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不想等到日落再行动。
夜幕降临,渐暗的光线让暴露在外变得越来越危险,而她禁不住胡思乱想起黑暗中一个丧尸抓住她的景象来。
或是一群丧尸趁她瞌睡时悄悄朝她爬来的样子。
“链条男”远在街的那一头。而“断臂男”已经从长椅上跌了下来,瑞秋辨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玩完了。他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伴着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
他可能死于感染,要么是犯了心脏病,要么就是突发了肺炎。总之是某种合乎情理的死因。求您了,上帝,让这里的人顺其自然地死去吧。
过了片刻,她又加了一句,但请不要带走我。
“胡须男”不见了身影,瑞秋推测是“链条男”铆上了“胡须男”,这样一来就会少个威胁。听上去很有盼头,但盼头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从未成为现实过,瑞秋心知自己还是不要白日做梦的好。
街上空无一人——至少在把头伸出门口的瑞秋的目力范围之内是如此。灯杆和垃圾桶在人行道上拖出长长的阴影,给瑞秋提供了方向参照。金铁之声自几条街开外传来,听着像是有人砸在了汽车引擎盖上,又像有人把靴子丢进了铁质垃圾箱内。是那些怪物又逮到了牺牲品吗?可那边并没有叫喊声传来。
莫非幸存者们也学会适应环境,变得噤若寒蝉了?
到底有没有幸存者?
她可不希望自己是孤身一人——更别提是全宇宙最后一个人。她随即想到了药剂师临终前留给她的礼物。一想到他苍白面庞上那种破罐破摔式的自暴自弃,瑞秋就打心底感到一阵厌恶。那可是懦夫的选择,没有信仰的人才会那么做。要是自己也遇到相同情况,她会先寻求上帝的启示。
而到那时……
瑞秋再次检查了一遍背包,然后迈步走到了外面。她沿街缓步而行,身子紧贴着砖墙、金属墙和玻璃幕墙。她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确保板鞋的胶底不会在水泥地面上蹭出声响。她不知道丧尸是否依仗超人的视觉、嗅觉或听觉来掠食,但她意识到:眼下就和面对其他劫难一样,自己得有孤注一掷的准备。
她在夏洛特住了两年了,慢慢适应着那里的生活。不过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夏洛特的西区,因为她在那里的社会服务部门做过见习辅导员。瑞秋知道环城公路该怎么走,也知道大型购物中心都有哪些出口,还知道各大图书馆的位置和薄荷博物馆所在的住宅区。但除此之外,她就知之甚少了。她身后那些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商务中心一度人头攒动,货币兑换商和信贷员络绎不绝,现在不过是些堆满尸体的七八十层楼高的陵墓。玻璃在落日的照射下映出一片红色,这些昔日人声嘈杂的塔楼如今已然安静了下来,其中一些建筑还升着袅袅轻烟。
瑞秋稍微加快了脚步,心中的把握也更大了——显然“链条男”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夏洛特的城市生活将成为过去,今后,森林就会是你的归宿。
街区到头了,路口的车子横七竖八堵成一团,她朝斜插其中的一辆车内瞄了一眼。有一个女人仰面向后,马尾辫搭在座椅上。她的后面有一张儿童椅。瑞秋的心咯噔了一下,在越过障碍时踩空了一脚。
要是孩子还活着的话会如何呢?
她肩头的小恶魔在耳边悄悄答道:孩子会哭的,会哭个不停。
或许孩子睡着了,要不就是被吓坏了,也有可能……
已经死了。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你走过去朝车窗里看看,就能望见孩子可爱的脸蛋已经成了蓝色,然后你就会尖声大叫,接着“链条男”就会拖着他的钢链条飞奔而来,玩兴大发,直到玩得你脑浆迸出为止。
闭上你的臭嘴!
