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重重,蜀道漫漫。此去重庆必经湘西,彭治中想借此机会回趟家,看看父母,也看看塾塾。劳车河畔水辗房一别,整整一年了。一年来,因防地不断变化,虽然写了几封信给塾塾,却一直没有得到她的半点消息,不知她是否……想着那件事,彭治中心中又激动又愧疚。这次路过家乡,一定将塾塾娶回多谷寨。
彭治中试着请了十天假,获得批准,可以提前十天启程。他给龙山邮政局发了一份电报,将打算告诉给了家里。龙山邮政局养着一头骡子,专门用来传递电报,家里能够及时接到消息。
他日夜兼程,直奔湘西。一天上午,渡过沅江,来到了沅陵码头,径直走到沅、酉两水汇合处。两水泾、渭分明,一蓝一白,清澈见底,鱼群在蓝白相间的河水中自由穿梭。酉水又叫白河,是沅江的支流,河水青如白练。彭治中望着河水感到无限的甜美和慰藉,蹲下身掬起一捧白河水。秋天的艳阳照在手心,水光闪烁。他一仰脖子,将这流经家园的河水同一捧阳光一起喝进肚里,顿觉全身通泰,无比清爽。
二哥彭治安朝这边跑来。惊喜地叫道:“劳必——治中——快过来,坐船转去!”彭治中举目望去,见是二哥,异常高兴,笑着奔了过去:“阿可——”
码头上停泊着许多船只,他家十多条大货船也在其中。一个水手说道:“三少爷转来了?二少爷这一路不停地念着你呢。”彭治中朝水手们笑了笑,便跳上了船。二哥把手一挥:“起锚!”十多条大船纷纷离开码头,沿酉水河逆流而上。
二哥陪同彭治中坐在船仓里,兴奋地告诉他:“我们在沅陵刚好卸了一些货,正准备开船,哪知抬头一望,就看见了你。家里收到电报后,全家老少好喜欢!阿爸阿业眼睛都望绿了,盼你早点转来拜堂成亲。”彭治中连忙问道:“我卡客他们还好沙?”本来想问塾塾,却不好意思开口,只好问岳父。二哥连连点头:“都好都好!塾塾请人帮着做了一大堆客鞋呢。”彭治中放心了。连日爬涉,实在劳顿,他打了一个哈欠。二哥说:“你在舱里睡下瞌睡。”彭治中头一着枕就酣然入睡了。
船队到了王村,又要靠岸卸一些货物。必须这样,沿途集市都有货物要卸。一路上行,一路御货,上水船越行越轻,等到了家,就剩空船了。船是空了,银子却满了荷包。
王村是一个古老的水码头。据史料记载,秦朝时,它是洞庭郡下辖的酉阳县城所在地。如今,千年繁华依旧。一条青石板老街,从码头开始,向上延伸五六华里。街道宽约两丈左右,两边房屋鳞次栉比,店铺林立,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彭治中醒了,想上街给塾塾买对银手镯。与二哥打了声招呼,便下了船。他沿着青石街拾级而上,来到一家银店门口,快步走了进去。挑选了一对做工精致的银手镯后,就出了银店,转身往码头边走来。
水手们还在卸货,彭治中信步走进旁边一家茶馆。一进门,便看到了彭玉堂和二老三老在里面喝茶。见他进来,彭玉堂两眼发亮,一下跳了起来“玉堂!”“治中!”两人同时惊呼。店主热情地迎了上来:“请坐。来了贵客,上茶!”店小二给彭治中端上了一碗茶。
彭玉堂惊奇地望着彭治中:“治中,听说你当兵去了火线,今天啷门到了这里?”彭治中颇有几份自豪:“不错,我跟日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交过手,现在是师部少校参谋官,被保送到重庆去上军校,顺路回家把婚结了。”彭玉堂又钦佩又羡慕,举起了大拇指:“哎呀,你跟我们司城土王后代争光了!”二老三老满脸钦佩地望着彭治中直笑。彭治中问道:“玉堂,你们几个跑这么远,来王村有么子好事呀?”彭玉堂叹了口气:“唉,想买点子弹。”彭治中满脸惊讶:“你还在当绿林好汉!我给你写的信一点也没起作用罗?”彭玉堂更惊诧,盯着眼睛问道:“你几时跟我写了么子信哦!我啷门不晓得呢?”
