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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赌局

乱世需要峻法。作为一个执法者,必须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只有将那些胆大包天的乱民们杀光了,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杀怕了,这世道才有可能重新恢复太平。杀一人,活十人,杨善会觉得这不但不是恶,反而是一种至高至伟的大善。

几年来,连同虚报的战功算在内,杨白眼几乎做到了“日行一善”。在送往朝廷的奏章中,他曾经被描述为“两年与土匪流寇六百余战,每战皆大胜之”。

当然,被程名振打得只身潜逃和在张金称威逼下丢失清河郡城的那两仗没有被包括在内。

抓着一把骰子,巨鹿泽新任大当家卢方元坐在湖前,一边观水色一边反复投掷。骰子掷出的点色忽大忽小,他的心情也如眼前的湖面一般,起伏难平。

人生便是一场赌博。卢方元坚信这一点。所以他总是小心投注,大胆出手,每次都能赚个盆满钵圆。他赌只要自己认小服软,曲意逢迎,巨鹿泽前大当家张金称就不会故意加害自己。结果,他赢了。

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那段时间派往各处的亲信少有得善终者,而他却在巨鹿泽做八当家做得风生水起。他赌张金称与程名振日后必互不兼容,只要自己站对位置,就会进一步接近巨鹿泽权力核心。结果,他又赢了。

程名振与张金称角力一场后,从此互相再无往来。而他,却将原本属于程名振的一些权力紧握在手。他赌张金称的锋头势难长久,与其跟着他四处纵横,获取表面风光,不如老老实实守家,蛰伏起来寻找取而代之的机会。结果,他再次赢了。

张金称兵败,众绿林豪杰死的死,散的散。他卢方元不但麾下实力丝毫未受折损,反而一举拿下了整个巨鹿泽。

然后,他再赌只要外面的威胁一朝不解,程名振就没胆量两线作战,一面与官府对抗,一面腾出手来替张金称“主持公道”。他赌,只要程名振不出头,实力大损的张金称绝对没有胆量找上门来。他继续赌,赌隔着程名振这道屏障,即便自己对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命令阳奉阴违,对方也拿自己没任何办法。不但不会兴兵来讨伐,反而为了制衡程名振,给予自己更多的支持。他赌,赌只要自己把张金称的具体位置透露给杨白眼,杨白眼一定会扑上去,替自己解决这个心腹大患。结果,他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甚至第无数次赢了。在巨鹿泽中越活越滋润,地位也越来越牢固,俨然已经成一方诸侯。

但是最近几天,从外面传来的风声突然不太对头。卢方元一把把掷般子,却迟迟难以决定自己到底该押大还是押小。高士达打到河间郡了!高士达称王了!高士达全军覆灭,兵败身死了!短短一个多月,河北大地风云失色。十几家有名有姓的绿林豪杰,居然就像挂在墙角上的蜘蛛网一样,被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个稍稍挥了下衣袖,便给彻底扫进了装垃圾的簸箕里。借着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人的东风,原来被绿林豪杰们追得满山跑的地方武将,如琢郡郡丞郭绚、清河县丞杨白眼,还有新升迁的武阳郡丞魏德深,胆子全都像猪尿泡一样鼓了起来。他们四下主动出击,居然把大大小小的山寨绺子挑了三十多家。如今,程名振吓得死守漳水不敢轻举妄动,窦建德收拾着高士达留下的残兵再度躲进了豆子岗深处,至于大名鼎鼎的知世郎王薄,干脆一头扎向了海边孤岛,唯恐看到李仲坚的旗帜,自己连逃都来不及。

局势照这样发展下去,还是接受招安算了。卢方元刷地丢下骰子,想掷出一把“豹子”,不料却得了个“鸡眼”。招安的路子他不是没有,夺取巨鹿泽之前,魏征就曾经派人与他暗中联络过。只要他能抄了张金称的后路,过往的罪孽一概不咎,并且魏征还可以替他向朝廷请功,让他至少能混个郡兵校尉头衔当当。

如愿以偿收拾掉老对头张金称后,杨白眼也答应过。如果他肯接受招安,巨鹿泽全部弟兄都可以算作清河郡乡勇的一员。而万一杨白眼被擢升,下一任清河县丞便是他卢方元。

校尉和县丞的品级虽然都不算高,但在地方上,也是个能跟县太老爷平起平坐的身份。有了这个可以明火执仗的官印,再凭着自己的一身好本事,卢方元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河北黑白两道提起自己的名字都会竖起大拇指:牛,本事,先知先觉,料事如神!如果还能搭上李仲坚或者杨义臣这两个大靠山就更好了,那可都是本领大过天的主儿。接受他们的指派,在关键时刻两面夹击干掉了程名振,提着那小子的人头,说不定能立刻换个将军当当!那样的话,老卢家的祖坟上可真的冒起了青烟!

