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中摧毁人性命的,不是刀锋,而是幻觉。
人到底需要多强的力量,才能抵挡住生之幻觉,不为所动?
一 怀宝迷邦
自盘古破鸿蒙,混沌初分,始有河海山川,继育草木,后生人畜。又经三皇五帝,治世定伦。天日有晨昏,地木有荣枯,朝代有盛衰分合。
初经祈、夏二朝。广元乃圣皇明帝之后,宗姓易,天下推广元至德,能救护生民,拥为天子,遂祈朝开国,都禹中。时传混沌初开际,遗一天石玄璧,璧上浮图,显祈朝终九九之数。祈享国八百一十年,止于旸。
旸王虐政,民不聊生。乌黎伐旸,六十四诸侯从之,苍苍民众归之。旸灭祈亡,黎退就诸侯位。诸侯会,言黎宽仁大德,复邀推黎为天子。黎即位,建夏,都朝安,四夷拱手,八方宾服。百国诸侯朝夏,万民归心,享六百四十年。
夏末年,朝政日非。高门贵族,贱奴如牲畜。四方奴民奋起,聚而反者五六十万,声势浩大,夏军望风而靡,称“蒲奴之乱”。天子邳诏四方诸侯,引精兵讨之。民乱初平,天子邳病重,未几,宫车晏驾。南伯侯蹇子夙,推帝幼子献即位。献帝年幼,蹇子夙揽政擅权,政刑酷滥,内外崩离。
蹇子夙有揽政之机,始因奴乱,后乱虽定,贵族贱奴愈甚,常以虐奴为乐,时有狩猎游戏,唤“奴场猎射”。纵猛兽与奴隶同场,奴见兽惊,满场纷逃,以此练射。
时瞿国古蔺有一君,姓尚,名无骥。原瞿国贵族之后,先辈获罪于天子,举族为奴。无骥幼长瞿侯府,为奴,尝救主有功,脱奴籍。四海鼎沸,豪杰并起,无骥大才榱槃,执不拔之志,聚众心。后势渐大,弑瞿侯起义,驰报各道,然后召集义兵,声势大于“蒲奴之乱”。
蹇子夙乱政,诸侯争权,不能一心,未能讨尚。不过三年,尚军占夏山河居三,兵拥百万之众,雄心更壮,渐有称帝问鼎暗意。应募之士,不拘于贵贱,如雨骈集……
——载古弘《世遗录》
西秦康帝二十九年。[1]
时已入秋,北地草木衰枯。一驾四辕马车,于沉沉暮霭中,越山地,驰平原,月暗星疏时,朝商丘城官道奔驰而去。
商丘城地处皇域边境,与宁国封地范围的永熙城毗邻而立。西北有泗水,东南有遥江,两河滋养而成商丘。
早在前朝大夏时期,北有昭运河,南有遥江,中有泗水、凉水。此独立入海的昭、遥、泗、凉,乃天下有名的四大名水。这北河南江之间,正是彼时大夏江山的中心地带。
四百年前,秦、尚二军临江对峙,尚军经南阳一战,功败垂成,此后两相抗衡的局势颠覆,尚军兵败如山倒,形势危急。尚无骥拖着八万残兵败将,在镐京做困兽之斗。秦武帝围而不攻,以攻心之策,瓦解尚军。此后,便以此片区域为皇域,定都镐京,依雁荡山而筑建皇城,收揽天下河山万里于眼。
此时,地旷人稀之处,隐隐传来烈马长嘶,叫这孤旷暮夜横生出几分诡衔窃辔的滋味来。
黑云退藏于密,皎月渐润道野。遥遥见得一骑高头大马,奋蹄扬足,行驰在前头。那马通体上下色若净雪,纯一不杂,在如此黑乌淆杂的夜色下,通身发出银白光泽,姿威赫赫,竟是当世少见的“照夜玉狮子”。
马上男子名唤萧子岩,二十岁出头,剑眉星目,高鼻白面,冠带束发,足蹬鹿皮紧靴,身着黛蓝颜色武士服,腰束鞶带,身后黑色披风,招摇有致。
虽是面冷仪素,土木形骸,周身却有飒飒英气,毫无鞍马疲意。看他策马而行,银纹鞘长剑背负身后,无疑是名剑士。
白马剑士身后,紧跟着的却是一辆黑漆马车,大轮高盖,四马并驰。马车既大又黑,有寻常马车四倍大,漆黑色的马、漆黑色的车身,连车身周围的垂饰丝幔也是暗沉沉的黑。
