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让你碰我……”冰鳍用右手吃力的解开衣扣,白色的夏衣立刻滑落下来,在他心脏的部位赫然印着一道猩红的斜线,就像冰面上的裂纹一样。由它延伸出的赤色细纹还在蔓延,遍布了他左边的胸口、脖颈、手臂,进而慢慢向右边的身体蚕食过去。
多么……诡异的伤痕!
“怎会的……怎么会这样?”我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因为除了纵横的裂伤之外,冰鳍左肩肘已经变成了僵硬的球形机关模样。
——那正是……人偶的关节!
“左边完全不能动了……”冰鳍挣扎着却没法站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你之前,我就已经看见了躺在池水边的‘尸体’。被附身,应该是在去确定她还有没有脉搏的时候……她叫‘小萱’吗?现在……我已经控制不了她了……”
原来如此——那猩红的斜线,不正是“小萱”胸口的“致命刀伤”吗?
所以就在我快要碰到池边“尸体”的那一刻,已经很虚弱的冰鳍才拼命阻止,原来他是不想让同样能看见幻形的我,再度遭遇被附身的危险。
“都怪我在那家门口说了‘有本事就自己来拿’之类的话,你才会变成这样!”我懊悔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能这么欠教训,一直口没遮拦呢!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一到夏天就太虚弱了……”到这个节骨眼上,冰鳍还宽慰我。
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的,这件事情让人混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明明小萱只不过是个头二十年的新傀儡,就算冰鳍再虚弱也轮不到它乘虚而入。而且失去操纵者的人偶才会淤积起再度行动的执念,可小萱的操纵者就在它身边。更重要的是谁会杀人偶呢,那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啊?
“到底是谁跟这要命的木偶过不去,连累你变成这样?”我恼恨地大喊起来。
“是小椿。”冰鳍闭上眼睛,精疲力竭地靠在书架上,“从盘铃家家主的话里我大约猜到的,小椿,可能想离开盘铃家。”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小椿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难道是身为盘铃家唯一继承人的她,决定为重雅医生而放弃这古老的家族,所以用杀死形影不离的小萱人偶的象征性举动,向母亲宣告要彻底斩断那无形羁绊的决心?
而脾气孤高的盘铃女家主生怕家丑外扬,故意威胁似的当我们的面把毁坏的傀儡沉进池塘里。正因为淹没的是人偶,那潭水才显得格外深不见底。
不想消失,不想被放弃,想要继续存在下去——这就是小萱作祟的原因!
以后会怎样?最糟糕的结果是小萱夺走冰鳍的身体,而冰鳍会带着那致命的伤痕化为朽木,四分五裂……
“有人在家吗?”再一次响起了,这娴雅的语声……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系铃人出现了——
我猛地丢下书冲出门外:“有救了,冰鳍!”
因为来的人,正是小椿。
盛夏燠热的午后,蝉藏在干枯蜷曲的树叶间声嘶力竭地悲鸣。眩目的晴空辉映出莫名的昏黑。每天的这个时候,世界仿佛在人们午寐的梦中被偷换,温度和时间失去了意义,生与死模糊了界限。这辉煌而绝望的午后,仿佛永远不会终结……
所以我跨出书斋,才会一步踏进时空错乱的异世界里,否则门前的庭院里,怎么会开满一望无际的蜀葵花呢?
固执而暴躁的青枝结成坚不可摧的列栅,这晴空下一无所有的花之牢笼里,囚禁的究竟是谁泣血的灵魂?
“我进来了。”响在茫然四顾的我身后的,依然是那么温柔的嗓音。
“小椿!”我迅速回头,却并没有能顺利喊出这个名字,因为在视野中倏忽盛开出……一朵妖艳夺目的蜀葵花……
沾满绯红花瓣的长长水迹尽头,铺展着五六重与落花同色的罗衣,深深浅浅;水藻般潮湿的漆黑长发披散开来,裹住了那不自然的身体——
一半,是人类柔软的筋骨;一半,是僵冷的朽木之躯。
声音死在喉间,我一步步的后退着,不能自已地凝视着眼前这半人半偶的怪异存在,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此时此刻,我也依然觉得它是那么美,美得难以言喻——这就是“小萱”吗?
那妖艳的、炽烈的、濒临极限的美,那炽火般灼热而夺目的存在感,远远压倒了身为人类的小椿。
“重雅呢?”耳中落入出乎意料的问题——为什么小萱并不寻找宿主冰鳍,而是关注重雅医生这完全无关者的去向?
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
忽然间,小萱移动了,它以僵硬的姿势单脚跳跃着向我靠近——是了……能动的,本来只有它从冰鳍那里抢来的一半身体啊……
“我知道小椿姐姐把重雅藏在这里,我知道他们见过面。姐姐真狡猾——因为处处比不上我才处处耍心眼!”