这个梦很好,只是老天爷却不太作美,偏偏晴空里打起了惊雷。“轰隆”一声,将一把本来该出“豹子”的骰子,愣给劈成了“鸡眼”。就在卢方元跟魏征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当口,朝廷却突然将李仲坚调往了河南。据说是因为瓦岗寨设计干掉了张须陀,东都附近情况过于危险,不得不调派名将坐镇。如果光走了李仲坚还好说,毕竟河北道绿林已经被他给打残了,剩下杨义臣一个足以完美收工。也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转眼又把杨义臣给调走了。弄得河北大地再无老虎,只剩下杨白眼、郭绚这些小猴子跳来跳去。虽然前者现在的实力已经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刚刚立下了铲除张金称的赫赫战功。后者的兵锋眼下也逼近豆子岗,直指窦建德的巢穴。但猴子就是猴子,跳得再高再欢,其威慑力也无法跟老虎比肩。

擅于观望风向的卢方元相信,如果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个迟迟不归,用不了太长时间,河北道绿林群雄就要咸鱼翻身。届时,他卢方元的麻烦可就来了。对于近在咫尺的洺州军而言,他是害得张金称被千刀万剐的直接祸首,必须除之而后快。虽然洺州军统领程名振本人对张金称也没一星半点儿忠心,但那并不妨碍程名振打着替张金称报仇的旗号找上门来,借他的人头给自己立威。

对于曾经是盟友的豆子岗众英雄,他卢方元更是被视为必须除去的眼中钉。首先,高士达兴兵北上时,他没有出泽回应,便有抗命不从之罪。其次,高士达兵败时,他一直袖手旁观,连虚张声势牵制一下的举动都没有,更是令江湖同道齿冷。这些还都不足以致命,最致命的是,现在的豆子岗大当家窦建德,曾经跟他有过一段小小的“龃龉”。当年他卢方元奉命到巨鹿泽补充刘肇安死后留下来的空缺,主意就出自窦建德之手。当年这招没能置他与死地,如今机会又来了,以窦建德外宽内狭的个性,怎可能轻易将其放过去?

失去了豆子岗的支持,又打不过洺州军,眼前这局豪赌,怎么看都是要赔掉裤子的模样。卢方元翻来覆去的掷骰子,翻来覆去的权衡轻重,怎么算,也无法让自己再继续稳赚不赔下去。他心里面从早到晚仿佛有无数火苗在冒,烧得自己鼻孔直喷烟。可偏偏有人没眼色,看不出他的情绪好坏来,袅袅婷婷走上前,甜腻腻地开口:“大当家,桑夫人烧了新茶,特地命婢子给您端了过来!”

“滚远边去,没见我这忙着吗?”卢方元看都不看,回手推了一把,恶声恶气地骂道。

曲意逢迎的婢女小姜被他推了个滚地葫芦,与茶壶茶盏一道掉进了湖边的浅水里。爬起来后却不敢哭,跪在水中叩首乞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大当家宽怒奴婢!”

“要死就死远点,别在这儿讨人嫌!”根本没仔细听对方说什么,卢方元自顾喝令。

这道命令下得的确有些模糊,婢女小姜愣愣地跪在湖水中,不知道如何去执行。卢方元没工夫理睬她,兀自抓着骰子,一把接一把地抛掷,为了讨一个好彩头而努力不懈。

早有机灵的侍卫悄悄地将这边的情况报告给了后寨,马屁拍到马腿儿上的桑夫人听闻,赶紧收拾好妆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哎呀,大当家这是怎么了,谁惹大当家生气呢?万一气坏了身子骨儿,可让这满泽的老少指望着谁啊!”人未至,话先闻。一句接着一句柔媚刻骨,令万丈怒火转眼化为拂面春风。

“夫人怎么来了?”卢方元欠了欠身子,笑着问候。桑夫人本是张金称从滏山一带抢回来的大户人家女儿,非但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来,人也长得足够妩媚。卢方元全盘接管巨鹿泽的时候,连带着将她也“接管”了过来。他正直虎狼之年,又突然得志,难免索求无度。而桑夫人却如同久旱枯井,无论多少雨露风暴都接受得住。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居然有了真正的夫妻之情,相互间你尊我敬,小日子倒也过得快活。

先向跪在泥水的小姜打了个手势,命令她趁机离开。接着,桑夫人笑了笑,温婉地回应,“不是茶烧得不合大当家口味吗?妾身这是请罪来了!望大当家看在平素妾身谨慎的份上,千万饶了我这一回!”

