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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鸣蝉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处角声又起,催促大伙全部压上,彻底置清河郡兵于死地。韩世旺抹了把嘴角上的血渍,蹒跚着赶往阵前。想明白了全部关窍的他决定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隐藏起来,不再告诉任何人。

在聪明者面前,傻瓜总比另外一个聪明者更安全。况且,如今的程名振才更适合做一个大当家,其原来近于懦弱的善良,只会让他在乱世中的结局更悲惨。

也许,今天这个样子的程名振才是真正的程名振。乳虎在没长全牙齿之前也许善良如猫,但老虎就是老虎,一旦其长大了,便要嗜血。这是本性,谁也改变不了。

况且,督促着这头老虎长大的,是素有“狼王”之誉的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

此刻,正处于局中的程名振对来自背后的冷箭浑然不觉,如同元宝藏所预料的一样,发现杨善会退却后,他立刻改变了既定计划,衔着清河郡兵的尾巴追了下去。

出道以来,他从没像今天这般意气风发过。不是因为局势的明朗,四下几无敌手。实际上,巨鹿泽附近的各路豪杰的力量大小相差无几,彼此间所面临的情况亦极其类似。都是处于敌我难分的境地,都随时有可能受到另外几路兵马的夹击。

令程名振感到轻松惬意的是,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施为了。以前在张金称麾下时,虽然也没受到太多的掣肘,但毕竟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大当家,他的很多想法在实施之前,还是不得不经过张金称的点头同意。

即便是在张金称被逼走了以后,其影响在洺州军中依旧存在。对于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程名振不可能对张金称的一切情况都置之不理。在兼顾得上的情况下,该援手时就援手,该输送钱粮时就输送钱粮,该替其出头时就替其出头。可是,他又不能管得太多。首先,张金称在离开时,曾经挑明不想再欠他程名振的人情,不想被程名振当废物一样养着。如果洺州军过分大包大揽的话,反而会引起双方的矛盾。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金称他老人家在河北大地上的名头实在是烂到了极点,几乎可以与阎罗殿前的勾魂使者相比肩。洺州军与其纠缠过多,难免会影响到程名振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义贼”名头。

甭看名头这东西在战时起不到多大作用,在平时,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队伍的凝聚力、吸引力,以及百姓和钱粮的周转。随着洺州军的声望增加,开春之后,又有一大批流民前来参与垦荒,其中还有不少囊中尚有余财者,试探着从洺州军手中买下平恩城内无主荒宅,收拾清理后将其当做自己的栖身之所。与此同时,也有不少行商、小贩看到了机会,出资盘下了临街的店面,打扫粉刷后重新开张。行商小贩的到来,很快恢复了平恩县的生机。可以说,如今的武安郡内,除了古城邯郸之外,平恩县是第二个繁华所在。其市井秩序和货品丰富程度,连郡治所永年都比不上。

而在两年之前,平恩县还是一个野狼在荒宅中逡巡的鬼域。人类不愧为万物之灵,平复创伤的能力在整个世间无与伦比。轻税、短期免赋、租给农具和种子,这些消耗不大的善政发挥出了程名振在当初制定其时都没预料到的效果。洺州军的好名声则将这种效果迅速放大,对于很多百姓而言,一个能使得自己活下来的秩序比“轻税薄赋”还重要。只要治政者肯讲道理,不变着法儿搜刮,不仗势欺人,抢男霸女,他们就是善人,青天大老爷。至于这伙青天大老爷身上披的是官衣还是贼袍,他们根本不会在乎。

所以,张金称的死对河北绿林道是个打击,对洺州军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却是有益无害。他就像一个坚固的笼子,在程名振幼小的时候曾经保护了他,却早已不利于这只羽翼渐丰的雏鹰。他的死,让程名振彻底摆脱了羁绊,从此一飞冲天,肆意翱翔。

没有羁绊的感觉是轻松的,轻松到程名振随便思索一下,都妙招迭出的地步。如期拿下经城后,他发现阴险狡诈的杨善会居然提前一步撤离战场,令自己逼杨善会与卢方元硬拼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程名振立刻调整部署,弃侧后的魏德深、卢方元两路兵马于不顾,循着清河郡兵后撤的尾巴追了下去。

杨善会本来就算不上什么用兵高手,最近日子又过得太顺,所以难免疏于防范。前锋已经回撤到了漳水河畔,运送粮草辎重的后队却还拖拖拉拉地在五十里外的高家庙磨蹭。洺州军的游骑毫不费力地便发现了一票“大风”,向后方送出信号后,立刻扑了上去。双方激战了近一个时辰,雄阔海带领的洺州军前锋抢先一步赶到,锁定了胜局。待杨善会听闻噩耗回扑过来时,押送辎重的一千多郡兵和所有民壮已经被洺州军强行驱散,大部分粮草和重器械被掠走,少部分雄阔海一时吃不下,干脆浇上刚抢到手的菜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谢杨大人赏!”得了便宜还卖乖,隔着一条宽阔的着火带,雄阔海带头喊道。

“谢杨大人赏,兄弟们给您老人家作揖了!”什么将军带什么兵,雄阔海的麾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扯齐嗓子,拉长了声音向敌方致谢。

杨善会气得暴跳如雷,置燃烧中的剩余辎重而不顾,挥动军旗就要绕过着火地带将雄阔海等人碎尸万段,就在这个时刻,程名振的大旗也露出了远处地平线。

“有种就过来,爷爷等着呢!”虽然距离还很遥远,雄阔海及其麾下却大受鼓舞,停止退却,跳着脚邀战。

“贼子,总有尔等授首的那一天!”出于对敌将的重视,杨善会迅速压住怒火,冲着浓烟的另一侧回应道。

敌我双方都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隔在中间的大火恰好成为他们各自收拢兵马的最佳借口。片刻后,赶到战场的程名振率先吹响了号角,召唤雄阔海等人向主力靠近。一直在咬着牙坚持的杨善会也见好就收,带领着垂头丧气的郡兵,缓缓退向不远处的一处高坡。

“吓,老家伙长本事了,居然想跟咱们死磕!”正赶往中军的雄阔海看到了火场对面的情况,咧着嘴笑道。

“恐怕这事儿由不得他!”张猪皮打仗的经验远比雄阔海丰富,摇了摇头,笑呵呵地说道。“他可以不理会咱们,立刻回去安排渡河。等一半人上了船,另外一半人还在岸上时,咱俩带领弟兄呼啦往上一冲,都不消劳教头出手。光咱们哥俩,就把问题全解决了!”

“强敌在侧,不顾而渡”是古来兵家的大忌。张猪皮这没读过书的人凭经验能看得到危险,杨善会自然也能看得到。所以他才不得不停止后撤,摆出一副随时可与洺州军决战的架式。同时派遣信使,星夜赶往刘子和与魏德深二人的营地,命令二人率部迅速向自己靠近。

“刘子和距离这里有多远?”程名振不打算给敌人站稳脚跟的机会,迅速召集将领,商讨军务。

“大概要走小半天。算上报信人耗在路上的时间,恐怕即便赶来,也得明天下午才能投入战斗!”王二毛走上前,笑着给出答案。

“郝五叔他们已经出发了吧?”程名振感激地朝好朋友笑笑,继续询问。

“已经出发了,估计早就攻入了信都郡内!”王二毛又迅速接口。

“魏德深那边情况如何?”程名振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

“已经退过了漳水。但过河后便不再移动。好像随时都可以重新杀过来!”这回接口的是段清,他负责监视武阳郡兵的行动,刚好收到了斥候们的最新报告。

“卢方元也跟了过来,跟咱们大约保持着二十里的距离。不远不近,意图很不明确!”张瑾负责后路,不无担忧地提醒道。

还是前门打虎,后路要防狼的态势。与数日前在巨鹿泽边上几乎一模一样。洺州军与清河郡兵的战事一展开,卢方元投入哪边,就可能成为那一方获胜的关键因素。对于这个难以琢磨的家伙,众将领可没什么信心。听完张瑾的汇报,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将目光看向程名振。

“给杨善会射封信过去,告诉他今晚可以放心睡觉,我不会袭击他。明天日出,双方一决生死!”程名振皱了皱眉头,然后迅速做出决断。

众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一起笑着回应:“诺!”

杨白眼今夜是甭想睡好觉了,程名振许诺不会袭击他,问题是,这种从以夜袭闻名的洺州军主帅口里说出的话,杨白眼有胆子相信吗?

杨善会当然不相信程名振会如其在战书中所言,来日天明决战,不会在夜间偷袭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他又非常渴望程名振会信守承诺。以为夜战向来不是郡兵的特长,而他上一次兵败狐狸洼,也是因为连夜追赶敌军,误入程名振圈套的缘故。

“传我的命令,今晚所有将士睡觉时都不准解甲。随时准备迎战。”作为大军统帅,他当然不能被敌将的一封书信给吓倒。沉吟了片刻,低声厉喝。

“诺!”清河郡将领强打起精神齐声答应。

“鹿角范围和密度加倍,巡夜人数加倍。不当值的人抓紧时间休息,将养体力!”威严地向下扫了一圈,杨善会继续补充。“来日必是一场恶战,老夫将与尔等竟其功与是役!同进同退,虽百死而不旋踵!”

