,为了俩不知日后会不会得宠的淑女,而不给太子妃面子,还是当着太子的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呀!
何况单保觉着吧,这么些年,他也算是摸透了自己伺候的这位小爷的心思。两位娇滴滴的淑女啊,这辈子就甭想出头了。
“两位娘娘。”单保拿鼻孔看着她们,挥了挥手中的拂尘。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知为何让两个初入宫的淑女吓得浑身发抖。“娘娘们的宫规似乎还不是特别熟悉,看来得让李嬷嬷再来教一教了。”
一听李嬷嬷的大名,这两位就抖得越发厉害了。先前朱常溆看不惯她们,就让单保请人来“教一教”。单保便请了这位李嬷嬷来,差点没叫她俩身上脱层皮,的确是消停了段时候。
现在再从单保口中听到这位嬷嬷的名儿,就不免想起那段有些暗无天日的光景。自己在屋子里头吃着苦,那厢太子妃陪着太子言笑晏晏。
上一回就够让自己受得了,再来一次,还叫不叫人活了?!
刘淑女刚想开口,便是舍下了身段,求个饶也好。却见李嬷嬷叫人领着,从门口儿过来。她登时面色煞白,两条腿软成面条,根本站不稳。身边的赵淑女也是,若非两个人彼此扶着,早就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李嬷嬷并不老,是个四十不到的女子。打小就在宫里头混,多年的摸爬滚打下来,旁的没学会,倒是摸透了一身磋磨人的本事。许是因常年礼佛的关系,她的面相看起来慈眉善目,同菩萨像得不得了,就连那厚耳垂也给学了个十成十。一身素色宫装,连发丝儿都整整齐齐的,丝毫不乱。就是法令纹瞧着有些深了,倒添了几分严肃。
“单公公,您找我?”李嬷嬷在单保后头三步距离停下,微微福了身子,气定神闲,动作丝毫不乱,堪称是典范的规矩。
单保抱着拂尘,拿眼睛去瞟两个吓得不行的淑女,朝她们努努嘴。“瞧见了没?上回嬷嬷可没给教好咯,照旧不懂事,还给小爷和娘娘添乱呢。”
“是奴婢的错。”李嬷嬷正色道,“这回一定再从头细细教了,必让她们听话、懂事儿。”她起身,向两个瑟瑟发抖的淑女走去,行礼,“赵淑女,刘淑女。”
两人咽了咽口水,不断地退后。
李嬷嬷淡淡道:“别退了。”她瞥了眼边上的花砖,“拿两块儿,垫在膝盖底下,再拿一块儿,顶在头顶上。髻上的钗环都给卸了,莫要伤着了贵人。”
淑女们不敢不从,颤颤巍巍地捏了三块砖,按李嬷嬷说的摆好了。刚要跪下,就又听李嬷嬷道:“砖要竖着,这样横着,顶什么用?”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摇摇头,“瞧瞧贵人的姿势,连跪都跪不像样,哪里还能往小爷跟前服侍?”
赵淑女咽了咽口水,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脚被人抬了起来,下头塞了两块竖着的砖头。她用余光觑着边上的刘淑女,见她脸色越发白,就知道必是同自己一样。
李嬷嬷把砖头塞好了,拍拍手上的灰尘。“哎——这就对了,贵人们呐,端庄是顶要紧的事儿。这首先呐,就得学会了怎么跪。”她绕着两个快要跪不住的淑女转了一圈,“要是在御花园里撞上了天子,遇见了皇后娘娘,小径上头全是石子儿,也得跪得端端正正的。”
“免得人家说,宫里头没规没矩,连个贵人都不分尊卑大小。传出去,岂非叫人笑掉了大牙?”李嬷嬷抽出腰间的手绢,蹲下身给赵淑女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她脸上的笑分外慈和,落在赵淑女的眼里,却只觉同鬼魅一般唬人。
李嬷嬷挨个儿给她们擦了脸,将那方帕子信手丢在地上,让洒扫的太监同落叶尘土一起扫了去。“天家可是这大明朝最尊卑的,两位贵人既入了宫,就万万不能再同宫外一样,行事自由,须得照着天家的规矩来。”她眯着眼,“两位贵人,可听清了?”
“听、听清了。”她俩异口同声地道,脸上的汗越流越多。
李嬷嬷却不满意,“贵人们说什么?奴婢没有听清楚。”
刘淑女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大声道:“听清了!”
“嗯。”李嬷嬷满意地点头,目光转向赵淑女,“赵淑女呢?”