“你这妖精!”也不管亲卫们就在附近,卢方元一把将桑夫人拉进了怀里。伸手先在屁股上拍两巴掌,然后才笑嘻嘻地说道:“不饶,就是不饶。打的就是你这不长眼色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大当家饶命,大当家威武,嗯,啊!”桑夫人先是虚假的挣扎了一下,然后抑扬顿挫地乞怜。声音到了最后,居然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韵来,听得人心里登时便是一酥。

众侍卫们也都正当壮年,互相看了看,红着脸退出数百步之外。卢方元伸手在刚才落巴掌的地方揉了两把,一边享受着指尖上传来的滑腻,一边低声“威胁”,“小妖精,既然找死,晚上就别怪本大当家不客气!”

“妖精已经被大当家捉住了,怎么处置还不是由着您?”桑夫人在卢方元的膝盖上翻过半个身子,双臂软软地吊上了他的脖颈,星眸微闭,朱唇轻张。

若是换在平时,管他白天黑夜,卢方元肯定先找个地方尽力施为一番再说。但今天,他却有些兴致缺缺。仅仅在美人的朱唇上轻轻点了几下,便将其放开,低声命令道:“你先回房等我。晚上本大当家再去收拾你!”

“那妾身再给大当家烧壶好茶送过来?”炽烈的火焰被兜头浇了瓢冷水,桑夫人多少有些沮丧,可是却不敢恼怒,轻轻整理整理被弄散乱了的衣服,柔声请示。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卢方元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回应。

热脸再度贴了冷屁股,桑夫人愈发感觉失落了。默默地赖在卢方元身旁站了一小会儿,她将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低声安慰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太为难,大当家不妨说给妾身听听。妾身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能跟大当家分担些烦恼,也总是尽了点心意!”

美人如此善解人意,纵是百炼钢也早被炼成绕指柔了。“唉!”卢方元长长地出了口粗气,伸手捉住肩膀上无骨的手指。“跟你说也没用。我现在是被逼到墙角里头了。”

“说不定,妾身能替您找到一把梯子呢?”桑夫人吐了下舌头,笑着开解。

“看把你能的!”卢方元被女人的调皮相逗笑,心中的烦闷立刻化掉了许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慢吞吞地解释,“就这么给你打个比方吧。本大当家喜欢赌,这个你也知道的。以前呢,本大当家一直向庄家靠近,傍着庄家大杀四方,把闲家赢得眼睛发绿。但现在呢,风向却突然变了,眼看着闲家要洗庄,本大当家却说不准该押哪头。”

“押闲家呗!这还不简单。没听说过看出霉庄来还主动陪着输钱的!”桑夫人星眸一闪,立刻得出结论。

“你没听我说吗?本大当家先前傍庄家傍得忒狠,已经把闲家给得罪透了!”卢方元看了她一眼,愁眉苦脸地解释。

“那又怎么样?”凭着女人的直觉,桑夫人大声回应。“妾身只听说过输钱能输出仇来,还没听说过一道赢着钱,还会相互翻脸的呢?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一码归一码。您帮他们打霉庄,他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把送上门的买卖向外边推!”

“嘶!”卢方元吸了口冷气,一把将骰子抄起在手里。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女人家的想法虽然有些一厢情愿,却恰恰说中了赌局的要害。先前他暗中勾结杨善会也罢,与魏征眉来眼去也好,那都是前一轮的赌局。如今新的一轮豪赌已经开始了,程名振、窦建德等正急着翻盘,自己这时候送上门去,只会增加他们的胜算。共同的利益面前,什么仇恨都是假的!窦建德和程名振都不是傻子,应该清楚其中利害得失。

“怎么了?是不是妾身说错了?”桑夫人明知道自己摸准了对方的脉门,却故意装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你真是本大当家的福星!”卢方元用力在女人脸上扭了一把,大声夸赞。紧跟着,他一把骰子投了下去,居然是个满堂红。

说干就干,三天之后,巨鹿泽大当家卢方元便打出了替前任大当家张金称报仇的旗号,并且向河北绿林同行遍发檄文,邀请大伙一道起兵反抗,推翻大隋暴政。

在檄文中,卢方元只字不提自己去年落井下石,抄了张金称后路的事情,反而把自己摆到了张金称遗志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位置上。他把已故张大当家的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称其:“首举义旗,反抗暴政,救民于水火!”;“屡败强敌,攻城拔寨,扬绿林之声威!”;“贪官闻之而胆丧,污吏畏之而手缩!”;“遗惠两漳,黎庶敬之如父母”;“泽披燕赵,百姓盼之若春风!”。

