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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进入西宁

保罗是奸细。

奸细是什么?是家贼,是吃里扒外、探密揭密的小丑,是里外都不讨好的下贱坯子,是怯懦和变节的双料货。谁也不会正眼瞧他,包括他的主子。他像狗一样活着,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之后唁唁然去向主子讨要那根没肉的骨头。而他的结局却似一头猪,在嚎叫声中怨愤地让人放血。为了生存的奸细,他的苟且偷安的代价尤其惨重:良心和生命。

保罗知道,无论什么人群,对奸细的惩罚历来异常残酷。他屈辱地做好了一切准备。

打。哪儿都会有人冲他这样喊。他尽量躲开人群:那些受制于人的同类,那些制于人的异类。独处,独处。生活的信条就是这样。没有人可怜他。他被犯人们唾弃,也被军人们鄙夷。而军人,曾经那样热心、耐心地诱发了他的告密欲望。他们明白:一个依恋往事、思念亲人、爱惜生命的人最容易出卖别人,也最容易出卖自己。他们利用了他急欲摆脱苦难的焦忧。人性的弱点终于成了他们的一餐晚饭,很快,晚饭被他们排泄进了粪坑。他们嫌臭,嫌脏。他们恨不得即刻消灭这种物质,尽管他们依旧在饱吃饱喝。保罗已经全然明白自己过去对他们的无知。所以,现在,他赌气不向他们诉苦和乞求保护。

他已经苦不堪言了。在汽车上,从兰州出发的第一天,同车的囚犯谁也不愿意和他挨着坐。他被第五彦彦双手推向对面的田万亩。田万亩又将他推开。刘成祥就像拒绝瘟疫靠近,连忙躲闪,惊恐地说:走开,走开。他只得走开。去哪里?他求援地望望陈于泽。陈于泽旁边的钟历政迅速缩起枯瘦的身子,朝一边靠靠,堵住了自己和陈于泽之间的缝隙。还有一些犯人,他都不认识,却熟悉他们的眼光:仇恨和蔑视。他不想冒犯他们,不想挨打。他茫然无措地立着。坐下,快坐下。一个押车的士兵连连叫唤。幸灾乐祸,这也是人性,尤其是军人的人性。保罗听不见。他只能听不见。他看到黑衣人坐在靠车头的角落里,嚓地将伸展的腿蜷了起来。莫非是友谊的表示:让他背靠车头坐着。不,在所有人中,黑衣人对他的威胁最大。他身着黑衣,表情也是黑色的,神秘而阴毒,沉默的眼睛里总藏着一种欲望:致人于死地的复仇。士兵快意的命令再次响起。他只好问:我坐哪里?士兵说:哪儿坐不下你?别人能坐你为啥不能坐?坐下。他坐下了,在车厢中央,两边全是脚。有人蹬他一脚,蹬歪了身子。他回眸凝视,见是田万亩。田万亩哼一声。这一脚比起他的二十年算得了什么。又有人在踢他。他看看,不认识。马绵了人骑,人软了狗欺。总是一物降一物。受欺的犯人欺负他。他欺负谁呢?只能欺负他自己。忍住,坚决忍住。他被蹬得东倒西歪。每次,他总要直起身子,再一次直起,再一次。后来,黑衣人说他要躺在这条脚与脚的夹缝里睡觉,喝斥着保罗和他调换坐位。至此,保罗才算安稳了下来。他看到所有的脚都缩了回去。黑衣人躺在那里就像躺在家里一样鼾息沉沉。

中午,要下车吃饭了,保罗的双腿刚跨出车外,就有人从车内猛推一把。他一个马趴摔到车下。车下是坚硬的石子路。爬起来,这是唯一的选择。右手掌被硌破了,膝盖酸疼。他一瘸一拐地离开那里,长舒一口气。还好,活着。他的性命不如一条狗命。摔死还不就摔死了。

以后,几乎每次下车他都是被人推下去的。渐渐地他有了经验:眼看别人要推,自己先跳下去,假装跌倒,闷闷地呻唤几声,再去一边站着,最后一个走向打饭的队列。饭前、饭中和饭后,经常有人朝他扔石头。从腹背,从前面,从两翼,防不胜防。砸掉过他的饭碗,砸青过他的脸面和手背。石头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带着锋刃的棱片,有白色的石灰石,也有黑色的花岗石。砸吧,但不要砸着头,那会致命的。