赵淑女目光死死地盯着窗边收拾东西的朱常溆,希望太子可以往外头看一眼。她目光中饱含着的希冀,却叫朱常溆一丁点都没瞧见。
李嬷嬷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了看里头的朱常溆,笑了笑。“看来赵淑女还是没将奴婢的话听进去。”她顺手又拿了几块花砖,一块搁在赵淑女的头顶,另两块分别垫在脚后跟原本的砖头上。
看着赵淑女的脚,她不由啧啧称道:“赵淑女的三寸金莲,可真真是漂亮。”又顺着腿往上看,“这屁股也翘得很,瞧着就是好生养。”
周围的小太监捂嘴笑个不停。
赵淑女这辈子也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哪个姑娘在家里头不叫父母疼着爱着,做个女红,指头叫针扎了,在家里头都不算是个小事儿呢。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闺女,皇太子的淑女,她的身子,是能叫那些太监,肖想的吗?!
胡冬芸在里头看着朱常溆的表情,大着胆子上前,将窗子给关了。她有些忐忑地不断拿眼去瞟似笑非笑的朱常溆,“外头、外头吵,奴家怕闹着太子了。”
“嗯。”朱常溆也没说她半个不好,“我也觉着吵。太子妃果真懂的体贴人。”
胡冬芸的脸越发红了,两只手绞着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来帮我瞧瞧,还有什么落下的不曾。”朱常溆取了自己列出的单子递给她,“你念一样,我查一样。”
“嗯。”胡冬芸将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细声细气地念着单子。
屋内声音传到外头,合着太监们的笑声,还有不怀好意地打量,赵淑女眼泪越发止不住,一时气上心来,竟厥了过去。
李嬷嬷摇摇头,“看这身子骨,弱得很。合该好好练练。”她向边上的太监要了碗冰水,往赵淑女的脸上泼去。
冰水一激,赵淑女就醒了。
“跪好了。”李嬷嬷又给她加了三块砖,“往后啊,赵淑女一日跪两个时辰。”她慈爱地望着边上的刘淑女,“刘淑女就跪半个时辰。”
乍一听,两人都惊着了。原来今日不过是下马威,往后还有?!回过神后,刘淑女就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只用半个时辰就行了。
可边上的赵淑女哪里肯?这滋味可半点不好受,往后还要日日跪?还两个时辰?
爹啊,娘啊,当初何苦送了女儿入宫来,又何苦使了银子,叫女儿选中!
心头越是不甘心,就越是气恨比自己少跪一个半时辰的刘淑女。不善的目光,几乎可以叫人身上戳出洞来。
刘淑女全没当一回事儿。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各自管各自的。有李嬷嬷发话,难道她就有法子求情?自己不也得跪嘛!
外头的淑女跪了多久,胡冬芸不知道。虽然一晚上没睡,可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朱常溆的身上。
等天一亮,自己就再见不着了……呸呸呸,怎么好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胡冬芸怕吵醒朱常溆,就连翻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用眼睛将朱常溆的容貌细细地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殿下在外头,会不会叫人瞧出端倪来。
天一亮,朱常溆就醒了。他扭头想看看身侧的太子妃睡着没,却发现对方瞪着一双大眼睛,眼睛底下一片青黑色。“怎得?一宿没睡?”他皱眉,“怎么熬得住?”
胡冬芸替他将被子掀开,“奴家怕等不着太子走,索性就不睡了。”她越过朱常溆先下了床,“奴家服侍太子更衣。”
“不必了。”朱常溆从她手里将太监服抢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胡冬芸贪恋地看着朱常溆的一举一动,“太子在外头要仔细,别贪凉,别病了。听说外头歹人多,别轻易信了人。”
朱常溆对她的叮嘱感到很是好笑,披了外衣,凑过来刮了下她的鼻尖。“这是怀上了?昨日我去见母后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叮嘱治儿的。”
“哪、哪有!”胡冬芸双手捂着烧得厉害的脸,“太子惯会取笑奴家。”
朱常溆揉了揉她顺滑的发,“有也好,没有也无妨。子嗣的事,无论谁来同你说,都不要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我不在,你便去寻母后。我在,你大可同我来说。”收回手,将外衣穿好,“虽说你我是天家人,其实也不过寻常夫妻,有事儿,没必要瞒着。”
胡冬芸的眼睛亮亮的,几乎都盖过了憔悴的青黑眼圈,“哎!奴家记得了。”
单保在外头敲了三下门,“小爷,该起了,五殿下过来了。”
“知道了。”朱常溆取了三山帽,在头上戴好,看着胡冬芸,“那我可走啦。”
胡冬芸上前给他将帽子扶正了,稳稳当当地福了身子,“奴家恭送太子。”后头又特别小声地跟了一句,“太子可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朱常溆推开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春意的寒气,“治儿,我们走了。”
慈庆宫外,陈矩正立在那头。他等两位殿下出来,先细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请两位殿下随我来。”
朱常治有些激动,脚下快了几分,竟踩着了前头的陈矩。
陈矩站定了身子,将掉跟的鞋子踩巴几下,扭头向不好意思的朱常治微微点头示意,又继续往前走。
朱常治刚把吊起来的那颗心又给塞回去,就听身边传来“噗嗤”一声。他怒目而视,这个哥哥还能不能好了!看自己出糗很高兴是不是?!手足之情,兄弟之爱呢?!
