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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世界一片灰白

你说你喜欢下雪的冬季。

你在那时到来,在那时离开,在那时欣喜,在那时悲伤。

你说,你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交付给了这个季节。

可是这个季节留给你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

(1)

余铮的话,将郁寒拉回了只有快乐的童年回忆。

他和余音绕的童年里只有五彩缤纷的泡泡和绚烂的彩虹,他们喜欢就会拥抱在一起开怀大笑,不喜欢就会立刻表现出来,闹不愉快就会打一架,从来不会有意退缩,不会刻意隐瞒,不会故意沉默。

郁寒记得,自己和余音绕刚刚成为朋友的第二天,他就在过道里听见了余铮在家里骂余音绕的声音。

郁妈妈也听见了,她担心余音绕会被吓着,赶紧敲了敲门。

余铮顶着一张大花脸出来开门,嚷道:“干啥呀?干啥呀?”

看到是郁寒的妈妈,余铮愣了一下,说:“小吴啊。”

看着余铮被水彩笔涂满的脸时,郁寒和妈妈都知道了为什么余铮要骂余音绕。郁妈妈憋着笑,问:“老余,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先等着啊,我先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妈妈!”郁寒连忙拉住妈妈的衣服,想要她阻止余铮教训余音绕。

郁妈妈赶紧进去拉着余铮,说:“孩子淘气,你别真动手打孩子。”

“我今天顶着这张脸去工作了一天!尽被笑话!我不打她,我……”余铮气不打一处来,余音绕蹲在墙角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

郁妈妈看着心疼,对郁寒说:“快把妹妹带出去。”

郁寒听了,撒开脚丫子跑过去,抓着余音绕肉乎乎的小手,低声哄道:“小绕,小绕,我们去吃糖吧,可以吹超人泡泡的糖。”

余音绕弓着背站起来,任由郁寒拉着她的手。郁寒把余音绕带到外面进了电梯,余音绕还垂着脑袋不肯说话。

郁寒用短小的胳膊搂着余音绕的肩膀拍拍她,安慰道:“小绕,别怕啊,我把你带出来,你爸爸就打不着你了。”

垂着头的余音绕忽然“扑哧”笑了一下,然后在电梯里跺着脚大笑了起来。

郁寒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余音绕。

余音绕摇晃着郁寒的胳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郁寒,你都不知道我爸爸有多笨!哈哈哈,你觉得我画得好吗?画得好不好呀?”

郁寒被余音绕的没心没肺折服,他故意吓她:“你爸爸刚刚差点打你!”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余音绕昂首挺胸地走出去,说:“我爸爸才不会打我呢,他只会凶巴巴地教训我、骂我,我都习惯了,以前会害怕,现在根本就不会害怕。我只要一装出很委屈的样子,我爸爸就不会骂我了。”

“你个鬼灵精。”郁寒跟在她身后走着。

余音绕不以为意,转身朝他摊手:“能吹成超人泡泡的糖呢?”

“我带你去买。”说着,郁寒跑到了前面,去了小卖部。

他们两个一起吹着泡泡,一起走在夕阳下。

迎面走来一对情侣,彼此挽着手有说有笑。余音绕一直看着他们,等到他们走过去,余音绕还在扭头看着。

直到那对情侣走远,余音绕才回过头来,目光斜斜地落在郁寒摇摆的手上。她回想起刚刚那对情侣亲密的模样,笑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郁寒的手心被余音绕蹭得痒痒的,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很大的性别意识,余音绕拉着他,他特别高兴,反过来把余音绕的手拉得紧紧的。

青梅竹马的童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所以我们一起手牵手高兴地回家。

那个时候,他们多勇敢。

余铮讲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直到郁寒沉沉地睡过去。

第二天,郁寒醒来,余音绕还在昏迷中。他坐在床头陪着她,手里摆弄着她的手机,然后长摁开机键,将手机开机。

里面有很多燕琛发来的短信,郁寒一条一条点开看——

小绕,我已经到美国了。我打电话给你,你关机了。你说……分手,是吗?我想跟你说清楚,我等你电话。

2012年12月21日19:02

美国的夜晚和中国一样,小七很想你。

2012年12月21日21:00

小绕,你怎么了?一直没有开机。我想跟你说说话,说完了,你还要分手,我可以答应你。小绕,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怕拖累你,欺骗了你是我的不对。

