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面对寇志天的黄冼，跟酒吧里“卖弄”营销花活儿时判若两人，一脸的恐惧不安，僵挺着脖子跟身边的文波小声央求：“师兄，您跟他们说说，我跟这事无关，把我卷进来算怎么回事啊？！”
文波只能安慰他：“放心吧，你不会有事，我保证！”
“好吧，你一定很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寇志天似乎没有听到黄冼和许文波的对话，他盯着燕无痕，抬手扶了扶眼镜，镜片后藏着阴笑，仿佛正释放着报复的快感。
依我目前最为公正的看法是，那一刻的寇志天已经恼羞成怒。尽管他对自己宝贝儿子的品行及所作所为并非一点都不了解，但这场“故事会”开到后来更像是一场声讨大会，不仅令他颜面无光，甚至在动摇他最初自以为是地赋予这次绑架的正义性，所以他必然会恼怒。
“当我三岁小孩吗？早猜到是你的宝贝儿子寇杰干的，虽然他没有亲自动手。”此时的燕无痕反倒冷静了，“但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爸在哪里？还有雅莉，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自杀？寇杰他究竟想干什么？”
“自杀？怎么又死一个？雅莉是谁？”
“谢！雅！莉！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哼，你就装吧。”燕无痕轻蔑道。
“啊？谢雅莉？是燕姐的同学谢雅莉？死了？”黄冼又多嘴，自以为是江湖百晓生，什么都知道，可没人理他。
“还不是寇杰逼的！”燕无痕实际上还是在试探。
“何以见得？”寇志天反问。
关于这一点，燕无痕心里当然是不确定的，就连警方也还没掌握证据。但她犹豫片刻后还是坚定地说：“还用说吗？这是一定的。”
关于现场的每一句对话以及每个人脸上细微的表情，我想，就连当事人过后也是难以精确还原的，而这些工作不可推卸地堆在了我的面前。只不过，许文波有着与其他大多数叙述者不同的附加请求，他希望能第一时间读到我关于每一个场景的还原，尤其是有他在场的那部分，以及由他口述的他所掌握的那些情节。而关于谢雅莉自杀一事，谢雅莉本人事后一直羞于启齿，只用“与全世界决裂”的说法模糊代之，此后又多次试图用“获得重生”一词来代指她自杀未遂的事实。这在于我，都是能够理解并给予他们尊重的。
谈及谢雅莉自杀事件，还是得回到昨天——燕无痕在雅莉家无意间发现那一大堆淫照之后……
燕无痕当时仓皇逃离雅莉家，在楼下遇见收到博客留言后赶来接她的许文波，两个人在惶恐中逃回了家。文波妈买菜去了，爸爸在单位。燕无痕惊魂未定，直接跟着文波进了他的房间，她这是第一次进男人的卧室。
文波的房间布置得简单却干净整洁，挺符合燕无痕对许文波一贯的印象：爱干净，做事有条不紊。大多数时候，积极总能压倒消极。
惊慌神色从燕无痕的脸上渐渐褪去，文波这才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燕无痕把自己瘦削的身体“藏”进屋子里唯一一张单人沙发，双手在胸前交叉，紧抱着肩膀，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因为仍有余悸，整个人一言不发，呆若木鸡。文波已在她膝前蹲下，仰面注视她。
她却突然反问：“一大早七点多钟的时候，你跟雅莉通过电话吗？”
“什么电话？我没打过电话，昨晚回家看到你的留言，今早直接就过来了。”
“难道不是你在电话里问雅莉要住址？”尽管答案已经明确，燕无痕还是忍不住要再次确认。
“我要她住址干吗？我闭着眼也能找到她家，两个月前她搬进去那会儿，我还过去帮忙来着。况且我才不要跟她讲话，昨天打电话问你的下落，她还跟我假嘴假眼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这个雅莉，越来越不靠谱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惊恐又回到燕无痕的眼中。
“什么？”
“我问你，雅莉和寇杰在一起，你知道吗？”
许文波的表情僵住，自那场风波后，寇杰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被燕无痕主动提起，而且还跟不搭界的谢雅莉扯在了一起：“他们俩在一起？什么意思？怎么可能？”
如考场般寂静的屋子，墙上挂钟“嘀嘀嗒嗒”走动着，仿佛正催促燕无痕完成一道复杂的推理论证题。她朱唇微启，战战兢兢道：“这么说，雅莉应该不知道你今早会去她家接我，可我以为她知道！因为她讲了一通电话，在电话里清清楚楚地报了住址，然后跟我说你马上会出现，那意思就是要我哪儿也别去。”
