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江湖上有些人看不起瞎子,而‘不能说’乌漫天刚好就是个瞎子,他不喜欢有人看不起他,但是太多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看不起他,所以那些人就再也看不到他第二眼了。死在‘不能说’乌漫天手上的瞎子,连我也无法跟你数了,渐渐地,他便得了个‘不能说’的名号。”
慕容馥又奇怪了,问道:“既然他是瞎子,为什么还要杀瞎子呢?瞎子已经看不见了,又怎么能看不起他呢?”
笑嘻嘻道:“他杀死的那些瞎子,原本不是瞎子,可是他们不能体谅瞎子,所以乌漫天让他们死前都尝尝瞎子的滋味。”
“啊……”慕容馥惊得嘴巴都张开了。
笑嘻嘻略略一叹息,道:“其实瞎子有什么不好?这世间,瞎子看到的东西,总是比睁眼的看得更多、更真实。”
慕容馥心头一凛,暗想道:江湖上的传说不假,幽冥谷中果真聚集着很多奇怪的人,而且这些人都身怀绝技,可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他们聚在这里?又或者是困在这里?她灵机一动,对笑嘻嘻道:“既然那人不喜欢有人说他,那笑嘻嘻叔叔为何跟我说了他?”
笑嘻嘻笑道:“因为——”
他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但笑嘻嘻并没有说完,便被一人打断:“因为对活人不能说,对死人却能。”
那人言语阴森,慕容馥只听他继续道:“笑嘻嘻,你忒啰唆了,幽冥谷百来号人物,你是要一一介绍毕了才了事吗?她知道了这么多事,又有什么用处?凡是进来这幽冥谷的,没有一个可以活着走出去,她也不例外。要怪就怪她自己,入了不该入的地方来。不过,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早早去了阴曹地府,倒也算是解脱,省得留在人世受苦。”
话音方罢,慕容馥只觉得身后一阵阴风寒凛,仿佛有一只鬼爪自九幽地狱深处伸来,无情地攀上她的脖颈。
阴半鬼话里的意思,慕容馥很明白,他不想留她一命,他要她死,可是她若那么轻易就死了,这两年来受的苦岂非白受了?
心念电转瞬间,慕容馥猛地扑上前面的笑嘻嘻,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可怜巴巴地道:“笑嘻嘻大叔,我不要去地府,听说那里暗无天日,还有许多可怕的牛鬼蛇神,我不要去。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讨厌我、离开我?爹爹娘亲都离我而去,坏人追着我打,现下好不容易躲到这里,李姐姐打我,阴叔叔要杀我,大家都嫌弃我。笑嘻嘻大叔,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
众人一愣。
笑嘻嘻问道:“听起来倒是可怜。那你老老实实告诉大叔,是谁追杀你,把你逼到这若耶山的?还是谁有意把你引入这山中?”
“没有谁逼我。”慕容馥嘟着嘴,哭丧着脸,真假参半惨兮兮道,“旧年里,我爹爹娘亲被奸人害死,我偷偷在仇人家放了一把火,本想着把仇人烧死,可惜不成功。之后被人抓到,卖到风尘院楼,好不容易逃跑,却被他们发现。小时候,大人都说若耶山很可怕,没有谁敢来,我当时就想,被他们抓到是死,跑进来也是死,与其死在他们手里,不如跑进来听天由命。哪想若耶山中非但不可怕,反而风景秀丽,我也侥幸残留了一条命,便在山中苟延残喘至今,为了找到些吃的,不知攀爬了多少地方……”她一边说,一边摊开掌心。笑嘻嘻见上面的确有许多为树藤所剐之伤,新旧交叠,有的伤口可看出已然颇有时日。
“本以为是天怜我未报家仇,故不绝我,岂料……呜呜……”
言语间,慕容馥的哭声更猛,泪骤然如雨滂沱。她起先本是假哭,可是内心之中一想起自己的亲身遭遇,满心凄凉,倒是真的悲恸欲绝地哭了起来,抽泣道:“不想到头来也是难逃一死,我都没替我阿爹阿娘报仇,便要死了。既然给我生的希望,又来让我遗憾而死,岂非太残忍了?哇呜呜……”
看上去仿佛是悲伤过度,慕容馥哭咽骤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笑嘻嘻看着身前小女孩,笑容微沉,目光竟略带深意,一扫众人,道:“这如何是好?”
萧桃娘手肘支在落地隔断上,另一手叉着腰,声音柔软,眉眼稍有怜悯,道:“身世坎坷,倒是可怜。”说着莲步轻移,上前轻轻抚了抚慕容馥的眉目,缓缓道,“听她方才说话,这丫头倒很机灵,若是杀了,不免可惜,我也舍不得。”
花剑雪靠近,目光在慕容馥眉目间稍做停留,斯须才道:“不杀。”他似素来如此,语言简洁,冷若冰霜,无波无澜。
李巧巧纤纤素手在脸上轻轻一拂,眨眸之间又变了一张妩媚动人的脸,看着花剑雪笑意盈盈地道:“花大哥,你突然这般心慈手软,可不像你!”
