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波的左手强撑在窗内地毯上，借助巨大的摩擦力，才使得整个身体不至于被一并拖出窗外。他必须腾出左手用双手去拉，才有将下面的燕子拉上来的希望。文波真的那么做了，也终于用双手抓住了燕子的手。可更为揪心的一幕发生了，靠近窗边的地毯开始往窗外缓慢移动，文波正随身下的地毯一点点向窗外滑去，只差大约一拳，文波身体的重心就会完全移出窗外，那意味着几秒钟后的吴江路上，将会躺着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生死关头，文波的双腿突然被重物压住，那是夏冲，他的嘴巴仍旧被胶带封着，身上的绳索一时也难挣脱，只有用他身体的重量压住文波的双腿。可地毯就像流水线上的履带，缓慢但义无反顾地往前运行。随着身体的外移，文波的双臂就快要使不上劲了，自前胸到小腹，已被玻璃划出一道道长条口子，整个上身鲜血淋漓。
燕无痕纤细的四指终于就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文波身上的血水混合着汗水正顺着双臂流到她的手腕上。她仿佛又回到飞越峡谷的梦境，拼命挣扎，却始终难以抗拒那无可救药的绝望感，她仿佛已坠落过很多次，只不过这一次更令她疲惫。她努力抬起头，一切都在暗示她：最终放弃的时刻就在眼前。
文波此刻看到的是一张祥和的笑脸，嘴角微微上翘，恍然间，竟似泛舟千岛湖上，燕子亭立舟头时的回眸一笑。相同的是，夕阳映在她脸上一样的柔和，一样的美轮美奂，不同的是，眼前这张笑脸布满了斑斑血迹，眼角还挂着泪痕。昔日的花仙子，万人仰慕的校花，圣洁的女孩，许文波愿以命交换的至爱，如今却蒙死神眷顾，被绝望的罪恶牵住了。刹那间，文波从燕子的眼中读出了对生的眷恋、对他的爱与不舍，可一切都在倦意中逐渐暗淡。燕子虚弱的唇在微微颤动，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说：“我好累……”
地毯缓缓地，一刻不停地向窗外滑去。
文波强忍悲痛，大声叫喊：“不许放手！听话！求你了燕子！”
燕子深情地凝望着他，那分明是道别的眼神：“波波，好好活着，为我，让我走……”
燕无痕终于眯缝起双眼，扒在檐边的四指猛然松开，伴随她左腕的剧烈扭动，她顷刻间挣脱了文波的双手，整个人开始往下坠落。那是文波看见她的最后一眼。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脸上满是平和、安详与解脱，踩着脚下那个罪恶的灵魂，伴着恶魔杀猪般的惨叫，向万丈深渊滑落而去。
许文波脸上青筋暴突、目眦欲裂，撕心裂肺般呼喊着爱人的名字：“燕子……”喊声撕裂长空，如奔雷般震天动地。
就在回国后的第五天，燕无痕结束了她短暂而残破的一生，远离尘世的喧嚣，被永远吞噬在那个黑暗的世界中再也走不出来。从这一刻起，留给许文波的便是一个被彻底掏空了的世界……
刘警官终于在这对至情至爱的恋人泪洒阴阳两界之际率大队人马冲进门来，如掐秒表一般精确：“怎么搞的，上面还有一层？”
必须交代一下，以上绑架案现场最后一幕的写作并非一气呵成。我当中隔了好几个月才续写完成。一位知情文友给出的答案也许是具有参考价值的。他说，是因为我心痛了。当然这是我的秘密，我不置可否。不过，我愿意承认，尽管我是只负责忠实记述与推理还原的讲述人，而非当事人，我却如当事人那样从这个故事里真切体会到“残忍”二字，而且还不止于此。之于我更残忍的是，要由我来将故事完整呈现，就像是一块美玉交到我手中，等我完成这最后一摔。那张千岛湖三人合影，我是亲眼见过的，所以我很乐意证明一个事实：燕无痕的美并非一个传说，她的美甚至已远远超出了我的阅历……
当许文波的讲述再次回到这个原点时，有句话讲得颇为犹豫，也耐人寻味：“当时并非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因为夏冲压着我的腿，刘警官又及时赶来，只不过……她选择了放弃。”
文波只在医院里住了一天，回家后便足不出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文波妈知道了准儿媳去世的噩耗，她心疼得哭了好几宿。儿子是个重情的人，一时转不过弯来，所以她从不在儿子面前掉泪，也不劝说，每天只把饭菜给他送到房里，然后离开，由得他去。