在小萱怨毒的语声里,我近乎崩溃地躲避着那灼灼的目光。可是毫无征兆的,这人偶从披散到脸前的乱发中流转来蜜一样眼波,霎时间,仿佛连周围的空气也妩媚起来。妖娆的低语从它点了胭脂的唇间逸出,溶溶地飘散:“我……美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但立刻觉得不对,开始用力点头。
“重雅说我是最美的!”小萱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得意,但这神色并没有持续很久,“可是没有用……我没有身体,那种温热的可以动的身体。只有这点让小椿姐姐占了上风,她就靠这个和我争重雅!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我身后的书房里,传来冰鳍哀切的惨叫声……
“原来在这里!我的身体……”小萱笑了,她跳跃着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
这就是那曾经唱着清冽歌曲的人偶?这就是它真正的心情?
事情原来这么简单——不过是以为自己是人类的傀儡,嫉妒操偶师,和她争风吃醋而已。
可抢夺了别人的身体,就一定能变成人类吗?变成人类就一定能战胜所谓的“对手”,获得心上人的眷顾吗?
我在也忍不住了,猛扑过去拖住那湿滑的衣袖:“那不是你的身体,即使得到了没用!”
“你骗不了我……那个人,那个‘还魂术士’教过我的,他给了我‘这个’,说自己就是凭‘这个’才顺利地一再转生为人的。”
伴着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小萱那依然是木造的右掌心里,零散飘出点点苍白粉末,这些碎沫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突然闪耀成光华眩目的银星雪花……
就是这个——这几乎是标志性的雪花,它曾经从失踪的桂奶奶的鸠杖柄头里飘出,现在又被附身傀儡握在手中。
原来它属于神秘而危险的“那个人”,那个“还魂术士”,更是他不可或缺的返生咒具!
虽然白先生、也就是砂想寺住持能寂师父已经派出九嶷去调查“还魂术士”的行迹,可这狡猾诡秘的家伙显然一再从那雅号“灵剑”的“辟邪魂主”追踪下逃脱。
我连忙紧抱小萱的手臂不放:“什么‘还魂术士’,那根本是坏人骗子!你千万别相信他,这和美不美、有没有身体没关系,重雅医生喜欢的就是小椿!”
毫无征兆的,出乎意料的蛮横巨力突然从衣袖上涌来,我身不由己地被重重甩开,撞在房门上,还没等坐起衣领就已被狠狠扼住,小萱的脸倏地凑近眼前:“你怎么知道重雅不喜欢我?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人偶僵冷的手指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恐怖怪力。蝉声里,明亮却又阴翳的天空旋转着离我越来越远,小萱那疯狂的呼喊依然充斥在耳中:喜不喜欢,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又怎么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我!”低沉的声音骤然切断酷热的固体状空气,一瞬间,脖颈上的钳制松开了。模糊的视野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穿过光影缭乱的蜀葵花阵。
仿佛全身上下都挂着名牌标签一样,所以才格外没有人情味——那正是平重雅,这个连人偶都为之神魂颠倒的讨厌家伙。
即使此刻,重雅医生的神情依然优雅到无懈可击。我甚至怀疑傀儡小萱之所以会喜欢上他,就是因为在这薄情家伙的身上,体会到同类亲切感的关系。
从容地走近檐廊下,重雅医生微微仰头,眺望着廊上的人偶,狂暴的日光无可奈何地照亮他的眉眼和嘴唇——
“我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因为他们有你的影子。可是,越交往我就越发现他们不是你……真是没办法啊……我怎么能喜欢上你呢……”
重雅医生总是用这一套来迷惑女孩子吧?听听就知道是说谎的台词,竟然被他讲得如此真诚恳切:“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跳迴风掌上舞,就穿这这样的舞衣……仔细想想,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难道……重雅医生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甚至会被人类模样的她迷住?
这么说来,如果真像冰鳍猜测的一样,是小椿“刺杀”了小萱,那她就不只是为了脱离盘铃家这样单纯的原因,而这对“孪生姐妹”之间的争锋,也绝不是谁单方面妒忌谁这么简单……
重雅医生苦闷地冷笑着,再一次重复无能为力的感叹:“真是没办法啊……我以为和最像你的小椿结婚,问题就会解决的……”
这算什么逻辑!
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秉性风流又喜好怪异的重雅医生造成了这一切——他和小椿订婚的决定,逼得小萱不得不尽快寻找合适的身躯寄居,好脱离幻形化成真正的人类。
然而小萱的动作使我无法继续思考,它翩翩转过身,那么流畅那么轻盈,表示这怪物几乎已经完全夺取冰鳍的躯体了!
