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停灵这几日,外命妇们看着主持丧仪的王喜姐,心下不由唏嘘。
皇后瞧着可要比上一回见到的老许多了。果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捱不住。
死的还是国本。这往后的指望全都没了。
郑梦境却是在朱常汐临死前的那一晚,看着王喜姐的头发随着拂晓一点点地白起来。
一夜白头。
朱轩媖从头至尾都没参加朱常汐的丧事,也没有帮着王喜姐做些什么。朱常汐停了呼吸的那一刻,她就因悲痛过度而见了红。郑梦境令她身边的嬷嬷看着她,将人按在床上养胎,不许她下来。
这可是朱轩媖的头一胎,要是出了事,往后再怀上可就要艰难些了。徐驸马年纪不小了,做不到陪伴朱轩媖一生,往后的寂寥日子,活头就全指望肚子里这一个了——徐骥同朱轩媖并不亲,待除籍后,还会不会回来都难说。
宽大的衣袍在王喜姐瘦如竹竿的身上挂着,空空的,好似一点肉没了。她强撑到停灵,等朱常汐的棺材被运往宫外,瞧不见了,那股气也没了。
中宫病了。病得极重。瞧着好似比慈宁宫的慈圣皇太后还要不对劲。太医用了药,却也同朱翊钧和郑梦境说了。
这是心病。中宫的心药,却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郑梦境没能顾得上歇一口气,日日就住在咸福宫里,看着大的,再看着小的。翊坤宫里里外外都由朱轩姝一把抓了。
将喝完药的王喜姐服侍妥当,郑梦境坐在床边发愣。她都已经多久没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也不知道溆儿的伤好些了没有。姝儿一个人,能撑得住吗?可别叫底下的小人哄骗了去。
上回见洵儿面色也不大好,听说田义已领了李建元去瞧过,是不是该再叫个太医去看看?
郑梦境把手垫在王喜姐的手下头,给那只冰凉干燥的手取暖。望着中宫瘦了一大圈的脸,心中默默叹着。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年没找来李时珍,让中宫生下太子,娘娘哪里会这么早就病危。
王喜姐的身子虽孱弱,但一直病病歪歪地一直撑到了万历四十八年才病殁。
而今却是万历二十四年。一半的寿数竟要没了。
朱翊钧下了朝会,就上咸福宫来了。在床边坐着的郑梦境抬头看了他一眼,往后头挪了挪,让出了位置。
王喜姐好似在做什么噩梦,眉头总是紧锁着,眼珠子在眼皮下咕噜噜地转着,就是不睁开。可偏又叫不醒她。
“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瞧瞧?”朱翊钧问道。万历六年,他与中宫大婚。那一年,中宫才十三岁。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可还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如今她看起来,却要比慈宁宫的母亲还要老上几分。
郑梦境摇摇头,“李建元都来瞧过了。陛下,你同奴家都知道,若是太子死而复生,娘娘的病自然不药而愈。而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当年中宫心心念念的就是要生个嫡子。初时怀抱着多大的希望,而今的失望就有多无助。多少年来,中宫全部的心力就都放在太子的身上。
朱翊钧喉头滚动了一下,“皇后,醒着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郑梦境默然。自然是有说的。只是那话,并不怎么中听。
“皇贵妃啊,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那么盼着生一个嫡子的。”王喜姐的泪水从眼角滚落。
“盼着,念着,想着。结果菩萨果真给了我一个嫡子。可如今,只叫我高兴了那么几年,就又收回去了。与其这般,倒不如当初就不曾想过,念过,盼过。只守着媖儿一个,日子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是我的心呐,太大了。”
郑梦境摇摇头,“娘娘什么都没说过。只惦念着荣昌腹中的孩子,让她好好歇着。”
朱翊钧慢慢地磨着后槽牙,“都是那个逆子闹出来的事端!”
朱轩媖身边的嬷嬷出现在了门口,“陛下,娘娘。公主殿下听说陛下来了,想让陛下过去说句话。殿下说自己个儿还下不得床,只得轻狂无礼一回了。还让陛下万莫气她。”
“朕哪里会气她。”朱翊钧看了一眼榻上被靥着的王喜姐,把眼中含的泪给眨没了,“皇贵妃在这儿守着中宫,朕去瞧瞧荣昌。”
“哎。”郑梦境没起身送他,只挪回了原本的位置——那样能离王喜姐更近一些,方便照顾。
朱轩媖就住在偏殿。朱翊钧到的时候,她正披散着发,怔怔地发着呆。
“媖儿。”朱翊钧强撑起笑来,“这几日躺着,可有觉着好些了?肚子还疼不疼了?”