也许,许多犯人并不仇视保罗。但他们必须用同仇敌忾的行动告诉未来的奸细:这是告密者的下场。

雄伟的汽车走走停停,向西进发。满载着屈辱,一路呻吟。车外,前后左右全是山,秃山和胖山。道路委曲地朝高处延伸。有条河,在山脉之间若断似连。枯水季的河床大部分裸露着。一片接一片的白花花的卵石似一条挽帐从天际垂降而下。汽车陷进了泥坑,正好在河边,正好是保罗乘坐的这一辆。倒搭眉让别的车继续前进,自己留下督促犯人们下来推车。方嘴唇喊着口令:一二三。忽地,车身向前,又向后。轮胎在泥污里急速打转,越陷越深。第五彦彦大声向方嘴唇汇报。他说保罗故意闹别扭,劲总是使不到点子上。别人向后他向前,别人朝前他朝后。臭资产阶级,操你娘。方嘴唇骂一句,命令保罗去河边搬石头。一二三,快,填石头。保罗还没有觅到合适的石头,听到喊叫,连忙抱起两块劈裂了的棱形岩块。一二三,快。石头扔进了坑内车轮后面。一直在一旁觊觎着的倒搭眉突然跳过来,一把揪住保罗的领口:你咋扔这种石头?你想把轮胎割烂哪?那么多圆石头你为啥不捡?保罗想申辩,我我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搭眉说:你?你狗日的想搞破坏。

打。犯人中间有人喊。

倒搭眉松开手:把他填到车轮下面。

犯人们互相看看。使命来得出乎意料,一时不知该谁上手。

听见了没。

第五彦彦从车尾走来。但急于表现自己的田万亩和另一个保罗素昧平生的高个子犯人却抢先撕住了保罗。一二三。方嘴唇又开始喊叫,喊到第三遍,汽车才呜呜地朝前涌去。三个犯人已经将保罗推到车轮旁边了,再用一下劲,他就会倒向坑内。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前涌的车体猛然后倾,车轮将在他的肉体上旋转着散发出呛人的胶皮味。这是真的,不是恶作剧,上帝明鉴,我不该,不该受到这样没有人道的惩罚。他双手撑着车帮,身体拼命朝后弓着。这是本能的需要,每一个动物面临危险时都会如此。但保罗不行,他不能有拒绝死亡的举动。抗拒改造和不服管理所指的就是临死前的挣扎。

不服?他还不服?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再往里填。

三个犯人松开他,一阵拳打脚踢。司机并不知道车外发生了什么,再次加足马力,呜呜地朝前冲撞。方嘴唇犹在发出一二三的尖叫。黑衣人捋着袖子走过来。他终于要动手了。这是保罗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不能错过肆虐的机会。但是,保罗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得这样仓促。他惨叫一声。这是挨打以来,是他作为奸细的身份暴露以来,发出的第一声惨叫。更让人费解的是他竟然扑了过去,他没有扑到惩治者身上,而是扑向了河岸自由的空间。逃命,他的双腿飞快地带着他。而双腿是没有思维能力的。倒搭眉掏出手枪,但没有射击。刹那间,他有了一个丧失立场的错觉,以为和他一起攻击敌手的所有人都和他具有同一种目的。

追。给我抓回来。

我去。第五彦彦首先应命。

我让他今天死在我手里。黑衣人咬牙切齿地说着,跑步跟在了第五彦彦身后。

平坦的河边不合适宜地出现了一个土包。土包上是几丛干枯的灌木,土包下面不远处就是湍急的水,在土包和河水之间是一道浅浅的沟壑。保罗跳下土包,踉跄几步就摔倒在地。他爬起来。第五彦彦已经站到他身后,一把撕住他的后襟。他转身推搡,对方却拦腰抱住了他。快来呀,老黑,帮我一把。黑衣人腾地跳下土包,立稳,攥起拳头朝他们逼近。保罗不再推搡,恐怖地望着黑衣人。这个耐心的魔鬼,终于等来了一举毁灭他的好时机。魔鬼冲他狞笑。残忍无声地挂在脸上。他慢慢举起拳头,品尝一种滋味:复仇的快感。保罗双眼紧紧闭上。死神就在眼前,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深深的遗憾。世界太大,生命太轻。上帝,引导我,快抓住我的灵魂。一声惊叫。保罗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他的声音。他睁开眼,缠在自己腰间的那双胳膊已经松开。第五彦彦的双手捺在他自己的眼睛上。黑衣人像一道黑色闪电,将第五彦彦压倒在地,两只手的虎口全力朝对方的脖颈挤压过去。

一个大活人转眼呜呼。干净,利落,不是行家没这好手段。保罗目瞪口呆。黑衣人跳到他面前,颤声道:

你不认识我?我是方靖忠,是你姨父。

缄默。潸然泪下。四只眼,苦涩的水,一只比一只流得酣畅。来不及多说,方靖忠拽住了保罗的手。他们沿着沟壑朝前跑去。前面,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公路的弯道。弯道衔接着一面泥石冲击扇。踏上弯道,那边羁押囚车的人是看不见的。再跑过倾斜的扇面,跑过扇骨,就是山脉的豁口,豁口里面不用说是一道沟谷。光秃秃的无处躲藏。但是,别急,沟谷并不深广。他们蹬上了沟掌平缓的山岗。山岗下面有村庄,有树林,还有通往山脉更深处的路。他们很快消逝了。追捕他们的军人迟迟未能到来。

