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火箭前舱的战神号探险队队长哈里森从望远镜前转过身来。“最多再有两个星期，”他说道。“火星相对地球的逆行只有七十天，我们必须在这个时间段返航，否则就得再等上一年半载，我们的地球母亲才能绕太阳一周，再次追上我们。你们不会想在这里过个冬吧？”
队员中的化学家迪克·贾维斯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来，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宁愿在液态空气罐里过冬！”他坚定地说。“零下八十度的夏夜已经够我受的了。”
“好吧，”队长想了想，说道，“那么首支火星探险队不久之后就要成功返航了。”
“到家的时候再提‘成功’二字吧，”贾维斯纠正道。“我对这些破火箭可没什么信心——尤其是在上周那个附属火箭把我扔在乙基区中央之后。搭火箭出发，然后步行返回，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新体验。”
“你提醒了我，”哈里森回道，“我们得找到你那些胶片。要是没有它们，这次探险可真就是血本无归了。还记得人们是怎么批评那些首次登月的照片吗？我们的照片得让他们自己上门求着买才行。还有转播权；我们也要给机构带来点利润。”
“我感兴趣的，”贾维斯反驳道，“是个人的好处。比如说，出一本书。探险类书籍总是很畅销。《火星沙漠》——以此为题怎么样？”
“糟透了！”队长嘟囔着。“听起来像一本甜品的烹饪书。你应该给它取名为‘热爱火星生命’之类的。”
贾维斯笑了起来。“总之，”他说，“一旦我们回到地球，我就会抓住所有赚钱的机会，再也、再也不会搭乘火箭飞出平流层之外了。在这个干巴巴的弹丸之地转了一圈以后，我学会的就是好好欣赏地球之美。”
“我打赌，你过两年还会想回来的，”队长咧嘴一笑。“你会想着再见见你的朋友——那只古怪的鸵鸟。”
“忒尔？”他的声音严肃起来。“要是我没跟他失散就好了。他是个很好的侦查员。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葬身于梦幻怪兽的腹中了。还有与推车怪的那一战，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谢谢他。”
“你们两个，一对疯子，”哈里森评论道。他瞥了一眼左舷窗外灰蒙蒙的暗海区。“太阳就要出来了。”他顿了顿。“听着，迪克——你和勒罗伊开另外一艘附属火箭，去把那些胶片找回来。”
贾维斯凝视着他。“我和勒罗伊？”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为什么不是我和普茨？有工程师在，一旦火箭出了问题，我们生还的几率也会大一些。”
队长朝舱尾点了点头，那里刚巧传来一阵敲击声和低沉的咒骂声。“普茨要到战神号的内舱去，”他说道。“我们返航之前，他已经忙得没时间了，我让他把每个螺栓都检查一遍。启程时再维修，可就晚了。”
“要是勒罗伊和我坠机了怎么办？那可是我们最后一架附属火箭了。”
“再找一只鸵鸟，然后走回来呗，”哈里森粗声建议道。然后他笑了笑。“如果你们遇到了麻烦，我们就驾驶战神号去找你们，”他说。“那些胶片很重要。”他转身喊道。“勒罗伊！”
矮小精悍的生物学家一脸迷惑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和贾维斯准备出发去清理坠毁的火箭残骸，”队长指示着。“万事俱备，你们最好立即出发。每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我会在这儿听着。”
勒罗伊的眼里泛着光芒。“如果遇到新物种，我们可以着陆吗？”他问道。
“想着陆就着陆吧。在这个高尔夫球般大小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危险。”
“除了梦幻怪兽，”贾维斯边嘟囔，边轻轻地耸了耸肩。他忽然皱了皱眉。“只要我们朝那个方向走，说不定可以看到忒尔的家！他一定就住在那附近，他可是我们在火星上见过的最重要的人物。”
哈里森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你们应该尽量避免麻烦，”他小声说。“不过，好吧，”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去看看吧。附属火箭上有食物和水；足够你们用上几天了。但一定要和我保持联络，伙计们！”
贾维斯和勒罗伊走出气闸门，来到灰色的平原上。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没给稀薄的空气带来足够的暖意，身上和肺里都像针扎一样难受，窒息感使他们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迅速摆好坐姿，等着在地球上的适应室里受训过几个月的身体慢慢适应这里的空气。与平时一样，勒罗伊的脸色又因气闷而微微泛蓝，贾维斯则听到自己喉咙深处传来刺耳的呼吸声。但五分钟之后，不适感就消失了；他们起身走进了战神号黑色舱体旁停靠着的附属火箭。