“同进同退,虽百死而不旋踵!”将领们满脸肃穆,誓言吼得愈发响亮。

想以疲兵之计对付我,老夫偏不上当。杨善会点点头,心中暗自下了决定。郡兵们手上还剩下一部分随身携带的物资,只要将其全都布置下去,营地便可以在短时间内稳若盘石。程名振在战书中所言是真也好,为假也罢,总之任其有千条妙计,我自有一定之规。无论如何不给他讨了便宜去便是。

这样想着,吃罢了晚饭后的前半夜,杨善会睡得还算马马虎虎。可是一更天刚过,他便被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从睡梦中喊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仿佛初次腾渊的蛟龙发出的第一声怒吼,虽然不甚响亮,但足以令百兽失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瞬间的死寂之后,第二声号角紧跟着响起,刺破人的耳朵和骨髓,令人的心脏随之抽紧。

“怎么回事?”杨善会迅速地滚下毡榻,抓起枕边横刀。以身作则,他睡觉时既没有解甲,也没有脱掉战靴。如此笨重的装备贴在身上,固然硌得人难以睡安稳,却极大地加快了人对夜袭的反应速度。就在他冲出寝帐的同一时间,左右亲卫,心腹武将,还有绝大部分文职幕僚都跑了出来,迅速向其身边聚集,目光中充满了迷惑和惊恐。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无止无休,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响亮。敌军在行动,大张旗鼓地行动。战斗即将开始,不讲信誉的程名振果然来偷袭,亏了杨大人早有准备。士卒们跑动着,庆幸着,在低级军官的调度下涌向营墙,弯弓搭箭,准备劫杀黑暗中来袭的背信者。令人诧异的是,敌军却迟迟没有出现在羽箭的射程之内。远处火把摇曳,角声凄厉,仿佛有无数恶鬼在暗夜里边张牙舞爪,却出于畏惧始终不敢靠前。

“怕,怕是疑兵之计!”一名文职幕僚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低声向杨善会提醒。“贼子就喜欢玩这一手。当年他拖垮冯老将军……”

后半句话犯了口彩,被大伙用一堆白眼逼回了肚子内。一名有着数年行伍经验的都尉侧着耳朵听了听,迅速做出反驳,“不是疑兵之计。角声后好像真有厮杀声。贼人在内讧……”

这个想法更加的一厢情愿,所以收获了更多的白眼。大伙耐着性子,慢慢地听着外边的角声,从角声的间歇分析着风中传来的蛛丝马迹。不知道是被都尉的话所影响的缘故,还是耳朵过于疲劳出现了错觉,听了一会儿,果然听见了隐隐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

杨善会自己也被外边的嘈杂声搞胡涂了。如果程名振只是为了吵得大伙睡不着觉,他没必要把动静弄得如此之大,如此逼真。这样的确收到了让清河郡上下不得安枕的效果,可洺州军将士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恐怕更大,更吓人,同样不可能睡得着。

联想到天亮后,将有两支疲惫到极点的军队打着哈欠在晨曦下展开决战,杨善会就有些哭笑不得。那还打个什么劲儿,恐怕用不到打出个结果,双方的将士都已经没力气举刀了。凭着对敌将的了解,他不认为程名振会使出如此无聊的战术,四下环顾了一圈,沉声追问:“周校尉呢,老夫怎么没见到他?”

“周校尉听见角声,立刻赶到前营去了!”贴心的亲卫知道杨善会希望听取校尉周文的意见再做决断,凑上前低声响应。

“嗯!”杨善会满意地点头。“毕竟是卫军里边砺炼过的,做事总是有条不紊。”

一句夸奖的话还没说完,周文已经快步跑了回来。远远地朝着杨善会做了个揖,然后气喘吁吁地报告:“大人,据属下判断,程贼正在与卢贼火并。机不可失,如果我等现在从背后杀过去……”

“你可看清楚了?”杨善会快速打断,几乎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期待的鹬蚌相争,居然在决战的前夜发生了。真是老天佑我!

“末将一直在营墙内观察。可以看到远处的火光,并且能听到厮杀声和受伤者的惨叫。位置应该在程贼营地背后,绝非虚假!”周文抹了一把汗,脸色由于激动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这个时候在程名振背后捅上一刀,即便不能将其当场捅死,也能令其脱掉一层皮。馆陶周家上下几十口的血海深仇,报复的机会近在咫尺。

杨善会轻轻点头,手捋胡须。周围的将士全都安静下来,举目仰视,等待着主帅做出决断。远处传来的角声愈发低沉,起伏不定,仿佛透着说不尽的神秘。杀出营寨,趁乱收取渔人之利,诱惑如同魔鬼的眼神,令人无法拒绝。但在诱惑的同时,危险一样存于角声背后。一旦厮杀声是程名振和卢方元两个连手做出的圈套,脱离了营盘保护又不擅长夜战的清河郡兵一头扎进去,势必万劫不复。

“大人!”心中猛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周文激动地跪倒,“末将愿以项上人头做担保,远处的确在发生着激战!”

“你先起来,你先起来!”杨善会非常爱才,上前伸出双手相搀。“你急于报仇的心情杨某感同身受。但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谨慎也!”

“是啊,是啊,即便贼人真的在火并,日出之后,我等再收取渔利也不为迟!”有人不喜欢周文锋头太劲,有人出于担心再次上当受骗,七嘴八舌地劝解。

听了这些话,周文的两眼登时变得通红。“大人!大人所虑甚是,末将不敢置喙。末将只请求大人拨给我五百精兵,出营一探敌军虚实。待末将探明战场情况,是否出击,大人再做定夺也不迟!”

“嗯!”杨善会拉起周文后,低声沉吟。胜利的诱惑是如此甘美,让他忍不住想要听从对方的建议。但是那样做的话,周文和五百士卒有可能一去不回。未战先失一将,非为吉兆。况且即使周文判断得正确,程名振与卢方元确确实实在火并,自己却胆子小到需要通过一名校尉出面打探虚实,不也太丢人了吗?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谨慎从事。“你忠勇之心可佳,但老夫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以身犯险。如今距天亮只有几个时辰,你既然为了报仇隐忍这么多年,难道连这最后几个时辰都忍不了吗?”

“对啊,对啊,周校尉请以大局为重!”

“周校尉,大人也是出于一番呵护之心!”众文武幕僚顺着杨善会的意思卖力地劝解。

“大人!”周文双眼通红,泪水缓缓地滑过面颊。“谢大人关爱,周某时刻铭记于心!”一边哽咽着,他一边向杨善会道谢。“明日一早,大人务必以周某为先锋。直捣程贼营盘,为民除害!”

“老夫可以保证,程贼之头,必由你来取!”杨善会举掌立誓。对方能体谅他的苦衷,让他非常满意。如果能击垮程名振,无论周文是不是立下首功,送往朝廷的功劳簿上,他都会为其好好地美言数句。

“如此,周某且去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周文再度做了个揖,毫不犹豫地掉头而去。

这个举动有些略显失礼,但考虑到他此时的心境,杨善会不打算与他深究。“尔等也回去安歇吧。还是不要解甲,通知弟兄们加强戒备。贼性如狐,说不定还会施展什么阴谋诡计!”

“诺!”众文武如蒙大赦,齐声回应。

杨善会的心态也放松了不少,点点头,率先转回了寝帐。下半夜的角声依旧嘈杂,偶尔还有马蹄声和呐喊声绕营而过,但都没能抵挡他的睡意。半梦半醒之间,杨善会看见自己带领大军所向披靡,贼兵贼将纷纷跪地请降,磕头痛哭,祈求活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杨善会冷笑着抽出横刀,泼开一道血光。人头滚滚落地,却不是程贼名振,而是他的一干心腹,其中还有一颗,赫然就是他自己。

该下注时缩手,该缩手时却强行下注,乃赌徒的第一大忌。

如果杨善会的胆子再大一些,赌性再重一些,也许整个隋唐历史都可能改写。但是,在关键时刻,小心求稳的心思在他肚子里又占据了上风,使得他白白错失了一次将洺州贼和巨鹿贼同时绞杀的良机。

远处黑漆漆的夜幕下,确实在进行着一场战斗。不是程名振和卢方元两个串通起来在做戏,而是洺州军趁着巨鹿贼打起坐收渔利的心思,毫无防范之意时,回头扑向了他们。

如今的洺州军可不像半年之前,连个合适担任前锋的猛将都没有。接纳了以伍天锡为首的一部分卫军将士,又从张金称的旧部中分化出一部分骨干之后,程名振麾下终于显出几分兵强马壮的势态来。连夜向卢方元发起果断攻击,一举解决后顾之忧的策略,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并且一上来就拿出了全部家底,如泰山压顶般砸了过去。

卢方元正做着两边下注的美梦,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没有防备。王二毛带领一伙身穿黑色衣甲,身手灵活的斥候,毫无阻碍地摸到了营门口。稀稀落落的鹿角很快就被清理干净,几名打着哈欠当值的小喽啰也被不声不响地拖到营墙的阴影下,迅速割断了喉咙。“爬过去,打开营门!”王二毛向背后做了个手势,如猿猴般攀壁而上。双手握住削尖了的木栅栏顶端猛一用力,整个人呼啦一下,像鸟一样飞进了卢方元的营地内。

“谁在那?口令。”五尺多高的栅栏上跳下来,不可能没有半点儿动静。营门口负责瞭望的刁斗中,一名睡眼惺忪的小头目被惊醒,伸着脖颈向下喝问。

“老子!口令个鸟!”王二毛毫不掩饰地回应。“闹肚子,找个地方拉一泡!”

“走远点儿,奶奶的,懒驴上磨屎尿多!”小头目刘恒听下面的声音有些耳熟,笑着骂了一句,又闭上了眼睛。

猛然间,他感觉到刚才的情况有些怪异,强打着精神又将双目张开,俯下半个身子,“拉屎还用出营吗?你,干什么,怎么把营门给打开了?”

说话间,王二毛已经带领洺州军斥候推开了营盘正门,将伍天锡、雄阔海二人及其麾下重甲步卒给放了进来。小头目刘恒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抓起挂在脖颈上的号角,便欲给中军报信。

“小子,你吹一声试试?”王二毛抓了把大斧子上前,对准支撑刁斗的木杆。

“别,别,别!”刘恒脑门子上立刻见了汗,丢下号角,连连摆手。这回,他认出下面说话者到底是哪个了,带着哭腔哀求:“王堂主,王堂主,您千万手下留情。小的前年还跟您一个桌上吃过饭呢,论辈份,你是我舅,我是您没出五服的外甥……”

他这一嚷嚷,刁斗里边另外三个值夜者也被吵醒了。弯着腰往下一看,额头上顷刻汗珠乱滚。真的用斧子劈下去,没有半刻钟的功夫王二毛根本无法将支撑刁斗的木杆砍断。但姓王的在巨鹿泽中时,素来有一根筋的恶名。如果他执意要跟刁斗中的人玩命儿,大伙即便送出了警讯,也全得被摔成烂冬瓜。

大伙眼下虽然身在巨鹿泽,却没有为了卢方元这个篡位者送死的忠心,赶紧陪着刘恒一块儿哀告:“王叔,小王太爷,您手下留情。咱们都是替人卖命的,没冤没仇。”

“少啰嗦,先把号角扔下来,然后你们几个顺着软梯子给我爬下来!”王二毛比比划划,斧头片刻不离木杆。“快点儿,别不识抬举,卢方元这回死定了,九当家给大当家报仇来了!”

“唉,唉,您老稍等,您老稍等!”刘恒等人连声答应着,丢下报警用的牛角号,然后依次攀爬而下。人没落地,哭声先起,“王堂主,弟兄们可把您和九当家给盼来了。姓卢的小子忒不是东西,谁不肯跟他,就杀全家啊!”