朱轩媖木然地摇头,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父皇,媖儿只求父皇一件事。母后……是迟早的事了。我为人女,旁的做不到,就只能求父皇能替汐儿沉冤昭雪,将凶手绳之以法。”
朱翊钧望着女儿不断滚落的泪珠,伸手替她擦去。“朕知道的。你暂且顾着身子,旁的不要多想。”
朱轩媖哭着点点头。她已是铁了心要将朱常洛给推去凤阳圈禁了,便是拼着腹中的孩子不要,学一回当年皇贵妃跪太庙都成。
朱家没有这样残害手足的兄弟,她也不想要这样的人再继续顶着自己弟弟的头衔活下去!
事实上,根本毋须朱轩媖多担心。朱常汐下葬后,连着两次朝会都在讨论此次秋狝的事。
事涉国本,乃至于大明朝治国之根,每一个朝臣都紧紧盯着。仁孝礼义乃人之根本,不仁不孝难容于世。正因定罪的后果太大,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
万一多年后,叫人翻了案,说是当朝所有人诬陷了朱常洛。身后名还要不要了?
朱常洛是皇子,并不交由大理寺审理。他还关在自己的住所,又十来个锦衣卫严加看管。朱翊钧也没让他出面,只让当日几个锦衣卫带着现场找到的箭矢与朝臣对峙。
箭是朱常洵的,毋庸置疑。朱常洵没搭弓,当日许多人也都看到了。
那么为何四皇子的箭会跑到大皇子的箭囊中去?箭上的毒又是从何得来的?
太祖在开国初就定下祖训,后宫之人是拿不到毒药的。朱常洛也无法向翊坤宫的三位皇子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出宫玩耍,想要将毒药拿到手,真是比登天还难。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朱常洵。但很快教授皇子们武学的蒋千户出面作证,自他教授骑射起,两位皇子就会私下换箭。
“盖因大殿下武艺不精,却又想博个名次,不至太难看,所以每每骑射课都是有同四殿下换箭用的。臣有留心过几次,从旁看来并不明显,可站在他们身后就能看出来,四殿下只要捏着大殿下的箭,便是往大殿下的靶子射过去的。”
蒋千户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的一面之词,寻来其他几位一同授课的锦衣卫千户。并让武场侍奉的太监们过来作证。
刑部给事中便提出,“会不会……那毒是皇长子身边的太监从宫外带进来的?”
但也不是。朱翊钧早就让陈矩、田义严刑拷打朱常洛身边的每一个太监,还让宫外的顺天府尹去查。并没有谁有这个迹象的,就连一个屈打成招的都没有,全都一口咬死了自己没干。
没有物证,没有人证。谁也无法轻下定论说事情就是朱常洛做的,即便他往日看起来对朱常汐有那么地不友好。
反倒是朱常洵的嫌疑相较更大些。
朱翊钧心里不免恐慌起来。难道果真像朱常洛说的那样,是洵儿嫁祸?
可怎么会呢?
几个孩子里,朱翊钧最喜欢的是朱常溆,这个儿子最聪慧,凡事一点就通。最疼爱的是朱常治,他同自己最像。给予最大希望的是朱常汐,身为太子,未来会从自己的手上接过帝王之位。
可要说最欣赏的,就是朱常洵。这个儿子身上有虎气。
朱翊钧并不像旁人那样,觉得崇武是不好的事。国初太祖大天下,若非武功,岂能将彪悍的蒙古人从中原的版图上给赶回去。后来又有成祖清君侧,不尚武,又岂能坐得帝位,传至百年。最近的就是武宗,御驾亲征,击退瓦剌,擒获小王子,一扫土木堡之变的颓势。
朱翊钧不知多少次觉得可惜,大明朝的皇子、藩王时领不得兵的。否则他这个儿子,定能重耀当年大明朝的辉煌。
而今这份欣赏,却成了讽刺。他的儿子……果真是个杀人凶手不成?杀的还是嫡亲的手足?有勇有谋,也不是这个用法。
朱翊钧不愿信,不愿理,将所有上疏要求朱常洵出面自证的奏章留中。他也不再去后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自己的家人。
小梦日日辛劳照顾皇后和荣昌,连好好睡一觉的功夫都没了。皇后和荣昌那样希望自己可以找出凶手,让汐儿瞑目。还有溆儿、治儿、姝儿,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兄弟有可能是个案犯,会是什么心情?
