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永进对袁秋萤的感情是绝对纯洁的。他的心里只装着袁秋萤。他的心也只属于袁秋萤。
然而于树林并不了解这一点。她来永进屋里，表面上是来招呼一声，人之常情嘛；实际上是带着侦察任务和自我推荐来的。这些牛永进都蒙在鼓里。
侦察任务是同屋的妇联干部闫守贞派的。这个任务很奇特，也有很大的难度。但闫守贞百分百相信她能完成。于树林被她闹得也有了信心。于是上演了以上这场戏。
于树林是来侦察牛永进有无对像的。乍听起来未免有些慌谬，人家有无对像与她俩何干？又是两个姑娘家，来不来问这样的事，自己不脸红别人也会笑话的。她俩也并非当事者迷。然而比起困扰她们的事情来，害羞又算得了啥。
闫守贞别看长得不老面，就是眼下结婚也超过了号召晚婚的年龄。她本来在半年前就应该作新娘，现在越来越变得遥遥无期了。小闫原来在县城供销社工作，为了与对象结婚才调到十面井来的。她的对象闫生原来也是县供销社的干部，在“农业大上，干部大下”的风潮中下到十面井来，还被提拔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太需要闫守贞了。于是下来没多久就把守贞也调了来。正当他俩即将成为合法夫妻的时候，偏偏天上掉下个第三者。
眉清目秀满口京腔的于树林来十面井抓团的工作。在花花绿绿的大都市，也许于树林算不上很美，但在土里土气的十面井她可称得上绝代佳人。简直把同屋的闫守贞给比没了。你说那身段，团书记象个舞蹈演员，妇联会则显得两头尖中间粗。
于树林在延安插队期间，受到的锻炼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她的在山沟里一个保密厂工作的哥哥，不知是心疼妹妹吃不消那锻炼还是认为已经锻炼得可以，于是利用各种关系千方百计把她活动到赤县来。这段经历给小于带来意想不到的荣誉，一听说延安来的人，人们都肃然起敬，越看这位革命圣地熏陶出来的姑娘越受看。面对这么多羡慕的目光，小于能不沾沾自喜吗？当然使她大放异彩的还另有所因。那就是闫生的目光，象火象磁石象阳光。使她心跳脸红精神焕发。她知道这是什么，因为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更了解爱的含义。关于二闫之间的关系，她也有个耳闻。可她一点也不相信堂堂英俊的闫生会娶闫守贞作老婆。她百分之百地相信闫生会选择她。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堤坝将自己防护得严严的，既不让里边的潮水漏出去，也不让外边的潮水涌进来。怕被指责为第三者吗？是也不是。不管二闫火热到何种程度，终究无名无份，这就备不住2×2=5。于树林采取的作法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当地人常这样朝笑喜新厌旧的人：眼馋肚不饱，这山望着那山高。这话用来形容闫生太恰如其分了。从打第一眼见到于树林的时候起，他就打了甩掉小闫，将小于追到手的算盘。
于是他的行动开始反常了。下乡常和小于结伴，开会总是坐到小于身边，吃饭也往小于跟前凑，还把自己碗里的菜往小于碗里挟……他把火热的爱和满腔的情全部投给了从延安来的于树林，可可怜怜的乡土姑娘闫守贞被打入冷宫，坐了冷板凳。
谁都知道伟大领袖的教导：“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闫生的行径人们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司马昭之心也是路人皆知。人们到处议论纷纷，不拿正眼看他。于树林自然也吃了他的挂落。
闫守贞对此事的处理异乎寻常。真不愧是妇联会主任，体现了中国妇女伟大高尚的情怀。她没有大发醋意，仿佛是一个缺心少肺的俏货，对此置若网闻。对忘恩负义的闫生一如既往。有好吃的给他留着，有好用的给他使着，照样给他缝缝补补浆浆洗洗。在外人看来，闫守贞不是闫生的未婚妻，而是他的使唤丫头。谁也说不清守贞怎么想的，到底图个啥。热心人没少这样劝他：“小闫那，感情这东西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既对你无意就算了，强拧的瓜不甜嘛。”“这样没心肝的，他不登咱，咱还登他呢。世上三条脚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汉子有的是！”……