“行了,行了!卢方元的中军在哪,你们头前给老雄带路!打完这仗,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王二毛甚会把握人心,摆摆手,大咧咧地承诺。

刘恒等人闻言大喜,立刻小跑着赶到队伍的前方,“跟着我们,走这边最近。姓卢的喜欢在营盘里边挖陷坑,大伙小心点儿脚下!”

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点点头,带领着队伍迅速跟上。不待二人去远,王二毛又扑向了下一个沉睡中的刁斗。依旧是连威胁带哄骗,将当值的喽啰又给逼了下来。如是三番,转眼之间,几乎整个东侧营墙都失去了防备。段清、王飞、张瑾等将领带着大队人马推倒栅栏,潮水般大股涌入。

人进入了一半左右的时候,营地内终于响起了第一声警报。“呜呜……”短短地刚刚开了个头,便被人如同割鸡脖子一样硬生生卡断。

“怎么回事?”

“谁在那?”

“三更半夜的,瞎折腾什么?”四下里立刻涌出数百人头,将身体缩在帐篷帘子后观望。

“吹角,进攻!”雄阔海看见偷袭已经暴露,立刻下达命令。“呜呜一呜呜一呜呜一呜呜!”龙吟般的角声从他身边响了起来,迅速卷过整个营地。

“吹角,全力进攻!”

“吹角,直扑中军!”

“吹角,通知教头,我等已经进入营寨!”

段清、王飞、张猪皮、张瑾,一干中级将领按照事先的约定同时下令。“呜呜,呜呜,呜呜”,角声交替而起,仿佛无数只乳虎同时在睡梦中醒来,冲着山谷咆哮。伴着激昂的角声,洺州军将士拔出横刀,将卢方元的大营切得七零八落。

“为大当家报仇!”雄阔海抡圆了棍子,把挡在面前的帐篷和里边惊慌失措的喽啰一并扫翻在地。

“不相干的让开,冤有头,债有主!”伍天锡的臂力不在其下,横刀舞得像风一般,见人扫人,见帐篷扫帐篷。

“九当家来了,弟兄们,抄家伙收拾姓卢的啊!”比起两位猛将,张猪皮更懂得喽啰们的心思,扯着脖子在后边补充。

“只杀姓卢的,胁从不问!”张瑾算半个读书人,文绉绉地劝告。

四人各领一哨兵马,如同四把长槊,交替着捅进了卢方元的大营内。巨鹿泽的喽啰们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头脑本来就不太利落,听见了这些充满威胁和煽动性的话语,反应更加迟缓。

就在他们犹豫着是否替卢方元卖命的时候,雄阔海和伍天锡两人已经连袂攻入了第二道营盘。有着刘恒等临阵投降者领路,他们沿途几乎没受到什么阻碍。一名卢方元的心腹带领着百余衣衫不整的喽啰拼死顶上,被伍天锡带领陌刀队迎头一冲,登时四分五裂。躲过了伍天锡刀锋的小头目还试图负隅顽抗,雄阔海抡起棍子砸过去,“啪嚓”一声,将其脑袋和头盔一并砸进了腔子里。

“不想死的让开!”伍天锡没工夫与这些小鱼小虾纠缠,拎着沥血的陌刀厉声断喝。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吓,失去领头者的喽啰们立刻丢掉兵器,四散奔逃。

“真他娘的丢人!”雄阔海连连摇头,对同行的表现很是不满。他更希望遭遇到的抵抗激烈些,毕竟自己也曾经是巨鹿泽的人,脸面不能被丢尽了。可惜没有人肯满足他的要求,卢方元在巨鹿泽中的地位本来就不稳固,喽啰们又都对程名振心存好感。听说是九当家前来给张大当家报仇,又看到陌刀队那锐利的刀锋。要么逃散,要么跪地请降,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头。

“让开,让开,九当家有令,只杀卢方元一个!其他人都是好兄弟!”伍天锡嫌投降者挡在面前碍事,一边用靴子踢出道路,一边替程名振宣布宽大政策。

程名振那不滥杀无辜的好名声再次发挥了作用,很多投降者们让开道路后,主动要求加入“平叛”大军。“我是二当家的手下,被逼入伙的!”“我是‘山’字营的!”“我原来是‘林’字营的,张爷,张爷,天可怜见,我总算又看到你了。”

张猪皮带领麾下弟兄紧随着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身后赶到,立刻承担起收容俘虏,清理战场的任务。“老雄和老伍尽管向前,这儿交给我。”他大声向伍天锡和雄阔海两个保证,也不管对方能否听见,抓起一根倒地的战旗,将其在火把上点燃,向地面上用力一戳,“不愿意给卢方元卖命的,都给我站到旗下来。九当家保证不翻旧账!”

“张爷!张爷!猪皮大哥!”投降的喽啰兵们如弃儿再见父母,纷纷涌到燃烧的战旗下。“弟兄们,跟我一起喊,就说九当家来了,让大伙别跟着姓卢的送死!”张猪皮见身边喽啰越聚越多,其中还有不少熟悉面孔。灵机一动,大声呼吁。

“九当家来了,大伙别跟着姓卢的了!”

“九当家救咱们来了,大伙赶紧散开,别挡了九当家的道!”

“九当家……”

“九当家……”

“九当家诈开了营门!”

“九当家夺了前寨!”

“九当家……”

“卢大当家的老兄弟被伍天锡一刀劈了……!”

“卢大当家的亲兵溃了!”

“哎呀,卢方元那厮自己跑了,咱们还打个什么劲儿……”嘈杂声夹着哭喊,从半夜一直响到黎明。

直到东方发白,混战双方才不得不接受了一个谁也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巨鹿泽大当家卢方元在营地遇袭没多久,就丢下部众,独自逃了。

混战迅速结束。

胆敢继续顽抗者要么被陌刀队劈碎,要么被原本隶属于张金称、薛颂或者郝老刀部属砍死。为了表明自己依附于卢方元实在是出于被逼无奈,“反正”的喽啰们对卢方元的亲信下手特别残忍。甚至连已经放下兵器混入俘虏群中者,也被他们揪了出来,七手八脚乱刀分尸。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的“忠勇”是如此突然,甚至令段清、张瑾、韩葛生等人连制止的命令都来不及发出。或者说,段清、张瑾等人故意纵容了这场杀戮。绿林规矩,新人入伙照例是要交投名状的。大敌当前,没法一一甄别归附者的忠诚,让他们通过屠杀来证明自己是条切实可行的快捷方式。

尽管如此,留下来的俘虏数量还是非常庞大,远远超过了洺州军的本身。造成这种结果的直接原因是由于卢方元对喽啰们的不信任。趁张金称出战时窃取了巨鹿泽大当家之位后,卢方元唯恐别人以同样的手段来谋夺自己的基业。所以出征时总是将泽地中所有能战者都带在身边。而他这样做,不仅增加了粮草的消耗量,还未必会增加队伍的战斗力。而安全往往能成为选择的第一理由。

当王二毛夺取了营门,宣布给程名振前来替张金称报仇,对受卢方元胁迫者既往不咎之后。大部分非卢氏嫡系喽啰都选择了临阵倒戈或持械观望。对于他们而言,程名振这个九当家的号召力比八当家卢方元强得多。当然,以前者的武艺和获胜的机会,也远非后者所可比。

洺州军上下对这群墙头草的态度并不友好。将士们总拿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眼光看着他们,下达命令的时候也粗声大气,仿佛对方欠了自己几百文肉好般。由于同出于巨鹿泽一脉,底层军官在俘虏中往往还能看到些旧相识。当这些熟悉的面孔带着献媚的表情试图向老朋友打个招呼的时候,前者几乎本能地将头扭开。

“认识你我嫌丢人!”

“别跟人说我和你曾经是兄弟!”

话没说在明处,目光却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表达得清清楚楚。俘虏们很快便明白了自己眼下所处的境地,于尴尬屈辱之余,心里本能地生出些愤慨来。“德行!不就是跟了个好上司吗?假如当时我们也被分到九当家麾下,你那身军官号衣还说不定谁来穿呢?”

愤慨归愤慨,现实却让人无奈得眼红。望着程名振拍拍这个的肩膀,给那个清理清理伤口,客客气气地跟洺州军弟兄寒暄,被俘者只能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一年前九当家和张大当家分道扬镳时,大伙可是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当时洺州军的实力可远不如巨鹿泽,即便在平恩城外逼得大当家不得不退兵,过后程小九还得自称为张大当家的部将。该送往巨鹿泽的孝敬四季不断。

可今天,巨鹿泽偌大个基业居然败了。当初仅仅占有三个小县的洺州军却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打败了卢方元,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巨鹿泽也要并入洺州军治下了。自己辛苦积攒的那点细软,还有留在泽地里的老婆、孩子,今后都得看人家的脸色才能保全。想到这层,俘虏们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朝着程名振的背影叫嚷起来,“九当家,九当家,我们一直盼着您呢!”

“九当家,大伙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呜呜……卢方元那小子,可把咱们坑苦喽!”

真真假假的喊声一句句钻入程名振的耳朵,不由得他再对俘虏视而不见。事实上,眼下他心里正在为如何安置俘虏的事情着急。这伙人一时半会儿形不成战斗力,可稍有处置不当,就等于在自己身后堆了一大堆干柴。而将他们屠戮殆尽又太现实,首先,大多数弟兄们心里不会容忍。其次,那实在有损于洺州军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好名声。

“大伙稍安勿躁!一会儿我就命人给你们送吃食来。折腾了小半宿,弟兄们都饿了吧?”饶是素有急智,面对着人数众多的俘虏,程名振暂时也只能挤出这样几句不咸不淡的片汤话来。

他说着觉得别扭,俘虏们听在耳朵里,却如同久旱逢到甘霖一般。九当家还想着给大伙弄吃食,九当家不想杀我们。九当家向来说话算数。“九当家……”有人真的哽咽出声,想说几句感谢或者表忠心的话,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九,九当家,您还认得我不?我,我是韩,韩世旺啊!”一片含混的悲鸣中,终于响起了某个清晰的声音,带着几分献媚,落在耳朵里却十分之亲切。

“狗日的,你还没死!”程名振瞬间福从心至,扯着嗓子骂了一句脏话。

韩世旺这个人他怎可能不记得?当初巨鹿泽大火并,此人不愿意跟着刘肇安和韩建纮两人送死,就十分机灵地投靠了程名振和杜鹃,平安躲过了一劫。后来洺州军和巨鹿泽分家,此人又不看好洺州军的前途,找借口留在了巨鹿泽中。再往后,张金称派此人堵住洺州军的退路,试图将程名振等人活活饿死在太行山中。此人也是阳奉阴违,故意暴露了目标,引程名振麾下的斥候警觉,使得张金称袭取平恩的计划功败垂成。

随后,此人就失去了消息。程名振一直以为这家伙被张金称给杀了,或者在去年张金称兵败时战死在南宫城外了。却万万没想到,韩世旺这家伙做事情不灵光,保命的本事却属天下一流。居然到现在还活着,并且官越做越大,看服色至少已经是个分寨主了。

“没死,没死,托九当家您的福,这不一直勉强凑合着混日子吗!”韩世旺为人是何等的机灵,听程名振嘴里突然说出了脏话,就知道自己今晚的好运气又来了。分开众人,从俘虏堆中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远边上站着!好好跟教头说话!”对于这个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韩葛生深以为耻,上前一步挡在其和程名振之间,厉声呵斥。

“葛生兄弟……”韩世旺正准备跟他也打个招呼,被他生硬的姿态吓了一跳,所有热乎话全憋在了喉咙中。

“都是自己弟兄,他还能谋害我?葛生,让他过来吧!”程名振见状,赶紧笑着下令。韩世旺的出现无形中等于给了他一个安抚俘虏的最佳契机,怎可能再因为对方的形容狠琐而耽搁掉?