都说黑与白是最为简约、纯粹的颜色。这辆马车乍看之下,确实简约,蒲叶包轮,行时静稳,除了它的大,无一丝一毫夺目之处,甚至,在这样的黑夜里几无存在感。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疾行,朝商丘城东门而去。车后扬起飞沙落叶,纷乱追随,但行一阵,又觉无望,便嫁风娶尘,各自去了。一布夜色,苍苍侵袭,若里头潜伏着洪荒巨兽,从后方压至,前方一处日色清光淡淡掩来。
黑白交替,已是晨起时分。
路上车所过处,天际鱼肚白渐起,前方城门恰开。
古老的青壁城墙上,零落地站着几名守军,上方大纛有一搭没一搭地起伏舒卷,懒散地展着“西秦”二字。
马车进入商丘城时,已是残月退隐,碧空如洗。
虽说时下西秦皇室式微,可皇域到底位处天下的中心,是以这商丘城并不算荒芜之城,通衢广陌,四衢八街,平日里时见各国商旅往来,颇是熙攘。
此际天色尚余晦意,早市未开,街道两旁店铺多未开张。路上人影往来寥落,只是些起早贪黑、步履匆匆的贩夫走卒。
马车不见停滞,有目的地顺着通衢大道辘辘前行。转过精致食肆,路过典雅酒楼,驾入一条衰颓偏僻的小道中,停在一间客栈前。
客栈门户皆由青石所砌,正门檐下左右有风灯两盏。夜色去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檐下灯火未灭,在白日下,光色隐然。
两灯正中央,有一块残旧褪色牌匾。这块充满岁月痕迹的牌匾上,书着篆体“无名居”三字。
字迹起收呈圆,不落棱角,有垂露之异。结体宽博,大巧若拙,点线古朴,有一种铅华洗尽的风骨内蕴。
马车方停不久,门边侍者迎身上前。萧子岩尚未松缰下马,马车上驾车的白衣少年身一动,瞬目间足稳身定,站立在地。
白衣少年宽袖轻袍,容止飘逸,腰间、衣襟、袖口为茶白水蓝线缠草纹绫束;墨发以水云色缎带绑系,两侧鬓发飞散垂延,又兼了满面笑容,神采极是张扬。
少年双目游移,打量客栈,开眉笑眼对侍者打趣道:“二十多年前我来过此地,今日旧地重行,竟是未见分毫析厘之变,依旧人迹寥落、门可罗雀……我可真好奇,在这样偏僻的小巷里开客栈,这么些年,你们究竟靠啥子吃饭?”
侍者方脸粗眉,唇上蓄着髭须,脖子虽粗,却不显短,依相貌上看,年纪有四十好几,脸颊上横亘的一道刀疤,触目惊心,泄露了他曾刀头舔血、滚爬江湖的痕迹。这白衣少年言语恣肆无忌,叫旁人听来委实无礼,可侍者倒是对这狂朋怪友毫不责诘,反奇怪地一笑:“客官此问倒奇,人自然是靠嘴吃饭,难不成客官还能独辟蹊径?”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伤疤在皱纹里头扭曲,哪里有半分慈眉善目的影子?任谁看了,心头都难免战战兢兢。
白衣少年仰首大笑,几步近其身,拍了拍侍者肩膀,道:“你呀你呀……我与你二十多年未见,你竟是一点儿也未变。”
侍者抬眸看他,道:“客官此言便更是谬妄无稽了,眼看如今小人已鬓染霜白,面似靴皮,怎的能是一点儿未变?倒是客官姿容飞扬,依旧桃红当年春。”
白衣少年扬了扬眉毛,一缕头发被风拂到脸上,他用指钩起来,往身后撩去,旋即睃他一眼,哼了哼道:“靖老哥舌头安了弹簧,小弟说不过你啦。”
侍者摇摇头,认真道:“这里几时有什么老哥、小弟?只有客官、小二。不知客官此番所为何来?”
