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君手指摩挲着下巴,一副顽皮贼骨样貌,眯着眼道:“你不晓得吗?巡捕房那块乌金令牌可稀罕呢!是由金子、纯银、黄铜熔成,”说“金子、纯银、黄铜”三词时,右手食指在摊开的左手掌心点了三下,旋即两手往外一扬半圈,“买下整个饼摊都绰绰有余。”
鼻圆小巧,唇角微翘,含笑月牙眸灵活多变,清爽素净的圆圆脸蛋满是活泼机灵。说话时,还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一点儿也令人感觉不到杀气,也很难让人生出敌意,慕容馥很自觉便放松了警惕。不过这巡捕房却又是何处?慕容馥微有疑惑。不料白长君蓦地扑跃而起,一柄小刀发若雷霆,疾如电闪,直冲她面门所在。
慕容馥大吃一惊,无暇他虑,提气翻身后跃,两指顺势夹住小刀。待稳身立定,耳听有人扬声道:“谢谢你的钱币与大饼!”
笑声犹在,慕容馥左右四顾,却已不见白长君身影,手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身上的钱币早已不见踪迹。她看着手中这柄普通小刀,不过三寸来长,样式普通,更非上等铜铁,在白长君手中,却仿佛被赋予了魔力。她心下明白,这少女修为普通,但单凭那身轻功与手法,便非寻常。
特别是,那双手,那小指头,竟和无名指一样长。
日已渐斜,夜色却未临。满天夕阳残照,半边天云霞红得可滴出血来,正是黄昏。
倦鸟归巢,四下趋静。慕容馥左右环视,周遭林木森密,枫叶与树藤互为纠缠。余晖倾照,衬密藤浑黑,枫叶红诡,一派晦暗。稍稍风动,并无甚声响。偶尔几声突兀的狼啸,打破了这幽晦里的静谧。
大饼没吃上一口,钱财也被偷,兼之一番追赶,更添倦怠,慕容馥没精打采,靠在树边歇息片刻。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噼啪”声,像是有什么踩在枯枝上,发出细弱动静。
慕容馥双眼抬也未抬,随意捡起手边石子一掷,“吱”一声,便止了声息。
被石子打死的是一只灰色小兔,慕容馥生火,三下五除二将兔子横穿在细木棍上,直接架到火堆之上去烤。火势太小,慕容馥在邻近捡些柴枝,渐闻一股焦味入鼻,回首一看,架上整只兔子竟烧了起来。
慕容馥一阵手忙脚乱,才勉强将火给灭了,举起细木棍一看,兔肉已成了一团黑炭。这时,一阵香味丝缕入鼻,不知是自何处传来,她素来对气味有敏锐的洞察,眯起眼,深吸口气,当即辨明了方向。
夕阳剩下了余晕一抹,正照枫树上。微风轻拂枝叶,那些火红仿佛被施了术,鬼魅地摆弄着四肢。
慕容馥忖了忖,将脸涂个脏污,拂开枫树枝叶,往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已没了枫树,四周黑树密藤,乌压压一片,在黄昏如血的余晖之下,有种莫可言状的幽怖。
拨开密藤,深探而入,隐隐有马蹄零碎的嗒嗒声响。放眼看去,林子深处停着一驾四辕马车。黑色的骏马,车厢四面是沉黑如墨的垂帘。整辆马车精致却不显奢华,仿佛才从水墨中拉出,带着沉甸甸的黑,因为颜色单一,远看反而简约。
马车旁站着两名总角少年,岁数十三四岁。肤白眼亮,长得眉清目秀、俊俏可人。二人皆身着鸦青云丝锦衫袄裤,背负暗紫剑鞘蛟纹长剑,正整理东西。
少年近前的树边,拴着一匹俊逸白马。那白马通体上下没有半根杂色,浑身雪白如泛云光。头身至尾,长约一丈,由项及蹄,八尺有余,极尽矫健。慕容馥认出白马不凡,乃书上曾记载过的照夜玉狮子。