倒搭眉站在那具囚犯的尸体旁破口大骂。对他,这是教训。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信赖敌人,哪怕是被驯服的敌人。对囚犯,是一次自我暴露。他们暴露了自己顽固到底的阶级本性。两种阵线,泾渭分明。操他姥姥,我怎么会疏忽?他把仇恨的目光扫向河对岸的山岭。他断定逃犯一定会利用河水隐踪销迹。因为那条河的确可以涉过人去,并且从深陷着汽车的地方看不到这里的河面。当然应该追。但是留下来看押这辆车的军人,包括他只有五名。方嘴唇在仔细察看脚印。从浅壑到河边有许多脚印,有去的有来的。附近有村庄,村里的人常来河边汲水或洗衣。

喂,你说昨办?倒搭眉在考验自己的部下。

我过河去看看。

好样的,你变了。

这是斗争的需要。

侦察徒劳无益。涉过河去的方嘴唇说,河那边没有脚印。

我叫他们跑。这是一声气急败坏的吼叫。

倒搭眉和方嘴唇回去时,活动牢房已经被推出了泥坑。犯人们簇拥在地上,呆痴地望着两个空手而归的军人。也许他们在为逃脱的人暗自庆幸,并嗤笑追捕者的无能。

上去,谁叫你们下来的。

倒搭眉吼叫着,竟然掏出了手枪。他蛮不讲理,以此掩饰自己的窘迫。他对那些扫视他的眼光恨之入骨。

车又开动了。夜半,他们驶入西宁城。看不见市容,听不到市声。眼前心里,全都是黑色的荒凉。四百八十三名囚犯再次被投入砖砌石围的牢狱。人人都明白,这儿还是一个中转站。

挨到天黑,方靖忠让保罗呆在山沟隐蔽处,自己单枪匹马去搞吃的。保罗听到了狗叫声,就像有根线系在他心尖上,叫一声扯一下,一次次地揪心。他忍不住起身,想去找方靖忠,走出山沟,又不敢靠近村庄。村庄里闪现点点昏黄的光斑。一会,狗不叫了。山乡一片安谧和顺。他缩进山沟,回到原地。方靖忠已经立在那里。他是从山梁上翻过来的。

一只拧断了脖子的鸡,几块土豆。这是囚犯伙食所奢求不到的。方靖忠又去树林里抱来一些枯树枝子,点着,把鸡和土豆投进火堆。顿时有了燎鸡毛的焦糊味。山岗做了掩护,村庄里的人看不见火苗。升腾而起的青烟汇入天空,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火熄了,鸡和土豆一片焦黑。管它熟不熟,反正可以吃。两个人像两只贪馋的野兽。方靖忠说,他们已经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必须马上离开。离开这儿去哪里?保罗想到的自然是南京、妻子。方靖忠说,那叫自诒伊戚。他们必须出乎意料。他们是东来的,所有人以为他们定然会东去。可是,偏不。他们要和活动牢房保持同一个方向,甚至超过它。保罗问他,既然不能回家,逃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你后悔啦?那咱们回去自首。

他这是试探。保罗不吭声。

逃跑就要豁出去。说不定哪天就会吃枪子。妻子,亲人,谁没有?克制一点吧。至于意义,意义就是不服管。

方靖忠站起来。他说渴,他要去弄点水来。保罗央求他别去。他隐隐冷笑一下,果决地转身就走。保罗等到午夜,等到凌晨,方才明白,他兀自一人去冒险了。保罗顿时感到异常害怕。姨父,特务,经验,真理,机智和勇敢,好像什么都在方靖忠身上。离开了姨父,他的出路在哪里?六神无主。自由成了枷锁。无人管制的失落让他难受。他内心空漠漠的。他祈求上帝的启示。

走了一天一夜。中午,天空亮丽而澄澈。城市出现了。街头上,西宁的土著对保罗并没有另眼相看。这座大西北腹地的城市,已经被逐年增加的外地人视作家园。孤独的逃犯招摇过市,举目无亲,满眼是异陌景象。乡愁的蚕食使他神情恍惚,每一步都显出无所适从的滞涩。监狱在哪里?自首机关在哪里?想问又不敢问。他怕路人惊慌。偶尔路过一家饭馆,他停下,朝里望望。他饿,他从来不干为了裹腹的偷窃。为了不致于饿死,他也应该投身牢笼。