灯光映照下的李巧巧眉似罥烟,水眸颦笑间,千般风情。如此美人,花剑雪却不搭腔,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李巧巧似早已习惯,只略一沉吟,将眼底黯然潜藏入深处,唇间无声带出笑痕,慵然抬眸,道:“不过,既然花大哥你说不杀,我也不反对,那便不杀吧。”
“也许是天意。”沈追魂轻飘飘的声音倏然响起,“我们下了誓言,看守幽冥谷,绝不轻易离开谷中一步,除非……”他莫名地顿了一顿,没有把话说完整,接着思索一番,又道,“这只是一个小丫头,倘若利用得当,有些我们不可以做的事,她可以。要知道,我们不能出去,她能;我们不能进去,她也能。”
笑嘻嘻拍手赞道:“对,好主意,闷了这么多年,总算又有点事可以期待了。”
五 锋镝余生
三日后,风烟俱净,日色昳媚,花剑雪领慕容馥至一间竹屋前。
竹屋封闭,简陋却坚固。竹屋前有棵老树,根劲虬结,干枝斜生,浑如伞盖,将竹屋半掩其中。许是季节缘故,枝叶秃零,些许未化霜雪,堆簇在树丫之间,苍白相应,若是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场盛开的花事。
花剑雪立在屋前。慕容馥看着身侧这个男人——容颜俊丽,高鼻凹眼,五官线条犹若刀刻,冷峻的脸上只有一个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他整个人的气场,就像一尊被风霜雕琢的冰像,任狂风暴雪,兀立不倒。
以至于后来每每见到暴雪天,慕容馥总会想起花剑雪。
他总是两手环胸抱剑,面容寡漠冷寂,白雪般颜色的鹤绫袍扬风自舞,如雪域里一场狂风掀覆,震慑而疏离。这番形象也许就是此一时此一刻,落入她脑海的。
在幽冥谷的那么多年里,但凡是他清醒着的时候,慕容馥从未见过他脸上有多余表情,唯独在醉酒时,眉眼间会隐隐起伏一些细碎的、微不可察的痛感,那眉心的折蹙分明藏匿着几多求而不得。
这么寡淡、冷漠的人,也会有他的求而不得吗?慕容馥想。也许他心里,也有着温柔的一角。就如李巧巧所言,有些人看似冷漠无情,但心中蕴藏着滔天波澜般的情愫。你觉得他冷漠,不过是他的情愫不是为你而生,波澜并非因你而起,如是而已。
慕容馥后来问过他:你手中的剑,是不是真的从未失过手?回应慕容馥的,是花剑雪的沉默。离开幽冥谷很久后,慕容馥才知道,这个幽冥谷,除了另一个不得见天日的人,武学修为最高的,就是花剑雪。
七绝于己,七断于人。花剑雪的剑一旦出鞘,便得见血而收。
慕容馥一生,只见过一次他的剑出鞘,也是他最后一次出鞘。如果没有亲眼看过,无人可以想象,或者描绘出那剑究竟是如何惊天动地。
那一剑锋芒和速度已经脱离知觉之外,慕容馥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招架闪避这样的一剑,也不知道有谁能在这一剑下存活,至少她绝对不能。
剑光一闪,鲜血溅出!没有人能闪避他的剑,包括他自己。若花剑雪的剑对向的是他自己,他同样必死无疑。
很多年后,慕容馥成为江湖中看到花剑雪拔剑而能活下去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
而此时,阳光明媚,照在花剑雪的脸上,稍许缓解了他的冷峻,但缓解不了他语气中的清寒。
花剑雪冷冷道:“但凡进了这个山谷的人,都很难活着走出去。”
很难,却未必不能,但慕容馥不敢言语。
眼前山脉如盘龙,起伏延绵,将幽冥谷环抱于中。她的目光所及,均是白雪间夹苍翠,无垠无际。
冬季清晨的日头发出柔丽的光,肆无忌惮地洒照在白雪与翠浓的山岭上,折在铺泻而下的瀑布间。原是飞瀑如云,却染上树的翠、雪的银、光的金,急窜的水像是染了色、绣了花的缎子,亮人眼目。慕容馥知道,这个幽冥谷就如同那瀑布的颜色,眼睛所看到的并不一定真实。
花剑雪问:“你想不想死?”
慕容馥仰着头看他,眼睛迎着光,微微眯起,道:“心愿未了,不想。”
“你有何心愿?”
慕容馥静了静,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说。
花剑雪已经道:“不要用应付他们的那套言辞。”
慕容馥思忖了片刻,坦白道:“报仇。找到仇人,杀掉他们,血债血偿。”
“真好听。”
慕容馥不解,看着他。
花剑雪冷哼了一声,道:“报仇是个好听的字眼,它把杀人变得冠冕堂皇。”
慕容馥攥着手,道:“杀人偿命,不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吗?”
