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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路岚和她的三姨妈

常要离别,不得不离别,可又不想离别。这是路岚的世界。还有一个她以为和她不应该发生关系的世界:正在打仗。一方胜利了,一方失败了。远离前线的城市一片混乱。

天气的变化正合时宜。路岚离别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场大雪覆盖了城市的斑斓色彩。凄惨和伤感的情调更加浓重了。

别日就在眼前,路岚变得格外敏感。浮云飘过头顶,无迹无痕。鸟雀在灰色的忧郁中无声地轻翔。风从远方呜咽着吹来,枯枝摇曳着向人挥手,似乎代表了大地驱赶人群的意志。秋天没有被风卷走的黄叶齐崭崭露出雪地,好像嫩苗还没长出就已经枯黄了。随着夜来昼去,寒冷大地上的景色一次次破碎,一次次组合,像变幻莫测的幽深的魔镜,在展示一种巨大的毁灭。

是母亲来信要她回去的。保罗也要回去,从遥远的西安回到他日夜思念的家乡。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结婚?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结婚?

——你还来么?——当然了。——可我们有个预感……——别说了,要是回不来我就不走。——火车也许不通,你也许会遇到打仗,枪林弹雨,军人满地跑,而你吓得要死,不知道应该求得哪方面的保护。也许,一到家,你妈妈就会把你搂死在怀里说:别走了,兵荒马乱的。总之,由不得你作主,你得服从……天意。——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是我,我永远是我。我就是要回来。除非这座城市在我走后被大水淹没,除非……你们不再等我了,你们也离开了这里。——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路岚和姜怡美的对话总是充满了假设。前程越来越不可知。有一天,三个要好的同学在姜怡美和狄秀东的校舍里坐了很久,伤感就像浆糊粘住了她们的嘴,沉默的天色正在黯淡下去。路岚起身道别,要回三姨妈家。姜怡美突然叫住她,想说什么,出来的却是眼泪。

落泪的时代到来了。

你走前,我们得聚会,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我也这么想。纤巧文弱的狄秀东说。

你也许能给自己做主,我就不一定了。怡美又道。

路岚有了一种猜测,这猜测很快变作坚固的意念:怡美也要走了。只有秀东的心态是稳固的,她家祖宗三代都是在这座历史名城经商的顺民。那么,就聚会吧,什么时候?后天行么?

天黑了。我去找几个男同学,让他们把你送回去。姜怡美对路岚说。

三个女性来到户外。雪飘无声,冷风裹挟着绵长的忧思。几行浅浅的脚印组成了一只奓起手指的黝黑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满地洁白。去找男同学的姜怡美好久不回来。等不及了的路岚只好独自回去。秀东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们并不知道,怡美已经失踪了。因为她参加了学生自治会,又退出了学生自治会。她知道他们的秘密。

踩着积雪,这没有灯光的夜煞白一片。

路岚匆匆穿过宽阔的没有人烟的莫家大街,在十字路口的拐弯处停下了。身后是死沉沉的寂静,面前是一座涂成丹砂色的门,好像她一下子走到了寂静的边缘,就要一步跨出去时不免要回头看看自己经过的地方。

一个黑髟出现在身后不远处的巷道门洞里,一闪就不见了,接着又是一闪。是人,是兽,还是鬼?她浑身一阵紧缩。

往常这个时候,夜市比白天还要热闹。她从未喜欢过,也很少光顾。现在,乌烟瘴气的市声隐匿在生活背后了,昔日繁华的通衢有了原野的荒凉,她忽觉即使每天满街都是不堪入耳的垢骂也比这清冷亲切得多。

清冷寂静中,城市到处都是黑影。

两个月前,通往南城门的福林路上发生了一起血案:七个青年的七颗头颅按照北斗七星的样子,悬挂在路边隍庙琉璃瓦镶边的青龙照壁上,尸体却投进了河里,第三天才从下游浮上来。被杀害的全是识得几个字、穿件长布衫、有的还戴着近视镜、腰里不名分文的文化人。他们往往与一些被当局视为异端的传单、小报和某种思想的传播有关,干着诱民入罪的勾当。追查凶手当然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有向政府提出这个要求。但在沉默的背后,咬牙切齿的哲学正在不径而走:在没有公理的地方,以牙还牙是最正常的现象。恐怖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两个不知做何公干的人的舌头被割掉后挂在了城市中心教场北侧的玉兰树上,树杆上用墨笔写着警戒密探。人倒没被杀死,但他们活着已经失去了自由,断舌在以后不是功迹就是罪证。历史在这两个青年一开始行动时,就给他们指出了命运的趋向。几乎在同时,人们从教场妓馆雕梁画栋的楼门中,看到了横陈在庭院中的八具士兵的尸体,尸体的排列和他们的徽证一样,呈八角形。