其时,在地方政府和驻军的协助下,群众性的检举和捕捉正沿着湟水两岸,向着更加开阔的空间缓慢地辐射。通往兰州的大小路口,受到军人和民兵的严加盘查。其时,那四百八十三名犯人正在饿馁中昏睡。头发花白的老军人和倒搭眉已经达成协议,为了减轻后者的过失,在犯人花名册上,补充进去汪香石的名字。其时,另一拨浙江犯人正在靠近西宁监狱。这将会使倒搭眉他们扩大管辖范围。他们感到责任重大。密闭式的管理和更加严酷的制裁势在必行。他们必须绞尽脑汁。其时,西宁东头,保罗即将路过的一家车马店里,《青海日报》记者祁文郁正准备回家。他来青海已有四年,在这家车马店里创办报纸,兴奋地采写稿件。车马店是作为官僚资产没收来的,是公有制的一部分。它作为社址,谁也不知道是暂居一时,还是长久之计。本来,他就睡在办公室的那张木板床上。现在,木板床如故,它的主人却不再依恋它。祁文郁把自己的睡眠从车马店带到了城南朱子巷的一座四合院里。院内南房是他的家,或者说即将成为他的家。他快要结婚,快要成为房主高通达的女婿。高通达的独生女高淑红正在西宁师范学校完成最后半年的学业。这是一段心满意足的时间。他采写的稿件总是受到副总编辑乔钟的赏识。刚刚完成的这篇特写,自然也不会例外。他走出办公室,锁好门,朝别的办公室看看,除了乔钟,他是今天中午最后一个离开工作岗位的人。这种夙夜匪懈的作风注定他要比别人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两分钟之后的奇遇便是他给他自己的安排。

世界如此渺小,如此渺小。旋转的弹丸,岁月从上面滑过。熟悉的去了,陌生的来了。循环着又是熟悉的朝你走来。那一刻,保罗吃惊于自己的幻觉,隐隐地迅速追念往事。已经十分遥远了。好像有一天,阳光,楼影,年轻人鲜活闪亮的面孔。分别的时候,他的明眸伤感到滴水。欲滚未滚的露珠莹莹润润。他说过他要西进。说过说过。记起来了。可是,那么辽远的土地,两双脚,怎么可能踏入同一个平方。而在祁文郁,却不假思索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要是对方没反应,那就是认错人了。保罗有反应,不是声音,而是眼睛。四只眼,交汇的目光,来来往往。用不着再有多余的试探。走过去拥抱吧。手拉手激动地庆贺这次邂逅。然而,并没有这样。保罗别转脸去,迅速走开。他意识到自己是逃犯。祁文郁紧撵几步,又喊他一声,他停下,茫然而视。

保罗,你是保罗。你咋会在这里?啥时候来西宁的?祁文郁乡音未改。

就这会,今天。

祁文郁更吃惊了:来这里做啥?为啥不来找俺?俺看见了你你还想走脱,不认得俺啦?

保罗吞吞吐吐的,神情黯郁而慌乱。

有啥事再说。先去俺家。

城市没有公共汽车。从城东到城南步行不到半个小时。半路上,祁文郁改变了主意。因为保罗觉得他不能隐瞒自己。在一家地上、墙上、桌上、凳上到处都是污渍的国营饭馆,他们面对面坐下。自然是祁文郁请客。四大碗羊杂碎面条。东家吃了一碗,别的全让保罗呼噜了进去。吃到后来,他用袖子擦一把汗吃一口面。昔日华胄,已经没什么体面可讲了。没有兴致叙旧,更没有心思谈谈各自别后的生活。保罗的暗淡遮去了文郁天空的明丽。甚至文郁比保罗显得更为阴悒。他深知这是一个政治生命高于一切的社会。保罗断送的,是整个生活,是亲人的幸福,是一群人在地球上的生存权利。当然还有后代。可怜的小生命,他哪会知道自己降生在灾难之中。他得遍尝苦果。他本身就是一颗其苦无比的果实。

还吃?

保罗摇头,喘口气,舒畅地打出一个饱嗝。久违了,饱嗝。那四百多个囚犯能打出饱嗝来?方靖忠能打出如此香醇自如的饱嗝来?这个姨父如今在哪里?他钦佩他,又惧怕他。

你想咋着?

我,我在找监狱。

这样也好,争取宽大。兴许俺能帮上忙,证明你在学校时,思想进步。俺记得你还绘过国民党的碉堡图哩。

保罗未置可否。他清楚,祁文郁既非政府要员,他的话起不了多大作用。

西宁坐落在河湟谷地,是个狭长的河畔城市。南北皆山。那些参差错落的人家便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监狱就在北山根底下。祁文郁仅仅知道方位,但不知道具体地址。打听了几个人,才拐弯抹角来到北滩监狱门口。门是土坯门,四周是土坯墙,高而厚,是个名符其实的土围子。无冕之王出示工作证。哨兵马马虎虎一看,便恭敬地让他们进去。迎面是一排连成工字形的房间,一看就明白它不是牢房,是宿舍和刑讯场所。门都关着,鸦雀无声。他们东张西望,半晌觅不到人影。突然一声炸响:队长,队长。中间一扇门咣地开了,腾地有人跳出来。保罗打了一个寒颤。那是方嘴唇。他从窗户里看到了保罗,于是就惊叫起来。又一扇门打开了,倒搭眉探出脑袋:喊啥?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保罗。他忽地窜出来,凶鸷的眼睛有些迷惑不解:到处抓你抓不到,你倒送上门来了。祁文郁赶紧解释。倒搭眉厉声打断:你是啥人?他再次亮出工作证,接着又解释,说他是保罗的同学。保罗过去曾为革命做过事。这次逃跑纯属被人挟持。他很快觉悟了,自己跑来自首。

