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的响声――酒桶般的船长——白色桅灯——老派的英国人——海盗岛的奇闻——海蛇丸
我与春枝夫人、日出雄同前来送行的众人告别,乘上已在码头等候多时的小蒸汽船,在滨岛武文等四人的陪伴下,于夜里十点三十分登上了停泊在海面上的弦月丸号。
该弦月丸号隶属于意大利东方汽船公司,是一艘6,400吨级的巨轮,安设有两根烟囱、四根桅杆。此次航海将驶往清国及日本各港口,因船上装载了大量钢材和黄金、珍珠等不计其数的贵重品,可以看出轮船吃水很深。
由于乘客名单里有我们的信息,我们一踏上弦月丸号的舷梯,杂役就急忙跑来搬行李,接待员恭敬脱帽,扒开甲板上拥挤的人群,带我们进入靠近轮船中部的一等舱。但凡轮船,即使是相同等级的舱室,中部也最受欢迎,因为航行中相对较为稳当。为抢占这里的舱室,胡子拉碴的德国人、穿着复古西装的高鼻梁法国人等竞争者甚多。滨岛武文在那不勒斯市负有“富贵的日本人”的盛名,所幸有他鼎力相助,我们才终于抢到了这最上等的舱室。不仅如此,春枝夫人和日出雄的房间还与我相邻,无论发生何事都方便照应。
我一向轻装简从,省得麻烦,把手提包往舱室里一扔,就径直去了春枝夫人他们的舱室。这时,夫人正将少年抱在膝上,与丈夫等四人交谈,一看见我,身材曼妙的夫人急忙起身相迎,“呀,你已经收拾好了啊!”
“哎,那是因为柳川没什么可整理的行李。”滨岛高声笑着说“来”,让我坐到椅子上。于是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由于告别时刻迫近,大家似有千言万语,说也说不完,可不知不觉中,“哐啷——哐啷——”,喧嚣的铜锣声响彻船内。
“诶,诶,那声音是——”日出雄张大眼睛,抬头看着母亲慈祥的面孔问道。春枝夫人不语,凝望自己的丈夫。滨岛武文默默地站起来,回头看着另外三个人说道:“告别的时刻到了。”
一般按照海上规定,在轮船启航的十至十五分钟以前,听到船内响起铜锣声,送行者就必须离开。因此滨岛也要走了。他握着我的手与我郑重道别,接着与夫人说了两三句,又用右手抱过爱子,抚摸其浓密的头发,说道:“日出雄,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但你要牢记父亲叮嘱,成为非常优秀的人,做一名出色的海军军官,绝对不可忘记保卫日本的雄心壮志啊!”滨岛面带微笑,瞥了一眼默默向他点头的少年,同时催促另外三人离开了舱室。
方才他们来此送别我们,现在又轮到我们送他们离开。我右手拉着少年,扶着黯然神伤的春枝夫人走到甲板。今天正是阴历十三,月亮近圆,深蓝色的夜空里没有一片云彩。皓月皎洁,况且远方海面上停泊了三四艘某国军舰,他们始终用探照灯照射着海面,灯火通明,胜似白昼,甚至能看清随波沉浮的浮标。
滨岛行至轮船舷梯,再次回头望向我们。他望着夫人和爱子,似乎有何心事般将目光转向我,说:“柳川,在此与你告别了,春枝与日出雄就请你……”滨岛的神色顾虑重重,完全有别于他平日的豪爽性格,仿佛空中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按在这里般,难以离开。事后回想起来,这或许便是不祥的预兆吧!但当时我只顾及其离别之情,用力点头答道:“滨岛,你尽管放心去拼搏,不断发展壮大。我柳川必将不惜性命来保护你的妻儿。”他闻言微微一笑,分别与三人握手,走下轮船舷梯,登上等候已久的小蒸汽船。小蒸汽船瞬间激起浪花,向码头驶去。飞溅的浪花之上,两三只海鸟盘旋不已,低声鸣叫,此情此景愈发教旅客断肠。
“哎,父亲一个人去哪里了,他不回来了吗?”日出雄依偎着母亲的手臂,天真无邪地问道。纵是坚忍的春枝夫人,也不由得柔弱伤情。月光明亮,将丈夫离去的方向照如白昼,但小蒸汽船的轮廓还是渐渐朦胧,独留烟雾久久不散。