听着燕无痕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许文波警觉地问：“难道她是打给寇杰？她……跟寇杰真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不过，唉……这事没法儿开口讲，都羞死人了。”她的脸真的羞红了，“我告诉你，早上被我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就是雅莉的那些照片，厚厚的那么一沓。”她用手比画着。
“就这些？”
“可重点不在这儿，那不是普通照片，就是……那种照片啦……”
“那到底是哪种照片？不要告诉我是裸照。”
“唉，恐怕比裸照严重多了，是她和寇杰在床上拍的那种，想想都恶心……”
换成许文波脸红了：“啊？怎么会有这种事？”许文波真是太震惊、太意外了。
“雅莉怎么会这样……”燕无痕有些难过。
“嗯，不过这也不至于把你吓成那样吧？刚才在雅莉家楼下，你知道你的脸色有多恐怖吗？”
“那是因为，还不只照片这一件事……你还记得徐丽这人吗？就是我刚回来那天，雅莉带来的那个女孩。”
“记得，挺怪的一个人。”
“要是我告诉你，她是寇杰手下的人，你还会这么冷静吗？”
“啊？真的？这么说来，寇杰有阴谋！”许文波猛地站起来，“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寇杰、谢雅莉、徐丽，他们三个人是一伙的，早就串通好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晚吃饭的时候，雅莉确实很反常。”
“嗯，我也觉得不对劲儿，不过当时没深想。”
“讲到底，我们都太善良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术不可无啊……”
“所以，我看到那些照片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想跑，结果，马上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啊？谁？”
“谁知道是谁，疯子似的揿门铃，一刻不停，我哪敢开门，更不敢看……不过直觉告诉我，应该是个很壮很壮的男人，凶神恶煞的。”
“天，不过还好没事。”许文波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一把将燕无痕搂在怀中，仿佛那个凶神就在门外似的。
“反正来者不善，另外还有，寇杰居然事先知道我要回来，这是雅莉亲口告诉我的，当时她骗我说，这几年寇杰一直在纠缠她，但两个人一面也没见过！”
“哼，滚床单都滚出那么多风流艳照了，还要怎样才叫见面？说谎的女人真可怕……”
“不过，我想寇杰应该不是从她那里知道的，因为事先连雅莉也不知道我要回来……应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吧？”
“是啊，只有我知道。是你爸爸亲口告诉我的！这可真是怪事，那寇杰是怎么知道的呢？寇杰到底想干什么呢？”当时的许文波急于寻找真相，对燕子的话没有多想。
后来，许文波神情沮丧地跟我讲，事后，在燕子“走”了之后，他再回忆起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才蓦然懂了燕子的言外之意，当时她说这番话时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想，那一刻，她对他的信任也正在发生动摇。
我跟许文波说，我能够体会燕无痕当时的心情，她愿意信，却又不敢信，因为过往“信”怕了。当她发现最好的姐妹也可能背叛她时，她的信任就已经被彻底粉碎了，她怀疑任何人都是正常的，而且，在怀疑的同时，她自己内心也该是极其痛苦的……
然而，长长的沉默与思考之后，燕无痕最终还是选择信任许文波：“你说，我妈的车祸会不会也跟他们有关系呢？”
“……人命关天的事，量他寇杰也没胆做，他那人我还是了解的，也就那么点儿小伎俩，惯用‘无间道’……”许文波一边安慰燕无痕，一边说出了自己的猜想，“现在看来，雅莉和徐丽都是他的卧底……我猜他这是冲你来的！”
“啊？”燕无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昨天遇见个师弟，聊到了寇杰，才知道他一直在找你。”
恐惧将两个人的心越拉越近，许文波将燕无痕揽得更紧了，彼此依偎，仿佛时间于这一刻静止，他们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恍然间，一种真实、宁静的幸福包围了他们。这是他们三年来最幸福的一刻，先前的恐惧，彻底消融在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的温暖中。而燕无痕的体内，也正悄然积聚着一股正能量——助她破茧而出的能量。