又假或洵儿根本没有做这样的事,知道自己的父皇这般疑心他,会不会自此伤心,与自己父子生隙?
朱翊钧枯坐在启祥宫,心里拿不定主意。他想要找来朱常洵好好问问,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才能问出口。
田义躬身进来,“陛下,二殿下来了。”
朱翊钧一愣,“让他进来吧。”他换了个坐姿,小心收好自己方才的表情。
“父皇。”朱常溆行了一礼,“我来寻父皇,是为了洵儿的事。”
朱翊钧喉头微动,“你……很不必过来的。朕心里有数,这事,不会、不会是洵儿做的。”他咬牙,“朕信他。”
朱常溆面不改色,“自然不是洵儿做的。”他冷笑道,“倒是我那好兄长,不仅对太子下手,为了洗脱罪嫌,还不知怎得让洵儿也给沾上了毒。要不是那晚有李御医在,怕是他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他已是猜到了,父皇定会在舆论和证据的面前疑上洵儿。他们不能灭了李建元的口,索性就把朱常洵中毒的事向父皇禀报。只要把一切的缘由都推给朱常洛,洵儿就能洗脱了。
朱翊钧身子往前倾,狐疑地望着他,“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
朱常溆拱手,挺直了身子。“父皇,你可曾想过,营地四周明明已用了驱虫草熏过,为何我还会被毒虫咬伤?”他紧盯着心神不定的朱翊钧,向前走了一步,“为何旁人都无事,单单是我中了招?”
对啊,为什么那毒虫旁人都不动,单向着朱常溆?朱翊钧心中的天平又向朱常洛那边偏了一分。
“父皇可曾想过,太子毒发病殁,国本就会空悬。对大皇兄而言,最大的敌手是谁?我,还有洵儿。先偷窃了洵儿的箭矢,并对他下了与太子一样的毒。这样一来,洵儿身负毒杀手足并嫁祸于他的嫌疑,再也洗不清了。随后又对我使了同样的招数。只要我同洵儿一死,治儿年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国本于他,唾手可得!”
朱常溆的双手收拢在袖中,手心里全是汗。“当日太子毒发时,洵儿其实也毒发了。只我同治儿、二皇姐不敢告诉父皇、母妃,怕你们疑心是他动的手,这才百般瞒了下来。”
“那你现在来对朕说,就不怕我们会疑心是洵儿?你可知道,现下外头可都说事洵儿做的。”朱翊钧身子往后靠在圈椅上,眸中闪过精光,看起来分外精明。“溆儿,你可知若是你不来这一趟,兴许朕还会认为是洛儿有意诬陷的洵儿。可你这一来,却成了不打自招。”
“父皇信吗?洵儿从来不曾想过要做太子,他有什么理由要去谋害汐儿?”朱常溆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沉着,要冷静。过不去父皇这一关,连同整个翊坤宫都会再无翻身之地。不单是朱常洵,自己,还有五皇弟和二皇姐,更有母妃也脱不了嫌疑了。
朱翊钧指了指他,“为了你。没了洛儿同汐儿,溆儿,你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洵儿同你手足情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满宫的人都知道。”
“有治儿在,我一个瘸子,朝臣不会想到让我做太子的。有好的为什么要挑残次货,治儿并不差。”朱常溆慢慢往前走,烛光彻底照亮了他的脸,“父皇,若是洵儿做的,难道他就笃定了大皇兄会抽出那根自己放进去的箭吗?退一步讲,便是洵儿从宫外弄来的毒,他何时弄来的?回回出宫,我和洵儿形影不离,从未发现过。便是他心思叵测,让宫人从宫外弄的,父皇大可拷问翊坤宫所有的人,看有没有这回事。”
朱常溆仰起脸,异常坚定,“父皇也说,我和洵儿手足情深。我不信他是个能藏了毒数年的阴险之辈。翊坤宫不比旁的宫,母妃从未打死过一个奴才,所有人都是自她入宫后就一直服侍着的人。东厂锦衣卫的拷打,谁能挨得住?谁要做了这等事,不会心虚受不住打招了吗?”