哼,有本事别来呀。知道么,这是新中国,除了监狱,没有你搁脚的地方。关起来。

方嘴唇和另外一个应声而出的士兵一左一右撕住了保罗。保罗随他们走去。祁文郁发呆:怎么,这就分别了?来不及握手,没有说声再见。甚至,顾不得对望一眼。抑郁沉闷。分别,如果没有感伤,那才叫悲惨。就这样消逝了,保罗的背影摇晃了最后一下。那上面是一个时代的呆板。

你们领导呢?我找你们领导。

在倒搭眉窜出来的那间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老军人起身和记者握手。寒暄了几句,祁文郁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他对保罗的认识。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时间,地点,背景,知情的当事人。老军人和倒搭眉不得不做出很耐烦的表示。他们听他讲,只不过是想捕捉到是否可以给保罗增加新罪名的蛛丝马迹。他们的职业是寻找罪行以便加重罪行。至于开脱和减免那是一个渺茫的未知世界,属于改朝换代。

你把你说的写个材料。

现在?

回去写也行。

不,俺现在就写。

祁文郁意识不到这是人家想打发他走的敷衍。凭着对司法制度的神圣而机密的感觉,他把每一个标点都写得异常认真。时间很快就会证明,他这是认真地在给自己书写罪状。为了友情的最后一个句号便是他的人生句号。历史没有友情的地位。祁文郁满怀希望地离开了那里。材料放在监狱办公室的抽屉里,不到时候,谁也不会去看它。抽屉没有上锁。

五天以后,祁文郁再次来到北滩监狱。犯人们已经走了。他找到监狱领导,却发现根本不是上次那个。提到保罗,人家也知道,吃惊地问他:你怎么和这种人认识?顽固分子,死硬派,到底没有开口。祁文郁问:他咋啦?那人说,咋啦?哼,谁知道他咋啦。看来你的确不知道。祁文郁忘了道别,就离开了那人,心思沉沉的,想过去,要不是赵雨民和周子千做梗,保罗的命运和现在就是天壤之别。在这件事情上,他永远不能原谅这两个人。周子千就在青海,来得比他晚一年。一来就去牧区当县长了。行前,他来找他的老同学,说是告别,其实是为了找一个诉说委曲的机会。祁文郁实在想不通:去牧区当县长,独当一面地工作,难道还不算重用?这种人。临出监狱大门,祁文郁突然拐回去,问那人:

像保罗这种人,什么时候刑满释放?有没有可能减刑?

那要看他啥时候死喽。

蓦地,祁文郁面前划出一个细长的问号。

在西宁北滩监狱的五天中,保罗和另外两个犯人被关在一间牢房里。这似乎是优待。因为别的牢房大都是十人一间,一间牢房约有九平方米。保罗的两个伙伴和别的犯人不同。他们敢说,敢骂,敢喊,敢叫,敢于用拳脚踢打牢门。保罗很快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他们默默祈祷。那个叫汪香石的,是青海乐都县的农民。他有个姑爷住在五十里外花崖子沟。那天,他去看姑爷,踏上公路不久,就看到一辆汽车从后面驶来。他立住,招招手。其所以敢于这样,是因为他觉得如今是新社会了,地是人民的,地上跑的汽车自然也是人民的,而他百分之百是人民中的一员。他招手是为了好奇和致意,并不奢望人家停下把他带上。可是车停了。倒搭眉从驾驶室钻出来,问他是否看见了两个外乡人,一个一身黑,一个一身蓝。他自然没看见。他想,既然车已经停了,他是不是可以搭一程?他以人民的姿态大大咧咧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倒搭眉想想:上吧。

他不知道这是囚车,更不知道二十分钟前车内的人减损了三名。他爬上去,稳稳当当坐着,车开了。凡是和囚犯呆在一起的都是囚犯。倒搭屑的理论使他在该下车的地方未能下车。当然,他并不是完全无罪。一上车他就想拉呱,说他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嗡——飞过去,呼——撂炸弹哩。如今共产党也有飞机,一共两架,毛主席一架,朱总司令一架。嗡——飞过去,砰——吐痰哩。毛主席吐一口痰,中国多一座山。神了。看见了吧,河滩里的杨木林,那是马主席栽的。谁砍折一棵,净尻上五十鞭杆。现在,哼,现在莫人栽树了。他说着,见没有任何反应,以为这些下边人听不懂他的话,也就住嘴了。所有人,囚犯和车尾的四个军人,都牢牢记住了他的话。当他喊喊叫叫让车停下,准备下车时,高度觉悟的军人拦住了他。方嘴唇跳下去向倒搭眉如实报告。倒搭眉不露声色地庆幸着。汪香石的言论正中下怀,他恰好需要有人来顶替逃跑的和死去的囚犯。