“自己兄弟,自己兄弟!你就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跟教头伸手啊!”韩世旺将两手分开,以示自己毫无威胁。

“哼!”韩葛生狠狠瞪了他一眼,忿忿退开。

三个人的这番动作和对答,众俘虏们都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朵内,大家心里的感觉登时又轻松了不少。看来,尽管洺州军的弟兄们对大伙还有些“误解”,但九当家必然能一视同仁。只是喽啰,跟着谁还不是吃粮?况且九当家跟张大当家早已重归于好,由他来接张大当家的位置,倒也名正言顺。

“又高升了?够快的!”在一片迷惑与热切的目光中,程名振捶了韩世旺一拳,笑着调侃。

“嘿嘿,嘿嘿!”韩世旺捂着肩膀干笑,“上回不是办事不利,没完成张大当家交代的任务,得罪了他吗?他老人家从平恩返回来就把我给打了一顿,丢到西寨去看牲口棚。待卢大当家上了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带领以前的弟兄,就又把我给拎了出来充数。其实,我这点本事教头您想必也知道,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你啊!”程名振又给了对方一下,然后笑着摇头。韩世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及时地想到你关心什么。这不?就几句话,已经将其升官的原因以及跟卢方元的关系剖白得清清楚楚。

因为没能将洺州军堵在山中,所以被张金称治罪。因为不受张金称待见,所以被卢方元看中,并且提拔起来稳定人心。而其本人,却是没有为卢方元效力的忠诚,所以宁愿做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嘿嘿,嘿嘿……”猜到程名振已经听出了自己的话外之意,韩世旺继续干笑,“混日子呗,人怎么着也得活下去呀!”

“这群人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官大?能让弟兄们能服他?”程名振看了一眼支着耳朵听消息的俘虏们,迅速转换话题。

韩世旺压根儿不需要往同伴队伍中看,挠挠脑袋,讪讪地道:“好像,好像没了。卢大当家只提拔了三个寨主。赵寨主被那个黑大个一刀劈了。高寨主死在了前营。我看到是您的旗号,就让麾下弟兄们放下了兵器……”

“那好,这些弟兄今天暂时全归你统率。你的称呼改一改,我这里没有寨主,你先做个偏将军。”程名振迅速打断,大声宣布对韩世旺的委任。

俘虏们的眼神立刻明亮了起来,嘴里发出低声欢呼。上来就封将军,也就是九当家能有这个心胸气度。换了别人,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再说。

“听到了没有,教头还拿咱们当兄弟呢!”韩世旺不负所望,扭过头去,朝着众人喊道。

“听到了!”喽啰们兴高采烈地回应。

“那还不谢谢九当家!”韩世旺继续鼓动。

“谢九当家!”众俘虏齐声高喊,士气立刻振作了起来。

“众位兄弟!”程名振大步走到俘虏跟前,趁热打铁。“明天早上,我就要跟杨白眼决战,给张大当家报仇。大伙如果愿意跟我一起,就捡把刀,走在队伍后面。如果累了,就营地内休息,别给我添乱。等打完了仗,咱们大伙一块儿回巨鹿泽!”

“看教头这话说的,您拿我们当兄弟,我们也不能不给您长脸不是?”韩世旺第一个站出来大声抗议。扭过半个身子,他将脸对准所有俘虏,“咱们跟着教头一道杀杨白眼去。不敢去的就麻溜地自己找根歪脖树吊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去,一起去。不能给教头丢人!”众俘虏七嘴八舌地回应。谁都明白这是大伙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

程名振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有了这伙新加盟者,关于如何对付杨善会,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想法。“天一亮,我要跟杨善会决战。你们由韩将军统领,站在我的左翼。大伙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跟官兵招呼去。你等放心,只要战场上还有一名活着的弟兄,我绝不会自己后退。”

“教头!”听到这话,性格谨慎的张瑾忍不住出言阻拦。把一群乌合之众带上战场,并充当左翼,简直是拿所有人的性命在做赌注。杨善会即便再不懂得打仗,也能看出这支队伍的破绽在哪儿。届时只要其瞅准了左翼穷追猛打,将这群乌合之众击溃,洺州军整体肯定将将陷入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的话被程名振用一道冰冷的目光瞪回了肚子内。与此同时,俘虏群中也射出了数千道愤怒的目光。“张将军尽管放心,只要您不退,姓韩的肯定站在敌军面前!”受到了如此奇耻大辱,饶是性格软弱如韩世旺,也忍无可忍,拱了下手,信誓旦旦地说道。

“韩兄弟……”张瑾想解释几句,韩世旺却不肯给他机会,扭过头,在众俘虏面前肃然而立。“弟兄们,既然教头瞧得起咱们。咱们自己不能打自己的脸。明天早上,我老韩拎着刀站最后一排。不想去的,现在就走,韩某绝不阻拦。等到明天两军阵前,谁要是怂了蛋,可别怪老韩不认识你!你们放心,把你们都杀完了,老韩自己抹自己脖子,绝不活着给别人看笑话!”

“呸!是骡子是马遛遛才知道!”

“您瞧好了吧。谁裤裆下没长两个蛋蛋!”

七嘴八舌的声音再度响起,愤怒中透着决绝。

第二场战斗在清晨准时开始。发觉自己坐失良机之后,清河郡丞表现得异常果断。他迅速命将士们卯时三刻结束晨餐,辰时列阵出战。

经历了一夜恶战的洺州军肯定非常疲惫。所以对于杨善会来说也没有错失了太多。他这样想着,并且准备趁敌之虚,却没料到自己的部属昨夜也被号角声折腾得彻夜难眠,身体与敌人一样疲弱。

两支疲兵就这样在晨光中展开了生死搏杀。双方一上来后都全力试图抢夺战场上的主动,但双方都无法顺利达成既定目标。两边的将士像赶集一般挤作一团,刀矛互向,大声斥骂,吐沫星子和血珠飞溅于彼此的脸上,肮脏、狰狞,然后又在各自主帅的指挥下移动、分离,准备开始下一轮对冲。

在杨善会的督促下,清河郡兵攻得很积极,连续三次推入敌阵,连续三次又被顶了回来。而洺州军在程名振的调度下也开展了三次反扑,每次均宣告徒劳无功。

大约一个时辰后,双方不约而同地将数组后撤,用乱箭射稳阵脚,积极存储器力,准备下一轮搏杀。郡兵们的制式步弓在此时大发神威,在很长一段距离上令装备低劣的洺州军只能被动挨打。而洺州军将士们的个人素质差异也在这一瞬间显露殆尽。其中军和右翼明显比左翼训练有素,发觉双方在弓箭射程上的差距,立刻一边加大后撤速度,一边竖起门板样大小的木盾为自己提供保护。而其左翼的喽啰则乱轰轰得挤成了一团,撤不下去,也攻不上来,干瞪着眼睛挨箭。

“该死的小贼!”杨善会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捕捉到了敌方表现差异。略一琢磨,他就明白了差异的起因。程名振为了用人数弥补其麾下将士装备上的不足,将刚刚“吞入肚内”的巨鹿泽贼众全都拉上了战场。群贼一窝蜂而上时,自然难以区分他们之间的差别。但巨鹿泽群贼毕竟刚刚入伙,人心未稳。所以听到号令后的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其主将的应变能力也远在洺州军原班人马之下。

以疲敝之师将率狐疑之众,此乃取死之道也。杨善会心中迅速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随后所有喜悦又被忧虑而取代。“程贼会如此大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在过去的近三年时间内,远处那个狐狸般狡诈的少年让他吃了很多次亏。但胜利的诱惑是如此的甘美,如果集中兵力击溃程贼左翼,然后横向右推,就能形成倒卷珠帘之势。届时程贼即便是孙武复生,吴起在世,恐怕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远处的程名振显然也发觉了自家部属配合脱节,冒着被流矢狙杀的风险策马而出,顺着本阵来回驰骋。每跑过一小段距离,他都高举横刀,朝着弟兄们大声呐喊以激励士气。杨善会无法分辨出对手到底在喊什么,但他能清楚地听见众喽啰的响应,并愈发清晰地分辨出其中差别。中军和右翼的呼声中透着疲惫,但士气未衰。左翼的喽啰尽量与其他人保持一致,喊声却杂乱且无力。

喊了一阵儿后,群贼在程名振的调度下重新抖擞精神,齐头并进,缓缓前压。看样子,他们准备孤注一掷了。杨善会也谨慎地命令将士们慢慢迎上去,一边向敌军迫近一边用羽箭打击敌方士气。双方从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上开始互相攻击,一直射到了八十步。锐利的破甲锥和轻飘飘的竹竿箭来来往往,遮天蔽日,却没能给彼此之间造成太多的困扰。贼人这回做足了准备,阵前的巨盾足足叠成了一面移动的木墙。而紧跟在巨盾之后的朴刀手则将皮盾全部斜上方举起,令偶尔越过木墙的羽箭也找寻不到合适的空隙。官军这边对羽箭的防备措施就轻松得多了。他们身上的皮甲足够抵消竹箭的大部分威力。即便偶尔有人中彩被极其稀少的铁锋雕翎命中,也难以形成致命伤。胆小者立即将羽箭从铠甲上拔出,骂骂咧咧地踩于脚底。胆大者甚至连看都不看,任由羽箭在身上插着,借以显示他们的勇悍。

双方靠得越近,敌军的破绽也越明显。同样是迎着箭雨前行,洺州军右翼和中军与背后的鼓点配合有素。每一步都是不疾不徐。而左翼的喽啰则不停地调整,再调整,很快就落后了数步距离,使得整个攻击数组变成了一条丑陋侧折线。害得居中调度的程名振不得不临时调整鼓点,以适应拖后者的步伐。

“贼势穷矣!”不止一个人看出了洺州军所处的窘境,走到杨善会面前献计。

“贼性如狐!”杨善会皱了下眉头,低声否决。双方马上就要发生接触,如果下一步的动作是集中兵力攻击敌军左翼的话,现在是他做出调整的最佳时机。但程名振素来狡猾,这么明显的破绽他自己怎么会看不出?

