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咬了咬唇,“治儿已经答应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在殿中来回踱步,突然停下来,直视着儿子。“你母后呢?”
“母后不会反对的。”朱常溆看着父亲,“母后向来深明大义,此事只要父皇点头,她绝不会说个不字。”
朱翊钧叹道:“朕知道。可越是如此,朕就越无法轻下决断。溆儿,你母后的性子,便是心里头再苦,只要知道此事于国有益,也会点头。可朕,不想她过得这么苦。”
他觉得嘴里有些苦涩,“洵儿已经不在宫中了,你和治儿要有个好歹,她怎么过?你可想过这点?”
“是儿臣任性了。”不过朱常溆并未改变初衷,“即便如此,儿臣也请愿前往武昌。”
“你……”朱翊钧有些气结,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转了转,又问,“此事如何瞒过人,来,说说你的打算。”
朱常溆深呼一口气,点点头。“儿臣是这般想的。”他歪着头,整理了一下思绪,“京师和武昌府的距离,再加上审讯朱华奎,起码得有两个月的功夫。长期不露面,阁臣肯定瞒不住。”
“不错。”朱翊钧很赞同这个看法,“然后呢?”
朱常溆平静了一下,“儿臣打算事先和阁臣打个招呼,让他们一起瞒着。”又特别加了一句,“得瞒着沈一贯。”
朱翊钧挑了个座儿坐下,指头点了点桌子,“都是次辅,怎么可能瞒得过去?沈一贯可不是傻子。”傻子也不会成为浙党之首。
“父皇可以派他去皇陵祭祀。”朱常溆连理由都想好了,“现今内阁之中,元辅、沈先生都是对他看不惯的。赵先生已经准备动身回乡了,陈于陛向来不理事,便是不叫他,他也不会主动往身上揽事。也就是说,只要支开了沈一贯,得到了两位阁臣的支持,这事儿便能成。”
朱翊钧轻笑,“你就这般笃定他们会站在你这边儿?溆儿,是人就会有自己的私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现在内阁的确不大太平,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联手。你呀,别把人想得太简单了。要是王卿和沈先生转头向沈一贯说了,你又该如何?”
“儿臣知道。”朱常溆走近父亲,“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可行。父皇,此事我已是想了许久了。元辅若是与沈一贯交好,先前就不会主动向父皇密报沈一贯收受河南三藩的贿赂。再说沈先生,以这位老先生的秉性,绝不会与沈一贯私相授受。”
人心难测,这一点朱常溆比朱翊钧更明白。当年魏忠贤可不就是这样的吗?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魏忠贤可是后来的模样,为了能护着自己和皇兄,不惜得罪了西李,几次挨了打。可临了头,他照样想法子对付刚登基的自己。
“父皇,儿臣现今走这一步,本就是凭借着人心。”
朱翊钧望着儿子铮铮发亮的眼睛,有些怔忡。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瞧不见了,儿子的脸上,就只有渴望。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朕这就下旨,让沈一贯去祭祀。”到底还是允了,“但是成与不成,这事儿得看你自己。朕在这上头可不会帮你半点。”
朱常溆呼出一口气,“儿臣知道。”他向父亲行礼,“多谢父皇应允。”
“去吧。”朱翊钧拿眼睛看了看门口,“让他们进来,你自己个儿忙去。”
朱常溆告了退,径自离开,回去了慈庆宫了。
朱翊钧在里殿坐了一会儿,起来将儿子关起来的窗子打开。外头的风夹裹着春寒,吹在他的身上,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儿子大了,迟早,是要离开自己的。
夜里头,郑梦境都洗漱完了,换了一身衣裳,正打算睡下,就听外头说朱翊钧来了。她赶忙让人给自己取了件衣裳披着,还没到门口迎人,朱翊钧就先进来了。
“里头说话吧,外头凉。你身子骨不好,别冻着了。”朱翊钧还记得李建元说过,以后郑梦境都要仔细将养着的话。他拉着郑梦境的手走进去,“朕先去洗漱更衣,你上床去等一会儿。”、
郑梦境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就知道今日必是发生了什么。大约还是儿子的事。她叫宫人取了烛灯过来,在床头摆着,另拿了一本书看起来。
朱轩媁因为年纪大了,已经不再和她一道睡了,由嬷嬷带着,歇在另外的屋子里。夜里没了孩子的吵闹,主殿一下子有些冷清下来。
“还没睡?”朱翊钧踢掉了鞋子,上来榻,从郑梦境的手里将书夺走,“夜里头光线俺,仔细坏了眼睛。”
郑梦境温顺地由着他,“瞧陛下的模样,哪里睡得着?”她主动蹭过去,“今日溆儿去找陛下了吧?”