2012年12月21日23:09

你睡了吧?要好好的。晚安。

2012年12月22日00:01

早上好,小绕,记得吃早餐。你关机时间太久了,我很担心你。

2012年12月22日07:00

……

郁寒一遍遍看着,嘴角滑过一丝冷笑。燕琛担心的人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而这一切都是燕琛自己造成的。郁寒握着手机走了出去,手机屏幕上显示“拨号中”。

燕琛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余音绕的电话号码,连忙跑出了燕小七的病房。

两个昔日的兄弟,站在看似相同的位置,心里也装着同一件心事。

燕琛一接通电话,就忍不住问:“小绕,你还好吗?”

郁寒沉默了片刻,说:“她很好。”

“郁寒?”

“是我。”

“小绕呢?小绕怎么不接我电话?”燕琛问。

郁寒故作轻松,说:“她啊,不想听呗。”

“她还在怪我是吗?”燕琛有些失落。

“没有,怎么会?”郁寒笑着说,“她没有怪你。倒是那天,得知你走了之后,她拉着我和林默去狂欢了一场。哦,忘了跟你说,小绕已经跟你说分手了是吧?既然她跟你说了,你就不必再打电话过来了。”

燕琛大抵知道了郁寒的用意,他冷冷地说道:“我打电话是要跟小绕讲话,不是你。”

郁寒忍不住讥笑:“你有资格跟她讲话吗?燕琛,余音绕她现在啊……”他将手机凑到唇边,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燕琛,“是我的女朋友。至于你,还是忘了她吧。”

燕琛感觉全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冰冷彻骨。

“你是不想让我再接近她了吧?郁寒,你的城府……可真深。”燕琛一语戳穿郁寒的用意。

郁寒笑而不语,过了很久后,他才说:“不,燕琛,我从来坦坦荡荡,以前不想面对是怕给她带来困扰,现在不会了,我会正视我的感情,抓牢她、守候她。我不是不想让你再接近她,我是不会再把她丢给你了。燕琛,你自己做的不后悔的决定,就自己承担后果吧。”说完,不等燕琛回话,郁寒就将电话挂了。

挂断电话后,他觉得一身轻松。

(2)

郁寒觉得自己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可他并不后悔。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己想要说的,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坦然过。

他不想再把余音绕交给任何人,他想要自己来保护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错过她……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久到差点失去了她。

燕琛失魂落魄地走进了病房。

燕小七躺在床上关切地问他:“哥哥,你没事吧?小绕姐姐跟你说什么了?”

燕琛笑笑,柔声说道:“小绕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等你好了,把活蹦乱跳的你带到她面前去。”

燕小七微笑着,笑容带着疲惫,但很温暖:“好,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燕琛无声地笑笑,心里满是酸涩。

时光啊,终于要将我们分开了。

郁寒回到病房,守在余音绕的病床前。他握着余音绕的手,静静地坐着,偶尔看看她的模样,偶尔亲吻一下她的指尖。

“小绕,你快醒过来。醒来后我带你去看大海,带你去看大雪,带你去看所有美好的风景……只要你能醒过来。”他吻着她冰凉的手指,声音温柔到能滴出水来。

昏沉中的余音绕像是能听见郁寒的声音,可是她又觉得遥远至极,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她置身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想要伸手触摸声音的来源,却怎么都触摸不到。

郁寒忽然感觉余音绕的手指在动,她的手指在探索着什么,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唇。

郁寒有些激动,他抓着余音绕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喊道:“小绕,小绕?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余音绕的脑袋动了一下,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郁寒的脸颊,微微启唇:“我……我看不见。”

郁寒急忙俯下身去,搂着余音绕,说:“没关系,你听我说,你现在因为受伤,眼睛蒙着纱布,所以才看不见的。等你的病好了,医生把纱布取下来,你就可以看见了。”

余音绕抿抿干裂的嘴唇,问:“燕琛呢?”