有人在炸毁工厂,有人在袭击政府要员的官邸。一方扬言,如果继续这样破坏民族工业,他们将截断公路、铁路、桥梁和毁坏一切对政府有利的设施;另一方通过无线电广告三界,不停止袭击,也就等于在逼迫他们采取果断措施。这措施是什么?专心听广播的人是不知道的,但结果无非是人头落地。

暴力,复仇,阴谋,毁灭,不知从哪儿发源的残杀之河流经这里时变得格外激动澎湃。突然有一天风平浪静了,永不寂寞的报纸和电台用几则惊人的消息打懵了完善着暗杀艺术的人们:“程潜通电,要求总统下野,以利国共和谈。”“总统任命陈诚为台湾省政府主席。”“民意机关向双方呼吁和平,恢复谈判。”于是,流淌的热血渐渐凝固,城市趋于十二月的清冷,平静走向了极端,生活被冻结,像古河道里永远的积冰,一片哑默。对暴力的恐惧和对前景的担忧使生活的目的变得奇谲诡怪了。人们关心着一些本来不应该关心的陌生而可怕的事情,却又不知道自己期望的结果是什么。学校已经停课,校长和教授们深居简出,食堂也和街市上的商店一样关闭了。护校团警觉地把守在校内的各个通道口,自治会的人分散开去,消逝在了那些等待着命运裁决的人群里,偶尔也有聚会,在人所不知的地方。

深奥难懂,就像她从来就搞不懂母亲为什么要信奉基督耶稣一样。青年女性的浪漫和遐思突然间不属于她了。她只觉得四时已经紊乱,黎明不再衔接白昼,黄昏不是为了迎接黯夜。她的离别一半是由于远方的呼唤,一半是由于她急切地想寻找秩序,投入安宁,过那种平易近人的温情的生活,浅显地明白如话地去理解世间万物。

未及敲门,门就开了。三姨妈被她的黑影吓了一跳,吸着冷气后退几步。

你怎么才回来?

三姨妈要出去?

她们都不回答对方的问题,一前一后穿过树影朦胧的庭院,来到亮着灯光的北屋。路岚记起,今天是星期四,是莫家大街上的各大商行折价售货的夜晚。可三姨妈,她大概未省人事,她对身外的事情如此心不在焉,她怎么就忘了,每每让市民们企盼不已的星期四的白夜——城市的繁华和喧扰早已不存在了,夜晚只要热闹就一定是更大的恐怖和罪恶。

他呢?他怎么没来?

过去的每个屋期四夜晚,都是由他陪伴三姨妈的。

谁?

赵连之呐。

他不来了。

路岚眼波闪闪地瞟着厢房门内那口镶嵌在一根一人高的檀香原木中的座钟,郁郁怏怏地坐到椅子上。椅子是雕了石榴果的楠木太师椅,和古旧的座钟一起,无声地显示着三姨妈富家女的身份。

他已经决定了,跟你一起回乡里。

他走了,你呢?

我也走,离开这儿,去哪里都行。

驾着一叶扁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上,不希求依归,无所谓目标,而又随处都可以作为归宿,三姨妈的生活是自由而灵活的。也许,她并不想这样,可不行,天生的随遇而安,比那些苦苦寻求的人少了许多痛苦与不安。

你是想去找方靖忠?可他三年没音信。

不是,不是我找,他来了。

路岚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去办事,说晚上来家住,明天就接我走。

三姨妈说这话时声音细细的,不知道是抑制了的高兴,还是那种本色的忧郁。路岚明白,三姨妈在等方靖忠,已经等得按捺不住了。

三姨妈只比路岚大五岁,却有着一个女人最丰富的经历:做过中原大地上财主的女儿,十六岁嫁给一个经营烟草的商人,有了一个女儿。烟草商时运不好,在大上海的烟草行受到地头蛇和外国商行的挤兑,赔了本钱关了铺子回故里避难,图谋东山再起。一天,从云里雾里走来一个鬼谷先生,冲着烟草商的宅院大门,唱那前定命数歌:

伏义圣祖判阴阳,鬼谷先生定咎祥,三星排掌功名禄,四字推寻福共殃,先断行藏昆息事,细言基址隐婚方,荣枯成败占如此,搜尽阴阳骨髓肠。

烟草商心里有事,抢出门去要鬼谷先生给他占一卦。鬼谷先生说,你的卦就在你的相貌上,一个窟窿一个字:三星迢迢东南西。走吧走吧,居家便是灾。你家女人是金命,你是木命,金木相克,离散是早晚的事。

烟草商带着女儿走了,给三姨妈留下一座空阔寂寥的院落,给岳丈家留下一句话;“她要是再跟人,那院落就作陪嫁。”她哭,哭哭也就没事了,天性恬澹,禀赋超然,胸襟不知是狭是宽,装不下悲也装不下喜,或者说是寒月冷日、暖春热夏,什么都能装得下。失去丈夫和女儿的痛苦无法改变她旧日的生活习性。

她喜欢搬个板凳坐在院门口,一边张望一边绣花。门前是条坎坷不平的乡间路,路那边是水沟和田野。每逢放水浇地时,沟沿上就会出现一些光屁股孩子,用青色的淤泥在身上创造意境,涂一阵子后下到水里玩狗泡、打水仗,等灌了水呛了嗓子再上来,又是一阵涂抹。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除了好玩,还有搓去垢痂,祛除疾病的功效。乡里人都说,淤泥能消毒消肿、清热解表、防止虫咬。

她看着那些孩子噗哧一声笑了,垂下头,轻轻抿住嘴,含而不露。

那个涂得满身铁青,只有小鸡鸡是肉色的孩子,赶紧用双手盖住下身,转身跳进水沟。

路上时不时有人经过,都会朝她望几眼,女的好奇,男的好色,相识的她细细打声招呼,不相识的她微徽一笑,笑得坦然平静,轻松自如,什么意思都有,什么意思都没有。天气好的话,她会这样整整坐上一天,饿了,拿块葱花饼慢慢咀嚼。反正里里外外用不着她劳忙,烟草商留给她的家产够她细水长流一辈子,何况她还有爹妈作靠山。

她常回娘家,到了那里也是坐,坐着和母亲姊妹们说说话。她不善谈吐,但喜欢听,石破天惊,鸡毛蒜皮,她都表现出莫大的兴趣,百听不厌。

乡间有个家道殷实的读书人,据他自己说是早年间的进士。十年前送儿子去省府进学堂,儿子便没有了消息。等骨肉再次团圆时,儿子已是个西装革履,不齿子云诗曰的公干人了。公干人就是吃俸禄的,就是为国为民、舍身忘己的人才。老进士喜欢不尽,到处张扬,还特意给出乎意料地长进了的儿子写了一张条幅:

大君有命 开国承家

后面赘了一句:赠吾儿方正靖忠。

方靖忠是来省亲度假的,不在家守着老爹弥补一下荒芜了十年的亲子之爱,却频频路过烟草商弃妇的院落门口。一个炎热的中午,院门不合常规地关上了,里面传出来人哪、来人哪的女人的呼喊。正是农人们歇晌的时候,好久才有人从远处跑来敲门。门开了,她扭扭摆摆走出来,慢声细语地问。做啥?之后,她那黑津津的眸子便望得那人烧红了脸,好像他要图谋不轨而被人抓住了似的。

路过这里,想要碗水喝,没有哇?没有就算了。姐姐进去吧。

水有啊,你等着。

不喝了,忍一忍,家离这儿不远。

她淡眉淡眼地看着这农人的背影,噗哧笑了,皓齿依旧是含而不露的。

一个月后,她把烟草商的宅院托付给了路岚的外公。已到耄年耋岁的外公返朴归真了,出奇得通达:

缺啥你就拿啥,去了就别再回来,守家、爱家、治家。老祖宗说是孤阴不能生,孤阳不能长,天地人间全都是阴阳配对,所以人出生后就要结为夫妻。阴阳和,雨露才能降,夫妇和,家道才能兴。想当年,乐羊子的老婆,断了织机劝丈夫要勤勉,汉宣帝做了皇帝后要找旧剑,这是他想念许后的表示,为啥想念哩?许后贤慧嘛。葫芦瓜离不开黄花儿,公干人离不开贤内助,你呀你,去了别给你爹我丢脸。

这一番训诫如同清风扑面,凉爽舒适。可是,风一住,好感觉就消散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还是她。她跟着方靖忠走了,留给乡间的是一段令男人们惆惆怅怅的故事,虽不香艳动人,倒也是回甜味长的。

他们在省府买下一座两面房的院落,伴着喧闹的市声度过了半年情深意长的夫妻生活。后来,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事,一年半载回不来。她说:那就去吧。可当他提着皮箱要出门时,她却扑到了他身上;

你说啥?一年半载?我也要走,你不能丢下我。

他放下皮箱给她揩眼泪,哄她:我先把皮箱送走,一会叫车来接你。

她迟疑着松开他。他快快离去,一去不归。接下来又是一段寂寞的岁月。路岚来了,弄得这凝重的石板一样的岁月七零八碎。

母亲写信,要刚刚来省府读书的路岚去看看她那孤独的三姨妈。三姨妈拉住她,非要跟自己住在一起,不久,三姨妈的生活中便有了他的影子。

他叫赵连之,也是豫中这地方的土喂大的人,和保罗一起在西北大学读书,回家乡奔父丧,完了,不知为什么逗留在省府久久不肯返校,而且整日和大学生们混在一起,也不知他哪儿那么多熟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干干净净的浅灰色中山装来找路岚,彬彬有礼地作着自我介绍,看她灵灵秀秀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审视,便害羞似的别转了脸去。缺乏应酬经验的路岚面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同乡,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保罗……让我务必来见见你。

他有信么?

本来应该有,走得太急了,没来得及写。

之后,他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提到三姨妈。他惊奇得叫了声,说他一定要去看看那位家乡的美人,虽然他们不相识,但乡间有不少关于她的传说,活灵活现的,都神了。仅仅过了十分钟,他就丢弃了多余的腼腆,将双手插进裤兜,晃着脑袋谈笑风生。

难怪,难怪……保罗怎么可能不想你。太漂亮了,我曾经对保罗说,天底下恐怕没有配得上他这个美男子的女人,没想到……太漂亮啦。走吧,同乡,陪我到街上转转。

她茫然摇头。

难怪,难怪……送你八个字,贞静娴淑,矜而不骄。不过,我既是你的同乡,又是保罗的朋友,你怕啥?

她冲他淡淡一笑,表明自己并没有怕。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三姨妈那里?下午?明天?还是……你说个时间吧。

现在,行不行?

现在?就是现在?他强调地跺着脚,太行了。

她带他离开学校,来到熙熙攘攘的街上,边走边听他喋喋不休:

从你身上可以看到你母亲,你母亲一定很漂亮;从你母亲身上可以看到你母亲的妹子,没错,龙生龙,凤生凤,老虎下了蛋,母猪也升空。难怪,难怪。

这无意中说出来的乡间俚语让路岚感到既滑稽又亲切,不禁笑出了声。笑声又使他赞叹不已:就像春日早晨滚动在花枝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赵连之和三姨妈见面的一刹那,两个人都表现得很惊喜。但等三姨妈沏来茶后,他们就都沉静了。在三姨妈是本性,在他却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好久不说一句话,只有路岚把那你喝茶的客套重复来重复去的。他喝了,一扬脖咕下好几口,眼光发直、神情阴郁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慢腾腾前走两步,便回身嗫嗫嚅嚅地告辞。三姨妈也不挽留,笑着让他有空再来。他摇头。路岚送他出来,到了大门口,他一声苦笑,大步走去,忽又停住,攥起拳头,朝下蹾着,大声道:

都不是我的,不是。

他急转身,腾腾腾地绕过惊恐的路岚,跨进院内房内,重又落入太师椅。

天晚了,我到哪里去吃饭?乡里乡亲的,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哩。

声音像造反的呐喊。三姨妈仍然平静地笑着,更漂亮更迷人了。

这以后,赵连之天天来。路岚担心的事情终于如期发生了。一天晚饭后,他当着路岚的面,拉起三姨妈的手,像个外国绅士,做着优雅的吻别。失魂落魄的三姨妈双腿顿时发软,不管不顾地瘫倒在他怀里。

