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后,见身前松篁交翠间,有茅屋院落一座。
柴扉间伸出几枝红杏,清香漫息,屋侧有修竹盎然,翠意难言。乌衣男子轻叩门扉三下,无人回应,然柴扉自开。庭中几处圆石桌椅,与桃李相依,意境自来。乌衣男子并不进入,依旧站立原位。
有顷,里间悠悠传出一缕笛音,笛音悠扬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
几许金沙日色穿过云霭,铺泻茅屋之间,清朗阒然中无端生出几许幽诡,方才萦绕苍松间的迷雾又是渐起。
周际山风激荡。乌衣男子负手身后,合目而立,心如静潭,清如沉碧,一身衣袖兀自随风飘动。
不知过了多久,笛音渐然消弭。
乌衣男子睁目,之前的茅屋院落遽然消失,变幻成一面平滑如镜的弈枰石壁。壁上黑白百余子,密密交错而布,攻守所在,互为胶着,乃残局一盘。
对于此番变数,乌衣男子面上一派静定,无丝毫讶异。因为他早已知道,方才的茅屋院落,只是笛声控魂产生的幻境——此一类阵法乃以音控阵,以音变幻,蕴布假象,扰人心神。
方才他三叩柴扉而不入,正是破除幻境的中心点。若是入了门,便是进了吹笛者的幻境中,届时被其笛音所控,走火入魔,也只是一息间的事。
若无三分眼力,怎能知道这平静里头,潜伏着生死玄机?
有声音在乌衣男子耳侧响起:“汝若能破此‘无名棋局’,前方便有路,否则,还是好生下山去,莫要自取羞辱。”
这声音并不响亮,反而低沉,缥缥缈缈,似自四方来,又散四方去,但字字清晰平和,如有人正立于乌衣男子身侧言语。
男子身侧分明无人。
这正是武技秘术中“隔空传音”一门,内劲修为非达武圣阶之上,皆难以修炼,更莫说施展此技。
“晚辈不才,愿以八子破前辈此局。”乌衣男子亦是隔空传音,声如水波,在空间无形递散,往去处去。
他的语气与神情,皆平淡无波,亦无丝毫傲然,但是,有些话说出来,本身就已是一种傲然。
主人家闻言一哂,道:“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想破此残局?他们不是武林泰斗,便是江湖高手,在破局之前,他们也都如此自信,只是,结果有谁不是徒劳而返?纵是棋艺成风尽垩,一如秦睿,亦功失于此。八子想破这棋局,莫非汝棋艺能在汝师之上?”语气至末,无轻视无嘲讽,反而更像规劝。
乌衣男子满面浅笑如春,飞袂宽袖朗然风流,恭而有礼道:“成与不成,尚请前辈观晚辈一试,八子内若破不了此局,晚辈心甘情愿下山,绝不敢叨扰前辈半分。”
主人家道:“汝既敢放言于此,且让汝一试亦无妨。”
乌衣男子面色静淡,只余一丝清锐笑意存留唇际,宽袖拂往白子大盒中,食、中二指合并,一扬,气劲暗运白石子入盘。
第一手白子恰恰落入盘中黑子密布围绕之处,自引死劫。这等下法大违棋理,主人家观子诧异,道:“自寻死路!岂有这等下法?”
乌衣男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子,道:“局中无活路,并非无路,死路岂非亦是路?拨冗为简,死可转生,路自显矣。”话音方落,石盘上之前一大片无气白子均自行离盘,回落棋盒中。少了这白茫茫一大片,满局竟是大改原先纠缠掣肘的死局,呈现一派阔朗之势。只以一子送死,便颠覆全局形势,虽说依旧是黑强白弱,却已是活局。他的师尊当年困于此局,引为平生大憾,后来与他提及。此局他已揣摩多年,若无解开的方法,他岂会来此自取其辱?
主人家自然不知这其中来去,观局叹息道:“死地转生,大妙!”
乌衣男子白子利落入盘,七枚白子连连落后,盘中已是乾坤颠倒,天翻地覆。
白子势围黑子,黑子败局已现。
依主人家所言位置代落黑子后,乌衣男子宽袖无风自起,并合两指引白子落平二五位,终。黑子势颓,无路可走。
恰恰八子,自绝门路,死地后生,行于不可行之处,走于不可走之路,势力渗透,诱敌深入,呈合围之势,有道是:围师必阙,观其不治而冲之者,不但欲出,更乱其势,一举歼灭。他每落一子,都引动万千,主人家一阵大笑,言语间赞色大显,道:“小子打法,真叫人匪夷所思,妙哉,妙哉!这棋艺可比汝师强多了……”
“前辈谬赞。若真论棋艺,晚辈自知不如家师,然一盘棋局决定输赢的,未必皆在技法。”乌衣男子舒眉笑目,“局方而静,棋圆而动,以法天地。天地方圆,山河纵横自成,其后生杀攻占,围势夺子,皆在人。人主在心,所谓围棋,围形围势,形势亦皆因人心而变。人成形,心成势,此局形已成,是故破势已不在技法,而在心,心有所绝,自会有所生。”
主人家听罢,笑道:“好!”声音方罢,便见棋盘之上黑白棋子间气流涌动,灵光幻生。
黑白子瞬间飞速旋转,如世间万物的起伏变动,沧海桑田,直叫人眼花缭乱。
原本绵绵风势陡起,狂烈惊人,扯动男子乌衣纷乱如涛。劲风呼呼地吹刮,山间苍松枝叶摩擦,林啸之声甚是狂野,如一头重伤的巨兽,吃力地哀啸、嘶鸣。这样原始的野蛮、末路的劲霸,林啸声息中,无端携着一种山残水尽的悲凉。
苍穹间浓云蔽日,那石壁上,正诡异地长出一树木兰花。
枝干粗野,散叶展枝,以势不可当之姿生长、绽放。木兰霸占整个枝头,静定、刺目、茁壮、盛放。那绽放姿态,如白云倾坠满树,芳香浸息,自成馨逸。
端庄中自有邪狎,净洁中又有妖气,无端端带着不祥意。
是杀气!