“夫人,到甲板上散散步如何?”我出声邀请二人道。情绪低落时,看看热闹光景或许能宽宽心,而眼下船首看上去最为热闹,我便带他们向那边走去。
由于临近启航的时刻,这附近很是拥挤。穿着轻便的杂役们如飞穿梭,众多体格魁梧的船员列队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后部的舷梯也已被拉起。在船首甲板上的大副的指挥下,一队水手跑到卷扬机旁,正摆开架势,待令卷起锚链。如啤酒桶般肥硕的船长则在船桥[1]上,一边捋着红色的络腮胡,一边傲然睥睨四方。乘客们三五成群,有肤色显眼的比利时白人、用定型胶将胡须做成剑形的法国年轻绅士、饮酒过多而鼻子通红的德国陆军将校、堪称美女范本的意大利女演员、肤色漆黑的印度周边的大富豪等。我也混杂其中,环视着这炫眼的光景,与春枝夫人聊着各种话题。这时,突然间,实在是突然,从我的背后传来水手们“哎呀、哎呀、哎呀、糟糕”的叫喊声,同时还有什么东西摔落甲板的声音。我急忙回头,只见一只白色的灯——在航海中象征轮船安全航行的球形桅灯——摔得粉碎,灯光亦随即熄灭。原来是两三个水手准备用滑车拉起前桅,球形桅灯却不知因何与绳索脱离,从桅杆约20英尺高的地方如流星般坠落,瞬时砸向船长所在的船桥。船长惊慌失措地躲闪,脚底一滑,在船桥一头栽下了两三阶楼梯。水手们都“啊”地张大口,脸色大变。船长急忙起身,满面怒气,但又羞于对自己的丑态发怒,于是他把手放在啤酒肚上,狠狠瞪着水手们。这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留着长胡须、秃头、老派打扮的英国人,见状瑟瑟发抖,嘟囔道:“啊呀、啊呀,这是不祥之兆,南无阿弥陀佛!但愿此船没有被恶魔缠住。”
哎,又是迷信之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当然,这件事背后不可能有什么复杂的理由,一定只是巧合罢了,但我又总觉得蹊跷。无论是谁,在即将开战或者动身上路时,只要有一丁点异样的事态,多少都会有些介意。尤其在我弦月丸号即将穿越万里波涛,驶入地中海、红海、印度洋等著名的危险地带之际,象征轮船安全航行的白色桅灯摔得粉身碎骨,灯火熄灭,与此同时,这艘船的指挥官——船长从船桥跌落,心怀不快,怒形于色等事态又接连发生,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似乎是弦月丸号大祸临头的前兆,任谁都会心情沉重。若在平时,这种胡思乱想自然转瞬即逝。但是,就在今天,方才,安妮念叨的什么魔鬼日、魔鬼时刻,还有滨岛一反常态,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间都浮上心头,令我产生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干脆离开这里吧。我回头望向春枝夫人。夫人见此情形,又听了那位老派英国人的自言自语,也面露几分不快。
“去船尾看看吧!”她催促着我,莲步轻移。
来到船尾,人影稀疏,洗刷后的甲板上还带着几分水气,倒映的月光也愈显皎洁。
“还是僻静的地方好啊!”春枝夫人露出落寞的笑容,和日出雄径直走到船边,倚靠栏杆,眺望远方的码头。
“日出雄啊,还记得那座高山吗?”熟悉那不勒斯的夫人指着市区东南方的高耸山脉。
日出雄睁圆了眼睛,仰望母亲说道:“是莫里斯山吧,我记得很清楚呢!”
“嗯。那么亮着很多电灯,竖着五六个大烟囱的地方是……”
“是圣卡尔洛街。母亲,我们家也在那个方向吧?”少年将双手搭在栏杆上,问道:“父亲已经到家了吗?”