路岚用手捂着眼睛跑了出去,跑回了学校。三姨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你的女人的尊贵、女人的神圣就这样不值分文么?他轻易拥有了你,拥有了你的纯净的明眸。

一个星期后,她回来看望放心不下的三姨妈。

他还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挺直腰板,一脸酡颜,酒气袅散着,一轮一轮地扑来。

……操他姥姥,难道我就这样呆下去?我大概有点死皮赖脸,是吧?我去哪儿?我是有校难归,有家难回。我在学校揍了人,也许是杀了人,谁知道,我把砖头拍在他头上后就跑了出来。狗杂种,恁坏,骗钱骗财骗吃的,要是不给,他就说你是共产党,要去告发。没人敢惹他,我就惹了,咋个样?通缉啊?为啥不通缉我?

他借着酒兴号啕大哭。路岚和三姨妈不知所措,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老天,她们竟和一个杀人犯呆在一起。

路岚,我知道你恨我,你去告发,领赏,就说我是共产党。跟你三姨好了一场,我这辈子也活够了。

他这话首先被三姨妈当真了,细长的手指衬着衣服陷进路岚的皮肤,死死抓住,好像路岚已经作了密探。路岚被抓疼了,躲开她。三姨妈站起来,用从未这样充足过的音量和饱满的情绪说:

杀死了一个人?不就是杀死了一个人嘛。

她两颊上的胭脂色由浅变深了,激动得浑身颤抖。

鸡能宰得,羊能宰得,人就宰不得?

她急颠颠迈进厢房,一阵咣咣当当的响声后,端出一个铜包银镶的首饰盒,捧到赵连之面前,打开。

有我的就有你的。你哪儿也别去就住在我这。你就是海吃海喝我也养得起。

首饰的辉煌让满室增光。赵连之的眼睛装不下这许多华彩,微闭着挤出些刺激来。挂在脸上的泪珠也被映照得金一瓣银一瓣的。

岚岚,你要是你母亲的女儿,就不要避开我们,一家人,就当他是你姨夫。

三姨妈一阵眩晕,就要倒下去。他一伸胳膊将她扶住。她疲倦了,在他怀里微喘,再也不想说什么。

路岚已经明白,寂寞让三姨妈近乎疯狂了,对她,赵连之现在和世界同样重要。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又回来住了,她在西屋,他们在北屋。这表明了她对三姨妈的宽宥和谅解。

三姨妈故态复萌,依旧是一张天生的笑脸,像淡淡的梦,平静安详。

可是,现在,方靖忠,三姨妈失踪多年的丈夫,又出现了。痴情的赵连之除了离开,除了让别人可怜之外,还能有什么?

姜怡美失踪的第二天,路岚没有去学校。她陪着三姨妈,等那个叫方靖忠的三姨夫。可到了中午,等来的却是一声嘶喊,接着是一片扭打。

是方靖忠的声音,就在院门口。三姨妈扭扭摆摆过去开门,却被路岚拉住了。

几个粗壮的汉子将一个穿黄色漆皮鞋的人抬进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那人的头和上半身用麻袋套着。路岚想喊,一只青筋隆起的断了两个指头的大手从拉开的门缝里伸进来,在她胸脯上猛推一把,她跌倒在院内,咚一声,门从外面关上了。

卡车迅速开走,轰鸣消逝之后,路岚才从地上爬起来。三姨妈依在屋门上傻愣着,面色如同悠远的空际,苍凉空洞。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想知道。她注重的是结果:方靖忠没有来。不,他被人抓走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要去多久。

有人敲门,路岚浑身一颤,不敢上前。门开了,狄秀东急冲冲跳进门限。她一看就明白,路岚不知道怡美已经失踪。

两个女性撇下孤独无援的三姨妈,朝学校跑去。一条肥硕的毛色发亮的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跟在她们身后狂奔,一会便超过她们,又返回来扑咬。她们互相撕拽着尖声叫唤,许多走路的人停下来观看。黄狗咬住秀东的裤子,没等用力她就倒在地上。路岚下意识地用脚踢它。它叫唤得更加响亮。有人从路边猛吼一声:汤姆。狗不动了。那人过来,用穿着显然是施舍来的破皮鞋的大脚狠踹过去。黄狗左右扭曲着腰肢,哀叫了几声,回望着跑开。