拖曳着重重叠叠的裙裾,小萱蹁跹飘舞般步下檐廊,她柔媚地抬起左手轻抚着重雅医生的脸庞,从浓红衣袖间露出的手臂是那么洁白,一片不透明的腻白。
完全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这拥有了灵魂和肉体的人偶啊……
“我喜欢重雅!”绝色的傀儡一字一字地告白着,“无论发生什么,我喜欢重雅……”
从哪里来的闪光呢,眩目如凄艳的流星——它发自重雅医生的指间,没入……小萱的胸口……
我看见重雅医生那修长整洁的手指,带着残忍的味道慢慢松开了,留在小萱胸口的,是一把黑地描金漆柄短刀!
我见过这短刀,它曾经插在池水边落花里那具美丽的“尸体”上,然后被盘铃家家主收入襟袖间。看来在离开我家的这段时间里,重雅医生又去把它取回来了。
“即使这样……你也喜欢我吗?”做出这举动的平重雅,他的话语是那么冷酷,冷酷到……仿佛在惩罚自己一般……
这一刻,小萱一直紧握的右掌心松开了,满把的漠白灰烬尽数散出,化作漫天飞舞的莹白雪光。她失去支撑的身体慢慢下滑,左手指尖却执拗地前伸着,滑过重雅医生的脸颊、颈项、双肩,沿着手臂缓缓下降……
像溺水者想握紧最后的浮木,瘫倒在地的小萱竭力地仰起头,朝重雅医生伸出手,仿佛对方置身于高不可攀之处一般:“我记得那个时候重雅对我做过什么,就在家里的池塘边……可是无所谓了:我不想给重雅添麻烦,只是不甘心就那样‘死’去,因为我还不知道重雅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还没有亲口对重雅说……我喜欢你……”
小萱热切的声音,消失在木块颓然坠落的滞重钝响里。
蜀葵花的幻影如退潮般瞬间消散,真相之骄阳平淡的照耀下,一堆潮湿的朽木在空旷而滚烫的石板地上无处遁形,那把金漆柄短刀在绯衣间闪着冷漠的炫光……
“这是我第二次杀她。为了杀她,我甚至拜托小椿再一次替我从女当家那里,偷回这把制作过她的雕刻刀……”仿佛脱力般,重雅医生跪下单膝,怕碰碎什么那样,小心翼翼地将人偶的残骸包入层层朱锦里,“还要多少次,我还要杀她多少次……”
第二次?我想起重雅医生曾经说,自己今天杀了人所以不能碰我头发——原来被他亲手杀死的,正是与他有着近乎疯狂的恋慕牵缠的傀儡小萱!
“它不会再出现了。”凛然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冰鳍已经扶着书房门框站在檐廊下了,从他凌乱的衣襟间,可以看见普通人的完整身躯。
我连忙跑上前去,见他已经无恙,悬着的一颗心也暂时放了下来:“没错。小萱想知道重雅医生的心情,这是它唯一的牵挂,甚至比变成人类更重要。现在你说喜欢它,于是执念消散,它也就此消失,再不会来纠缠你了。”
“就算是撒谎,你这些情话说得还真动听呢。”冰鳍嗤笑着,“连怪物都被你骗了。”
“我根本没有骗小萱!”素来那么从容的重雅医生突然爆发似的大喊起来,“我不想骗的,只有小萱……”
“那你为什么还要再刺它一刀?”冰鳍冷冷地注视着重雅医生,语气中充满了鄙夷,“情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你真自私,自私而且胆小——本来这傀儡只是块看起来像人的木头而已,让她的幻形得以呈现的,是你的妄想;让它为了超越幻形成为真正的人类,不惜铤而走险求助‘还魂术士’的,还是你的妄想。可等它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你却因为恐惧和厌恶,要置它于‘死地’!”
“可是冰鳍,你不觉的奇怪吗?”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对,整个事情中那些说不通的地方,到现在还是没有解释,“既然是妄想让重雅医生能看见小萱的幻形,那妄想一旦转为厌恶,小萱的幻形就会消失,重雅医生看见的应该就是一具人偶才对,他又何必要一再动刀子杀它呢?”
“也许……是它抢了我大部分躯壳,可以自由行动的关系?”冰鳍勉强解释着却难以自圆其说,只能皱起纤细的眉头,我们同时将视线转向廊下——
让人晕眩的酷热里,重雅医生抱紧人偶的尸骸,炽烈的阳光把他们融成一团的身影清晰地画在地面上。从那里,传来了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已经疯了……也许你们会觉得很好笑吧……什么还魂术士、什么作祟之家、什么人偶幻形,我统统不知道也看不见……”
密叶间蝉声一层一层地筛落在重雅医生身边,几乎彻底掩埋了他的低语:“一直都是这样……从一开始,小萱在我的眼中,就是人偶的样子……”
《绯幻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