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郁寒捂着忽然剧烈疼痛起来的胸口,忍着情绪的波动,说:“他在美国,他很好。”

余音绕弯曲手指,轻轻握着郁寒的手,说:“郁寒,我渴。”

“好好好,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医生过来,我还不知道你能不能喝水。”郁寒将余音绕的手放在棉被上,跑出去叫来了医生。

医生查看了一下余音绕的身体情况,给她开了一瓶葡萄糖,让郁寒先给她喂些葡萄糖。

郁寒端着小碗,用小小的一次性勺子给余音绕喂葡萄糖,一边喂,一边说:“医生说暂时不能喝水,我给你喂葡萄糖,甜的,特别好喝,你就像吃糖一样。”

余音绕像一只乖顺的小绵羊,她舔舔唇上甘甜的葡萄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拆纱布?”

“你不要着急,安静地等着就好,只有安安静静地等着,你的身体才会很快好起来。”

郁寒的话让余音绕渐渐地安下心来。

晚上,余铮、薛晴,还有林默,都来轮流照顾余音绕。

薛晴担心刚输完血的郁寒的身体,想让他去休息。郁寒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让余音绕知道这件事情。薛晴难过地看着郁寒,心里不住地叹气。

“爸爸,我的手机呢?我可不可以给燕琛打个电话?我还想听歌。”余音绕躺在病床上,软绵绵地说道。

“手机出车祸的时候摔坏了,刚刚郁寒已经跟燕琛打过电话了,没有打通。你想听歌啊,爸爸放给你听?”余铮自顾自地说,“我还是不放了,爸爸手机里面的歌你们年轻人不喜欢,还是让郁寒和默默给你放歌听吧。”

郁寒选了一首爱戴的《听雪》。他把手机放在旁边的空床位上,音乐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

爱戴的声音很深情,余音绕听着听着,就回忆起了和燕琛的过去,第一个冬至他们在一起,第二个冬至他们分离。

她到现在都还能想起燕琛初次落在她唇间的吻,就像跌入湖水的花瓣,清清凉凉。

余音绕躺在病床上,喃喃道:“我好想去看一场大雪啊……”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她很想去看雪,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余音绕需要休学,眼睛好起来后才能回学校,学校给余音绕保留了学籍,她可以随时回去办理返校手续继续念书。

郁寒替余音绕办好了所有的休学手续,在回医院的时候,却在停车场见到了一个面熟的女人。

他是认识她的,以前见过一面。

“孟阿姨。”郁寒远远地叫出女人的名字。

女人诧异地回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你是小绕的朋友?”

不错,这位孟阿姨就是余音绕的亲生母亲孟苒。她曾经回来争取余音绕的抚养权,和余铮大吵了一架。

“您怎么会在这里?”郁寒问。

孟苒看了看开车送自己过来的丈夫,说:“我听说小绕出车祸住院了,我是来看她的。”

“您现在最好先不要进去。”郁寒知道孟苒去见他们的后果会是什么,“余叔叔也在病房里,您现在去的话,免不了一场争吵,这对小绕的病情没有什么帮助。”

孟苒缺席了余音绕的成长过程,她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只要女儿拒她于千里之外,她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坚强堡垒,变得不知所措。

“孟阿姨,您不介意跟我找个地方聊聊吧?我觉得,您有必要知道小绕的很多事。”郁寒想暂且缓下孟苒探病的心思,最好再找一个余铮不在、余音绕心情好的时间过去。

孟苒答应了下来。他们找了一家咖啡厅,郁寒给孟苒讲述了余音绕的成长,包括她如何喜欢燕琛,如何在寒冷的冬季里遍体鳞伤。

(3)

孟苒听完,陷入了沉默。

“关于您的事,她给我讲得很少很少。可能,您是她不愿意提及的过往吧。”郁寒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如是说道。