听他开门见山,白衣少年侧眸,对他话里真意置若罔闻,反将一军,道:“这客人来客栈,还能干什么?除了吃饭,便是睡觉罢了……”
侍者舌挢不下,稀奇道:“果真如此?”
白衣少年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果真如此。”
侍者道:“好。”随即请身而入,“客官里边请。”
“哎,慢着……”白衣少年一手拉住中年侍者,总不能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便忘了来此的初衷,扯着侍者衣袖一本正经道,“我只说我是来吃饭睡觉,并未说他们也是来吃饭睡觉的。”
萧子岩利索跃下马,抱拳揖手,恭敬地朝中年侍者道明来意:“后生此行特求先生指路。”
中年侍者连退两步,亦抬手作揖,道:“不敢。”
萧子岩不扯赘言,直接问道:“昔闻商丘城中有山‘无名’,先生可知欲寻此山,应往何处走?”
中年侍者皱了眉,额心川峦起伏,道:“小人偏居一隅,有名者,尚是寡闻,无名者,又岂能晓知所在何处?”
萧子岩为人肃正,哪能及这侍者舌灿如莲?明知对方在挑自己言语错漏,也无可奈何,毕竟有求于人,又不得弄强。他面有难色,正踌躇着如何接口,便已有人接话道:“无名有名,皆是虚名,后生不独寻山,重在寻贤。先生伴无名前辈居无名居多年,岂会不知无名前辈山居所在?后生此番前来,求见无名前辈,望祈先生指点迷津。”
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朗然若空山清泉流水,清脆如瓷盘落珠溅玉,清冽之中,又有一种如隔天外的错感,是一种徐徐有致的端雅。言辞之间既直截了当,又稳妥有礼,很是令人舒坦。
中年侍者心下思忖,眼角余光瞥了身侧人一眼。白衣少年两手环胸,靠在门上,眼神四处游移,一脸事不关己模样:“你别偷看我啊,偷看也没有用,这可和我没关系。”随即手指又摩挲着下巴,琢磨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罗靖老哥长目飞耳,明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有什么是你不晓得的?更何况,我这师侄索垢寻疵的性子,我最是了解,与其让他费番力气,扰了彼此清静,倒不如老哥你利利索索指一条明路,你我方便,大家方便。”
罗靖眉头微微一蹙,颇有些不悦道:“你师侄?”
白衣少年点点头:“不错。”
罗靖踌躇片刻,侧身对马车一揖,继而抬手往东面指道:“东行三十五里,三峰取中,诸位自能寻,届时有没有能力见、先生见与不见,便与小人无干了。”
车厢中人声音舒然,道:“如此……谢过先生了。”
“不必,客官慢行。”说罢,已是自行转身入内。
马车过街穿野,东行不到一个时辰,遥遥可见前方三峰奇峻并立,峰如夹屏,虽不高耸,但诸峰胜在秀雅。岚烟缈缈缭绕,日照之下烂银碎金,接天连地。
山下野林不大,林木却甚是茂盛。今秋来得早,少许枯卷叶已在枝上各自发黄,但有风过,便如蝴蝶似的,在半空旋舞起来,纷纷扬扬,不甘不愿,无可奈何地择了一方土地,化泥去了。
马车沿着林间小石道前行,车轮自泥上碾过,辘辘作响,沾了一轮子的碎叶末儿。
此刻除了车轮声,四下俱寂。
巳时左右,车轮声止,马车至山趺即停。白衣少年轻盈一跃,跳下马车。紧接着,车厢中,一只光洁如白玉的修颀玉手撩开遮帘,男子自车厢内屈身下车——一身斜纹罗乌色右衽宽袖长衣,腰束玄色绫带,外罩素纱罩衣,广袖长摆,闲闲而立;领襟袖裾衣角,皆有幽兰银线纹样,细细微风一来,摆袂轻扬,飘飘然超尘拔俗。因为逆光,面容倒瞧不清晰,只见得他头戴莲花玉冠,高高束发,有缠莲犀角簪横插,单瞧身影,已显唐棣之姿。
其时日色本正亮,放眼遥望,山间云蒸霞蔚,流光溢彩,竟远不及此人姿仪灼灼耀目。
乌衣男子转身,以手做檐触额,似是在打量这相连一处的三座山峰,眉目皆被手影遮掩,只看得到下半张脸,下颌微扬,唇际弯出一抹清华笑弧。
萧子岩跃马落下,举步上前,请示道:“公子可是从中峰上?”