白马前方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火堆前地上铺浅色底织锦簇云绣纹地毯,有一男子盘膝闲坐其上,身着乌色斜纹绮暗花宽袖长衣,里面有皂白色绢内衬,外罩素纱罩衣;手中执着细木棍,正聚精会神地烤着食物,手腕摆动,宽袖下,露出净白的一点指尖。
自慕容馥的角度看去,男子因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她轻挪步子前行,嗅了嗅,分辨出那男子手中的食物,正是香味的源头。她一阵兴奋,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把对方的食物抢来,陡觉脖颈一凉,一把长剑锋锐泛寒,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长剑上剑纹如幽云潜埋起伏,剑身沉凝锋利,是一把罕见宝剑。执剑主人是名男子,二十岁出头,身着暗线纹理的黛蓝色窄袖袍,腰束黑鞶带,脚蹬黑色缠草纹长革靴,身后背着银色潜纹剑鞘,鞘中无剑——剑在她的脖子上。
慕容馥侧目,这男子浑身的气质同他的剑一般冷凛,两道入鬓的剑眉飒飒生姿,下撇的唇角展现他清傲内敛的性情,唯独那一双眼睛,很清澈,是淡淡的橘红,仿佛一泡刚入味的陈年普洱,氤氲着别样滋味。相由心生,看来此人性情虽清傲孤僻,却心怀坦荡,绝非穿窬探耳小人之辈。
最特别的是他的手。他的手很稳定,骨节清晰却并非瘦弱,手指长而有力,指甲修得很整齐。这让慕容馥想起幽冥谷中一名用剑前辈——花剑雪的手。
眼前也绝对是一双很会使剑的手。
慕容馥灵机一动,歪着嘴傻笑一下,结结巴巴道:“这……这位大姑(哥),别……别动……动手……这东……东西要是……刺……刺在傻姑脖子上会……很疼的……”
剑士看着眼前女人,一头及膝长发不盘不束,垂委直下,整个脸脏灰脏灰的,瞧不清本来样貌。衣服也是同样,一灰一白,简直邋遢得不行。虽见邋遢污脏,却也掩盖不了那衣料极好的质地。
剑士拿剑指着她,目光如利剑般尖锐,冷冷道:“你是何人?到此何为?”
邋遢女人笑了笑,沾了灰的脸变得扭曲,也更带了几分傻气,道:“没……没干什么!阿娘……叫……傻姑来采……采蘑菇……”
剑士如剑双眉冷冷下压,剑气又烈了几分,道:“说,何人派你来此?”
傻姑娘似被他所吓,陡地跌坐在地上,哇哇几声,便号啕大哭起来,反复吵闹道:“要蘑菇……傻姑要蘑菇……”
剑士双眉又压紧了几分,什么人他都碰到过,唯独没招惹过傻子,当下一阵烦躁,警惕性不知不觉就松懈下来。
烤制食物的男子一直规律翻动烤肉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但头仍是抬也未抬。
慕容馥一边装疯卖傻,一边翻舞双手,趁剑士不备,手指悄无声息地触上剑身。及见剑士面露无奈之色,她灵敏地一转身子,不待他反应,两指捻紧剑尖两寸之处,整个身子迅捷一翻。
剑离开了脖子,反架在对方脖子上。慕容馥下巴微抬,唇畔带着笑意,有意无意地睨视眼前人。
剑士这下方知身前人是高手,虽反被制,当下并不迟疑,左脚发力,身法机敏而动,旋身一翻,避开了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他避开的同时,单手以诡异的角度一旋,剑法一展,锋刃雪亮,剑锋对向的是慕容馥。他的剑沉厚,凝了气劲一动,便已带芒,凛凛生风,出手间大有杀气。
“装疯卖傻,尊驾来此,有何目的?”剑士喝道。