彭治中觉得奇怪:“我去龙山兵营时,写给你的。难道彭治华没给你呀?”彭玉堂的脸色变了:“治中,快莫提那个狗日的!你不晓得,龙仕旺背着彭治华的皮皮尽做坏事,不杀他天地不容!彭治华是非不分,一把火烧了羊峰山,断了老子的退路。还联合永顺、保靖、永绥三个县的保安团,到处围剿我和石生根。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脚长在我的身上。一年时间了,连我一根卵毛也没剿去!”
彭治中连忙劝慰他:“玉堂,你跟治华的梁子太深,他没将信交给你情有可原。你这样下去,不是一件好事。如今,国难当头,地方上一派混乱,势必影响抗战大局。听我一劝,金盆洗手,娶妻成家,安心生产。”彭玉堂摇了摇头:“治中,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彭治华不会放我松活的。我上山后,阿业一直挨到阿大(姐)住,她老人家跟我阿爸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又为我东躲西躲,我心里也不好受。”
见他神色有些黯然,彭治中继续劝道:“玉堂,你若有心下山,我跟你和治华两个取个和。我们都是一根马鞭发的子孙,内室操戈,人家要看笑话。”彭玉堂皱了皱眉头:“只怕你讲不进彭治华的话。”彭治中春风得意,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悦:“我堂堂正规军少校,他一个地方边防营长,这点面子还不给我?我结婚,他要上我家吃酒。你也去,我当着你俩的面把梁子解开。到时你就让他一点。”彭玉堂满口答应:“要得!”
卸货完毕,二哥在码头上高声喊他:“治中,上船呀!”彭玉堂将彭治中送上了船,默默地目送着他,直到船队都转弯了,还站在码头上。彭治中觉得彭玉堂有些可怜,决心一定要将他引上正道。
船队到了终点,二哥叫一个水手上前去给家中报信。哥俩快到寨口时,寨子上传来了猪叫声。家里得到了信,开始杀猪了。彭治中十分高兴,解开包袱,取出军装穿上,还将手枪也别在了腰上。
彭治中远远看见父亲带着族人候在寨门口。见他出现了,父亲手舞足蹈,指挥族人鸣锣放鞭。山寨顿时沸腾起来。夕阳下,父亲的身影在硝烟中时隐时现。彭治中的眼里闪出了泪光,他像接受长官检阅一样,阔步朝寨门口走去。父亲把手一挥,锣鼓声停了下来。彭治中几步抢了上去,给父亲敬礼:“阿爸大人,治中我转来了!”父亲喜笑颜开:“好好好,治中,快快进寨子!”他抓着彭治中的手就进了寨门。
彭治中回家的第二天便去塾塾家解礼。清早,他身着民族传统服装,同礼官先生一道带着十多个兄弟,挑着酒肉等一应彩礼出了寨门。土家婚俗,解礼时,新郎可以去女方家,迎亲那天只能在家等着。一年没见塾塾了,要趁解礼的机会,先见她一面。他满脸喜悦,快步走在最前面。兄弟们嘻嘻哈哈打趣道:“劳必,那塾塾又不得跑,你走这么快做么?我们扑爬连天也跟不上你的长脚杆。”
塾塾家一片喜庆祥和,帮忙的人忙进忙出。
院门外,传来鞭炮声,女方督管和向清廉老先生连忙迎了出去。银芝阿妈和女眷们拥到大门边看热闹。塾塾躲在母亲的身后,笑笑的将头探了出来。母亲说:“还不快去躲起,又不怕人家解礼的人看见笑你。”母亲的话果然灵验,解礼的兄弟们一进院子,有人便高声笑了起来:“也!我们都笑劳必等不起了,有一个人比劳必还急呢!”塾塾将头一下就缩了回去。
利用清点彩礼的空隙,彭治中钻进了塾塾的闺房。塾塾望着他嘿嘿直笑,将一条凳子推给他:“你坐。”彭治中坐下,望着那堆客鞋,笑道:“塾塾,时间这么短,你辛苦了。”塾塾一笑:“我抓了几个夫。做得毛手毛脚,丑死了,像些水爬虫。”彭治中故作惊讶:“哎呀!我家有些老人胆小,会整夜做梦水爬虫往床上爬。”塾塾嘿嘿直乐:“我有的是办法,画个鸭子符就是,保证老人家一夜安神大吉。”