——莫家公馆的狗,我见过。——长年拴着看门,还有不凶的?现在放开了,就要咬人。——莫显荣?听说带着全家去了美国,房子家产全卖了。——就剩下这条没人要的狗。

我这个做饭的也给剩下了,还不如狗。那个撵狗的人锁眉瞪眼,甩出这一句,算是对众街谈巷议者的回答。

路岚扶着秀东,发现那人走去的路线和她们一样,便快快跟了过去。黄狗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穿行。

已经不可能向每一个熟悉的人打听姜怡美的下落了。学校里混乱不堪,人群挤挤蹭蹭地围在图书馆右侧那幢黄色小楼的四周,所有大小通道上都有人奔走,不知要去干什么。戴黄色袖标的护校团的人排成队伍冲过去,拨开人群将小楼一圈儿围住。

往后,往后一点。

人群像一团偌大的海棉,很有弹性地前后涌动着,前面的人想退出来,反而被后面的人推得更靠近小楼了。

妈的,共产分子,准是他们干的。

你看见了?

明摆着的,哎哟。有人从他面前挤过去,狠踩他一脚,他撕住那人,后面却又有人给了他一拳。他回过头去:谁打的?

紧挨着他脊背的那个人也和他一样,捂住脖子,回头厉声发问:谁打的?

传来一阵笑声,可人人都板滞着面孔,好像是从屁股里笑出来的。

快回去,这儿有什么看头。

看死人。

死的又不是你爹。

那么你保护的就是你爹的尸体了。

一个戴黄袖标的人冲进人群,挤了一会。发现辱骂了自己的那张面孔早已消失,而自己的一只鞋却被踩掉了。他用屁股顶着人家的腰,弯下身去找鞋。而那只鞋却从人群中飞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砸在他背上。人群的动荡更加剧烈。粗鲁的叫骂浮动在头顶。有人被挤倒了。护校团的人被搡得贴紧了墙根。

滚开,我们要进去看看。

一个天庭正中有一颗枣大的红痣的黄袖标拔出了枪。

假的,枪是假的。

红痣上一撮黑毛迎风抖动。他用枪筒在砖墙上敲敲:谁说是假的谁就上来。

警车锐利的鸣叫从校外很远的地方传来。小楼前又是一阵如潮如浪的涌动。一块石头飞向前面,碰到墙上反弹过来,不知打在了谁身上。又是一块石头飞去,砰一声窗户玻璃碎了,响起了枪声,子弹穿透了天空青色的雾气。云烟翻滚着,红痣更红,那一撮黑毛被愤怒驱动得上下舞蹈,有人带头离开那里,警车的鸣叫正在接近,气氛有些紧张了。

女同学挤啥?快走开。

路岚和秀东在人群边缘左顾右盼着。人群开始散开。她们突然被卷在了人流的中间,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走。一会,四周响起脚步的踏踏声,很多人下意识地恐惧着警察,向自以为安全的地方跑去。十来个警察出现了,黑衣服异常醒目,他们并不明白学生的乱跑是由于他们的到来,顺手抓住了一个极力想躲远而又偏偏撞入怀抱的学生,问他跑什么。那人慌里慌张地说:

死了人,有人扔石头,护校团的开枪了。

警察朝护校团的人包抄过去。有两个又退回到校门口,准备截断退路。

死人呢?

在里面。

红痣黑毛被迅速缴械。几十个胆大的还在那里看热闹。有个不负责任的声音响了好几遍:

有枪才能打死人,他们有枪。

人是共产党杀的,我们在这里保护现场。红痣黑毛说。

警察好像明白了些。小楼的门被踢开了。路岚和秀东来到校门口,见把门的警察不让任何人出去,便踅回来朝女部分校跑去。

一批封存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档案被共产党的学生自治会会长康阜转移到了一个神鬼不知的地方,用生命捍卫国财国宝的结果是,一个忠于职守的管理人员献出了生命。他是个老头,太执拗也太糊涂了,怎么也听不懂抢劫者一再强调的道理,还想跑出去大喊大叫。这举动似乎可以用来证明他是和反动派沆瀣一气的,也足以使凶手抹去错杀无辜的疚愧。