剑气中的杀意,锐利寒凛,方才慕容馥一捻剑身,剑的重量出乎她的意料。这样重一柄剑,被他使来竟轻盈如执毛羽一般。这人不仅剑术精湛,看来力气也不凡。慕容馥心中暗赞,脸上却一副嬉皮笑脸神色,道:“我无非想在此地寻些吃食,怎么,这座山是你家开的?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了?”说话同时,一手举起“黑炭”,挡开男子疾攻而来的剑。
慕容馥身子前趋后避,脚步凌乱,毫无章法可言,偏偏几个起落间,便用“黑炭”架住长剑。她的另一只手指法牵动,气劲凝入,往剑尖翻指一弹。
剑士被剑上力道所迫,连退了两步。
二人对峙而立。
“子岩,收剑吧,莫要扰了这姑娘……采蘑菇的兴致……”声音穿透他们二人的对峙之气,悠悠入耳,音调并不高,沉缓,淡淡道来,嗓音犹如春水涟漪,滉荡人心。
是篝火堆前的男子。
慕容馥转首斜目,朝他看去,目光一凝,委实为这人气度而惊赞。他的手翻动着木枝时,如同一个绝代无双的剑客拭着剑,一个心灵手巧的制瓷家旋着坯,一个笔走龙蛇的书法家执着笔。而事实上,他拿的仅仅只是一根粗糙木枝而已。他的姿势,他的动作,不仅悠然闲雅,且非常专注。慕容馥与剑士缠斗许久,分毫不见他抬起过头,仿佛任何人,在他完成事情之前,都动摇不了他半分。
直到此时,他烤完手中的肉,抬起头,慕容馥才算见到他的脸。
五 故人疑似
霞团移走,青白光褪,仿佛只在顷刻之间,暮色沉郁,橙红、暗紫、墨青,色泽层层幕布般无缝隙递转,最后七光杂色,全然收入水墨之中。
周围静谧无声,半分月色,半分黑暗,仿若突如其来,重重压下。
半倾清光,鉴人眉目。
那人缓缓抬起头,唇际一抹笑意浅浅,恰似粼粼春波;黑发半扣于银环半垂肩,稠黑如墨砚,轻柔如丝缎。
美吗?太俗。
俊俏吗?太单薄。
事实上,慕容馥不知该用怎样一词来形容此人,仿佛怎么比拟,都是不及。纵然妙笔生花的文士,怕也无法以一词概括出此人的姿仪吧?
月色下,篝火前,他有着一张白璧无瑕的脸,唇角有微微上扬的弧度,轻轻一抿,不笑也像笑。但最为让人惊艳的,怕是他的一双眼——眼角飞挑,轻笑时,恰似一束桃花静幽而绽,染尽温雅,又兼眼瞳黑亮有泽,如星珠坠于镜湖。
火映在这双眸子上,一闪一闪的。他的目光,便如此无声息地穿越篝火,朝慕容馥所在投递,仿佛是透过千山万水,穿越红尘云荒,不经意间望来。当他凝视着你时,竟令人想到那九天之上、云端之中的神人,眼里带着些睥睨众生的怜悯、高高在上的遥远,还有淡漠无情的疏离。偏偏这种遥隔千里的距离感,在他抿唇一笑之际,如随云烟消散,无踪无迹。
这双眼,似曾在哪里见过。慕容馥愣愣看他,将他眉目打量个仔细,想自记忆深处,寻掘出痕迹来,可惜却是徒劳。这么多年,发生了太多事,太多记忆,都被那场烈火烧焚无踪。
萧子岩铮然收剑回鞘,便见那邋遢女人已凑到公子跟前。只见她咽了咽口水,手指公子刚刚烤好的兔肉,缩着脖子觍着脸笑道:“嘿嘿,你……你这个好香……”话音还未罢,便一手抢过公子手中的烤兔肉,张口大咬,口齿不清,“天啊,好让(烫)好让(烫)……”
萧子岩眉心猛压,显是怫然,手已抚上剑柄。
乌衣男子眼梢余光往他方向一斜,有所示意,萧子岩紧握剑柄的手才渐渐松开。
慕容馥似毫无发觉这一来一去,只专注着手中食物,但那瞬息间的杀气,怎能瞒得住她?她心下纵然警惕,脸上照样眉不抬、眼不动,双手并用,大快朵颐,行径之粗俗,姿态之粗鲁,委实不堪言状。
很快,兔子被大卸八块,吃干吮尽。萧子岩眉头越压越深,眼底的嫌恶掩也掩不住。乌衣男子倒毫无反应,一双桃花眸,笑意浅浅,看着突兀出现又蛮横抢食的女人。
跟前二人静静瞧她,慕容馥始觉尴尬,扭了扭眉毛,有点废话道:“刚刚,我好像吃下了一整只兔子。”
乌衣男子点点头。
慕容馥歪着脑袋,问道:“那怎么办?”