保罗来到后的第二天,汪香石就被提审。照例是一番诱劝,笔录口供,按压手印。他以为正如人家所说的,不久就会放了他。他高高兴兴回到牢房,一见保罗,脸上又阴云密布。人家让我管制你,说是考验哩。你千万老实点,不老实我就得判刑。原来如此。保罗明白了,这就是把他和汪香石关在一起的意图。

汪香石处在烦躁不安的等待中,时不时地骂一句:日他妈的。这情绪同样出现在那位浙江籍的犯人身上。他站在门前,从那扇小窗口朝外窥望,一旦看见有军人或管教人员经过,便大声责问:喂,你们是不是人?那些人大多不理他。敢于这样责问就证明他是疯子。和一个疯子有什么道理可讲。那天他又开始喊:

喂,你们是不是人?讲理不讲理?

猖狂个毬。就凭你这句话,也得判你十年。

保罗听出,这是倒搭眉的声音。

给我一张纸,我要申诉。

申诉?倒搭眉感到无比惊奇,这是你申诉的地方?申诉一次加你一年刑。你还是安静一会。

我能安静下来么?

他突然悲泪涟涟。保罗为他难过:

别急,等着,会查清楚的。

查个屁。我本来就很清楚。

他挥手甩出几瓣泪花,激愤地冲保罗嚷道,好像他的冤屈该由宽慰他的人负责。

谁不清楚?我一下就判了二十年。你还没判,还有希望。

我和你们不一样。

保罗依然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而来自犯人的怜悯,对他,不啻是嘲讽。他感到耻辱,感到尊严正在丢失时的困惑。假如一个人,心气高傲,端着架子,并且充满了优越感,突然有人告诉他,你必定要受到猪的怜悯。他会怎么样?愤怒啊,咬牙切齿。保罗能够理解他。理解的后果却是招致仇恨。这时,他心里正蓄积着对囚犯的怨恨,即待喷发。

你说,是不是不一样?

保罗不知如何回答。

我咋啦?我苦大仇深,我是布尔什维克,我是管教罪犯的。谁关我谁就是反动派。

保罗在想一个极简单的问题:要是他们都成了反动派,那我算什么?

反动派,反动派。我他娘的,都是为了你们这些人。

他朝保罗吼起来。保罗莫名其妙,想离开他远点,却见他朝自己扑来。啪地,他扇了保罗一个耳光。

我要打人了。谁不打人谁就是罪犯,娘了个屄。

保罗捂着脸,又是一阵莫名其妙。他不想反抗。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只要别人有气,他就是出气筒。

娘了个屄,娘了个屄。那人一直这样骂下去。

他叫郑钦来,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县人保科干部。他和几个同事奉命把本地的十六名罪犯送往省城。县委书记说,你们不是旧衙门里的,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给新政府脸上贴金还是抹黑。要注意态度,不能耍威风,要和犯人保持三同,要用你们的言行去感化他们,犯人也是人嘛。郑钦来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三要。到了省城,人家说,各县的犯人都要遣送西北,我们人手不够,你们得留下一个。他自告奋勇留下了。整个西进途中,他厮混在十六名犯人当中,犯人做什么,他首先做什么。身教重于言教,感化多于训话,自以为效果极好。犯人们对他倒是有什么说什么。倾诉衷肠,交代罪行,检举别人。他和他们之间是一种信任和睦的气氛。在西宁,移交结束了。别的递解人员很快离开了监狱。他拖延了一会,和那十六名家乡犯人一一道别。他不舍,犯人们更不舍。在几个犯人泪流满面时,他的双眼也一片潮湿。依依别情混淆了阶级阵线,尽管他向每一个人叮嘱着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的话。道别完了还不赶快走开,还想把他们一个个送进牢房。问题就出在这一刻,清点人数的倒搭眉把他也算了进去。或许他真的算错了,或许他是有意的。因为犯人只怕少不怕多,只怕漏网不怕冤枉。再说也没有冤枉他。和犯人拉拉扯扯,甚至凄凄惨惨地相对而泣,怎么会不是罪呢。于是,这个勇于和犯人打成一片的罕见的人道主义者被关进了牢房。起初,他和几个家乡犯人呆在一处。他喊着要出去,别的犯人也证明他应该出去。人家就放他出来。但仅仅呼吸了几分钟的新鲜空气,他就重新喊叫起来。他被关进了另一间牢房。和他同室的汪香石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现在,对倒搭眉来说,他所递解的四百八十六名犯人一名也不少。圆满出发,圆满到达这里,当然也会圆满结束。结束时的圆满还应该包括接受来的一百三十三名浙江犯人。犹在逃亡的方靖忠对他已不十分重要。但他有了闲暇和剩余的精力,便不想荒废自己不可遏止的激情。在那里,残忍与自豪,狰狞与高尚,唇齿相依。不错,他要在对付保罗的过程中获得满足。而最理智的理由,便是让他供出方靖忠在哪里。尽管他明白,逃亡中,即使方靖忠和保罗一直处在一起,当保罗自首后,他也不会原地不动地呆着。这是人人都应该想到的常识。何况姓方的还是一名秘密活动的专家。