孟苒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笑着说:“她不愿提及是对的,毕竟这段过往很不堪。”

郁寒问:“孟阿姨,您这次去看她,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们的家事我不便多问,更不能插手,但是,孟阿姨,我喜欢小绕,所以我必须插手。小绕现在已经成年了,您如果再提抚养权的事情就很不现实了。”

孟苒用两只手撑着下巴,微笑地看着郁寒,感叹道:“如果小绕是跟你在一起,该多幸福。”

郁寒眼神一暗,微笑着用喝咖啡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孟苒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的路人,说:“我不是来争抚养权的,她现在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不能拆散它。我这次过来,只是单纯地想看她一眼。你知道我到现在只有她一个女儿,但是我并不会求她别的什么。我不需要她原谅我,不需要她爱我,不需要她将来赡养我,我只想看她过得好,看她以后嫁给一个爱她的男人,幸福一生。你知道吗?我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就离开她了,我每天都是在自责、愧疚里度过的,后来慢慢习惯了,这种情绪也就缓解了。可她是我女儿,是我这辈子的牵挂,就算她不想见我,她也是我的牵挂,你懂吗?有一个让你牵挂的人,真的是活下去的勇气啊!”

郁寒愣愣地听着孟苒这席话,陷入了沉思。

孟苒又说:“在认识小绕爸爸的时候,我也幻想能和他白头到老,像书上说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爱情不是幻想,爱情是生活,就算情投意合,在生活上不能契合,那也走不长久。并非每对夫妻都能从青春走向暮年,但是每对夫妻都曾想过从年少走向年老。生活太复杂,现实太残酷,有些时候,感情出现了裂痕,就应该干脆地放手。人总会想着去弥补,年少轻狂的时候都会这么想,但是弥补的裂痕,就像重圆的破镜,始终都有疤痕在那儿。我跟小绕爸爸就是这样。”

郁寒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问:“孟阿姨,您现在幸福吗?”

孟苒想了想,摊手道:“除了小绕的事有缺憾,我很幸福。”

“那您觉得,到底什么是幸福?”郁寒皱眉问。

孟苒笑着摇了摇头,说:“每个人定义的幸福都不同,我不能说到底什么是幸福。不过你应该知道,小时候你和小绕打打闹闹快乐成长就是一种幸福,你现在陪着小绕守护她平安康复,这也是一种幸福。只要是你去做你觉得对的、值得的的事,哪怕别人不理解,都是幸福。”

曾经,光鲜亮丽的孟苒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一心坠入爱河,怀上了余铮的孩子。她是个热烈如火的女人,憧憬的未来也是光明耀眼的,余铮也答应给她一个美好圆满的未来。

可是,孩子生下来已经很久很久了,余铮都没有实现当初的承诺。相反,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余铮开始喝酒抽烟,一喝酒就把家里的东西摔得乱七八糟,孟苒好几次都被余铮摔的东西砸伤。

那个时候还很年轻的孟苒开始厌倦,开始憎恶,开始将最开始恋爱的热情和温暖悉数浇灭。她想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她大胆地想要抛弃一切重新开始。

她抛弃了家庭,也抛弃了她的女儿。

孟苒说,她不觉得自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错,她这辈子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当了一个失败的母亲。

“除了小绕,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孟苒笑得有些凄楚,“所以,既然是我的错,我也不会强迫她原谅我。”

郁寒沉默片刻,说:“如果您很想去看小绕一眼,我可以帮您。”

孟苒双眸一亮,浅浅而笑,说:“谢谢。”

郁寒留了孟苒的电话号码,等余铮和薛晴都回家去休息的时候,郁寒让孟苒假装成护士,来到了余音绕的病房。

“护士小姐,我想要去洗手间。”余音绕习惯性地叫护士帮忙。

孟苒连忙走过去,温柔地搀扶着她去洗手间。

孟苒对余音绕呵护备至,为她准备药物,捏腿捶肩。

余音绕笑着说:“今天的护士小姐对我真好。”

孟苒听后,对着郁寒一笑。

郁寒说:“人家护士小姐是实习生,实习生对工作总是充满热情的嘛。”

等孟苒出去通知其他护士换药的时候,余音绕神秘地对郁寒说:“可是今天的护士小姐特别细心,我上厕所的时候她还帮我脱裤子穿裤子呢。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郁寒张口结舌,好久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小绕,以后说话矜持一点。”

余音绕才不顾忌那么多,说:“怕什么,敢做不敢说啊,你又不是外人,小时候咱们……”

“你闭嘴!”郁寒赶紧截下余音绕的话。

余音绕不解地说道:“你干吗啊?郁寒,你真是越长大越害羞!”