守贞心里啥都清楚。然而她没有象人们期望得那样与闫生永断葛藤，仍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和照顾他。
于树林充分享受着被爱的幸福。她的内心深处也有过矛盾，现已都一个个的迎刃而解了。虽然她自认为够不上第三者插足的罪名，并且也不怕受这方面的指责。但她老是感到对不起闫守贞。守贞太善良太纯洁了。老实说，她的外貌给她的第一印象非常不佳。她甚至感到过莫名的懊恼，与这样的人在一个宿舍太令人倒胃口了。都说高山出俊鸟，俊鸟在哪里呢？她的这种心太态没有维持多久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很快感到，闫守贞是一盆火，给人一种春天般的温暖；守贞是安全岛，和她在一起你可大放宽心。她心地善良、温和、宽容，从不勾心斗角。于树林和闫生接触时，起初还避着守贞。渐渐她发觉守贞不但不从中作梗，还处处成全他们，给他们提供方便。这使得小于大受感动。古今中外情敌之间刀枪相见的事例实在大多了。象于闫这样和睦相处的委实还很少见。功劳应该全部记在闫守贞的档案里。
于树林很想知道闫守贞到底是怎么想的，同时也想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她。可老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终于有一天她俩一起到松花村下乡，找一处幽静迷人的地方，把悄悄话说了个够。
农村的天地真是广阔，尤其是深山老峪，跟城市比是真正的两个世界。可怜兮兮的城里人，空气污染，住房紧张，噪音震天。谈情说爱本来是人类的天性，由于没有去处不得不占公共场所而让人感到不自在。大山里有的是让人谈情说爱的地方，遗憾的是却很少或者说还没有人前来利用。
无边无际的高天启迪你任意遐想，白云可以载着你的思绪在广大的世界自由自在地遨游。连绵起伏的山峦是你的想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林薮间唱歌的鸟不断地诱惑你从宝库里取宝。
于闫二人信步登上村后的小山包。这里原有一座庙，“文革”初期被当成“四旧”破坏掉，只剩下一片瓦砾。这株二人合抱的古松倒还保存完好。虽然年代久远，却没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枝繁叶茂，象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从村名上推断，这一带当是郁郁葱葱的松林，人们闻到浓烈幽香的松花的芳香，取名松花村。从险山处残留的次生林推断，它是由松林演替而成也确定无疑。顶天立地的古松是历史的见证。
她俩并排坐在大树下，靠在树干上，仰望如盖的树冠，耳听飒飒的松涛声。虽然已过了松花盛开的季节，还能闻到留下的芳香。
“小于妹子，今天咱们好好谈谈，有大松树作证。”小闫快人快语，满肚子直肠子，没有一点弯弯绕。
小于吃惊不小，她明明比小闫大两个月，怎么岁数小的倒当开姐姐了呢？她瞪大双眼不解地望着她。
小闫知道她吃惊的原因，说道：“你虽然比我大点，但你长得比我面嫩，别人也都说我比你大，姑且就按人们说的来吧。”
树林心里明白，跟守贞打交道什么也别往歪处想。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绝对一致的。她一反常态叫她大妹子，没有讽刺挖苦等不友好的意思。人家为人待事处处都象个大姐姐，于树林也就默认了。
“树林妹子，”守贞言归正传了。“咱们有啥说啥，可不能瞒着掖着。我问你，你是不是很爱闫生？”
小于万没想到她一开场就提这么棘手的问题，被问得张口结舌。人家有言在先，她不能不如实回答，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说不清楚。在延安插队时，我喜欢一个男生，他一抽调回城就没了音讯。老实讲，我对闫生还没有达到那种喜欢的程度。只是我觉得他特别喜欢我。在这山沟里也没挑选的余地，难得有男人这样待你。岁数不等人，一天比一天大。原想与他就那么着算了。后来知道你和他定了婚，我不能当第三者，作对不起你的事，决心摆脱他。而他就象莜麦芒子粘在身上，一个劲地死缠着你。他一再向我说，与你没什么的，是你单方面追求他，剃头挑子一头热。现在我的处境就是老乡常说的‘大肚老婆骑铲驴，朝前不是朝后也不是’。”
当小于说到剃头挑子一头热时，小闫脱口骂了一句。等小于讲完，小闫便接着这个话茬说：