第一次提审是正常提审,仅用了十分钟。保罗说,不知道。好吧,就算你不知道。回去,再想想,拒不交代对你有什么好处?接着是提审郑钦来。他一回来,就问保罗:你是逃犯,你还有个同伙?保罗答应着。他没有必要隐瞒。郑钦来说。人家说了,要是我能让你交代出你的同伙在哪里,我就可以将功补过。你说咋办?你还是说出来吧,对你、对我、对你的同伙都有好处。郑钦来的诚恳让保罗感动。但保罗有着同样的诚恳:不知道,真的。郑钦来悲凉地长叹一声:我相信你。可是,他们不相信。一瞬间,他在犯人面前的优越感溘然逸去。倒搭眉失算了。正处在茫然和怀疑之中的郑钦来,并没有按照他的愿望,在肉体上向保罗施加压力。

不过,还有汪香石。他是农民,农民就应该是粗鲁和蛮横的,是暴力的象征。这是倒搭眉对自己的理解。他也是农民出身。第二次提审汪香石是在一个傍晚。回来天色就已经是微黑朦胧。随着牢门一声响,他站到了保罗面前。保罗靠墙坐着,仰头看他。他怒气冲冲:你的同伙是啥人呐?叫我顶替。说,他在哪里?

为了礼貌起见,保罗赶紧扶墙站起。而汪香石以为这是他的反抗,至少是反抗前的准备:

日妈妈的,我跟着你们受罪。

谁叫你受罪,你就去找谁。

人家叫我找你。

一个嘴巴,又一个嘴巴。保罗身子歪斜着。牢墙支撑着他,他没有倒下。没倒下就得继续承受击打。牙齿一阵木疼。血水从嘴角流出来,从鼻孔流出来。鼻孔里像塞进了木楔,木木地饱胀着。而脑子却异常清醒。他马上意识到了汪香石的愚蠢。愚蠢到搞不清谁给他了灾难。唯其如此,倒搭眉才敢于托出自己阴毒的秘密。当然,如果阴毒和智慧之间是恒等的,有什么必要掩饰?光彩啊。光彩属于倒搭眉。终于,保罗坐倒在地了。他的头颅和胸脯正好对着汪香石的脚。最便当的猛踹即将发生。脚已经抬起,只是由于身子趔趄了一下而没有踢出去。

你咋没个完了?郑钦来说。

你能打得,我就打不得?

打一下两下就算了。犯人也是人啊。县委书记的叮嘱成了郑钦来阻止这位农民复仇者的理由。

犯人是人?汪香石颇为惊诧。

再说你也是个犯人。

我不是。我犯了哪家的王法?我有媳妇娃娃,我有娘老子,赏我一百大洋我也不敢头脑撞墙。汪香石叫着,但已不似刚才那样激愤。他走到一边去,跺跺脚,怆凉地喊一声:天爷,我的天爷,我不是犯人。

即使忍受最完整的屈辱,不肯麻木的头脑里,该感激的照样感激。又是为了礼貌,保罗强挣着站起,眼里没来得及流露什么,对方就躲开去了。他憾憾的,三个人,九平方米,似乎大了点。要是在兰州监狱,谁躲得开谁呢。

你知道你就说出来。别叫我们也跟着熬煎。你包庇他对你有啥好处?说出来还能减轻你的罪行。

那边,郑钦来说,口气是温和的。保罗神经质地摇头。他心中只有三个字:不知道。他甚至连方靖忠和他分手前,对他说最好往西逃的话都不肯透露。透露了也没关系,西北这么大。但这是人的脾气,不说就不说。他上过当。他被人家玩弄成了一个小丑。他有他报复的办法。不知道。反正,不会为这件事,把他枪毙。他现在,除了死,别的一切都能忍受。你是十字架,将我的头颅分割。上帝,记住我,我是圣徒保罗。