正犹豫间,洺州军已经开始全力加速。巨盾手全部停了下来,将盾牌重重地戳在身前。盾牌与盾牌之间不再是紧密相连,而是像栅栏般露出了极大的空隙。长矛手和朴刀手则顺着盾牌之间的缝隙鱼贯而出,在鼓声的激励下呐喊前冲。如此短的距离,羽箭已经难以发挥作用。郡兵们迅速将弓丢在地上,举起长槊,组成一道钢铁丛林。

“杀!”呐喊声犹如惊雷,震得周围地动山摇。郡兵们用长槊组成的丛林迅速出现了裂口,贼兵如水漫沙滩一样渗了进来。前排的士卒无法选择,只能跟距离自己最近的人短兵相接。或者将敌人杀死,或者被杀。血色雾气在阳光下弥漫,将蓝天、白云、绿树和黄土全部染成猩红。

“擂鼓,擂鼓!”一瞬间,双方主帅都停止了思考,凭着本能做出最佳反应。杨善会调动全军,弥补缺口,试图将群贼驱离本阵。程名振则试图扩大战果,将郡兵的数组彻底撕碎。人血的颜色和气味刺激着每个参战者的心脏,令他们的双眼都变成了可怕的暗红色。瞪着通红的眼睛,他们将靠近自己的敌人砍倒,杀死。然后倒在另外一个敌人的兵器下,惨叫,哀鸣,死不瞑目。

这次战斗激烈程度远甚于前,使得杨善会几度以为自己的中军就要被突破,但洺州军各部之间配合生疏的弱点再次暴露无疑。程名振亲自提刀上阵,几度带领亲兵和中军插入了郡兵的防线深达二十余步。其左翼的袍泽非但不能为中军提供有力支持,反而被郡兵们逼得连连后退。为了保持数组的完整和攻击的持续性,程名振不得不带领亲兵转头杀了回去。凭着过人的武艺与机敏的战场把握力,他成功挽救了左翼的危机,但中路刚打下的突破口也被杨善会调遣人马给硬补了回来。

双方激战近半个时辰,抛下了近千具尸体后再度潮水般分离。程名振将其麾下的喽啰全部收缩回了盾墙之后,杨善会也将部属退到了不受对方羽箭袭扰的位置。“传令,让周校尉速来中军见我!”站稳脚跟后,他立刻调兵遣将,但亲兵们花了很长时间只送回来一个令他失望的回答。“周校尉身中流矢三支,血流不止,正在后军救治。大人如果有需要,属下立刻派人将其抬过来!”

“罢了!”杨善会恼怒地皱皱眉头,对周文的好感瞬间消失殆尽。此人是故意消极避战,以发泄他昨夜建议未被采纳的不满。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杨善会不反对部将有傲骨,却绝不能容忍傲骨威胁大局。

“什么箭,威力居然如此巨大!”早有人看周文不惯,趁机大进谗言。“难道贼军自己已经可以造破甲锥了吗?还接连三箭都射到了周校尉身上?”

对于这种喜欢互相倾轧的家伙,杨善会更是讨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问道:“黄校尉,战到此时,你心中可有破敌良策?”

“卑职愚钝,只懂得听奉大人号令,百死而不旋踵!”黄姓校尉很是机灵,知道自己在谋划方面永远无法跟周文比肩,所以干脆直接强调自己的赤胆忠心。

这句回答令扬善会很欣慰,收起先前的不快,他笑着鼓励道:“为将者,自然应懂得令行禁止。眼下老夫有一策需要用到你的勇武,你可愿倾力一试?”

“但有调遣,莫敢不从!”校尉黄明远叉手肃立,大声回答。杨善会刚升了郡丞,麾下新增了两个都尉名额,而盯着这两个名额的校尉、别将却有十好几个。平素大伙的锋头全被周文给抢了,才华无法展露。今日时机来临,傻子才不好好把握!

“嗯!”杨善会嘉许地点头,轻声沉吟。“你且来看,敌阵那边气势明显弱与其他方位。待会儿两军接触,你尽管带领本部人马向其薄弱处冲击,老夫安排其他弟兄尾随你向前。如果能一举击溃其左翼,此战首功当非你莫属!”

“诺!”黄明远毫不犹豫地答应。

杨善会笑着拍了拍他的脊背,然后转过头,调遣兵马作为后续投入力量。在他的心目中,试探敌军虚实的最佳人选应该是周文,因为此人足够机灵,武艺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既然姓周的临阵撂了挑子,他也不勉强。清河郡现在人才济济,少一个不知深浅的校尉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没等他将部署调整完毕,程名振已经迫不及待地发起了另一轮强攻。吸取前几轮的教训,他刻意将左翼兵马的位置后调,右翼为此大幅前倾,远远看上去,整个阵形就像把弯曲的镰刀。

“按计划,分头迎击!”杨善会毫不犹豫地结束调整,大声下令。镰刀的最安全处,也是最关键处就在刀柄。而敌军的刀柄,恰恰是由一伙乌合之众组成。

“弟兄们,杀贼护家室!”黄明远射出一支羽箭,丢下步弓,举起横刀。“杀贼!”三百余武装到牙齿的郡兵大声回应。他们在两军即将接触前的刹那间跃众而出,径直冲向敌军左翼。把双方大部分将士的愕然面孔留在了身后扬起的血光中。

洺州军左翼的喽啰没想到敌人会突然暴起反击,仓促做出调整。但他们的反应速度实在太慢了,根本跟不上战场形势的变化。没等韩世旺将命令用角声传完,郡兵已经大举冲入。前排喽啰们抵抗不住,纷纷后退。而后排的喽啰对前方的变化浑然不觉,兀自跟着中军的鼓点向前推进。

被自己人和敌军夹在中间的喽啰兵成了第一伙牺牲品。他们没有力量抵抗黄明远等人的攻击,亦无法逃避即将到来的厄运。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冲到自己面前,手起刀落。“啊!”有人在倒下前发出厉声惨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惊恐。更多的人却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手抓着刺入体内的矛杆,双眼里充满了愕然。

“顶住,都给我顶住,教头看着大伙呢!”韩世旺勉强将号令传出,然后扯开嗓子地大喊大叫。几名忠心耿耿的兄弟护住了他,伴着他一道迎向敌军。如霜般利刃先后砍来,韩世旺左支右绌,绝不言退。一名郡兵用矛尖刺伤了他的小腿,亦被他抓住矛杆滚过去,一刀砍破了胸口。血如瀑布般浇了他满头,下一瞬,韩世旺在血泊中蹒跚而起,一刀捅进临近自己那名敌军的小腹。

他痛得眼泪唏哩哗啦,心里却怕得要死。但他没有机会兑现昨夜向弟兄们说出的诺言了。他无法站到本阵之后,杀光最后一个逃命者,然后自己把自己杀死。在左翼的前方已经出现了崩溃迹象,而身后的弟兄们却依旧木然地向前推。如今之际,他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了迎住敌军,战死沙场。至少那样,可以逃避被当成战败的罪魁祸首而处决的屈辱。

仿佛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更多的郡兵持械向他冲来。这些家伙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个个的本领都不亚于当日程名振精心训练出来的锐士。而韩世旺的武艺在锐士当中也不算佼佼者,身上很快落下了更多的伤,全凭着往日积攒的保命经验在刀矛丛中苦苦挣扎。

“救韩寨主,救韩寨主!”不得不说,人品有时候很重要。韩世旺虽然胆小怕事,却从不主动祸害自家弟兄。所以很多喽啰都念着他的好处,关键时刻不忍抛下他独自逃命。惶急的呐喊声中,几十名年轻的喽啰兵冒死冲入战团,拖起韩世旺,且战且退。韩世旺却将双腿拖在地上不肯随着大伙离开,手中横刀乱舞,嘴里不断发出含糊不清地叫嚷:“不能退,不能退。退下去后,咱们就没地方容身了!”

“咱们没地方退了!”“巨鹿泽马上就是教头的了!”“咱们得罪不起他!”“咱们老婆孩子都指望着人家养活呢!”嚷嚷了半天,众喽啰们终于听明白了韩世旺在喊什么,也终于明白了平素一直保命为先的韩大哥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勇悍。是啊,大伙已经没地方退了。如果此战失败,杨善会攻入巨鹿泽后绝不会放过里边的任何一个活人。而万一程名振有幸翻盘的话,大伙提前撤退的表现算什么?临阵脱逃是什么罪名,军法里写得清清楚楚。况且洺州军那些家伙本来就瞧不起大伙,时刻都可能前来找麻烦。若是再主动将把柄放于他们之手,性命、田产还有身后的孩子、老婆,恐怕没一样能剩给自己。

“杀上去,别给人瞧扁喽!”有人反应过来其中滋味,带着哭腔喊了一句。这句话引起了极大的共鸣,比刚才韩世旺那通叫嚷的效果远远要好。大部分仓皇后退的喽啰转身迎敌,还在前进中的喽啰继续前推。大伙彼此簇拥着,如同飞蛾扑火般迎向强敌。倒下一个,涌上一批。呐喊呼号,宁可战死,不肯再退。正杀得顺风顺水的清河郡兵们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换,仓促间竟被挤做了一团,死伤枕籍。

黄明远很快就找到了症结所在,把刀锋对准了浑身是血的韩世旺。他要亲手劈了这个阻挡自己建功立业的家伙。尽管杨善会所给的命令里边,没有这样一项。郡兵们跟着他迅速调转方向,斜刺突进,迅速逼到韩世旺面前。韩世旺抹了把脸上的血,将牙一咬,瞪着眼睛与来袭者白刃相接。

双方都在拼命,就看谁杀人的经验更为娴熟。韩世旺在此方面略占上风,几个回合,便解决了一名对手。靠他最近的另外一名郡兵正独立抵抗两名喽啰的夹击,被韩世旺从侧后冲过去,一刀砍中大腿。“啊——”受了伤的郡兵厉声惨叫,扭过头来,面目狰狞。“去你娘的!”韩世旺拔刀砍入他的喉咙。郡兵的头一歪,气绝身亡。

没等他缓过一口气,第三名郡兵已经杀到。这是一个彪形大汉,身材比韩世旺高了整整一个头。韩世旺抵抗不住,像只猴子般在对方面前跳来跳去。壮汉几次重击都打在了空处,气得连声怒吼。

吼声为他招来了更多的攻击,两把横刀,一杆长矛,几乎同时向此人袭来。其中一把横刀被壮汉隔开,另外两把却于中途刁钻地换了个角度,直接进入了壮汉的身体。韩世旺跳上前补了最后一刀,然后迅速跳开,向帮忙者大声道谢,“谢谢了,兄弟。你……”

他瞪圆了眼睛,差点被地上的尸体绊倒。因为帮了他大忙的不是别人,正是程名振的心腹王二毛。没等他从惊诧中缓过神,黄明远已经杀到。王二毛一槊挑开黄明远的兵器,然后迅速命令,“后撤,教头让你带弟兄们后撤!”