“嗯,已经到家了哦。这个时候啊,说不定在向奶妈和管家史密斯先生他们夸你呢,说你很乖地上了船。”夫人聚精会神地柔声说着,如珍珠般光滑的脸颊靠近爱子浓密的头发。对夫人来说,这大概是她唯一的慰藉吧。现在过去未免冒失,妨碍这一片温情,于是我有意回避,一个人躺到离得稍远的安乐椅上,环视四周的风景。今夜月光明媚,广阔的那不勒斯港湾尽收眼底,伊斯基亚岬角影影绰绰,旋转灯塔隐约可见,直耸云霄的莫里斯山顶尚有积雪残留,在月光反射下闪闪发光,美得不可言喻。海港内的电灯光芒灿烂,从码头附近一直照射过来,宛如金龙飞腾的海面上,几百艘船舰游弋。进出港船只都遵守着海上法规,前桅亮白灯,右舷亮绿灯,左舷则为红灯,而停泊的船只就如巨鸟眠于海面,一切仿似梦中景色!
虽说我曾欣赏过数次这般景色,但今夜的美景尤令我兴致盎然,欲罢不能。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某处——那是一艘停泊在500米开外的蒸汽轮船。在某国军舰探照灯的照射下,其甲板上的装置一览无遗。该船大约1,000吨级,船体颜色漆黑,装有两根烟囱和两支桅杆。明显不是军舰,但也无法确认它是商船、邮船,还是怀有其他目的的船。当然,外观并无什么可疑之处,但我感到些许异样的是,就总吨位1,000吨的轮船来说,其结构过于坚固。另外,它的甲板下方搭载了数门大炮,船体看来吃水很深,深得反常。此时两根烟囱正吐着浓浓黑烟,想必是已经到了启航时间吧。很快,船首的锚被卷起,那艘船缓缓起航。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双筒望远镜,调整好度数,准备更仔细地观察那边的甲板。就在这时,对方轮船的船桥上有一个船员模样的男人,也在专心致志地用双筒望远镜对准我们的轮船。意外的是,当我与他视线相撞时,他立刻丢开望远镜,若无其事地将脸转向一边。他的举动过于奇怪,我不禁心生疑虑。不知为何,此时一桩往事涌上心头。那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在从美国到欧洲的轮船上,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与一位英国老水手熟络起来。老水手讲了许多有趣的传闻,其中最令我铭记在心的是:世上最险恶的航路非印度洋莫属。听说在非洲东方远离马达加斯加岛的地方,有一座超乎世人想象的海盗岛。当然,也是一座在世界地图上找不到的孤岛。那里集结了数百名堪比鬼神凶猛的海盗,他们狼狈为奸,驾驶七艘快速且牢固的海盗船,常年徘徊在那附近的航路,有时甚至远航至大西洋沿岸。当他们发现装载贵重货物的轮船,就会突然将其击沉,为所欲为。在欧美的海员中,几乎无人不知此事。然而头疼的是,这伙海盗来如风去亦如风,狡猾之极,令人发指。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探查的,但他们选择袭击的对象往往仅限于载有高级贵重货物的轮船,相应的也就很少现身。据传海盗们利用财力勾结了欧洲某强国,每年向该国贿赂近5,000万美元,以得到暗中保护,因此他们的船拥有正式的国籍,可以停泊在贸易港口,在甲板上升起该强国的商船旗帜。这般无法无天,实在是岂有此理。
看见这艘装有两根烟囱、两支桅杆的可疑船只,或许是心理作用,我的耳边突然响起老水手的话。若老水手所言属实,这种船莫非就是海盗船?正在我感到不妙之际,那艘可疑船只渐渐加快航速,从我弦月丸号左侧擦过。在本船船灯的照射下,那艘船尾部的“海蛇丸”三字从我眼前一掠而过。“海蛇丸”便是这艘船的名称。只见其激起层层波浪,向浩瀚的远方驶去。
“啊!奇怪,好奇怪,今天怎么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啊!”我不禁叫喊起来。
“哎呀,你怎么了。”春枝夫人和日出雄惊讶地回头望着我。
“夫人!”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不能说啊,我意识到此时轻率地道出这些——而且仅是我个人的猜想,恐怕会伤害到这位丽人的柔软心肠。
“不,没什么。哈哈哈。”我故意放声大笑。
就在此刻,甲板上响起了表示十一点三十分的钟声。同时还有狮吼般的汽笛声,“呜——呜——”,这是出发的信号。承载着我等命运的弦月丸号终于缓缓启程。
注释
[1]上甲板的前高处,指挥船只航行的地方。(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