在校内大搜查开始的前夕,有个男人被警察强行带出了校门。男人失声痛哭:爹……你死得冤枉啊。

路岚拉着秀东停下来:看,是他,踹黄狗的人。

哭声使混乱变得野蛮,校园被悲惨涂上了一层黯郁的色泽,丫叉叉的行道树。狞笑的冷风。一张张沉默的惶惑的面孔。塔松圆柏的点点绿色透过物障在向冬天献媚。或孤单或群集的人影迈出无所适从的脚步,轻轻的,似乎害怕惊动了灾难。一些拥向校门的人又返回来,猫着腰东张西望地来到围墙下,搭人梯翻上墙头,再将下面的人死命拽上去,须臾不见了。他们永远做不了凶手,所以他们永远要躲避搜捕。

学生自治会的会长康阜从左侧跑过来。两个女性吓了一跳。他拉着她们一起朝围墙跑去。他说怡美已经不在学校里了,也许这会正要去三姨妈家找路岚。他蹲下去,两手扶住墙壁。她们犹豫着,他恼怒地一再催逼。路岚的脚终于踩住了他的臂膀。他慢慢站起。等她骑在墙头上后,他又蹲下,将秀东扛了上去。女人干这种事总是很笨。他不得不用手托住她们的腰和屁股。尽管是非常时刻,但女性的脸上还是有了羞涩。

他们远离了学校,喘息不迭地行走在莫家大街上。黄狗又在发疯地追逐人了。穿破鞋的汉子呆痴地望着,好像还叫了声“好”。被追的是一个没有大人在场保护的孩子,吓得哓哓叫唤,一个跟头栽倒在地。黄狗戛然止步,狂吠着做出扑咬的样子。有人将路边圆形的垃圾桶推倒了,憋足力气推向黄狗。狗迅速后退。那死了爹的汉子过来,一脚蹬住滚动的垃圾桶,恶狠狠地盯着那人。

打狗要看主人。

它会咬死人的。

全世界的人都得死。愤怒的预言家边走边高声叫着汤姆。黄狗示威地昂起头,慢腾腾跟了过去。

两个女性这才发现,她们是抱在一起的,用一样的节奏瑟瑟颤抖。城市里污浊的寒风讨好地吹干着她们身上的冷汗。

这时,姜怡美出现了。

康阜他们洗劫了小黄楼之后,解除了对她的禁闭。她被关在一间炉火通红却无法散去烟雾的地下室里,热烘烘的差点窒息死去。

警车从大学疾驶而来,开向看守所,上面栽葱一样装满了杀害人命和抢走国宝的涉嫌分子。

别冤枉了我们,那个人才是自治会的。

有人在车上大喊。车猛然煞住,好像飞速运转的地球凝然不动了。敏捷的警察早就横穿过来,切断了路岚和秀东跑向怡美的路线,又一闪而去。路岚和秀东呆头呆脑地瞩望远处。远处,溢来荡去的人的涡流里,是怡美奔逃的身影。

现在,三姨妈只能属于他赵连之一个人了。谁也无法断定方靖忠的死活,他是罪大恶极的特务。他给三姨妈留下来的贵重的首饰盒里,就有一枚总统授予的金质勋章,表彰他在一次摧毁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行动中的卓越贡献。懵懵懂懂的三姨妈有一次竟将它拿给赵连之看了,当然不是为了炫耀它的政治含义,而是说,如果他缺钱,他可以拿出去卖了。他没卖,他把它交给了共产党,从而换取了对一个女人独一无二的权力。

三姨妈紧闭的眼皮里漏不进半滴灯光,光亮就在她身上:鲜亮白嫩的肌肤裸露着,沉积在心中体内的欲望流溢而出,最辉煌的一抹亮色柔软地爬向前方,恋恋不舍地汇入窗外的黑暗中。——她在他怀里,沉默着。

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已经是他的了,以往那种多少有点偷鸡摸狗的卑微心理,变作阳光下的晨露,变作升入天空的水汽,须臾消散。他肆无忌惮,用从未有过的激情创造着燃烧的爱之梦,新生的本能衍生出一连串男欢女悦的把戏,让三姨妈感到格外异样。