乌衣男子偏过首看他,温然道:“应走左峰。”
萧子岩眉宇一收,显有疑虑,道:“那位先生说三峰取中,不就是指中峰?”
“此三峰,中峰最高,左峰次之,继而右峰。那位先生精于言辞,用词必不偏颇,三峰取中,而非三峰于中,理应行左。”乌衣男子耐心释义,以手遥指山峰,修长手指在日光下仿佛化作了玉,宽袖在风中一扬,袖襟上的银纹便闪出痕迹。
言罢,轻身一动,人已孤身入了山中。
山势极是陡峭,可那乌色身形轻盈,攀山越岭如履平地。萧子岩欲随他入山,眼角余光白影一闪,一只手已挡在他身前。
“等等——”白衣少年下巴朝乌衣男子所往的山峰一扬,努了努嘴,道,“你可见左峰半山处苍松之形?”
萧子岩面色静冷,唇角缓缓抿起,沉吟道:“阵法?”
白衣少年扬眉道:“规矩之中,一顺一逆,互相融合,却又互相对峙,这阵法借隐天数地形,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吗?如若有,我便许你上去。”
萧子岩仰头,凝着眉,探看半山腰处的苍松,风吹松啸,形势迷蒙难测。那孤冷的眉宇间,略沾了几许悒怏之色,他缓缓垂首:“子岩不谙阵法。”
“你不懂阵法,我也不懂阵法,那还逞什么强?好生待着。”
“可公子他……”
“他什么他,他用得着你忧心?谁能轻易伤他分毫?”白衣男子一把将他提上马车,兀自摸着腰骨伸了个懒腰,倚靠着凭几睡了。
山峰山势陡峭,极为险峻,乌衣男子逆风势而上,仍旧身轻体健,仪态从容。
御气起伏,行至半山腰处,男子兀然停下。周围生着一棵棵奇形怪状的苍松,密密层层,一有风来,便发出万顷狂涛般的声浪。
山地根本无路径可言,潦潦草草地生着尺余高的蓬乱杂草。明明日照正锐,可那依山而生的万千苍松周围如有无形气罩,很是玄诡,置身其中,叫人浑觉寒气透骨,冷贯周身。
这山中有阵法。
乾始于西北,坤尽于东南。其阳在北,其阴在南。此阵,乃依大定神数,而布六十四卦阵。推其动静,得两仪之本;淌其始交,得四象之原;循其变化,识卦位之分。
乌衣男子环视周围,以物辨方位,逆行数步,继而西北方位行,接着倏转东南方位行。他便是如此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看似不过随意行走,周围却骤生游光如幻,仿佛云雾飞旋缭绕。
最后,乌衣男子在一块岩石前立定。
一阵风过,尽拂苍松作啸。日色穿越枝丫,好像满树都长了眼睛,既诡秘又亮目,正注视着来人。飞叶盘旋自落,折入光芒,带起流光与金辉,骤染于男子深眸中。他看定西北角处,跃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