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没关，燕无痕就像个乖乖女，紧挨着许文波的身旁坐下，神情竟也有几分拘谨，除了窗台上那盆花是完全不陌生的之外，这间屋子离她已太遥远了。
谁也没开口说话，一片静默。
突然，文波的手机响了，取出一看，表情顿时凝滞：“是雅莉打来的，接不接？”
燕无痕像被人猛地拍醒，时空错乱没有主见：“啊，随便你。”
文波死盯着手机屏幕，像是能窥见雅莉此刻的表情。铃声停了，他最终没接。可没几秒钟，铃声再次响起，寂静的空间里，恐惧与茫然正被想象力无端放大着。终于，燕无痕接过了手机，电话里响起雅莉气急败坏的双声部吼叫：“搞什么鬼啊，我的电话都不接——是燕子？你在哪儿？我要见你，马上！”
“是我，那就今晚八点吧，衡山路‘1001夜’门口见！”说完就挂了，燕无痕长吁一口气，“还是跟她见一面吧，说不定有误会，你看呢？”
“嗯，时间地点都约好了，去就去吧……但愿这通电话没被追踪，不然连这里也不安全了。”神经质有时是会相互传染的。
“没那么夸张吧？”燕无痕瞪大了眼睛。
“你没见识过寇杰的手段，更不了解那些边缘技术，这里面花样可太多了，什么窃听器、针孔摄像头、手机卫星定位……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燕无痕苦笑，抚了抚文波的板寸头：“假如连这里都不安全，那我们也只好扔掉手机去宾馆开房间了，呵呵，边缘技术，他寇杰好大的能耐哟，这么兴师动众就为了对付我一个弱女子？”
“讲到边缘技术，我这儿也有。”文波突然想起昨天黄冼送的那支口红，他取出来递给她看。燕无痕疑惑间接过来，刚想拧盖子，文波忽然想起它的威力，“别！这玩意挺恐怖的。”接下来就跟她讲了口红的来龙去脉，叮嘱她这几天一定要随身携带。
这一天，对他们来说特别漫长。
夜幕降临，忙碌了一整天的“大工地”终于可以歇歇了。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不夜城变得格外妩媚与神秘，路灯、霓虹灯、车灯，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文波沿着复兴中路往西开，在衡山路、宝庆路交界处放下燕无痕，“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他自己则在衡山路口大转弯，一路往南开，放下车窗沿路搜寻雅莉的身影。晚上八点，衡山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多，夜生活还没正式拉开帷幕。接近‘1001夜’门口时，他快速通过，至宛平路口又调头回来，最后在‘1001夜’的路对面停车。他看到雅莉四下张望的焦急身影，她身着职业套装，像是刚从公司出来就直奔了这里。文波没有熄火，前后左右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信没有可疑，然后拨通了雅莉的手机。
“我已经到了啊，你们在哪儿？”
“你往马路对面看。”
雅莉看到了文波的车，一路碎步过马路，然后钻进后排座。文波没跟她打招呼，而是迅速离开。
雅莉一头雾水：“干吗兜圈子啦？燕子人呢？”
文波只顾开车，默不作声。他顺着原方向继续往前，将近复兴中路路口时小转弯进了一条小路，画了一个小圆弧，从汾阳路出来又上了复兴中路，然后大转弯，去衡山路宝庆路口接燕子。
当等在路口的燕无痕透过副驾驶车窗看到后排座上的雅莉时，脚下犹豫了一下，也进了后排座。车子继续前行，在前面三岔路口上了淮海中路，至华山路口又是一个大转弯，经过了交大正门，最后小转弯进了广元西路。
雅莉机灵，猜到了：“去学校吗？”还是没人理她，诡异的气氛迫使她彻底封了口。
路线是文波事先定好的，他认为这是最安全的见面方式，不想节外生枝。许文波从二号门进校，从浩然高科正门绕行至大厦西侧。