石壁里长出一束“杀气”,冷冷地、迅疾地逼近乌衣男子。身侧枝叶,竟仿佛为刀剑所击一般,断折落地。
乌衣男子脸上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额心少有地锁起。
无相剑阵!
一朵朵长出来的木兰,果然瞬间皆化为剑。千剑万剑,倏然冲出。剑光盈动,白芒流转,犹如箭射弩喷,朝乌衣男子迅猛射去。
乌衣男子疾退数步,阖目,以耳辨声,扣手仅余食指、中指紧并。两指动处,荧光丝缕。一缕惨淡日色反射其上,折出金锐,竟若手中有一把无形长剑。
所处山峰一时变幻如虚空之境。
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踞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
周围朵朵木兰剑气肆溢,纵横捭阖,极是猛锐,一如那火光电掣,暗蕴二十八星宿五行运转,带出劲风,震荡着乌衣男子袍袖。
风中锋锐显现。
木兰剑刃由虚化实,聚花成刃,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此象等同万千利刃,于周身飞速来回,确实凶险万端。若置身其中之人掉以轻心,哪怕不过瞬息,照样有粉身碎骨之危。
周围所见的皆是假象,只有那利刃破空的声音掩饰不了。以耳觉辨识击来的凌厉,乌衣男子身形飘忽逆转,移青龙、改离位、变癸水,天禽位镇中宫,周身剑气纵横护体——木兰剑在他身侧粉碎。
寒劲凛冽,叫四方一时如坠冰山,零碎的木兰剑气顿化雪风透骨,旋转扑至。男子指尖动处反控雪而行,点点精芒飞落石壁。淡风轻过,石屑齑粉纷飞。他指节紧扣,仰首朗然一声清啸,啸声遍传山间,似在涤荡体内所有淤滞。
拨云见日,天清地阔,石壁上的一树木兰花渐渐淡化。好像一场梦,一场惊天动地的梦,令人自觉渺小。
就是一场梦。一切目眩神迷,只是绮丽幻梦。
无形中摧毁人性命的,不是刀锋,而是幻觉。人到底需要多强的力量,才能抵挡住生之幻觉,不为所动?
风静,影静。
日头光斑耀眼,晃上乌衣男子清俊而又稍显苍白的脸。一点血色,在他左肩头,隐隐扩散。
那面幻象丛生的石壁上,赫然多了一个“静”字,在光芒里,圆润如斯,无锋芒,无煞气,字是字,人是人,没有任何关系。然十几处笔画之间,皆是破阵之法门——这是“书”阵。
这阵中一剑,险些便要穿透他的肩骨,所幸在危急时刻,阵中法门已被他所破。
“此局虽打了平局,但二十八星宿无相剑阵能弹指破去,罢了。”空中声音又响起来,叹息道,“汝乃有缘人,上来吧。”
乌衣男子睁眼,目光自始至终未曾落在那石壁上。
一眼也无。
未时三刻,日色偏西。
乌衣男子踏上山峰之巅。巅峰之上,云雾恣意缭绕,似飞似动,忽起忽沉,飘忽未定。
天地苍茫。
峰中云雾缭绕正浓处,有石屋一座。石屋乃借山石岩洞,缀以人工斧凿而成,形状好似一个翻扣的盆。石屋左侧一棵苍劲老松高耸兀立,枝叶罩日,童童如盖。
天像盖笠,地法覆盆。一片寂静中,此情此景,竟叫人横生地老天荒的错觉。
石屋之门乃普通木制,紧紧关闭。门前垂着一大片藤萝,缠绕蔓延,及地直拖了丈余。
乌衣男子行近树下,无推门,只是在门前拱手作揖:“晚辈求见无名前辈。”
“既已无名,何以堪称前辈?”屋中有声音传来。
声音苍老,沉滞如闷鼓,毕竟离得近,与方才半山腰处空荡荡的声音有所不同,但乌衣男子知道是同一人。
声音虽苍老,却沉而有力,常者难及。
乌衣男子两手对掖在袖,衣袂随风:“前辈乃名无名,非真无名,更何况,无名有名不重要,闻道先者,皆为前辈。”
“恭而有礼,雅人清致。”无名笑语,回忆道,“三四十年前……老朽岁数已大,已记不大清了。老朽曾上蓬莱山,与石翁老头较弈手谈,同那小子,哦,就是你师父,有半面之旧。彼时他未入江湖,容止翩翩,不失礼数。如今回思,这神态举止,你们师徒二人,倒有三分神似,不同清波、白衣俩丫头……那俩丫头,一个性情乖张,一个狷介不羁,这两个女娃的性情,才像石翁老头教出来的弟子啊!可惜后来……”笑声中似有低低叹息,未待乌衣男子察应,无名已转开话题,“这无名峰,秦睿都不曾走到此地。上山途中,音、棋、书,依次三阵,棋局吾与他相持二十四子,便又陷死局,他只能下山……”
乌衣男子道:“晚辈侥幸。”
无名道:“非汝侥幸……”
乌衣男子面色端然,缄默静听。
无名道:“棋局中,陷自己于死地;剑阵中,陷自己于中心险境。老朽在世间也算苟活百年,像你这样的人,倒也算少见。”
乌衣男子笑意自然,在这样一代宗师之前,他毋庸讳言,道:“棋局中,死地方能得后生;阵法中,险地方可取破绽。如不为之,现时晚辈就是站在山下,而非站在这巅峰之上与前辈交谈……环境所逼,晚辈亦无法,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道路安逸,谁会愿意舍生求险?”