第三天，医院传来黄冼出院的消息，文波翻出了黄冼的名片，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祝兄弟一生平安！”那头儿没回，想必再无颜面与他共叙旧谊。不管怎么说，文波要感谢他，若没有那支口红，他们也许都活不到今天。
那天，守在SMG大厦里的小纪后来也打电话报了警，虽然比徐丽晚了一步，但他的摄像机所记录下的一切，使这起案件的调查工作变得几乎没有障碍。那段视频的片段被电视台打上马赛克播出之后，文波更是一夜间变成了新闻焦点人物，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纸、网络争相追逐，他不得已关掉手机，躲在家哪儿也不去，跟谁也不联络。
那段视频他在家也看了，只有后半段的几个画面，搏斗与坠楼的过程，寇志明成了元凶，该案的始作俑者；寇志天则不可思议地“隐形”了。报道对案件起因的描述也比较模糊与怪异：“交通意外事故存争议，进而引发争端。”
新闻通稿当然是小纪写的。后来，我试图从他那里调阅完整的视频，他却告诉我，我看到的就已经是完整版了。随着交往的深入，一次吃饭闲聊时又提及此事，他喝了点儿酒，说漏了嘴：“我也不太清楚，交上去之后就成这样了……”
当初，许文波也曾打电话向刘警官征询：“这个定性是怎么得出的？”
他得到的答复是：“那个应该不算是定性，交通肇事案还在进一步调查中，现阶段他们恐怕也只能这么报道。”
“可那是争端吗？那种情况下，我们拿什么来争端？”
“那是新闻部门的事，舆论嘛，面对重大事件总要在第一时间给公众一个交代，准不准确就是另一回事了，过后也完全可以补充完善的。”
“但也不是这么交代吧，我反复说，起因是几年前的强奸未遂案，而且现在明明就是绑架案。”
“我们是有办案流程的，时间跨度这么大，搜集证据也需要时间。小许啊，不要急躁，要信任我们，在家安心养好身体。”
后来，我找到一份案发三天后的报纸，看到另一篇报道：“……志天慈善会创始人寇志天因罹患癌症医治无效，不幸在家中去世，享年六十岁……他为慈善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区委秘书长、区慈善会副会长李东华参加了追悼会，敬献花圈……”通篇报道与绑架案无半点瓜葛。而且时隔这么久，媒体对该案的关注度已经降为了零，不再有人对当初的报道做任何解释与补充说明……
案发四天后，也就是2009年7月14日，夏冲来文波家看他，文波整个人看上去更瘦了，也更憔悴了。夏冲说，他已经合葬了爸爸和妈妈。这次来，给文波带来了两样东西，分别是姐姐的骨灰和她最爱的那盆甘野菊。他还计划动用父亲留下的那两张存折，为姐姐在距市区不远的一处公墓买块墓地。文波收下了那两样东西，安葬的事情，他想再考虑考虑。
毕竟是和父母住在一起，而燕子又没有正式成为许家的媳妇，所以文波不能在家中为燕无痕设置灵堂。四天里，除了夏冲之外，再没有任何人来吊唁过。文波幻想着燕无痕曾经描述的“另一个世界”，她曾经向往着那个世界的存在，所以，他深信，他的燕子已经到了那里，也许就近在咫尺，只不过两个世界之间难以创建沟通桥梁，仅此而已。就这么守着回忆，有关她的所有人与事，以他自己的方式悼念未婚妻。
两天后，夏冲再次打来电话：“哥，考虑得怎样了？还是尽早让姐入土为安吧。”
文波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他出神地望着电脑屏幕，那是一张照片，野菊地里的燕无痕，远远的背影，张开双臂拥抱一整片野菊，头顶是一架波音767正在降落……他在心里默念：燕子，你这是回家了吗？不再漂泊了吗？是的，这里就是你的归宿了……
“喂？哥，你在听吗？”
“嗯，冲冲，你姐累了，我知道她最想去的地方。”
文波这几天一直在翻燕无痕留给他的那本《沉思录》。那上面几乎每一页都有她的字迹，他翻到了当中的一页，上面写着——2004年12月3日，晴，今天文波又来约我，大冬天穿足球衫，有毛病吧？这呆子真够执着的，怕了他了。
文波会心地笑，往下跳翻……
2004年12月20日，阴，天气真讨厌，心情也莫名其妙的差，那个会弹琴的呆子已经两天没来楼下等我了，不会是生病了吧？
继续跳翻……
2004年12月25日，晴，前天草坪上，呆子还不认识甘野菊，今天却送了我一束，看来呆子不呆，装的！用心险恶！
再往后翻……
2005年8月19日，晴，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我、波波、雅莉一起在千岛湖庆祝我二十岁生日，波波送我一本最爱的书，不好意思当着雅莉的面亲他，这里补上：啵。