彭治中不再斗嘴逗她,神秘地望着塾塾:“把手伸出来!”塾塾将一双白嫩的小手伸了出来:“像双猫爪子,有么看场……”彭治中取出银手镯给她戴上。塾塾恍然大悟:“跟我戴手圈呀!这些东西不是都准备了嘛。哎呀,几好看,比到我手打的呀!”彭治中说:“多给你送一副。我从王村专门为你挑选的。”塾塾的心中无比甜蜜:“你就是看重我。几封信我都收到了,想回信不晓得寄哪里。人家担心死了,夜里做梦见到你,抱着你哭不肯松手。”彭治中笑了:“难怪我有天夜里一身汗,原来是你的眼泪水呀。”塾塾抿了抿嘴:“你都当这么大的官了,还把我记到心中,我真欢喜死了。我讲了的,你在外面找个好的,我一点都不怨你。”彭治中摸了一下脖子:“你以为陈世美好当呀,砍起脑壳不痛?另外,你也还没有娃娃,我要是讨了别个,哪个在身边陪你呢?”塾塾把脸一捧,咕咕直笑:“阿捏呃,你好怪哦!还记到那句话。丑死了。”
“劳必——梭那去了?彭治中——吃早饭!”礼官先生在外面高声叫道。塾塾止住笑声,柔声道:“快去吃饭。他们晓得你到这里,又要笑你。”彭治中在塾塾的脸上亲了一口:“的确饿了,先吃一口人肉。”便笑着溜了出去。塾塾的心都快要溶化了,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
解礼的第二天,是男方的插花酒。外公、舅爷,姑姑、姑爷等,晚上要给新郎倌披红插花。凡与男方关系密切的亲朋,都会赶来捧场看热闹。
快到中午时,彭治华骑着马兴匆匆地赶来了。他排场大,带了十多位枪兵。跳下马便自责道:“治中呀,我的穷事多,来迟了!”彭治中笑迎上去:“治华兄,劳你动步了。里面请!”彭治华哈哈笑道:“治中,搞得不错呀,官至少校参谋了,你这架式要当上将军的。我们这支人代代出豪杰。”彭治中心里舒服,表面上却很谦虚:“治中年轻,很多地方过不得经(不足),要多向老兄学习。”彭治华听了这话心中自然受用,和彭治中手抓手地进了屋。两人在客厅还没有说上几句话,知客先生又在外面大声报客:“贵客来了,装烟倒茶!”彭治中说:“治华兄,我出去看看。”彭治华心中不快,么子人比我还上劲,要你出去迎接?但表面上却堆满了笑容:“来的都是客,你莫管我,自家兄弟嘛,随便点好些。”彭治中快步往门外走去,希望来客是彭玉堂。
他走出门外,果然是彭玉堂带着二老三老如约而至。心中大喜,轻声笑道:“玉堂,你来得正好,快进屋去,他就在里面。”彭玉堂知道谁在里面,吩咐二老三老说:“你们就在外面。”他怕彭治华多心,一人同彭治中进了屋。
彭治华见彭治中引着彭玉堂走了进来,脸色一下就变了,弹起身想掏腰间的手枪。彭玉堂叫了声:“治中!”彭治中连忙摇手:“治华兄,快莫误会!只怪我刚才还没来得及跟你老兄禀报。玉堂是我专门请来的,我想趁这个机会为你两兄弟取个和。我们都是彭公爵主的后代,一锅饭都还是热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彭治华突然觉得彭治中和彭玉堂一样可恨,认为两人邀着来耍他,恨不得一枪打死他俩。他脸色难看,只想抬脚走人。
彭治中扯了一下彭玉堂的衣角,满脸笑容地走向彭治华:“老兄快坐起,几兄弟逮碗和气酒!”彭玉堂会意,走上前勉强一笑:“玉堂不懂事,得罪了大哥,请你大人大量,莫记气!”彭治中抓着彭治华的手直打圆场:“治华兄,玉堂晓得搞错了,过去的事就莫记了。”他朝外面高呼一声,“跟客厅赶快安排一桌酒菜!治华兄,坐起坐起。玉堂,你也快坐起。”彭治华强忍怒火坐了下去,连看也没看一眼彭玉堂。彭玉堂被扫了面子,心里不舒服,木着脸坐在了桌子对面。