朱常溆笑眯了眼,转过来向他微微一笑,又跟上了陈矩的步子。
朱常治环顾左右,见没什么人,赶紧一跺脚,将心中的怨气给跺没了。
往后还要相处两个多月呢,万万不能在一开始就置气。
谁知道出了宫,自己这个憋了一肚子坏水的皇兄还会怎么折腾自己。
郭正域早就在外头候着了。沈鲤有透露给他一些,但也并不是太多。只说这次会有两个皇亲国戚家的孩子作为文吏和自己一道去武昌府。收到恩师消息的时候,郭正域并不是太高兴。皇亲国戚家的孩子,哪能有个好的?不给自己添乱就很不错了。
陈矩将人领到郭正域的跟前,“郭大人。”他朝身后看了看已经将太监服换成文吏服饰的俩兄弟,“就是这二位了。一路上,劳您费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郭正域心里掂量着,总不好太摆了官老爷的谱儿,京师这地界上,就是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压了三四个皇亲,自己还是悠着点儿好。何况这也是恩师叮嘱自己的原因吧。
朱常溆领着弟弟上前,给郭正域行礼。“见过郭大人。”
郭正域捋须,点点头,还算是有礼数,“你们兄弟二人,叫什么名字?”说着,就用眼睛去看他们身后的陈矩。
陈矩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壁上花的模样,脸上的表情犹如老僧坐定,也叫郭正域看不出什么来。
“回大人的话,草民叫李星,这是草民的弟弟,李辰。”名字是一早就定好的,文吏也是有牌子的,既然要装,就得装的像样。王家屏将全套的手续流程都给做全了。
朱常溆丝毫不担心郭正域会看出端倪来。李是大姓,京中姓李的人一抓一大把,就是皇亲之中也不在少数。
“哦,姓李。”郭正域捋着胡须,将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踱起步来。说到李姓的皇亲,京师中最有名的,也是天子跟前最有脸面的,当属武清伯一家子了吧?不过这两个孩子瞧着和李家的人不大像。
陈矩适时地发话道:“郭大人,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陈公公说的是。”郭正域收了心思,点了点俩兄弟,“你们跟着我,是头一次出京吧?不要乱跑。当差可和你们想的不一样,不是闹着玩儿的。”
“诺。”
陈矩见差事交了,便提出要回宫去,“咱家宫里头还有事,就不便多留了。”他向郭正域拱手道,“先祝郭大人高升了。”
“多谢公公,有劳跑这一趟了。”郭正域亲自将陈矩送出去,走到一半,发现后头两个少年没跟上,转过头朝他们狠狠一瞪,使了个眼色。兄弟俩立刻会意地跟上前,同他一起将陈矩送出门。
朱常治趁着郭正域忙着和陈矩唠嗑,没心思放在他们身上,忍不住和哥哥咬起耳朵来。“你说,这郭大人真能高升?”
“你说呢?”朱常溆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朱常治贴得更近了,“我说啊,等他知道我俩是谁,一定会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才对。”他捂着嘴,现在这样对自己呼来喝去的,等知道真相了,八成得后悔吧。
朱常溆笑了笑,没说话。弟弟没经过朝堂的洗礼,很多事不清楚是正常的。有些事儿,恐怕就连父皇都不一样有他清楚。
后悔对他们呼来喝去?恐怕未必。后悔没能早些知道他们的身份,对他们好生灌输一把自己的抱负,确有可能。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出来了。今日就能奔赴前往武昌府之路。
陈矩和郭正域分开后,就在一个小弄堂里躲好了。等出京的马车开始动,他就朝身后早就埋伏着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