“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适者生存才是天经地义。”
慕容馥皱眉:“我不懂。”
“如果不能适应杀戮,就只能被杀。”
慕容馥摇头:“我还是不懂。”
她静静看着他,这一刻,慕容馥发现花剑雪的目光仿佛有穿透一切的能力——她有种被洞悉的慌乱。
“其实,你懂的。”花剑雪说着,忽地静下来。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花剑雪才接着道:“即便不懂,终有一日,也会懂。”他在她眼里看到一些东西,很久之前,他也曾有过的东西。
“他们说你以前是杀手。”
“是。”
“你杀过很多人吗?”
“是。”
“你为什么杀人?”
“不是每件事都有为什么。杀手是职业,我以此谋生。”
“你杀掉的人里,有他们的家人找你报仇吗?”
“有。”
慕容馥心口紧了紧:“可你还活着。”
花剑雪道:“第一,我有能力杀别人,就有不被别人杀的能力。刀口舔血不容易,想要生存——变强,无他路;第二,杀了我,死了的人依旧死了,这个道理不用我来明说。相信我,报仇的人永远比他的仇人更痛苦。”
慕容馥指甲抠入手心,溢出淡淡血痕。她眯起眼,看着他,用质疑的口气反问:“难道别人杀了我的家人,我什么都不做吗?”
花剑雪道:“可以忘了,当然是忘了最好。”
慕容馥凄楚地笑了笑:“我没办法忘,同时,敌人对漏网之鱼也不会忘。我没有后路可退。”
花剑雪不语,因为她说得很对。
一个人若处心积虑要杀另一个人,那么,他就必定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慕容馥手渐渐松了些,一副无所谓的神容,道:“更何况,你已经说了,但凡进了这个山谷的人,都很难活着走出去。我现在还能活着,势必要为这份活着做些什么,否则,你会放过我,他们也不会。”
花剑雪突然叹了口气,道:“你很聪明。”
慕容馥笑:“以前人们也常常这样说我,所以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亲人死后,我才知道,我所谓的聪明,根本不足以承担我的愚笨。”说话时,她的脸上有落寞。
花剑雪半晌不说话。
过了很久,慕容馥坦然问道:“他们要我干什么呢?”
花剑雪将一把小匕首递给她。
慕容馥疑惑地看着他道:“这……这是做什么用的?”
“他们说,给你三次试炼。三次。只要你三次都能活着出来,就通过了他们的试炼,他们便不杀你,还会教你他们所会的一切。这是第一场。”
慕容馥问:“竹屋里面是什么?”
花剑雪面无表情:“人。只要你杀了他,你就可以活着出来。”
慕容馥皱眉道:“要是出不来呢?”
花剑雪依旧面无表情:“那就只能死在里面。”
慕容馥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为什么?”
“因为他杀了你,他就能走出来。屋里两人只能活一个。”
男人双目如寒芒,冷冷落在她拿着刀颤抖着的手上。
慕容馥慌了,没有了之前的镇定:“可是,杀人……我不敢。”她连鸡都没杀过。
花剑雪面部如冰一样僵硬,容色更是无波,语气中却带着明显的讥诮,冷然道:“不敢杀人?你不敢,不是因为你不敢,而是因为你不想敢。我说过,如果不能适应杀戮,那只能被杀。”见过生死,不代表能够面对生死。这是他们要教会她的第一件事。
慕容馥身子顿觉颓然乏力,道:“可我跟他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他?”
“那你想不想活?”
慕容馥点点头:“我想。”
“那你只能杀他,不管怨仇,因为要活。”
慕容馥摇着头道:“如果我为了活,而去杀与我无冤无仇的人,那么,那些和我无冤无仇的人的家人,便会来杀我,我为了活,又要杀他们,这样下去,我岂非得永远陷入这永无止境的杀戮里?”
“是。这就是江湖,一旦踏上,就是不归路。”花剑雪淡漠道,“何况,你说过,你要报仇,在这个报仇的过程中,你注定会杀一些无冤无仇的人。”
慕容馥抖着手问:“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你与他,没有仇恨,只有胜败,胜者生,败者死。人在江湖,必定如此。所以,这个江湖上,没有谁会对谁手下留情,任何厮杀与决斗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角逐。他死你才能活,如果你连他都杀不了,那还凭什么说报仇的话?更何况,这是你目前活下来的唯一机会,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想死。”
“我不想。”慕容馥咬了咬牙,“那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花剑雪缄默了一阵,面无表情道:“你现在可以把它们都当成是废话。”
很久以后,慕容馥才晓得,花剑雪是个从不说废话的人,但此刻,他什么也没有明说,只是一把将她推进了屋子,“咔嗒”一声,将门反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