我是魔鬼,别对我指手画脚。瑞秋,我发现你说了不敬的话。很好,非常好。
瑞秋在心里飞速祷告了一番,然后强迫自己朝那辆车走去——期间只环视了下街道周边。如果她看到了“链条男”,那就意味着上帝给了她一个“快跑”的信号。反之,她就要尽己所能去营救那个孩子,行使道义。
手够到后车门把手的那一刻,驱使着自己的究竟是道义,还是内心的孤寂?要是把注意力放在照顾孩子上,她或许就不会往自杀药片那方面多想了。
然而她并没有打开车门——安全椅上是空的,座椅周围围着皱巴巴的黄色毯子。
瑞秋希望那孩子和祖母在一起——远离遍地杀戮的夏洛特市中心,去了某个遥远而又安全的地方,过着做小馅饼的家家,或是正为想喝妈妈的奶水而哭闹。瑞秋不能让“链条男”发现这个婴儿,更不能让“链条男”的链子碰到孩子丁点儿皮毛。对,上帝保佑的天空下是绝不会出现这种事情的。
哪怕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她也无须了解详情。她可不想知道那么多。
太阳又往下沉了一些,落影渐宽。远处嘈杂的铿锵声此起彼伏,好似部落的鼓音——一个独一无二,被非比寻常的闪电点燃心中癫狂的部落。
瑞秋匆匆西行,环城公路还有三公里就到了,越过高速就是一片界定小卫星城的松树林。对瑞秋而言,松树林要比街道、建筑和车辆组成的城市迷宫好——这座迷宫简直就是个分分钟把“食物”送到丧尸嘴边的地方。毕竟,抓捕和反抓捕至少要在林子里才更贴切动物本能的吧。
前方躺着两具尸体,从浑身湿透的样子来看,在那道不寻常的闪电出现时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她朝墙壁靠去,虽然惹人生疑,但相比易通行的过道,这么做被发现的可能性要小些。一个购物车挡住了她的去路,车上挂着四个鼓囊囊的垃圾袋,底部的金属架上搁着一双裂了口的皮鞋,儿童座椅的位置上还放着一个塑料扬声器。扭曲变形的轱辘支起了这份无家可归者的遗产,这里显然是个流浪汉的家。
瑞秋并不想闻尸体的气味,她抬起一只胳膊,但手却没能捂到鼻子上。
因为一道钢圈缠住了她的前臂。
她被猛拽进了一家店铺的前廊,这把她给吓坏了。之前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要去看尸体上,因此没注意到这条窄巷。
报应啊,瑞秋。现在你得玩恶魔的游戏,要和从地狱窜出来的怪物共舞了。
更糟糕的是,她甚至连尖叫都做不到。她的胸腔连同肺部都被紧紧地箍住,前臂还被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要是那东西再往后拖一点儿,她就要失去平衡了。此刻瑞秋被制在那东西的臂弯里,一个劲儿地捶打、踢踹,再就是吐口水,直到她听到一个声音带着痛苦咕哝了一句。
“天哪,放松点儿!”那“怪物”说话了。
丧尸能说话?瑞秋还没听到哪个丧尸说过话,不过这毫无意义。或许它们通过咕哝、呻吟以及奇怪的轻笑声就足够沟通顺畅了呢。
瑞秋想要抽身,可那“怪物”却并没有松手。瑞秋看到了“怪物”黑色的面庞,一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照下闪着亮光,接着是那副对比鲜明的大白牙。她觉得自己没准儿该叫出声来,然后——
“你不是它们那伙儿的,”他说话了,“要不你早就咬我了。”
“当然不是,”瑞秋说,“傻瓜才分不清呢。”
“说谁傻瓜呢?我可不是某个大白天还在街上四处乱转的人。”
“你没有被……感染吗?”
“感染?你是说那种想要崩开人家脑壳玩里面‘东西’的家伙?”
乌黑的脸上,那只诡异的眼睛定在那里,连眨都不眨,直勾勾地盯着瑞秋的灵魂深处,仿佛要揭露她窝藏心底的可怕秘密,抖出她曾做过的所有坏事。接着,瑞秋瞧见他另一只眼睛眨了一下。
“你以为我和那些怪物是一伙儿的?”他问。此时瑞秋才注意到他右手抓着一把手枪,枪管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副好像随时可以瞄准射击、想哪儿打哪儿的架势。
“没有,否则我早就死了。”
“说得太对,你是会死,横竖都会死。”
她把目光挪到街上:落日余晖洒落地面,泛出粼粼微光,让整个街面犹如死水;汽车就像被风暴席卷而过的船只;而死尸和垃圾箱则像漂浮的杂物,朝着灰色的远海流去。“我觉得我们都是死路一条,”她说。
“你就没整个枪?”