“可大皇兄呢?我听说田义拷问他身边的宫人,没人认下此事。父皇,我记得几个月前,大皇兄就打死过一个宫人。”朱常溆慢悠悠地道,“死人自然不会招,也受的住打。只是何处去寻,有些难。”
望着朱翊钧犹豫不定的神色,朱常溆最后做出了决定。只要此时能保住朱常洵就行。
“若父皇疑心洵儿为了我做出此事,我愿立即上表奏请就藩。”
皇位他不要了。
曾经做过了那么多的努力,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重掌大权,不再上演自己前世的悲剧。但现在为了自己的弟弟,和那些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人,他愿意放弃。
朱载堉的出现给了朱常溆很大的触动。身为藩王也是可以做出点成绩来的。只看有心无心罢了。
只要大明朝最终不再落入女真、蒙古的铁蹄之下,朱常溆就心满意足了。
朱常溆从袖中抽出自己早就写好的奏疏,端端正正地摆在朱翊钧的案桌上。“父皇。”
通过奏疏的流程朱翊钧早已熟稔于心。批红、票拟、加印。
“父皇。”朱常溆催促着父亲将自己的奏疏打开。
朱翊钧的手按上那封奏疏,轻轻一笑,“你去吧,朕自有主张。”他将朱常溆的奏疏扔回去,“拿回去吧。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他望着朱常溆的眼神温柔而又悲伤,“你母妃还想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呢。”
挥退了朱常溆,朱翊钧独自坐了很久。手边就是那支泛着光的箭矢。
就是这支箭,带走了他儿子的性命,如今又要折损一个儿子进去。
事情的真相如何,朱翊钧已经不想再追究了。越往下深究,只会越让他难受,更会牵扯进更多的人。
朱翊钧捂着脸,他想起了死去的朱常汐,想起了病卧在床的王喜姐,也想起了苦苦哀求自己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的朱轩媖。
可惜他终究要让女儿失望了。在猜测到真相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那是他最欣赏的儿子。有勇,有谋,重情义。
一旦将一切宣之于众,受罪的不仅仅是朱常洵一人,还有朱常溆和朱常治,整个翊坤宫的人全都跑不掉。
姝儿大概会再也找不到好人家嫁了。在皇后和媖儿的目光中,她又该如何自处?
再有小梦,她……大抵是不知情的。可仍然会陷入其中,而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赠予她与王嫔一样的待遇。
到时候就是自己狠不下心,朝臣也会逼着自己下这个手。
朱翊钧扪心自问,他舍不得。
田义送走朱常溆后重新回到了殿中。明灭不定的烛光照不到他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朱翊钧动了动嘴唇,发出很微弱的声音。“田义。”
田义还是听到了。“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朱翊钧听到自己在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等说完了,田义就出去了。
“皇长子洛,谋害太子,证据确凿。即刻,送往凤阳。”
没有和阁臣商议,没有和慈圣皇太后说一声。朱翊钧定下了朱常洛的罪。
在被送上马车的时候,朱常洛还恍惚着,不敢相信。他的父皇果真是不把自己当作亲子的吧?事发后不闻,不问,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给自己定罪了。
即便这于他而言是莫须有的罪名。
“殿下,该上车了。”送行的太监催促道。
朱常洛立在马车前,看了眼漆黑的天空。就这么着急吗?怕等天明事情就会反转吗?
朱常洛转过身,朝启祥宫的方向跪下,磕了一个头。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马车趁着夜色的遮掩,飞快地驶出了宫城,而后出了城门,朝着凤阳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朱常洛被定罪的消息是第二日朝会时颁布的。朝臣们狐疑地对视着,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天子决意草草结案的决定。
反对声蜂拥而至。他们不愿接受这样的罪名被安在无辜之人的身上。
朱翊钧木然地承受着他们几乎要把自己淹没的声音,由得他们去骂,由得他们去说。
一个人出现在了殿外,打断了朝臣们的话语。
朱常洵走了进来。这是他头一回见真正的九五至尊。往日,在他的心目中,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只是他的父亲。
跪下,磕头。
“四皇子洵自知无法自证清白,今上表,愿受贬为民,自玉牒除名。”
朱翊钧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他昨日才驳了朱常溆的奏疏,今日怎么就换了一个来?他们还想折腾到什么地步才算完?!
朱常洵并未将自己的奏疏交给田义,而是从怀中抽出来后,就递给了身边的王家屏。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殿中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手握奏疏的王家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