“你好无聊啊,余音绕!”郁寒抱怨道。他们都二十岁的人了,难道他还会让余音绕口无遮拦地说出他们小时候瞒着大人光着身子在海滩边洗澡的事情吗?他还帮余音绕搓了背,要是被孟苒听见,她一定会掐死他。

那种事情,现在想起来都让郁寒脸红。

(4)

果然人越长大,脑子里装的东西就越复杂,他小时候给余音绕搓背时,只觉得她皮肤很好,其他什么都没有想。

余音绕调侃着郁寒,说:“像你这么害羞的人,怎么会追得到女孩子嘛。”

“余音绕,你够了啊,你再说话我就脱袜子捂你的嘴了。”

“咦!”余音绕嫌弃道,用手在鼻子底下扇风,“好臭好臭,郁寒有脚气!”

“你!”

孟苒进来看到郁寒被余音绕气得干瞪眼,忍不住捂嘴偷笑。

孟苒在医院照顾了余音绕三天,余音绕浑然不觉。

第四天,孟苒像往常一样照顾着余音绕,还给她讲故事。来来去去的奔忙让她有些疲惫,其间差点晕倒在病房。为了不让余音绕看出破绽,她自己去挂了号,做了一个检查,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跑去照顾余音绕。

第五天,孟苒在过道里遇见了手挽手走来的余铮和薛晴。

狭路相逢,孟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迟疑了一下,打算先行离开。

转身之际,余铮叫出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余铮已经十多年没有叫过了。

孟苒背对着他,说:“我只是来看看小绕,小绕不知道是我,我会马上走的。”

薛晴拽了拽余铮的手。

余铮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自己别露馅了,我可不能担保小绕知道是你后不会把你轰出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郁寒正好从病房里走出来。

孟苒兴奋地转过身,对余铮笑了笑,激动地说道:“谢谢!”

余铮白了她一眼,拉着薛晴进了病房。

孟苒盯着郁寒,做了一个表示胜利的动作。

孟苒在医院里陪着余音绕度过了冬至和小寒,然后在大寒的那一天离开。

那天下午,郁寒还没赶到医院,孟苒也不在。余音绕没有人照看,渴了只能自己去打水。

她摸索着找到开水瓶打完水,却在归来的路上,听见了交费处的谈话。谈话者不是别人,正是余铮和薛晴。

薛晴问:“又交了两万吗?”

“交了,还能住两周,希望能快点到拆纱布的时间吧。”余铮叹气道。

“拆了纱布,真相不就揭穿了吗?到时候怎么告诉小绕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的事实?”薛晴担忧地问。

余音绕心里忽然被狠狠地击了一拳。他们说什么?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余音绕的身体颤抖起来,她抬起的手不停地抖动。她摸着头上的纱布,迫使自己在层层纱布后睁开眼睛。

医生说,纱布上有药物,不要睁眼。

睁眼的一刹那,药物辣得余音绕的双眼生疼,她尖叫一声,手里的开水瓶落地,在地面炸开。滚烫的开水毫不留情地溅到余音绕赤裸的脚背上,她捂着眼睛痛苦地蹲了下去,身子蜷成一团。

听到声音的余铮和薛晴吓坏了,急忙跑去抱住她,呼唤着医生。郁寒和孟苒也恰好赶到。

医生将余音绕抬上病床,查看着双眼的情况。

余音绕在床上挣扎着,惊恐地喊道:“我是不是看不见了?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我不要!我不要!”