翻到倒数第二页，那是文波得到这本书后写上去的——当时，燕子已经出国——《当男人爱上女人》——少年时，当我爱上你，我会在操场上送你一封朦胧青涩的情书，在某天晚上送你回宿舍的路上，第一次牵了你的手，在毕业后的某个夏夜，与你相拥而泣，感受人生第一次别离。青年时，我爱着你，我会在情人节那天，用我微薄的收入为你买一个小小的惊喜，带你去一个浪漫的地方，向你倾诉浓浓的爱意。中年时，我爱着你，每次跟你生气，我都会躲进书房，回忆有你陪伴的风风雨雨，回卧室前，我会鼓足认错的勇气，为你沏杯热茶，想好一个笑话，只为逗你开心。老年时，我依然深爱着你，我会留意你的胃口，你的面色，仔细查看你的每一页病历，适当的时候，用我积攒多年的私房钱，瞒着你买下一块百年后合葬的墓地。百年后，我已尘归大地，让我们感受人生最后一次离别吧，更多，已承受不起。无法再照顾你，我毕生的爱，除了我的财产与祝福，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地下默默守候，等待那个再次重逢的日子，在同一块墓碑上刻下记载我们相爱一生的证据。当男人爱上女人——我用灵魂爱着你。
读完，他潸然泪下，如今，她已先他而去。
整本书上的文字，在燕子离开上海的这三年里，文波已阅读过无数遍。那是他们于不同时期交互写成的恋爱日记，既见证了这段坎坷的爱情，也是她凄婉哀怨的生命里的一瞬华光。他明白，这也许是最后一遍读它们了。他最终决定，要让这寥寥几页美好故事随她而去，那已是她的全部。他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会永远铭记与他曾经相爱过的每一个细节，而他也会如她所愿好好活着，为自己，也为她，并坚信，她也同样会静静等待与他重逢的那一天，他会为她带去更多后来发生的故事。
又是十天过去了，文波胸前的伤口渐渐愈合。
7月26日清晨，文波驱车来到那片野菊地，从后排座上捧出四样东西：一只骨灰盒，一盆甘野菊，一把吉他，一本书。在这片远离都市繁华、野菊盛开的地方，文波用他的双手，一寸一寸挖出一个深坑。他的十指已血肉模糊，上面沾满了黄土。他用一块洁白的绢布，将《沉思录》和求婚戒指连同燕子生前珍爱的那枚菊形发卡一起包了起来，安放于坑底，然后又把甘野菊从盆中移植了进去。最后，他打开骨灰盒，一边往坑里推着土，一边一把一把将燕子的骨灰均匀地洒进去……
晨光微曦中，他再一次席地而坐，仿佛回到了交大的那块草坪，他凝望那株甘野菊，用血肉模糊微微颤抖的十指，忘情地抚弄久违了的琴弦，再一次奏响了那首永远铭刻于心的《野菊芬芳》。在他的眼前，燕无痕仿佛就跪坐在对面，闭上双眼，用心聆听美妙的旋律。他甚至可以感知，她又一次俯下曼妙的身躯，羞涩地吻他指间的琴弦。远处传来小女孩清澈的笑声，他没有抬头去望，脸上浮起久违的微笑。他知道，那是他的燕子……
文波久久不忍离去，他又躺到了后排座上，屈起双腿，整个人平躺下来。燕子曾经在这里躺过，也是这个姿势、这个角度——只有她。文波环顾四周，感受着燕子的视野，四扇车窗全开着，窗外是蓝天白云，盛夏的暖风从四面无序地吹进来。文波终于闻到了风中野菊花的芬芳，似梦似幻的淡香，无处不在，随风飘散……
手机响了，是刘警官打来的。
“小许啊，告诉你个好消息，谢雅莉已经彻底康复，快去医院替她办出院手续吧，幸亏伤口压在相框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谢了，刘大哥。”
文波挂上电话，又往公司老板的手机上发了条短信：抱歉了，耽误了那么多天工作，我下周一可以复工。他发动车子，向A9高速的入口驶去。不知何时，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那是雅莉去普陀山为他和燕无痕求来的。
在穿越飞机航道时，文波看到前方一架不知去往何处的航班又起飞了。东方一轮旭日映红了他的脸，那是一道明亮而又充满希望的光，正从远方林立的楼宇间透射而来。都市降临在他头上的厄运与灾难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当一切都已发生，都市却依然平静地矗立在那里，冷眼旁观着一切，偶尔也向他展现美好与希望——它没有人格与情感，有的只是宽阔的胸怀，容纳着所有幸运与不平、喜悦与哀伤、善良与邪恶，也正以无言的事实，教他如何面对今后的人生。车子义无反顾地朝着都市的深处飞驰而去，不管那里还有多少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