车子终于熄了火，他转过身来跟雅莉说：“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雅莉再难自制，委屈得放声大哭，那是一种底气十足、三腔共鸣的“美声哭法”。文波惊出一身冷汗，手忙脚乱摇升车窗，唯恐被外人听见。
“你们……干吗要这样对我啦……”雅莉哽咽道。
燕无痕忙递给她纸巾，没安慰她，任她哭。等到哭声渐弱渐缓，文波又开了口：“你不是要见燕子吗？不需要我回避的话，有话就直说好了。”
雅莉耸肩抽泣，美声突然变成童声：“我上午打了好几遍电话回家，结果没人接，我担心燕子一人在家会不会有事，就回了趟家，可一进门就看见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开始我真气死了，可后来又怕死了……”
“你怕什么呢？”文波问。
“怕燕子误会我。”雅莉低下头来抹泪。
“看嘛波波，我都说了肯定有误会，雅莉先别难过，天大的误会只要说出来就不怕。”
雅莉怯生生望着许文波：“大哥，行个方便先回避下好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文波识趣，开门下车，留她们姐妹俩在车里交心。他在校园里兜了小半圈，思绪却不知绕了多少圈。当他来到大操场边上的那个网球场时，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雅莉就是在这里为他讲述那个血夜。那时的雅莉很单纯，眼睛里满是惊恐不安，不亚于当事人。文波曾为燕子能有这么个知心姐妹而庆幸。
车内，雅莉的情绪稳定了些：“那些照片，文波也看到了？”
“没，我们在你家楼下碰面的，他都没上去。”
雅莉长舒一口气：“不幸中的万幸，这样的奇耻大辱，我对谁也没说过，本来也没打算跟你说，时间一长，在心里差不多就快过去了，没想到又被你翻了出来。”
“我也是无意的，你就直接讲重点吧。”
“燕子，昨晚，我跟你说谎了，那混蛋跟我实际上见过面，不止一次，他仗着有钱有势，力气又大，一灌了点儿猫尿，就神志不清跑来欺负我，还经常叫错名字，把我幻想成你……也怪姐姐无能，反抗不了他，哪次要是不服从，被他打一顿那算是轻的，更可恶的是，他变着花样来折磨我，姐姐想死的心都有……有一次，我手头紧，只不过向他借一千块应急而已，他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就带来他的亲叔叔，他们把我灌醉，第二天醒来，我被一大堆硬币活埋了，下阴也被这下作胚用硬币塞满了……他们全家人都是变态，他那个叔叔，手下人都叫他明哥，表面看是个商人，其实活脱脱就是个黑社会……照片你也全看到了，那些就是我被他们欺负的证据。”
“简直无法无天！你为什么不告发他们？”燕无痕的嘴唇在发抖。
“你以为我没想过啊？寇杰说了，我要是告发他，他也无所谓，最多再进去住几天，不用多久就可以出来，但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的手下点一点鼠标就可以把照片E-mail群发给我的领导、同事、朋友、家人，让我做不了人。”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了，为这事，我就没在哪家公司安安稳稳做长过，一家一家跳，一次一次搬家，担惊受怕，可就算我躲进地缝儿，最后总能被他挖出来……半年前，他还警告过我，再逃，就饶不了我了，让我看着办……我也真绝望了，只好给他玩，苦苦等他玩腻的一天，也许就放过我了……好在他身边不缺美女，我是亲眼见到过的，个个都比我漂亮。这不，差不多要熬出头了吧，近半年，他没来缠过我了。”
燕无痕不禁悲由心生，她没料到，当年一走了之，竟如此不负责任地将苦难全都留给了姐妹。动情间，燕无痕泪如雨注，张开双臂来抱雅莉：“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雅莉更是泣不成声：“晓得了吧？这下你全晓得了吧？还要怪我？跟姐姐发脾气？”姐妹俩哭成了一团，那是一场淋漓的宣泄。