酒菜马上传了进来。彭治中倒了三碗酒,朝彭治华和彭玉堂拱拱手:“感谢治华、玉堂两兄弟来吃我的喜酒!多话不讲,我们是亲兄弟,把酒碗端起,那这胡(一口干)!”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彭玉堂二话不说也干了,彭治华勉勉强强喝下了酒。彭治中又要酌酒,彭治华摆摆手:“治中,酒就不逮了。我这几天肚子不大舒服。”彭治中明白他哪里不舒服,便看了一眼彭玉堂:“玉堂,治华兄是大哥,又是军中前辈,值得你我学习的地方多。他是个君子,原谅了你。你就安心搞生产,讨个婆娘过日子。”
彭玉堂语气有些生硬:“只要别个莫找我彭玉堂的开干,我没得么子卵讲的!有点饿,逮碗饭。”他装起一碗饭便吃了起来。彭治中笑望彭治华。彭治华鼻子哼了一声,似应非应,也装了半碗饭。彭治中觉得双方都在气头上,不宜多说。笑道:“也好,都吃点饭,晚上再逮酒。”彭玉堂闷着头吃饭。彭治华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半碗饭几口吃了,就放了碗筷,“治中慢吃。”起身便走。彭治中将他送到门口,又返回来陪彭玉堂。彭治中理解,他们两人结仇太深,要完全化解,还需要一段时间。
吃了中饭,彭玉堂要回去。彭治中担心他和彭治华借着酒兴控制不住言行,万一又添新仇就不好了,没有留他,从寨子后门送他们叔侄三人出去了。彭治中转身来找彭治华,他已不辞而别。彭治中连忙追到寨门边,彭治华骑着马已经走远。彭治中有些失落。
劳车河畔,塾塾家一片灯火通明。一群姊妹簇拥着塾塾,在闺房里哭嫁。塾塾没有别人出嫁时的那种凄苦心情,怎么也哭不出来。一个姊妹说:“塾塾,现在不哭个够,二天……”塾塾知道后半句话“二天哭不完”。她觉得这是骗人的话,一点也不相信,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雄鸡啼鸣,新娘开脸,梳头换装。银芝阿妈唱起了哭嫁歌,教诲女儿:
临行阿业教育你,字字句句听分明。
族尊讲话儿要听,族尊跟你看成金。
公婆面前要孝顺,公婆把你看成银。
对待君夫敬如宾,夫君才把你来疼。
妯娌姑叔要谦让,和和气气一家人。
塾塾悲从心生,想着今日分离,若蜜蜂分桶各是一家,抱着母亲泣不成声,哽哽咽咽唱道:
我的巴业我恩人,独木笋子发成林,
为愿巴业颜不老,我带儿孙来孝顺。
这时,鞭炮声声,鼓乐齐鸣,娶亲队伍来到了塾塾家。娶亲督官一声高唱:“吉日良辰正好,请向府塾塾小姐出闺!”塾塾头罩青丝帕,被一个族兄用三尺红绸搂着细腰背出了闺房。
一路吹吹打打,塾塾坐在大花轿里被抬上了多谷寨。完成拜堂仪式后,彭治中手牵着塾塾入了洞房。按照习俗,一对新人要争“大边”。哪个先坐在床沿的左边为大,预示婚后能占上风,当家作主。彭治中惜香怜玉,低声道:“赶快坐下,你当家。”塾塾柔情似水,若乳燕呢喃:“我不。”外面听房的人开怀大笑,拿腔作调篡改道:“好痛,我不!”塾塾满脸羞赧,把头埋进彭治中的怀中。彭治中一把搂住她,两人同时坐上了大边。
十天婚假眨眼就过去了,彭治中告别父母,惜别娇妻,踏上西去重庆之路。
彭治华那天离开多谷后,一路上越想越气愤:彭玉堂罪大恶极与我不共戴天,你彭治中身为国军少校,却通匪窝匪,与土匪亲如兄弟,充能要当和事佬,想老子放过那狗日彭玉堂。做梦!你跟老子不当人,老子还认你呀!他当天就去了龙山县城,与人合谋,奏了彭治中一本,并派专人骑上快马送往重庆。
彭治中还在路上,告状书却提前到了重庆。重庆方面大怒,发报去前线严厉批评湘西师用人失误,命令严查彭治中在部队还有哪些不良行为。营长最近升为副团长了,副营长当了营长,就把彭治中私放日军战俘作为了“汉奸”罪,师部不敢压着不报,只能暗中替彭治中婉惜。同一事情,在不同时间地点,由不同的人去理解,结局大相径庭。彭治中一到重庆,就被宪兵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