剧烈的核反应使射流呼啸而出；随着火箭的提升，尘土和生豆的碎片在云中翻滚。哈里森看着他们的火箭沿着发射轨迹向南飞去，才转身继续自己的工作。
再次看到这架火箭已是四天之后。夜幕刚刚降临，太阳就像蜡烛坠入大海一般突然消失在地平线上，附属火箭就在此时闪着亮光出现在南面的天空，后面冒着火的机翼慢慢逼近，最后轻轻地降落在他面前。贾维斯和勒罗伊出现了，他们从黄昏中缓缓走来。在战神号的灯光下，哈里森仔细地打量着他们：贾维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不过比起勒罗伊来，他还算好的，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勒罗伊此时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小生物学家的脸色就像外面的月光一样惨白；胳膊上绑着保温绷带，衣服也是破烂不堪。不过最令哈里森感到诧异的还是他的眼神；与这个小法国人一起度过了那么多难捱的日子，还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很明显，他们受了过度的惊吓，这就奇怪了，勒罗伊并不是胆小之人，不然也不会通过机构的选拔成为第一支火星探险队的四名成员之一。可是他神思恍惚、目光呆滞，又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只有眼中的恐惧表露无遗。“就像是刚刚上过天堂又下过地狱的家伙，”哈里森自言自语道。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猜得简直丝毫不差。
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坐定之后，哈里森依旧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两个看起来可真不错！”他大声说。“我真不该允许你们四处乱走。”他停了停。“你的胳膊没事吗，勒罗伊？要不要处理一下？”
贾维斯回答道。“他没事——只是一个口子。我想这里没有感染的危险；勒罗伊说火星上没有细菌。”
“好吧，”队长大声说道，“那你们就说说出了什么事吧！无线电报告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逃出了天堂！’哼！”
“我不想在无线电里说得太细，”贾维斯严肃地说道。“那样你会认为我们发疯了。”
“反正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我也是！”勒罗伊小声说。“我也这么想！”
“我能从头讲起么？”化学家问道。“我们最初的报告还是很完整的。”他看到普茨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脸和手上都被碳蹭得漆黑，他在哈里森旁边坐下了。
“从头开始，”哈里森命令道。
“好的，”贾维斯开始讲述，“刚开始我们一切顺利，沿着既定路线向战神号的正南飞去，与我上周的路线完全一致。我已经看惯了这里狭窄的地平线，所以并没有被闷在大碗里的感觉，不过，一不留神，还是会把距离估计大了。习惯了地球曲率之后，四英里的路程感觉像八英里一样远，脚下的景物看起来也大了四倍。远远看去，小小的山丘就像宏伟的山脉一样。”
“这些我都知道，”哈里森抱怨道。
“没错，但是勒罗伊不知道，我花了一两个小时向他解释。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明白了的话），我们已经穿过了暗海区，来到了褐黄区的沙漠地带，然后又飞越了运河、泥堆城、木桶怪们的家还有忒尔开枪打死梦幻怪兽的地方。这样下去对皮埃尔没有任何帮助，于是我们着了陆，让他在梦幻怪兽的尸体上做些生物学研究。就这样。
“尸体还躺在那儿。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当然不会腐烂，这里没有细菌一类的生物，勒罗伊说火星就像手术台一样，干净无菌。”
“像老女人的心脏一样，”小生物学家纠正道，他总算开始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生机。“像老女人的心脏！”
“无所谓了，”贾维斯继续讲道，“大约有一百只灰绿色的生豆趴在尸体上面，数量越来越多，还长出了分支。勒罗伊找了根棍子，把它们敲下去，一个支系被打散之后，生豆们又向其他支系爬去。他只好四处敲打，我远远地看着；这个长着绳索般胳膊的怪物即使死了，也依然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然后我们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那个怪物是半植物！”
“说得没错！”生物学家确认道。“这是真的！”