“什么?”韩世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撤?程名振居然让大伙主动蒙受耻辱。王二毛却不给他抗议的机会,一边带人迎住黄明远的攻击,一边厉声补充,“后撤,别废话。军令如山!”

程名振在巨鹿泽练兵时,最强调的便是军令的威严。韩世旺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敢由着性子胡来。跳出战团,从腰间拔出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带着几分不甘的号令从他这里发出,迅速传遍左翼。正在和敌人拼命的喽啰们茫然回头,然后迅速分崩离析。

乱命,这是一道切切实实的乱命,足以危及全军。角声吹响之后,韩世旺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本来就是在强打精神死撑的喽啰们瞬间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动力,在敌人面前溃逃,被人像追兔子一样从背后追上,刺翻,砍死。

大厦将倾,王二毛也成了一根独木。他所带领的亲兵虽然个个堪称精锐,却寡不敌众,被黄明远等人逼得连连后退。而黄明远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得两眼放光,根本无暇再考虑其他,只顾着一味穷追猛打。

帅旗摇动,杨善会把全军都压了过来。左翼绝不是诱饵,没人任何将领胆敢承受全军尽墨的风险。将尽一半人数的弟兄当做诱饵抛给对手以换取获胜的战机。一旦其把握不住其中分寸,便会万劫不复。

在郡兵们的如潮攻势下,洺州军左翼宛若雪崩。受到其拖累,中军,右翼也不得不偏转过来,弯曲成了一条难看的钩子形,并且不断被拉伸,继续折得更弯,更弯,几近断裂。

“完了!”跟着溃兵跑出数步的韩世旺停住脚步,茫然回头。这回彻底完了,洺州军败了,巨鹿泽也没了。等待着他的,将是清河郡的囚笼、镣铐和城墙上挂人头的木桩。莫名的悲愤当中,他看见郡兵们大举突人,赶羊一样驱赶着弟兄们,卷向中军。程名振所在的中军无法承受溃兵和郡兵的双重冲击,不断后退。往日那杆骄傲的战旗失去了颜色,摇摇欲倒。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善会的帅旗,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忽然,有道闪电在晴空中亮了一下,照得韩世旺眼前一片光明。更远的地方,也就是洺州军原来的右翼,仿佛难以承受中军的重压,迅速断裂、飞旋。就像一把断裂的镰刀,飞掠数步,狠狠地砍在了郡兵被拉长的后腰上。

一击两断。

所有答案在那一瞬间昭然若揭。

程名振根本就不看好新归降者的战斗力。但是,他也不敢放心地把这么大一群人摆在自己身后而带着洺州军与强敌拼命。一旦这群人中再出现一个像卢方元那样的善于把握机会者,与清河郡兵拼得两败俱伤的洺州军将再没有力量转头迎战新崛起的敌人。

所以,他把新归降者摆在了自己侧翼。不是为了利用他们的战斗力,而是利用他们的生命。利用他的生命去吸引对手。真正的杀招其实藏在右翼,一旦杨善会按捺不住取胜的欲望吞下诱饵,昨夜曾经置卢方元于绝地的那支陌刀队将再度被祭出来,砍断清河郡兵的脊梁。

杨善会没法拒绝左翼的诱惑。

因为由狐疑之众组成的洺州军左翼根本不是诈败,而是彻彻底底的溃败。只要把握住机会,清河郡兵就可以趁势倒卷珠帘,一举奠定胜局。

所以,乌合之众们刚才垂死反击的勇悍,才是程名振事先没有想到且绝不需要的。他只需要乌合之众们保持本色,胆怯、溃败,被敌人驱赶、屠杀。然后他才能看准时机,毅然出手。

所以,他宁可用一道乱命来毁掉意料之外的僵持之局,把数百甚至上千的喽啰们像弃子一样抛给对手。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的韩世旺手握横刀,僵立当场。脆弱的横刀根本支撑不住他沉重的肩膀,不断变弯,变弯,几近折断。但是他却对此毫无知觉。任由自己的身体跟着倾斜下去,任由溃退的袍泽从自己身边跑过,然后,任由突然发现身后情况变化的袍泽们转过头来,超过自己,重新加入战团。

真正无力回天的将是杨善会,韩世旺知道无论自己这些人加入不加入,都不会影响全局。在清河郡兵冲入自己这伙乌合之众里,大肆砍杀的刹那,此战的所有结果都已经写就。差别只在自己和自己麾下这伙乌合之众被牺牲的数量上,是全军尽丧,还是折损过半,从此元气尽失而已!

无论哪一种结果,今后,大伙对程名振都不可能再构成威胁。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处角声又起,催促大伙全部压上,彻底置清河郡兵于死地。韩世旺抹了把嘴角上的血渍,蹒跚着赶往阵前。他决定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隐藏起来,不再告诉任何人。

在聪明者面前,傻瓜总比另外一个聪明者更安全。况且,如今的程名振才更适合做一个大当家,其原来近于懦弱的善良,只会让他在乱世中的结局更悲惨。

也许,今天这个样子的程名振才是真正的程名振。乳虎在没长全牙齿之前也许善良如猫,但老虎就是老虎,一旦其长大了,便要嗜血。这是本性,谁也改变不了。

况且,督促着这头老虎长大的,是素有狼王之誉的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

发现自己又一次上了程名振的当,杨善会心头禁不住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愤。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栽在对方手中了,前一次中计,可以算做轻敌大意的缘故。而这一回,他却是加了十二倍的小心,谨慎再谨慎,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程贼太阴,用兵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换了杨善会自己,他绝不敢把整个左翼都丢给对手。因为这种策略只要稍有控制不当,便会导致满盘皆输,把中军和右翼一并送将出去。

只有对用兵之道已臻化境的百战名将才有如此见识和胆略,而程名振只是刚出道不久的小蟊贼,连真正的大阵仗都没见过,怎可能与百战名将比肩?与其说他是天生的将才,不如说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因为寻常人中,只有赌徒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也只有赌徒才会在失败的边缘上寻求那一线胜机。

他赌,赌官军受不了速胜的诱惑。赌自己在官兵与溃军双重冲击力下坚持得比伏兵冲断敌阵所需的时间要长。杨善会痛恨自己没提早一刻发觉对手的赌徒嘴脸,在发现洺州贼左翼完全崩溃的刹那间,他已经把麾下所有兵马押了上去。如今,骰子已经落地,无论多么不甘心,谁也无法逆转乾坤。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没等杨善会从绝望中振作起来,程名振已经又挥动令旗,将后续杀招接连使出。雄阔海、伍天锡二人所率领的陌刀队成功斩断了敌军的“腰杆”之后,刀锋陡转,由横向纵,斜着再度杀人了郡兵当中。而其中军和剩余兵马则保持一个厚厚的长方阵列,稳步左推。如同一块砧板迎向两把刀锋。

清河郡兵就像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鱼,无论如何挣扎都属徒劳。两支陌刀队锐不可当,转眼间将郡兵的阵形从两段切成了四段。并且越割越零,逐渐向八段、十六段演化。而先前已经调头逃走的贼人们又毫无愧意地转了回来,以从没有过的勇悍加入了战团。他们就像一群见到血的野狼,攻击虽然不像洺州贼主力那样有条不紊,却胜在人多势众。郡兵们在外有群狼环伺、内有刀锋剖骨的境地下,各自为战,越战心中越绝望。

“撤吧,郡丞大人!撤得越早,撤回去的弟兄们越多!”都尉庄虎臣仗着自己一身的武艺,在亲兵的护卫下冲回了杨善会身边。他曾经在杨义臣老将军帐下砺炼过,心态远比其他同僚沉稳。在别人发觉上当乱作一团的时候,他就率先发觉败局已定,所以力主杨善会接受失败,想方设法与敌军脱离,从而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

“撤,向哪?”杨善会从自怨自艾中被惊醒,没好气地回应。

庄虎臣被问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暗骂,“如果不是你非要捡什么渔翁之利,怎么有今日这般结果?”但作为下属,他只有替上司背黑锅的义务却没有指责上司刚愎自用的权利,忍了又忍,低声解释道:“属下,属下的意思是:现在壮士断腕还来得及。清河郡城刚刚修葺过,我等据守待援,贼人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攻得下!”

“你带本部兵马先走吧!”杨善会叹了口气,缓缓从腰间抽出横刀,“清河子弟全在这儿,老夫不忍弃他们于不顾!”

“大人何必丧气如此。壮士断腕,图的乃是将来!”早已经被四野里的喊杀声吓得六神无主的幕僚们发觉杨善会起了玉碎之心,赶紧七嘴八舌地劝解。

“昔日越王勾践若不卧薪尝胆,又怎可能雪灭国之耻!”找理由,文人们一个比一个在行。大伙心里都明白,如果杨善会肯突围的话,跟在他身边,大伙还有机会逃离生天。万一杨善会非要与敌人拼掉老命,大伙固然满腹经纶,可谁也顶不住土匪迎头一刀。

“老夫,倦了。虎臣,你武艺好,能护着几个人能出去,就护着几个出去吧。不必回后营,直接过河,然后想去哪就去哪吧!”杨善会早就看穿了众人心里那点东西,惨然一笑,将横刀架在了自己脖颈上。“至于老夫,就在这看着。等贼人将清河子弟杀尽了,老夫就随弟兄们一道去!”

“大人!”众幕僚凄然泪下,或因感动,或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命运。杨善会笑着朝大伙摇头,“老夫年近五十,今日才死,已经不算早夭。况且以身殉国,乃千古留名之美事,诸君又何必做小儿女状?”