彭治中入狱后,父亲和两个哥哥被保安团抓进了县城。家中没有了当家人,彭治华放心大胆去了多谷寨。想霸占彭治中的新婚妻子塾塾,强占他家船队。只是一时情面上过不去,便对彭治中母亲说:“业此(伯娘),现在你家船队没人经管,不用要沤烂,我来替你老人家管一向。”彭治中的母亲觉得舍不得笼中鸡,打不了山中鸟,泪水婆娑地说道:“肥水没落外人田,你就用一向。治华,平时我们当你是亲侄儿,今天家里落到这一步,你要多帮忙,想法把你巴此和两个兄弟先取出来。”彭治华满口答应:“好好好,哪天我去保安团走一趟就是。”他看了一眼塾塾:“业此,塾塾不如去我家散下心,坐在家里怄出病来几头划不来。”塾塾将脸车向了一边。老人觉得此时将塾塾往别人家里支不合适,就谢绝了。
彭治华一走,塾塾就哭了:“阿业,千万莫答应彭治华,我就和两个查尺(嫂子)到多谷寨上陪您。”婆婆一听,心中警觉起来,安慰道:“我的崽,你先回劳车河去住一向,散下心。你阿爸教过彭治华,他不敢到你阿爸面前去说三道四。”
几天后,彭治华想了一个主意:奉命捉拿“汉奸老婆”塾塾。来到多谷,知道塾塾回了娘家,心中窃喜:何不趁机去娶了她呢?彭治中现在暗无天日,先生和师母肯定舍不得让独生女活守寡,自己有权有势,不嫌弃塾塾不是黄花女就天福了。哼,和老子玩板眼,让你彭治中家败人散!他催马下了多谷寨。
路过猫儿滩街上,彭治华买了一长串鞭炮。他要将这件事情,铁板上钉钉子铆死。当地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鞭炮一响就证明女方应许了婚事。那些家族强的或者一些痞子,明知女方不会同意,就欺负女方家弱,耍赖将鞭炮在院子偷偷地点烧,生米煮成熟饭,不答应也不行。彭治华想:先生是个爱面子的人,不好这么快同彭治中家悔亲,悄悄地把鞭炮放了,哪个还会嚼舌根?先生还要感谢我会办事情呢!
塾塾和父母正在家里吃中饭,听到院外突然响起鞭炮声,丢下饭碗,红脸枯眉地跑出了门,抓起一把竹扫帚,扑向院门。她死死地阻在院门口,挥动着竹扫帚,跺着脚又哭又闹:“你个天杀的彭治华!你不要脸!你不是人!”
彭治华嘻皮笑脸地坐在马背上朝她直笑:“嘿嘿嘿,迟了!塾塾,你现在是我婆娘了,炮火都炸完了,一个寨子都晓得,你莫想赖得脱!”
向清廉老先生怒火冲天,手持洗衣棒奔到院门口。他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气得发抖,指着彭治华大骂:“你个衣冠禽兽!敢进来,我一捧就打死你!”
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进去。彭治华没想到会是这样,恼羞成怒地跳下了马。一边往院门口闯,一边手指老先生骂道:“你个老狗,不识抬举。老子今天偏要进来!”
老先生气得说不出话,跳起来照着彭治华的脑门就是一棒,打得他头昏眼花,军帽飞向一边,头上鲜血直流。彭治华狼狈不堪,恼怒地掏出手枪,向曾经教他“人之初,性本善”的启蒙先生连开三枪。老先生倒在血泊之中,离开了人世。塾塾高叫一声:“阿爸——”便昏厥过去。银芝阿妈扑在老伴身上,喊了一天:“天呀——”也不知人事了。
寨上人闻讯赶来,看着惨状,敢怒不敢言。彭治华指着人们吼道:“这就是当汉奸和通匪的下场!不信邪的,也和这老狗一样,死了,是屁眼栽狗毛,狗日死的!”一个卫兵找来军帽戴在了彭治华的头上。他爬上马背,悻悻离去。
寨上人草草地安葬了向清廉老先生。当天夜里,几个族人把塾塾和银芝阿妈送往湖北来凤去投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