瑞秋这才意识到,无论是面对他还是面对现在的这个世界,自己都极为脆弱:“我怕枪的。”
“好吧,我还更怕那些家伙呢。”
她琢磨着他的面部表情,想试着读出个中情感,可那只玻璃眼珠却令她敬而远之。那只眼睛透出的寒意掩盖了他的真实情感。他的嘴巴透着“刻薄”,前额浅浅的皱纹透着“焦虑”,眉毛像发现“囊中之物”般高挑着,但那只健康的眼睛却令整张脸变得复杂了起来——那是一只洋溢着丰富人类情感的深棕色眼睛。
他挤出了一个微笑,“怎么?以为我要劫了你?”
“没有,只是——”
“就为你背包里那些东西而杀掉你?”
她耸了耸肩,“想要就拿去吧。”
“谁稀罕你那玩意儿。”
“那你想要什么?证明你的强悍?展示你那男性的魅力?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走我自己的路?”
他抓着瑞秋前臂的那只手稍微松了些,但并没有松脱。虽然还未到生疼的程度,但对瑞秋来说还是紧得难以挣脱,“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我敢保证我是真的。或许夏洛特就只剩下我这一个人了呢。”
那只健康的眼睛眨了一下,“你说话真逗。”
“怎么?还要我这个受过教育的中产白人女性向你表示歉意?”
他那只健康的眼睛变得和义眼一样冷酷了,“别跟我扯那种破事儿。”
“哟,这种半吊子的事可是你扯出来的啊,你们这帮只敢在白人女性面上蹦跳的怂货!”这种语带咒意的话与瑞秋的身份不符,她自己也厌恶这种话。但这次,她将其归咎为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
他放开了她。瑞秋甩甩胳膊,好让血液循环恢复正常。“走吧,”他服输似地朝着身后的街道挥了挥手中的枪,“走。”
“什么情况?”
“你宁愿和外面那些怪物做伴,也不愿和一个黑鬼待着,”他说。
“不是——”
“因为我的眼睛,对吧?”
他的直截了当令她禁不住地盯住了那只义眼。之前瑞秋就一直在朝那只眼珠看,她无法抑制这种冲动——那颗玻璃珠子就像一块磁铁般吸引着她的目光。她曾听说过“恶魔之眼”的事,在很多文化中都存有这样一种看法:这种集聚恶念之物会带来疾病或灾祸。虽然瑞秋极力不给这只近乎不动的义眼扣上类似的头衔,但她还是感到那只眼里散发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力量。
就像一个正向外发射自身光芒的微型太阳……
“不、不是的——”
“少拐弯抹角,要走就走。没闲工夫跟你胡闹。”
“我……”瑞秋向他身后的街道看了看。此刻,那些混凝土峡谷间正回荡着诡异的笑声。
“那些恶心的怪物搞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说话间,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扳机——不过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这点。
“天要黑了。”
“你什么打算?有计划没?”
她耸耸肩:“往西走,进山。”
“行不通的,那里是个啤酒厂。”
“那你有什么高见?”
他把头转向街对面那栋公寓楼,楼的底层好像是一家假发店,“藏起来,晚上把门锁好,然后再想办法。我大概有一个礼拜都是这样过的。”
“行不通的,这么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头一遭,他咧嘴大笑了起来,整张脸看起来暖融融的。甚至连那只玻璃义眼都闪烁着光亮,“能活多久算多久吧。”
“好吧,”她说,“我有些吃的,一个手电筒,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准备得很充分啊,”他说,“我感觉自己准备得够充分了呢!”
瑞秋伸出一只手,手指还在因为血液回流而阵阵发麻。“我叫瑞秋·惠勒,”她说道。在这种场合抬出自己的姓氏让她有些尴尬,弄得好像他俩在谈生意似的。
这次他很温柔地握了握她的手,“德文特,德文特·琼斯。”
紧接着他又恢复一脸严肃的模样,一边往窄巷外面望,一边缓缓朝墙角蹭去。德文特身材高大,两米有余的个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根竹竿。阳光下,她注意到德文特穿着皮裤和皮夹克,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好像里面多穿了很多层衣服,看着甚不舒服。
他可能是怕被咬到吧。可我还没见哪个丧尸咬过人。
“有情况吗?”她悄悄地问。
“没,”他含糊地回道。瑞秋拿不定这是哪里的口音,不过肯定不是南方口音,而且也不像是内陆城市的口音。德文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或许是来夏洛特打工的吧。
她和德文特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除了两人都面临着被杀或被感染的现实。
对啊。
仅此而已。
但这却是最为关键的。
他用左手做了一个“无障碍,快走”的手势。
两人走到街上,落日余晖和徐徐降下的夜幕包围着他们。远处,令人毛骨悚然的浅笑声再度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