余音绕撕心裂肺的声音让郁寒一阵阵地揪心,他上去抓住余音绕胡乱拍打的双手,安慰道:“不是的,不是的,小绕,现在只是在治疗期间,不会看不见的。”

余音绕心里很害怕,她不要看不见,她还这么年轻,还要等待燕琛回来,还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没见过,她怎么可以失明呢?

余音绕放弃了挣扎,眼泪大颗大颗掉下。她一哭,眼睛就更疼了,疼得她五官都拧在一起了。

医生束手无策,安抚道:“情绪稳定一点,流眼泪会加重伤情的,情绪稳定一点。”

余音绕的情绪根本稳定下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黑暗像一只恶魔随时都会吞噬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郁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顾不得那么多,俯身捧着余音绕的脸吻了下去。他堵住她的呜咽,用手指擦拭着她眼角的泪。

郁寒的嘴唇是寒冬里温热的阳光,将余音绕从恐惧的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小绕,你不要害怕,我向你保证,会倾尽所有帮助你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

余音绕小声地抽泣着,医护人员给她重新缠上了纱布。她的世界,在缠上最后一层纱布的时候,封闭了起来。

医生告诉他们,余音绕的眼睛需要手术,她如果一直控制不住情绪的话,眼睛会永久性失明。

余铮他们全部坐在过道里,垂头不语。

沉默在他们之间流转。

余铮看着手表的时针一直转啊转,转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余铮对薛晴说:“咱们把房卖了吧,卖我那一套。”

薛晴说:“你那套值不了多少钱,卖我那套吧。我现在既然是你的人了,就跟你住一起好了。”

余铮摆摆手,说:“那房子是你儿子给你买的,是给你尽孝的,我不能剥夺。小绕是我的亲生女儿,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可那是你和小绕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啊,小绕知道了会更难过的。”薛晴苦口婆心地劝说。

一旁的孟苒听到两人的谈话,烦闷地走到了一边,给自己的现任丈夫打了个电话。

她的现任丈夫只是一家小公司的经理,这笔手术费是他两年的年薪。

(5)

接通电话后,孟苒委婉地告知了丈夫余音绕和余铮的情况。

她的丈夫在电话那头没有任何犹豫就说:“手术的钱我们拿,他们的房子不要卖掉。”

孟苒有些意外。

丈夫又说:“苒苒,这些年我不赞同你去争取抚养权,是为了不让你陷入争夺之中。她是你女儿,你爱她,我明白,我也会爱屋及乌疼她。只是现在,她和她父亲生活了这么久,拥有自己的家庭,她已经生活得很完美了。苒苒,我把钱汇到你卡里,你别担心了,她会好起来的。”

孟苒吸了一下鼻子,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哽咽,说:“顾玖,谢谢。”

“你是我妻子。”顾玖在电话里说得深沉。

挂完电话后的十分钟,孟苒的银行卡里收到了三十万元,而后,顾玖发来一条短信,让她将剩下的钱留给余音绕调理身体,做完手术后她的身体一定很差。孟苒叫走了郁寒,把三十万元全部交给了他。

“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郁寒。”孟苒将钱袋递给郁寒,说,“这是我丈夫给的。说服余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件事情希望你们都对小绕保密,她要是好起来了,你记得打个电话给我。”

郁寒接过那袋钱,沉甸甸的。而沉甸甸的,不只是这袋钱。

他说:“您放心吧,她一定会好起来——任何方面。”

孟苒笑着点点头,她决定离开了。

余音绕的未来,她可能真的参与不了了。但是,没关系,因为余音绕的身边,有那么爱她的父亲、那么爱她的继母,还有一个那么爱她的少年。

这些已经足够了。

“您要回家了吗?”郁寒问。

“嗯,我想有机会做一个优秀的母亲,我相信老天会给我这个机会的。”

孟苒回到了顾玖的车里,顾玖将她搂入怀中,孟苒空荡了十五年的心,终于安稳了。

郁寒将钱给了余铮,把孟苒这些天说过的话,还有刚才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余铮。

余铮提着钱袋,头微微一仰,浑浊的眼泪掉下来。

余音绕的手术进行中。

那盏红色的灯一直亮在幽寂的过道尽头,牢牢地拴着他们每个人的心。

“啪!”