“它一定是生豆们的大表哥，”贾维斯继续讲着。“勒罗伊兴奋极了；他猜火星上的所有生物都是这样的——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他说，这里的生物从未分化过；它们都同时具有两种本质，木桶怪也不例外——甚至是忒尔！我想他说得没错，尤其是我回想起忒尔休息时的样子，喙扎在土里，整夜都保持这个姿势。我也从未见他吃过东西或喝过水；或许他的喙本质上就是他的根，他以这种方式获得养分。”
“听起来有些疯狂，”哈里森评论道。
“于是，”贾维斯继续说道，“我们敲碎了几只其他生物，结果也差不多——它们的碎片还会在地上爬，只是比生豆慢得多，最后都扎进了土里。后来，勒罗伊想抓个会走的草叶看看，我们正打算离开时，又看到一队木桶怪推着小车跑了过来。它们还记得我；还像之前那样一起敲着鼓点‘我们是朋友——哎呦！’勒罗伊想打死一只，切开看看，但我对于之前和忒尔一起与木桶怪的那一战仍然心有余悸，所以赶紧打消了他的想法。不过，关于木桶怪为什么要收集垃圾，他倒是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想做泥巴馅饼，我猜。”哈里森咕哝着。
“差不多，”贾维斯表示赞同。“勒罗伊认为，它们把垃圾当做食物。如果它们都是半植物的，那么这些恰恰是它们需要的东西——土壤，以及使其变得肥沃的有机物残留。这就是他们碾碎了沙土、生豆和其他生物的原因，明白吗？”
“不明白，”哈里森反驳道。“那自杀又如何解释呢？”
“对此，勒罗伊也有一种想法。当沙子和石粒太多时，他们就会跳下碾子自杀；他们用自己来调节养分的比例。”
“卑劣！”哈里森厌恶地说道。“他们为什么不从外面找些其他物种呢？”
“因为自杀更方便。你要记住，不能以地球的标准来衡量这些生物；它们也许根本不会有痛感，也没有所谓的个性。他们那点智商只够保护整个群体的财产——比如那个蚂蚁堆。如此而已！蚂蚁们都是自愿为了蚁丘献身的；这些生物同样如此。”
“人也能做到，”队长评述道，“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
“没错，不过人总不会完全心甘情愿。需要有些感情，比如爱国之情，来驱使他们为祖国献出生命；而这些东西做起来就像日常工作一样。”他停了下来。
“我们给梦幻怪兽和木桶怪拍了些照片，然后继续前进。我们飞越了褐黄区，尽量紧贴战神号所在的经线，很快我们就发现了金字塔怪的踪迹。我们转弯降落，好让勒罗伊也来看一看，看到目标之后，我们落了地。从我和忒尔离开之后，它只搭建了两行砖块，它就坐在那儿，吸入硅，吐出砖块，仿佛这就是它的永恒——事实也的确如此。勒罗伊想用博兰爆破子弹杀了它进行解剖，但我认为对一只千万年高龄的生物，我们应给予一定的尊重，于是我劝阻了他。他从怪物头上的小洞向下窥探，差点被拿着砖块的胳膊撞了头，然后他从怪物身上削下一些碎片，而怪物完全无动于衷。他找到了我之前削过的地方，想看看是否有愈合的痕迹，不过他觉得还是再过个两三千年才能看得清楚。于是，我们拍了几张照片，便继续飞行。
“当天下午，我们到达了火箭坠毁处。那儿一点儿没变；我们捡起了胶片，讨论着接下来去哪里。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找到忒尔；他曾经指着南方向我示意，所以我猜他应该住在乙基区附近。我们规划了一下路线，当时我们所在的位置应该是乙基二区；乙基一区应该继续向东。我们决定跟着直觉走，去乙基一区看看，于是就在嗡嗡声中出发了。”
“是发动机的声音？”一直保持沉默的普茨忽然问道。
“真难得，它没出什么问题，卡尔。你的发动机运行得不错。我们一路闲逛，为了看得更远，我们飞得很高，大概有五万英尺。乙基二区就像一块橙色的地毯在脚下延伸，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了灰色的暗海区。我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飞越了这片狭窄的暗海区，乙基一区就在前方——与它的同名区域一样的橙色沙漠。我们转头向南，沿着沙漠的边缘向南海区进发。接近黄昏时，我们发现了它。”
“发现？”普茨重复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我们看到了沙漠——还有房屋！不是运河边的那种泥堆城，不过也有一条运河穿城而过。从地图上看，这条运河应该是被斯基亚帕雷利称为阿斯卡尼俄斯的其中一段。
“可能是我们飞得太高，所以城里的居民都没看到我们，而也因如此，我们即使透过玻璃，也无法对城中的情况看个分明。不过，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我们不打算着陆。我们在城市上空盘旋了一会儿；运河一直流向南海区，在南方闪着亮光，那竟然是正在融化的冰冠！冰水随运河漂流而去；但我们依旧可以看到里面晶莹的水光。再向南，就是南海区的边界，那里有个山谷——除了褐黄区和乙基二区之间的悬崖之外，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火星上看到与众不同的地表形态。我们飞越了山谷——”贾维斯突然停了下来，耸耸肩；刚刚恢复了生气的勒罗伊脸色又变得苍白了。化学家继续道，“那个时候的山谷看起来很正常。不过是一片灰色的荒原，也许和其他地方一样满地都是爬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