稍稍平复了些，燕无痕轻抚雅莉的背，埋怨道：“你早该告诉我的，前两天为什么不说？”
“你也真够苦的了，妈妈没了……唉，就算要讲，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对了，今早你说文波会来接我，也是骗我的？”
“我明明说的是‘预感’好吗？是叫醒你时说的吧？这可不算骗你，鬼才晓得他真的就来了。”
“那早上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你敢说是文波吗？鬼鬼祟祟的，还在电话里报住址？”
雅莉一愣，轻轻推开燕子：“谁鬼鬼祟祟的了？讲话声音小是心疼你，想让你多睡会儿，后来，我临出门前跟你说预感文波会出现，也是想让你早点儿起床等送水工上门，回头别让人家又白跑一趟。”
“啊？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送水工啊？”
“鞋（沪语中与‘啊’谐音）在脚上！送水工很惊讶吗？早上明明是人家水站打电话来，问昨天家里为什么没人？是，怪我叫了水没跟你打招呼，可我也没想到你昨天下午会睡得那么死，门铃也听不见，结果让人家师傅白跑了一趟，那可是两大桶纯净水啊，爬上四楼来，你以为很轻松的吗？”
“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以为是怎样？你昨天说要住过来，姐见不得让你自己烧水喝，我在单位里就叫好了，特意关照他们，家里是我的客人，别问客人收钱，下次送水时我一道算给他们，不过后来连我自己也忘了，今早接到电话才想起这事，水站怀疑是地址搞错了，我就跟他们核对了一下，然后说好今天上午再送一次。结果可倒好，中午水站又打我手机，说家里没人，这回话就难听多了。我一想，真见鬼了。于是打电话回家，看你究竟怎么回事，打了好几遍，果然是没人……不信你看，我手机里可都是有通话记录的。”说着，雅莉摆弄起手机来。
“老天，这也太挑战想象力了吧。”
“什么想象力？”此刻被蒙在鼓里的反而是雅莉。
“算了，不提了，所有的所有，全是妹妹的错。”
“哼！知道就好……现在轮到说你了，你跟文波又是怎么回事？昨天分，今天又合，躲猫猫啊你们？”
“一言难尽。”
“我可没逼你非得说，你们的事我懒得管，老实说也轮不到我管，我只想说说我回家后看到的，那叫一个一片狼藉，把我的丑事全摊出来铺在地板上，唯恐全世界不知道，上面还黏糊糊的一片，不知是什么东西……最可恶的是你们今晚竟然合谋对寡人实施了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绑架，请问燕子同学，寡人上辈子跟你们有仇？”雅莉的脸上似怒非笑，顽劣的口吻昭示着气头已消了大半。
燕无痕只好耍赖似的再次搂紧她：“好姐姐，别说了，都是妹妹的错，好在……这是可以调和的姐妹内部矛盾，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雅莉破涕而笑：“还‘姐妹内部矛盾’呢，别以为装可怜讨饶，姐就不打你。”
大约二十分钟后，文波从远处绕了回来，借着校园昏暗的路灯，他看到燕无痕正朝他招手，走近后，发现她眼圈红红的。她拉他到一棵树下，一五一十把姐妹的谈话转述给他。
文波懊悔得直拍脑门：“自摆乌龙了，这回真叫自摆乌龙，连雅莉都不相信了，看来我们真的是昏头了……对了，你没告诉她我们怀疑过她吧？”
“要是说了，我怀疑她会不会疯掉！”
“那就好，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吧，深究下去就太伤感情了。”
“嗯，既然这样的话，今晚我也就不住家里了，待会儿你去我家一趟，帮我把行李取回来，明早我们直接去殡仪馆。”
“好的，不过，雅莉虽然是回归组织怀抱了，那个徐丽究竟是怎么回事，仍旧要向她问问清楚，还是你来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