“援军,大人,援军来了!”危急时刻,有人突然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

“哪?”杨善会本能地扭头张望。刚一分神,庄虎臣已经合身扑上,一巴掌拍歪了他的刀刃。众幕僚也顾不得斯文了,乱哄哄上前,扯胳膊的扯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将横刀从杨善会手中给掰了出来。

杨善会急得额头青筋直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叫道:“诸君切莫误我,诸君切莫误我!我大隋有战死的雄鬼,岂有降贼的郡丞?”

“回清河,回清河。回去后再想办法!”众人不肯松开他,一边拖着他向战团外退,一边回应。

“回去何益,回去何益?援军在哪,援军在哪?”杨善会被众人控制得动弹不得,一边落泪一边嚷嚷。

他不是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只是经历了多年战争,清河郡的精锐都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了。眼前这些弟兄,几乎是他能筹集起来的最后力量。如果把这些将士再丢给程名振,即便自己平安撤回郡城,一旦贼人尾随来攻,城池也守不了多久。况且临近也不可能再有援军,南宫郡刘子和跟自己的关系本来就处得很淡。而武阳郡魏德深,却是个光有忠心没有本事的笨家伙,即便来了也是给程名振添菜的货!

众幕僚和武将们却不了解他心中的无奈,很快以庄虎臣为先锋,由亲兵和少数精锐组成了一支突围队伍,专捡敌军薄弱的地方且战且走。有人一边走,一边还不断替杨善会想着退路,“若是北去赵郡,博陵军定无袖手旁观之理!待大将军载誉而回,我等尾随其后,必能雪今日之耻!”

“你等,你等,咳!”正在寻死觅活的杨善会听到大将军三个字,立刻停止了挣扎,任由众人拖着自己而去。

博陵军大总管李旭年初横扫河北,杀得群贼无人敢当其锋芒。虽然现在其人奉命前往虎牢关附近扫荡瓦岗,不在博陵。但其积威尚在,绿林豪杰出门掠夺,都将博陵六郡视为禁地。杨善会带着麾下残兵败将跑去投奔他,自然也就保住大伙的性命。但就在年初的时候,清河郡里有人曾经替李旭牵线,试图劝杨善会效仿涿郡郡丞郭绚,带领全部兵马依附于博陵军旗下。一则此人圣眷正浓,跟着他容易混出头,二来此人的确骁勇善战,追随他能保平安。可当时由于瞧不起姓李的出身寒微,杨善会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将李旭在博陵的种种狂悖越轨举动都写在信中报告给了东西两都留守。如今他于走投无路之际在送上门去,纵使李旭耐着同僚的颜面肯收留他,博陵六郡的官员想必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好脸色看。

只是为了众人的性命和大隋江山社稷,这点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想清楚了其中利害,他用力挣扎了两下,从搀扶着自己的亲兵手中将胳膊扯了出来,“放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给老夫一把刀,老夫跟你们并肩而战。”

亲兵们惊疑不定,不敢奉命。杨善会横了他们一眼,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带血的长矛来,“老夫虽然体力已衰,却不会成为你等的拖累。走,守稳阵形,别给贼人可乘之机!”

他重新恢复振作,令前方开路的庄虎臣等人压力大减。这小股兵马趁着乱,既不扯旗,又不吹角,闷声不响向外冲。冲了一阵,还真杀出一条血路来。这也怪程名振过于忽视了其左翼的力量,没能及时将返回战场的喽啰们有效组织,使得他们各自忙着斩首级立功,结果不小心漏掉了手边的大鱼。

喽啰兵们没注意到“大鱼”的动静,负责带队冲散敌阵的伍天锡可是一刻都没忘了砍杨善会的脑袋。程名振对他够朋友,把造价高昂的整支陌刀队都给了他指挥,并且从不横加干涉。他亦得拿出些像样的战绩来作为回报才能堵住某些心存嫉妒者吐沫横飞的大嘴巴。

将敌阵又切开了一道口子后骤然回头,发现杨善会的帅旗倒了,周围却连一个欢呼者都没有,伍天锡立刻知道贼人想溜,扯开嗓子大喊道:“杨善会跑了,大伙把眼睛睁大点儿,杨善会跑了!”

“杨善会跑了,杨善会跑了!”段清等人听到了提醒,也发现了局势的新变化,跟着伍天锡一道大喊。

“杨善会跑了,杨善会跑了!”喊声越来越大,还没起到提醒抢功的巨鹿泽喽啰劫住杨善会的效果,却令清河郡兵的士气越发低迷。将乃全军之胆,郡丞大人自己逃了,众郡兵哪里还会有抵抗的意志?一些反应机敏者抛弃同伴,四散而去。个别反应速度慢的人还在苦苦支撑,猛然发觉同伴一个不见,略一分神,被洺州军挥刀砍成了两段。

“杨善会跑了。降者免死!”对手逃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程名振耳朵里,他立即做出决定。郡兵都是各地青壮,即便不能补充进自家队伍,抓回平恩垦荒也是一把好手。况且这些人都出身于本乡本土,家中亲朋众多。在平恩县种上两年地,知道了洺州的好处,慢慢地将家里的老婆、孩子、兄弟、父母也就全给带了过来。

众将士跟清河郡兵也没什么解不开的大仇,听到了中军传来的号令,旋即放缓对敌人的砍杀速度,围住来不及逃走者,大声劝降,“杨善会都跑了,你们还打什么劲儿。投降吧,我们那儿人人都给分房子分地!”

当了俘虏不但不会被砍脑袋,还会分给田产,郡兵们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但抵抗的力量却越发微弱。当即有人趁热打铁,跳出来大声证明:“咱就是上回被杨老贼扔在狐狸洼的,兄弟,你听听我这口音!”

犹豫中的郡兵们仔细分辨,果然在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故人味道。手中的刀便再握不住,顺着战靴掉在了脚边。有人率先扔掉兵器,立刻就有人效仿。“叮当”“咣啷”的声音充耳不绝,来不及跑掉的郡兵们大多数都把兵器扔掉,双手抱头,任人宰割。也有少数几个试图顽抗到底的,雄阔海带着一群壮汉冲过去,一棍子一个,全部打翻在地。

战场的形势一清晰,杨善会的去向立刻就暴露了出来。程名振下令追杀,伍天锡、段清、王飞等人立刻尾随而去。大伙追了一程又一程,从战场边缘追到了郡兵的老营,又从郡兵的老营追到了漳水河边,终于再度将杨善会等人咬住。

“弃械者不杀!”第一个赶到的段清怕敌人背水拼命,导致麾下损失过重,站住脚步,大声劝降。

没等杨善会做出反应,王飞带着所部兵马也赶到了,与段清合兵一处,缓缓向河岸迫近。两人的麾下加在一起接近千五,而杨善会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两百死士。胜负不用交手便已经分明。杨善会见此,忍不住摇头苦笑:“天要亡老夫,又何必拉上你等陪葬!罢了,罢了,都降了他吧!程贼不是张金称,不会滥杀无辜。老夫一人殉国,也算对得起陛下往日旧恩!”

说着话,他调转长矛便准备自尽,耳畔突然又传来了一嗓子断喝:“援军,大人!援军来了!”

“何必再骗老夫!”杨善会笑着摇头,奋力将长矛刺下去。正准备一了百了的瞬间,矛杆却又被庄虎臣死死握住,“援军,大人,援军真的来了!您看一眼,看一眼再死成不成?”

“哪?”杨善会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离,任由庄虎臣将长矛从自己手中夺走。绝望中,他茫然转头,发现河道上游数十艘小船冲向自己如风而至,乱箭如雨,射得贼军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由于急于砍下杨善会的首级,众喽啰早已丢弃了笨重的巨木盾。那是他们对抗羽箭的唯一有效武器,缺了它,就再没有其他办法突破羽箭编织的死亡栅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河面上杀来的援军放下舢板,将杨善会等人逐次接上大船。待伍天锡率领的陌刀手赶到,大船已经再次升起木帆,在一片跳脚大骂声中得意洋洋地驶向对岸。

“大伙一块儿砍树,扎筏子,追过去杀了那老王八蛋!”骂了一会儿后,伍天锡忿忿不平地建议。陌刀手们个个都身披重甲,不惧怕羽箭的远程狙杀。只是跑动的速度也受到了装备重量的拖延,没有赶上刚才的那场厮杀。

“说得容易。等咱们扎好了筏子,杨善会早跑回清河了!况且木筏也不经撞,万一人家用船撞过来,这大夏天的,正是河水最急的时候!”王飞扫了他一眼,不屑地耸肩。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后起之秀的伍天锡最近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拿了最好的装备,吃着最好的给养不说,遇事还总喜欢充大头蒜。有敌方的大船在,扎木筏子根本就是个送死的办法。并且即便真的能够过河,首议也应该由段清和他们几个“老将”提,无论如何轮不到他伍天锡出来表现。

“他跑回清河,咱们就顺手把清河城破喽!你不敢啊,不敢就在这看着,我自己先带人游过去。”伍天锡一横牛眼睛,气哼哼地回应。如果段清和王飞等人刚才不着急抢功劳,稍稍停下脚步等他一会儿,说不定大伙尚有可能将杨白眼留在漳水西岸呢!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有金刚钻,还总想揽些瓷器活干!

“谁不敢了?老子拿刀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衙门挑酸泔水呢!”王飞也不是个受得了气的主儿,听对方话里隐隐包含轻蔑之意,冷笑着回应。

说着话,二人就开始脱盔卸甲,兑现承诺。在一旁冷眼观望的段清见状,赶紧走上前当和事佬。“算了,算了,大夏天的,都消消火儿。既然情况有变,咱们怎么着也得等等教头的决断不是?万一他另有破敌妙计呢,咱们几个愣头愣脑地冲过去,即便打赢了,恐怕也要挨顿棍子!”

此语明摆着是在拉偏仗,但把程名振给抬了出来,伍天锡不得不有所顾虑。狠狠地横了众人一眼,他停住解甲的右手,“教头若在,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瞅着敌人撒丫子。哼,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谁怂蛋!”