“一头热倒不假，只可惜他说错了头。闫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不坏，相貌堂堂的是个人物。但我从没想过追求人家。人家在天上，咱在地上。咱可不想高攀，做梦都不想。然而剃头挑子一头热开了。他对我百般追求，百依百顺，百计千方。想一想他现在追你的样子，甭我细说你也会知道。真应了这个点了‘只要主意真，铁杆磨成针’。我禁不住他死气白赖地软磨硬求。正象你所说，难得有男人这样待你。我想反正也得嫁人，不行就嫁他算了。可人家英俊健美，我实在配不上人家。我也知道好汉无好妻的好多例子。但无论如何我的心是满配得上他的。想到这些我又心安理得，她娶我并不亏他什么，何况又是他强追我。
“当我稳下心来答应他的求婚时，忽然从乡下冒出来母女俩。母亲带着女儿来找女婿。这个女婿不是别人，就是向我求婚到手的闫生。乍听这一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等我静下来，我便怀疑这母女是敲诈。我告诉她们，我才是闫生的未婚妻，如果他有对象不可能再向我求婚。那母女听罢一下子哭开了。两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诉说。她们和闫生是同一个村的。女儿叫田花。闫生见人家长得眉清目秀，又温柔善良，于是托人五次三番提亲。田花本来不愿意，但禁不住闫的死缠和家人众口一词地劝说，只好应下来。没承想他学了陈士美，端上了铁饭碗就瞧不上向阳花了。由降温变冷到音信皆无。定了婚再退婚也是常有的事，让人气不过的是田花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怎么能不找闫生说说清楚。
“你想想咱女儿家咋禁得住这个打击，自然气得死去活来。我恨闫生，田花母女除了恨闫生还恨我。骂我是小妖精，勾引闫生抛弃田花。田花长得很美，我自愧不如。我与她比，只不过她是农民我是市民，她是社员我是职员。闫生也一定是因为这个才弃她追我。骂我是小妖精，真是天大的冤屈。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同情田花。我当场宣布与闫生解除婚约，目的是让他们破镜重圆。尽管我的善良的心可上达天庭，但终没能促成可怜的田花的姻缘。王八吃称砣铁了心的闫生不顾我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和田花母女的苦苦衰求，硬是六亲不认，一脚将人家踢开。
“闫生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一下子变得奇丑无比。无论如何跟他没戏了。他也知道作了亏心事，几天抬不起头来。众口一词都是对他的指责。我见他茶饭不思明显削瘦，怕他憋闷出病来，上前开导他。他流着泪向我道歉，我表示原谅他，并劝他从此把心放正，重新做人。
“他一下子将我抱住，我的感觉不亚于恶狼扑身，本能地加以反抗。任我推搡锤打，他就是不放手，口口声声向我赔礼，可可怜怜衰求，求我不要甩掉他；指天誓日地向我保证，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个，决不恶剧重演。这些都没将我打动。他又扑通跪下向我求饶，最后亮出王牌：‘你不答应我就不活了！’
“人心是肉长的。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我心软了，答应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并不相信他的海誓山盟，也不惧怕他以死相威协。只是可怜他。
“我们先后调到十面井来，那一段都相安无事。当我们的婚事准备就绪时，从革命圣地飞来个你，一下子吸去了闫生的心……”
“快别说了！”泪眼汪汪的于树林打断了闫守贞的讲述，“别再说了，你揭穿了他的面具，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守贞，说心里话，他的故事是出自你的口，换一个人我也决不会信。会认为是故意造他的谣，离间我们。作梦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小于眼里挤出一对滚烫的泪珠，对闫生从头凉到脚。
“你可千万别误会，”守贞解释说，“我没有半点阻止你们相爱的意思，只是想把实情告诉你，叫你早有思想准备，免得生米做成熟饭使你悔恨和痛苦。另外我还得让你明白，我不认为是你从我身边抢走了闫生，我一点也不恨你。相反，看到你们幸福我还高兴。我的行动你该看得清，我是真心实意成全你们。我也是人，而且也不缺少七情六欲。闫生喜新厌旧，跟你打得火热，我也嫉妒、气恼、愤恨，也想过打散你们。我又想那将造成你们两个人的痛苦。这样一来你们的苦难就是我造成的，你想我能心安理得吗？如果我把痛苦揽过来，把幸福让给你们，我就会得到助人为乐的幸福。权衡再三，我选择了后者。树林妹子，我再说句掏心的话，你们俩很般配，别因为我告诉你的事变卦。要学会宽容……”