为了她,他已经付出了人格的代价,一种无法论斤称两的代价。因为看不见,他也就不在乎。他喜形于色,面孔晴朗如没有污染的乡村的夏日。而三姨妈脸上却呈现一片远古的混沌。为什么要这样?方靖忠再也用不着你牵肠挂肚了。如果现在听到敲门,不是路岚,那就是上帝,我不用躲藏,你不用害怕。可你怎么就感觉不到这种不怕捉奸的舒展自如和心旷神怡呢?难道你的心从来就不能完整地给一个男人么?赵连之略感扫兴,轻轻推开她。

你在想他。

无言就是承认。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还在为国民党做事。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人,不值得你去依赖。

对她来说,方靖忠不过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名正言顺的男人。至于他为谁做事,她从不考虑。

方靖忠还能回来么?

赵连之说,回不来了。

你咋知道的?

我不会不知道。

她哭了,面孔上溘然逸去了女性的灵光秀气,像汲饱了水后正在拧干的毛巾,滴滴嗒嗒的。消瘦的双颊上是户外冬日的苍白。

他用手去安慰她,却被她推开了。前所未有。他发呆。

整整一个冬夜,她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拒绝着赵连之,那就是不笑,就是沉默到天亮。他不忍心就这样离开她。那种平和的微笑、静美的神态、均匀的既不多余也不缺少的感情的抒发流露,绝对应该成为他的专利。

我不走了。他说。

那我走。

和我一起走?

我不想离开这里。

那我……

你还是走吧。

三姨妈坐到梳妆台前,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梳理,好像永远也梳不完。

那我就走了。他说。

她起身打开门,又坐下梳妆。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他扑过去扳住她的肩,想使她面对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光在镜子里漫不经心地扫视他的影子。等着,你说你等着我。

她转过头去。他感到世界一片空幻,悲愤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跳到她面前,绝望地喊叫:

你笑,你必须笑,你不能对我这样。

他像饿疯了的乞丐,哀求着,催逼着。她笑了,为了怜悯一个男人浓烈的爱情,也为了某种情不自禁地告别,她不仅笑了,而且笑出了声。这笑声他闻所未闻。他惊愣着,他从她脸上的混沌和苍白中,看到了一丝绝情的冷酷。他委屈地淌出些眼泪来,似乎想用悲伤使她回心转意。可是更糟,柔弱的女性最看不起的,就是男人怯懦的哭泣。完了,这一哭,他就在她心里——他自己的理想世界中彻底幻灭了。

中午,三姨妈坐着黄包车来到火车站。她没同赵连之讲话。她是来送路岚的。给路岚送行的还有怡美和秀东。赵连之觉得没意思,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狄秀东拉呱。秀东说,过两天她也要离开城市,当然是暂时的。她说她要去乡下伯父家把自己的妹妹接回来。兵荒马乱的,一家人还是守在一起的好。赵连之表示赞同。他说他也要走,家乡的父亲需要他照料。秀东吃惊道:

你不管三姨妈了?

赵连之长叹一声:人家有人管。

谁?

共产党。

秀东毛骨悚然,声音颤颤地说:你不能丢下三姨妈。

这时,在旁边,路岚拉住三姨妈的手,哀哀地说:你不能这样下去。家里没有男人,不知人家会怎样欺负你。

三姨妈默然。赵连之过来对路岚说:其实你三姨妈最好嫁个共产党,那样就太平了。

将来天下是谁的,还说不一定哩。怡美插进来说。

管它是谁的天下。像我这样的人,谁的敌人也不是。老母猪坐天下我也给它拍巴掌。赵连之说。

路岚毅然把目光投向赵连之:你别走,留下来,守着三姨妈。

赵连之望望三姨妈。三姨妈低头不语。

紧靠着火车站的莫家大街上,一条黄狗的死尸在雪霁后的阳光下渐渐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它终于咬死了一个人,一个女孩,人们也就群起而攻之,将它用乱棒乱石打死了。倒闭清盘已经有一个多月的吉美商行门口,坐着一长溜蓬头垢面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前面总有一个孩子,孩子头上总是插着草标的。广告牌上大腿、樱唇、隆胸、肥臀的美女神采依旧,大腿和肚子却贴上了新的商品指南:红狮蓝虎,专治梅毒,八八九九,药到病除。——太阳给这些文明的肮脏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这是城市留给路岚的最后的印象,许多年以后,她还能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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