“可也奇怪……”许文波的思路似乎又开始摇摆。
“什么？”
“假定他们真的串通好了要报复你，昨天难道不是最佳时机么？我不在，你对雅莉又毫无防备，何必拖到今早呢？”他摇了摇头，“这不像他的风格，那可是坏事做绝、不择手段的寇杰，他要想对付谁，事前没有征兆，没有防备，没有喘息机会，过后没有翻身机会，绝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难道……”
“嗯……什么？”
文波重启着大脑：“我疑心的，还不光是这次寇杰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气，还有雅莉那一层。你说，她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放荡成那样吧？跟那个败类同流合污，而且合起来给你设局？”
“这一点，我就更想不通了。”
“总算什么也没发生。”许文波见燕无痕一副心神不宁、痛苦不堪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先不提雅莉了。菜咸了不是盐的错，酸了也不是醋的错，要怪就怪掌勺的。雅莉也许只是被寇杰利用了。”姐妹关系已然到了这一步，许文波不得不对燕无痕进行思想上的催眠。
听着窗外的雨滴声，大约又过了五分钟，燕无痕突然一惊：“寇杰知道你家地址吗？”
“呀，应该是知道的吧……记得大学有个周末，带他回家吃过一顿中饭。”
“都那么久了，你说他有没有这么好记性啊？”
“那谁知道！就算他没有好记性，他家势力那么大，路子那么‘野’，要是真想找到我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不妙了……你说，他上午在雅莉家没找到我，会不会找到这儿来？”
“很有可能，我相信这才是他的风格。”
“那我看，还是到我家去吧，读书那会儿我都不怎么回家，没人知道我家，连雅莉也没去过。”
“那也好，安全第一，反正明天伯母追悼会，你总是要回家的。”
燕无痕也不耽搁，打开行李箱取出牙刷、毛巾，一路小跑去了卫生间。清早起床到现在，她还没有洗漱。那行李箱的箱盖向外翻开着，许文波见一角有本厚厚的英文版《圣经》。他当时没问她，事后跟我回忆，说那本《圣经》与《沉思录》一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问我能不能帮他分析一下，究竟是什么驱使燕无痕去读《圣经》？毕竟她不是教徒。
我告诉他，未必只有教徒才读《圣经》，我也读过。人在无助与彷徨时，大概都会努力寻找答案，苦闷的人生更是会引导人们寻求精神上进一步的解脱，我猜燕无痕的诉求多半是基于后者。
五分钟后，他们匆匆出门，开门迎面撞见文波妈买菜回来，把两个人吓了一大跳。见两个人神色慌张，老人家也吓了一跳，问他们俩去哪儿。文波敷衍着妈妈：“要紧事，回头电话里跟你汇报。”
说话间已带着燕无痕下了半层楼。
雨住了，天气一下子潮湿闷热起来。
燕无痕到家时，夏冲不在家，夏汝民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文波先开口：“伯父，节哀顺变。明天是伯母的追悼会，我把燕子给您送回来了，她今晚就在家住，方便吗？”这话听起来可笑，原本就是燕无痕的家，却要他这个外人来讨方便，一切都反了，仿佛还是读书那会儿，带同学回家借宿，定要向父母有一番交代。
“方便的，当然方便。”夏汝民没有多话，把二人领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双人席梦思床，一个电视柜，上面摆放着一台老式29吋电视机，还是球面显像管的，屋里连一组衣柜也没有。唯一的亮点在窗台上，一抹明晃晃的菊黄色跃入眼帘。
许文波认得，那是一束甘野菊，枝叶葳蕤，齐整而紧致的半球形花蕊羞涩居中，周沿花瓣绽开，在骄阳的直射下分外明亮。
屋内很热，没有空调。燕无痕径直走向窗台，凝神注视甘野菊，像是在想心事。婀娜的菊黄色背影，与甘野菊融为一体。不过窗台边太热，没一会儿，她便回到文波身边，环顾了一圈：“这是我以前住过的房间，空了很久了。”
文波发现，屋内虽然功能设施不齐，都快到七月中旬了，床上却还没铺竹席，但房间每个角落却都一尘不染，床单与被褥整齐叠放，整洁得让人联想起军营。还有那台电视，且不论款式新旧，边边角角也都被擦得光亮如新。他由此猜想，这应是一间被人悉心料理的房间。
文波坐上床沿，略有些拘谨，下意识抚摸平整的床面与被里，暗地里深吸一口气，仿佛想借一切醒着的感官，立体还原当年闺房里的那个芳影，感受恋人成长过程中的细微点滴。“这就是我认识她之前的情景了。”他这么想，尽管他也明白，她在这里留下的记忆实际上并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