他这一番话,说得别有深意,无名心中一顿,转而问道:“你此番欲见我,所为何事?”
乌衣男子款款道:“师祖已仙去,叔云子前辈游戏人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下知晓玄天策隐秘,并且晚辈有机会见到的,大抵剩前辈一人矣。”
无名问:“你想知道玄天策之秘?”
乌衣男子道:“久闻前辈高贤,晚辈语涉浅陋,以莛叩钟,自知唐突,然心有迷惑,望前辈为晚辈析疑匡谬。”
无名道:“若能入得了这屋中,破了最后一局,老朽知无不言。”
“上山一路上,音阵、棋局、书阵,若晚辈所料不差,这最后一局,应该是画局吧?”乌衣男子眼底有了然,脸上笑容有如流水湛湛、桃夭春绽。
无名道:“韵中入音摄魂,乃察汝神;棋中死局颠覆,乃探汝心;书中幻觉如剑,乃观汝意;这最后一局,乃审汝志。不过,要破最后一局,你须先入这屋中来。有门无路,有路无门,这淡雾之中,乃老朽布下的天元九星阵……”
天元九星阵乃昔日天下三大奇阵之一,堪称奇阵中之奇阵,莫说能破此阵之人,便是能设此阵法之人,当世绝难过三。
其中“天元”之意,乃言世间先天之象阴阳相对,对峙之中,化机所出,造物之间,源起于此,故曰天元。九星意即五行,论其正则直者为木、圆者为金、曲者为水、锐者为火、方者为土,为河图五行矣。因有贪狼木、巨门土、禄存土、文曲水、廉贞火、武曲金、破军金、左辅土、右弼金,洛书九气之变,是以名九星。
此阵之精妙所在,正于先天入后天,不单以奇门之术而建,且是三大秘术太乙、奇门、六壬三式互为结合,极其奇诡难测。
乌衣男子微微伸手。一片落叶飞落掌心,卷缩苍枯,带着它一生的疲倦。他弹指轻挥,稽首道:“晚辈愿请一试。”
语罢,乌衣男子行近树下,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瞧他面容间一派端然自在,实则心中却是大为警惕:此阵中,危机八九七十二处,有九十三万七千一百六十八种变化,每行一步,有如履危崖之险,半分行差踏错,便会命丧阵中。
然而,变化虽多,核心规律却始终如一。
他调息静神,推算其中变化。
日渐西斜,金乌将沉。
山峰之巅因是最高处,漫天云霞仿佛被烈火焚烧,覆盖延绵至山巅。绛紫彤云交错铺陈,一缕淡雾萦绕山巅周际,两相交映,极显幽诡缥缈。
酉时六刻。
乌衣男子长身立起,睁开眼,步踏东南巽位,侧身对着石屋所在。屋前有藤。凡植物之荣枯华实,莫不是西南之卦。西南巽,先天入后天,则为东南巽。他复闭目,直行三步,斜三步,退三步,一生三,三生始复,绕树而转。
九宫为地,八门为人,九星为天。而天像盖笠,地法覆盆,人在正中。绕树而行,脚下方位如盘已出,九宫变转。
九宫入八门,八门分二遁,休、生、伤、开,杜、景、死、惊。
周而复始。
男子举步时,那一身纹路式样简素的乌色长袍,偏偏将他颀长身段衬得秀逸非常,一举一动如兰花兀绽,透着一种由内而外的贵气清雅。
待乌衣男子睁眼之时,周围雾痕尽退,夕照如火,映红他的容颜。
此际那株原立在石屋左侧的苍松,竟已变在右侧,而石屋木门一侧的石壁上,兀然开了一个拱形半圆口子。藤蔓皆收,正是入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