“知道,杀起咱们这些个人来,你老伍下手狠着呢!”王飞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撒,顺手全丢到了伍天锡脑袋上。

伍天锡最恨别人拿他曾经是官军小卒的身份说事儿。由于当日带领陌刀队杀了很多洺州军弟兄,虽然投降后有程名振全力护着,明里暗里他依旧吃了许多哑巴亏。他本人又是个火爆脾气,被人家穿了小鞋儿后肯定要大声理论一番。而洺州军这帮老人儿只要提起初次与伍天锡交手时惨重的伤亡,立刻就抱成了一个团。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无论有理没理,肯定不会让伍天锡找回什么甜头去。

今天的情况又是如此,王飞的话音刚落,喽啰兵当中已经响起了嘈杂的嘘声。仿佛大伙刚才受到羽箭劫杀的错儿全都因为伍天锡而起。恼得伍天锡怒火万丈,倒提着陌刀只想找人拼命。又怕坐实了自己就擅长杀自己人的罪名,满腔怒火和委屈都憋在了脸上,红得几乎滴下血来。

正僵持不下之时,张瑾带队赶到,见大伙一个个眼睛瞪得如同斗鸡,赶紧走上前,厉声断喝,“又瞎胡闹什么?有力气别往自己人身上使!再不散开,被教头看见,谁也逃不掉一顿军棍!”

洺州军军法严格,禁止以任何借口私斗。无论将领还是小兵犯了,初次是五十军棍,一捋到底。再次涨到一百,罚往苦囚营做劳役三个月。如果一百军棍下去没打死,也没打出记性来,第三次犯事,甭管以往多大功劳,都会被斩首示众,脑袋挂在旗杆上以儆效尤。所以伍天锡和王飞等人眼睛瞪得虽然圆,却谁也不敢以身试法。在他们眼里军棍未必显得可怕,但为了逞一时之快被贬到苦囚营挑大粪还日日招人耻笑的亏本买卖,却是万万都做不得。

喝住了争执双方,张瑾一把揽过王飞,“你也是,怎么官做得越大越有出息,人倒反而退回去了!遇到紧急军情怠慢不报,会是什么罪名你还不清楚吗?”

王飞和段清二人被问得头皮一紧,立刻出言替自己分辩,“已经派人给教头送信了,可能是送信的家伙跑慢了点儿,教头还没收到呢。嘿嘿,也不能完全怪弟兄们。这不是都累了一宿了吗?”

伍天锡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致,主动替王、段遮掩。“我在路上已经遇到了送信的家伙,跑得满嘴白沫,估计腿都跑软了。教头现在还没收到军报,想也是有情可原!”

没料到伍天锡关键时刻会给自己帮忙,王飞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皱着眉头回望了一眼,低声喝道:“你少插嘴。我的信使有马可骑。”

表面上虽然不领情,他心里对伍天锡的恶感毕竟还是减了不少。顿了顿,继续补充,“估计杀了半夜,马也累了。张猪皮那边有几匹好马,比我手中这些糟牲口强得多。下回我拿金子跟他换一匹过来,省得总是耽误事儿!”

这种虚与敷衍的鬼把戏,原来在巨鹿泽当军官时张瑾就见过很多,所以也不觉得恼怒,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劝告,“那你也该抽空安抚一下弟兄们吧!稀里胡涂吃了一场箭雨,少不得有些死伤。忙去吧,我也该先找个地方扎营盘了,中军随后就到!”

“唉,唉!”王飞和段清等人连连点头,赶紧从张瑾身边逃开,一边检点被羽箭袭击而造成的伤亡,一边想办法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伍天锡没捞着跟地方援军交手的机会,所以也不需要抚慰士卒,就命令陌刀队原地休息,自己带领十几名身体强壮的心腹去帮张瑾忙。

张瑾知道这是伍天锡表达谢意的手段,笑着接纳。然后一边手把手向对方示范如何选地址,立营盘,定四门,起鹿砦等诸多为将者必备本领,一边笑着安慰道:“他们几个嘴巴臭了些,人却都没什么坏心眼儿。处久了,大伙把往日的过节给忘了,也就不处处针对你了!”

“咳!”伍天锡闷声回应,心中涌起一股温暖。放眼整个洺州军,一直不拿他当外人的,也就是程名振、王二毛、雄阔海和眼前这位张将军四人而已。前两者平素公务都太忙,对他照顾归照顾,却不能照顾得面面俱到。而雄阔海的心思和他的外表一样粗豪,根本不会想到外来户总被人欺的这些细节。只有这位张将军,平时虽然接触不多,却总能找机会拉自己一把。

“不过你也别太急于表现。他们的武艺都不如你,立功的机会本来就少。眼见着咱洺州军越来越兴旺,精兵勇将越来越多。他们这些老人落在后面脸上挂不住,难免心里会着急!”话锋一转,张瑾又开始替王飞等人的行为辩解。“我不知道你原来待的那地方怎么样,想必类似的事情也不会少。其实哪里都差不多,人只要走到某一步,相似的麻烦就会接踵而来!”

如果说前半句话还令伍天锡心中直犯嘀咕的话,后半句话却令他心悦诚服。在桑显和帐下时,他只是个带兵冲锋的队正。因为与主帅的距离近,又总被委以最艰难的差事,已经受到很多人的嫉妒。如今换在洺州军中,他身份已经一跃成为校尉,比原来高出一大截。又跟众老人有着杀友之仇,不被人连手挤对才是怪事。

想到这些,肚子里积蓄的怨气也就平了。咧了咧嘴,苦笑着答道,“我性子刚才的确急了些,但并不完全是为了抢功。船上的援军没多少人,未必能挡住咱们强渡。杨善会是头老狼,这一回打不死他,等他养过元气来,少不得又回头找咱们的麻烦!”

“一鼓作气,也是应该。但对岸一旦有埋伏,就你麾下这点兵马,恐怕支撑不到教头带大军赶来的那一刻。”张瑾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咱带兵越多,越得先想保全手下弟兄,然后再想打败别人。要不然,即便勉强赢了,自己的损失也太重。到后来弟兄越打越少,也支撑不长久。”

这话倒是带兵正理儿,虽然有些过于稳妥。伍天锡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笑了笑,低声道:“也是,我刚才没想那么多,就想着占人家便宜了。敌人既然能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乘船而来,想必早有准备。就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早不帮忙,晚不帮忙,偏偏等到什么时候杨白眼把手下的兵丢尽了,什么时候才出来表现!让白眼狼既承他的情,今后又没力气在他面前乍刺!”

“附近还能有谁,武阳魏德深呗!”张瑾被伍天锡的分析说得龇牙而乐。“他可是有名的厚道人儿,这回也不知怎么了,居然突然改了性子!”

话说罢,他自己也是一愣。凭着过去几次跟魏德深交手的经验,张瑾知道对方是个光有一身古道热肠却没有什么精细心眼儿的傻大憨。如果是此人前来援救杨白眼,应该更早一步赶到才对。那样,此战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武阳、清河两郡的郡兵被洺州军一勺全烩,另外一种就是趁着洺州军和杨白眼杀得难解难分之时,武阳郡兵于侧翼断然出手,让洺州军吃下出道以来最惨烈的败仗。

但这两种可能出现的结局都没出现。相反,武阳郡采取了一种既打击洺州军气焰,又不冒险成就杨白眼威名的方式。这只能说明主持军务者另有其人,并且怀着某种更长远的目的。

“那家伙也忒阴险了点儿。”倒吸了一口,张瑾决定将自己的见解尽早汇报给中军。接连打了两仗的洺州军已经人困马乏,对付个兵熊将弱的武阳郡不在话下,如果此时再有新的敌人出现,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

他的分析在中午的军议上得到了肯定。“那家伙一定是魏征!”王二毛警觉地站起来,皱着眉头说道。“此人眼下只忠于元宝藏一个,绝对不会拿武阳郡兵冒险。所以在杨善会最需要的时候才不出头,等到清河郡兵全军覆没了,再出来向其示好!”

“就是前几年曾被你打得跑丢了鞋的那个?”杜鹃刚好前来给丈夫送给养,见王二毛说得如此郑重,笑着打趣。

王二毛搔了搔头,没有回答。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此看中这个魏大人。其实对方只是名气大一些,所表现出来的作为直接果断一些,与大隋官府的其余庸庸碌碌之辈没什么太大区别。

“谨慎点儿总是没坏处!”程名振轻轻地瞟了妻子一眼,然后笑着接过话头。“按以往的常理,武阳郡兵断然不该触咱们霉头才对?这回却主动找上来,唯恐咱们忘了跟他的过节!嘶——”

他一沉吟,众人立刻就都不说话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无论遇到什么麻烦,程名振总能想出最佳解决方案。大伙跟着他只有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从来不会吃亏。

但是这次,程名振也没想出什么巧计来,只是皱着眉头,继续自言自语,“按照咱们跟瓦岗军直接的协议,王德仁至少会拖住桑显和小半个月。即便他没那本事,只要凭着地形跟桑显和兜几天圈子,留下的时间也足够咱们打完眼前这仗!”

“瓦岗军就那么可信?”被丈夫瞪了一眼,杜鹃心里有些不舒服,故意从他的话里边找茬。

“绿林之中,瓦岗军的名头可是响当当的,况且他们又是主动找上门来结盟……”程名振看着王二毛,犹豫着道。瓦岗军对王二毛等人有救命之恩,谢映登前一段时间在平恩时又没少替洺州军出力,所以大伙一直对瓦岗寨心存敬意。但是……

猛然,程名振脸色一白,重重地跃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里。

他先前之所以敢在巨鹿泽附近与所有势力大打出手,就是因为与瓦岗军王德仁部已经达成了默契,对方会尽全力拖延桑显和所部隋军的推进速度,在洺州军彻底解决腹腋之患前,保证其后顾无忧。

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洺州军的所有胜利都建立于瓦岗寨的承诺之上,如果瓦岗寨群雄说话不算数了,眼下的所有胜利都将瞬间化为虚无。

瓦岗寨是绿林翘楚,他们素来是一诺千金。瓦岗寨需要借助洺州军在河北呼应,才能尽早打开河南的困局。瓦岗寨的哨探总管谢映登、大当家翟让,三当家徐懋功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他绝不会做出背叛朋友的举动。然而,在毫无保留地相信瓦岗寨的同时,程名振发现自己恰恰忘记了一条重要的绿林规则——狼群只能有一个头狼!洺州军在河北的辉煌战绩,已经足以与远处的瓦岗军交相辉映。他们现在可以是盟友,将来也必将成为对手。能在对手壮大之前将其推向绝地,是绿林道上最常见的选择。张金称曾经亲口对自己说过,当年他之所以在背后兴兵,不完全是因为柳儿,而是因为,巨鹿泽附近再容不下第二个狼王出现。

如果瓦岗军想毁掉洺州营,无需多废精力,王德仁给桑显和让开一条道路,已经足够将洺州营推入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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