“守贞姐，别再说了，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有一颗宝石般的心。”小于深情地注视着她，表达她说不出的感激之情。她把眼角的泪擦干，成竹在胸地说：“甭再劝了，我容不得那些事，就象眼睛容不得沙子那样。我不但决不会嫁给姓闫的，而且再不和他来往！”
“罪过呀罪过。”小闫闭起双眼，表示深深地懊悔。她抓住小于的手，推心置腑地说：“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我诋毁闫生了吗？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言重了吗？我是恨他干的那些事，对事不对人。你别在火头上做决定，先冷静冷静，把我刚才说的当成不相干的故事。多想想他的优点和对你的好处。如果你既真心爱他又宽容他，就以你的爱心换取他的真心。”
小于对她的劝说不屑一顾。她不改这样的决定：与闫生一刀两断。她平静地说：
“在我和闫生之间如果用爱这个字眼，那就亵渎了爱的神圣。我可以听你的劝，不恨他，不和他结仇；但我决不会爱他，永远不会。即便他跪下不起来，甚至把心挖出来给我炒着吃，也换不回我的心了。”
显而易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但小闫仍不死心，千方百计宽慰劝解她：“如果是真心爱一个人，就不会计较对方的任何事。”
“问题是他还没有作到让我真心相爱这一步。”小于愤愤地说。
“可以用时间来考验。”
“小闫姐你这是怎么啦？”小于不耐烦了，“你干吗这么卖劲推销伪劣产品？得了人家什么好处？”
小闫被问得干瞪眼。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不是吗，先把人家褒贬得泥钱不值，然后让朋友嫁给他，傻子也不会答应的。她想，要是别直截了当地说出闫生的那些事，多说点他的优点，小于准不会是这个态度。本来是好心，又没得到好报，倒让人家说三道四。可现在说啥也晚了。都怪自己这付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她恨不得打自己的鼻兜。
于树林以为自己说恼了闫守贞，赶紧赔情道：“守贞姐，刚才跟你开玩笑，可千万别当真。我重申，我知道你的心。”
小闫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这么说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小于莫明其妙地问。
“嫁给闫生呀。”
树林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鄙夷地哼了一声，庄严地说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太阳永远不会从西边出来，此时正悄悄地朝西边落去。大松树上洒满了阳光，墨绿的松针上镀上了一层黄金，光彩照人，更显得壮观雄伟。山坳里的村庄升起了炊烟。这人间的烟火把山村衬托得仙境般迷人。隐约传来吆喝声，夹杂着声声犬吠。不用细听吆喝什么，这姐妹俩知道，村里老乡叫下乡干部吃饭。于是她俩携手离开大松树，大声的答应着，大步朝村里奔去。
于闫两人大松树下的谈心非常成功。两人都是真心的。但事情并非这么简单，问题并没解决。闫生象馋嘴猫，不住围着香东西咪咪叫。他哪顾小于的声明、劝说、正告乃至怒骂，一个劲地死缠着她，大有不达目的死不罢休之势。闹得她实在没办法。她有时也想，实在不行就答应他算了。什么爱不爱的。可又一想，自己打心眼里讨厌他，跟这样的人哪能在一起生活呢？恶心死了。更何况她察觉到小闫还爱着他呢？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上帝给他派来了白马王子。风度翩翩的牛永进从天而降。论个头闫生和牛永进不相上下，闫生的四方大脸还略阔于牛永进呢。但人们一眼就能看出牛永进是个知识分子，心有诗书气自华；而闫生则是个心无点墨的人，尽管他也常常附拥风雅。但效果往往是东施效频。牛永进深沉干练，一举一动都充满着自信，情窦大开的于树林哪能不对他一见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