手术室的灯一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护士推着余音绕走出来。她平躺在床上,眼睛上缠着干净的白纱布。

“医生……”余铮迎上去,问,“我女儿的眼睛……”

医生脸上带着愁容,说:“病人很配合,手术很顺利,接下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如果恢复得好,会很快复明的。”

“好,好!那就好。”余铮终于放松下来。

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的,会的。

手术床上的余音绕忽然喊着郁寒的名字,将自己的手从白被单里伸了出来。

郁寒跑上去拉着余音绕的手,温柔地说道:“我在,我在呢。”

余音绕浅浅一笑,虚弱地说:“我爸爸和薛妈妈都很辛苦,你让他们回家休息,你在这里陪陪我,好不好?”

“好,你说什么都好。”郁寒依着她,什么都依着她。

余铮不想让女儿为自己担心,带着薛晴离开了,尽管他很想守在女儿身边。

晚上,郁寒彻夜不眠地守着余音绕,余音绕想听故事了,郁寒就给她讲故事。

讲着讲着,余音绕说:“郁寒,你没有小孟护士讲得好。”

郁寒摸着她的脑袋,问:“你喜欢听小孟护士讲故事呀?”

“嗯。”余音绕点点头,说,“小孟护士讲故事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特别可爱。”

郁寒心里滋味复杂,他说:“可是小孟护士不能来给你讲故事了。”

“我知道。”余音绕笑着说,“她怀孕了嘛。”

郁寒心里“咯噔”一下,慌忙问:“你说什么?”

“她怀孕了呀。”余音绕拉着郁寒的手,说,“不久前,她说她身体不舒服,想去挂号拿点药。她刚走了没多久,陪她检查的另一个护士就过来了。”

当时,孟苒急匆匆检查完后就回来照顾余音绕了,中途她去给余音绕换药,陪她检查的护士过来了,护士看见病房里没有孟苒,就问余音绕她去了哪儿。

余音绕如实回答,然后问护士:“护士姐姐,小孟姐姐身体不舒服,没什么大碍吧?”

护士笑着说:“哪里是什么大碍啊,她是怀孕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郁寒心里忽然堵得慌,孟苒怀了和顾玖的孩子,她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她怀了孩子,却拿了三十万出来给余音绕做手术,她陪了余音绕那么多天,却不愿等到余音绕手术完了再走。

孟苒其实在担心很多事情吧?她怕大家知道她怀了孩子,不肯接受这三十万。因为她怀了孩子,她现在的家庭将要面临许多负担,所以她才离开吗?

余音绕察觉到了郁寒的心情,她紧紧攥着郁寒的手,心里的悲伤突然泛滥开来。

“郁寒,我的手术费是哪里来的?”余音绕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始终保持微笑,想要所有人都看见她最美好的一面。

她以为,她这样就可以无坚不摧。

郁寒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我们东拼西凑凑出来的。”

余音绕知道郁寒在说谎,却没有戳穿他。

所有人都在瞒她,但其实她心如明镜,因为眼睛看不见,心里感受的万千事物都更加真切。

“郁寒,你说我的眼睛能好吗?”余音绕问。

“郁寒,你说如果我每天都保持着乐观的心情,其实不做手术也能好吧。可惜了,浪费了那么多钱。”余音绕又说。

“郁寒,等我的眼睛好起来,我们去看雪吧。不用去很远的地方,先去北方,北方的雪也很漂亮呀。”余音绕充满期待。

郁寒什么都答应她,什么都点头,他说:“好好好,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只要你能好起来,去北方算什么呀,北极我都带你去。”

余音绕安下心来,她握着郁寒的手,就像握住了全世界。

而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会不会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们在青春里受过那么多伤,却还要勇敢前进。

如果是我一个人,我一定做不到,幸好身边有你。

幸好此生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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