“那就权当送给姑娘吧。”乌衣男子拿过萧子岩递过的绢布,慢腾腾地擦了擦手,准备起身。
“哎,你别走。”慕容馥忙拉住他。
男子顿住脚步,目光微斜,看着她拉着自己衣角的脏手,眉心稍稍一收。
被他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慕容馥垂眸看了自己的脏手,又见他衣上几个脏兮兮的油污印,觑了觑他神色,忙松开手。
转瞬间,男子已收了目光,掸了掸衣袖,反倒盘膝坐下,行为举止,自下到上皆写满了优雅。他顺手递了条帕子给她,又侧首对萧子岩道:“你去明光府,先给明宗主呈上谒帖。这番行程下来,与原先所定时间会有出入,初次拜会,不可落了不守时的名声。”
“是,可她……”萧子岩冷视慕容馥,目光刀锋一样利,如果真的有实形,估计慕容馥身上早多出两个窟窿来了。
男子转眸看她,是微带笑意的一瞥,道:“这位姑娘不让我走,我总得坐下来听听她不让我走的理由。”
萧子岩领命应是,随即驾马离去。
萧子岩白马渐离,男子含笑望她,眼映篝火,光色变幻。
“那个,我其实……我没有不让你走。”慕容馥说得期期艾艾。她被他盯得心虚,自己却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他一直浅笑款款,叫人揣摩不透,像戴着面具,没有真正的喜怒阴晴。
男子道:“噢,是吗?”他的目光在她眉目间徘徊,神容似笑非笑。
在他的目光里,人会有一种无端生出的窘迫感。慕容馥稳了稳心神,道:“我确实是叫你别走,可我不是不让你走,我只是……唉,怎么越说越乱?干脆说吧,吃了东西,总得付账是吧?你若那样便走了,我心里会觉得过意不去的,我可不是吃白食的人,也不是想占人便宜的人。”
男子一副所言甚是的表情,“嗯”了一声,以手支颐,靠在身侧一块突起的大石上。石上铺着白毯,宽荡长袖覆盖毯上。因衣衫外穿素纱罩衣,纱衣亦是宽大袖口,乌衣上的暗纹被素纱隔了一层,透出一种似是而非的况味来,像他的笑容一样。加之长发垂委,犹如黑缎铺盖。衣发两者交叠在毯上,相间之处,如同一匹素白画帛上绘着的墨色山水画,层次清晰,浑然天成。他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态,认真问她:“所以呢?姑娘是准备付我多少银钱?”
慕容馥被问得瞠目结舌。她方才说得一本正经,不过是在他目光下不好意思,临时寻来的借口,没想到他竟认真起来。这下倒尴尬了。她翕动嘴唇“我”了许久,才忐忑道出:“我没钱。”
男子悠悠一笑,故意较真问道:“那姑娘拿什么来付账?”
“我有……”慕容馥无奈,想起身上还有一块玉佩,雕工细致,忙往袖口摸去,怎料满袖空空,这才醒悟:那丫头好厉害的手,玉佩给顺走了自己竟还浑然不察。
男子目光往她袖子觑了觑,笑问道:“姑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