朱翊钧怔愣了一会儿,“嗯”了一声。他将头靠在郑梦境的肩上,叹道:“溆儿,在朕看不到的时候,长大了好多。”
“孩子嘛,总有长大的那一天。”郑梦境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膀,“就像奴家和陛下,总有一天会老,一样的。”
朱翊钧闭上眼,“是啊,都一样。”他伸手将被褥给两人盖好,“溆儿说你答应了?让他俩一道出宫。”
“嗯,奴家应了。”郑梦境的脸上平静无波,“总呆在宫里,也不像个事儿,总得出去走走,看看,知道些民情。否则日后再闹出个‘何不食肉糜’来,可不叫人笑话天家的子孙?”
朱翊钧磨了磨后槽牙,“此行凶险万分,小梦莫非忘了当年洵儿被白莲教给绑了的事?便是现在想起来,朕还心有余悸。”
“奴家自然是怕的。”郑梦境两眼放空,不知道想什么,有些出神,“可怕有什么用?该来的还是会来,菩萨的意思,谁能挡得了?索性由着他们自己闹去,便是惹上了什么灾祸,也合该由他们自己受着。”
朱翊钧知道她说得对,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忍。换做是自己,怕也生不出这个胆子。这辈子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大概也不过是去皇陵那一带了。
路途迢迢,一路上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陛下,他们已经大了,为人父母的,总不能一直跟在后头万事都帮衬着。迟早有一日,是我们帮衬不了的。”郑梦境当时也是强迫了自己狠下心答应的,“早一日知道人生艰辛,便早一日知人间冷暖。现在犯了错,还可以补救,若是定了性,到再大了,或是老了,哪里还来得机会去改?”
朱翊钧发了一会儿呆,将头埋进郑梦境的腰间。“小梦,”他闷闷地道,“在你眼里,朕是不是……一个很无能的人?”
“陛下何出此言?”郑梦境微微一笑,轻轻摸着怀中人头上的乱发,“在奴家看来,陛下做的很好了。凡事无对错之分,只要抱持着自己的信念,尽力而为,就是最后的结果并不好,也足矣。”
朱翊钧抬头,有些郁闷和疑惑,“事情自然是分好坏的,为何小梦会说这样的话?”
“远的不说,奴家便提一提河南那三位藩王。在陛下看来,他们贿赂朝臣,自然是坏的。可于他们而言,却是正确的,他们这是为了保住子孙的基业。”郑梦境故意将他的头发揉地更乱,“立场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不同,自然也就乱了对错。”
“可这世上还有大义,还有圣人言。陛下只要心存万民,事事以民为先,那就永远都是对的。”郑梦境钻进被窝里,在朱翊钧的脸上亲了一下,“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在奴家的心里,陛下是最英明不过的了。”
朱翊钧贴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有的时候朕忍不住想,菩萨能让你入宫,还让朕选中,真真是……”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表达此时心里的念头。
“于奴家而言,能常伴陛下身边,就是菩萨给自己的福气。”郑梦境笑眯眯地望着朱翊钧。前世她这么想,重生之后,也是这般想。
纵然期间他们吵过,闹过,冷战过。可最终,还是离不开彼此。
朱翊钧将她搂进怀里,“睡吧。”他闭上眼,“过几日朕会招来阁臣同他们商议溆儿出宫的事,一路上必须瞒得死死的,免得叫贼子有可趁之机。”
“这事儿奴家可就管不上了。不过有陛下在,就没有放不下心的。”郑梦境依偎在他的怀里。终于,他的身边就只有自己,没有旁人了。
前世的奢望,在现今成了真。
沈一贯在接到旨意,要求自己去皇陵祭祀的时候,一点都没起疑。领了旨,他几乎是立刻就动身了。
能去皇陵祭祀,可是代表着自己有帝宠。王家屏年事已高,赵志皋虽留了职,可看他临行前的模样,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下一任的元辅,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整个内阁之中,就只有自己是资历最高的。
沈一贯一离开京城,朱翊钧就火速招来了王家屏和沈鲤。
这两位阁老在过来启祥宫的路上还奇怪着,互相打探着消息,看能不能猜出为什么天子这么着急火燎地叫他们去的原因。
只是到了启祥宫,他俩还没想出个头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