他再次被提审。还是那个问题。他还是那种加了否定副词的回答。也好。难得你坚忍而平静。你不这样,他,倒搭眉,英雄,就没有用武之地。满意的内心发出无声的冷笑。去,靠墙站着,双腿弯曲,很好,就这样。他的头顶悬吊着两根套索,套索间,早已搭进去一根横木。当他双腿弯曲时,头顶正好离横木底部有寸余。横木上扎满了铁钉,尖尖朝下。只要他打直双腿,铁钉就会扎进头皮。没什么,能坚持,双腿本来就可以打弯。这是膝盖的功能。二十分钟后,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绷绷腿。一声尖叫,疼。这是第一回遇刺。仿佛看到了试验成功,倒搭眉背着手信步出去了,留下方嘴唇进行监督。干这种事他总要器重方嘴唇。这也叫改造,还可以叫作言传身教。倒搭眉就像一个神圣的暴力传教士。又过了十分钟,保罗第二回遇刺。以后,遇刺的频律就加快了。总是不由自主,一跳一颤的,像抽了筋。保罗始才明白,人的双腿不能老直着,也不能老弯着。超过限度,意志并不能支配神经。为什么要坚持——让人家得逞,让自己受罪?他终于进行了反抗:扑倒在地,伸直腿,伸直腿,啊,真舒服。倒搭眉闻声进来,对方嘴唇说:送回去吧。这是他多项试验中的一种。成功的喜悦使他忘了再问问方靖忠在哪里。连过场也不想走了。施刑的目的变成了施刑本身。清晨和折磨一起消逝。保罗仍在庆幸。他万万想不到,他所乐意说出的不知道三个字已经失去了意义。

没有完。按吩咐,方嘴唇钻进了厨房。一会,开饭了。犯人们还是两顿饭。轮到保罗打饭,铁桶里已是空空荡荡。方嘴唇接过他的碗去厨房端来给他。半碗玉米粥,一个馒头。味道有点特别,但他已经顾不得仔细品咂,稀里糊涂咽下去。好了,睡觉吧,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沉下去,沉下去,管他是噩梦还是好梦。也许马上就要放风了。那是别人的诗境,他已经毫无兴趣。躺着,睡不着。脑袋为何这样清醒?是身体过于疲倦,还是心情过于沉重?不,是疼痛的刺激。头顶的皮肤在黑发下面嗡嗡叫唤。还有肚子,汩汩的,像有溪流穿越。穿越到一定地方,就开始无声地臌胀。一会,又改变方向游窜到另一边。想打恭了,一股发烫的细流直走肛门。吱一声响,他明白坏肚子了。得去上厕所。怎么还不放风?他坐起来望望门口。铁门上的小窗口被人挡着,那两个同室的犯人挺挺地望着外面。

把我们忘了。郑钦来说。

忘了。汪香石不知这忘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保罗起身走过去,从两颗头的缝隙中望到外面人影幢幢。正是收风的时候,犯人们迈出毫无希望的脚步。郑钦来喊出了第一声打开牢门的要求。他知道应该捍卫自己放风的权利。没用。谁也不理他。外面的人影转眼不见了。空旷,冷寂。他们沮丧了,各回各的角落。保罗依旧立着,继续着郑钦来的喊声。只是,他不为高尚的权利,而只为低级的生物本能。已经没救了,起身之前就没救了。似乎周身都是粘乎乎的感觉,每一条神经末梢都为这种难以启齿的粘热发抖着。而喊叫带给他的又是喷涌,喊一声,喷一下。两者都处在严重的失禁状态。对保罗,这是第一次。当然,可以想见孩婴时也有过,但那属于可爱。你的历史清洁无瑕,你生活在纯净之中,你的胴体闪闪发光。但你现在必须蒙受肮脏,必须沾染污臭,并把自己的灵魂裹进粪壳。他不再喊了,明白这是祖国刑法的一种。

门外,没有人影,甚至没有一只麻雀飞过。顺着大腿流下来的粪水就要来到裤外。他赶紧回身,坐下,用裤角紧紧缠住裤角,并且翘高两腿,让它回流。最重要的,并不是肮脏,而是不能让人家以为你是肮脏的。他侧身躺下,后来,就睡去了。他梦见厕所,就像在饥饿中遇到了厨房那样高兴。他急急忙忙蹲下,带着响声利索地排泄。于是,渗漏开始。他的裤子大面积湿润着。这是一种连厕所都会成为梦幻的人的生活。智慧的倒搭眉体现了他的水平,不用拷打,就能让你威风扫地。他无疑明白,在这里,心理负担远远超过了肉体负担。孤傲的罪犯所恶心的,不是外界,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洁癖难改的资产阶级,叫你发臭你就得发臭,因为你的肚子里也藏有一汪脏水,其臭无比。胜利了,我们的催化剂。倒搭眉的内心总是亢奋着。他给国家的口头禅——臭资产阶级提供了实例。

而保罗,当他醒来,感到厕所无望,止泄无望时,他所明白的道理只有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生命之弦,尤其是他的,脆弱到只要人家一拨动手指,顷刻就会绷裂。他想到路岚:你洁净芳香。我污秽不堪。一个正常的人,谁愿意去玷污美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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