虽然张大当家最终战败身死,但其“英灵未远,励生者之奋勇,浩气长存,振后辈之精神”。

接到檄文之后,河北各地残存的绿林豪杰个个结舌不已。更令他们惊诧的事情紧跟着就发生了,程名振、韩建纮、时德睿等张金称生前的部属和宿敌们居然群起响应,发誓要联合起来替张大当家讨还公道。

可以说,几乎在短短数日之内,张金称的形象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本来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此刻却被绿林豪杰们纷纷描述为一个宽厚慈祥的长者。他曾经是个是非不分的杀人狂,此刻却被绿林同行标榜为“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的英雄豪杰。所有他曾经做过的恶行,仿佛都随着他的死亡一了百了。而他为数不多的善举,比如听从程名振的建议,在攻破馆陶后将来不及带走的部分粮食和辎重散给百姓等作为,却被无限地放大、夸张。

如果张金称还活着,他绝对没脸面听到这些赞颂。但是他死了,于是他便成了任人打扮的新媳妇,变幻着各种形象,承担起重新凝聚河北绿林的使命。

面对汹涌而来的敌情,河北道的地方官员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联起手来,声称要给土匪流寇们最后一击。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一时间,清河郡新提升的郡丞杨善会、武阳郡丞魏德深、信都郡丞刘子和,皆把麾下队伍开到了巨鹿泽附近。洺州军统领程名振、寇氏豪杰时德睿,巨鹿泽前六当家韩建纮亦把人马拉到了漳水河畔。双方彼此旗鼓相闻,大战仿佛一触即发。

几乎与此同时,曾经得到李仲坚提携,实力最为雄厚的涿郡郡丞郭绚干脆公开下达战书,敦促窦建德不要光记得卖弄唇舌,有胆子便从豆子岗深处出来,与其决一死战。在更远的地方,数月前被洺州军以诡计偷袭,只带着少数亲卫逃走的隋将桑显和得到了老上司屈突通和尧君素的支持,重新召集了两万士卒汹汹而来,誓言要荡平洺州,洗雪前耻。

广宗,一个舆图上几乎找不着的弹丸之地,短时间内突然变得喧闹异常。来自各地的信使和斥候行色匆匆,将敌我双方最新情况一丝不落地送到此间主人,洺州军统领程名振之手。

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内,程名振围绕着桌案来回踱步。桌案上是按照大隋军中旧例,用沙土堆成的简陋山川地形。被强行征召,或者坑蒙拐骗来的幕僚们一个个苦着脸,按照敌我双方的最新情况,不断摆弄着算筹,推演着战局的可能走向。

段清、张瑾、王飞、韩葛生等追随程名振时间较长的将领,或多或少从主帅那里学到了几招,对着沙堆和算筹窃窃私语。大伙都觉得非常为难,不是因为畏惧于敌军的强大,而是无法相信友军的诚意。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眼下谁是鹬,谁是蚌,着实很难分得清楚。而伺机而动的渔翁未免太多了点儿,让蚌和鹬们都迟迟不敢出头。

“要动手就趁早,否则一旦桑显和杀过来,情况会变得更复杂!”郝老刀岁数虽然大了,性子却比年轻人还急,狠狠地向桌案边拍了一掌,大声嚷嚷。

桌案边缘的算筹受不了他老人家的掌力,纷纷跳起来,落了满地。文职幕僚们气得朝着郝老刀白眼直翻,却不敢出言不逊,喘着粗气俯下身去,将已经算了一半的数据从头开始推演。

“五叔,韩老六那边,你有几分把握?”被郝老刀的嚷嚷声所吸引,程名振停止踱步,侧过头来询问。

短短几个月之内,他的面容又发生了很大变化。上唇及下巴上都长起了又软又密的短须,看上去平添几分成熟稳重之感。

有了事情做,郝老刀的情绪立刻稳定了下来。他非常认真地想了想,低声回答道:“他当年造大当家的反,也算事出有因,不仅仅是为了争权夺利。本质上,这家伙还算个血性汉子。这回既然来了,想必不会轻易退缩。你如果实在不放心,我就干脆去他那。一面跟他叙叙旧,一面随时督着他,省得他临阵退缩!”

程名振打的便是这个主意,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五叔了。您多带些亲兵过去,以防不测。我会随时探听那边的动静,万一你跟姓韩的话不投机,我就先挥师打过去救你回来!”

“不用,只要你手中兵马还在,韩老六就没胆子动我!”郝老刀摆摆手,大咧咧地说道。“我只带十名侍卫,剩下的都给你留着吧。跟官军交手之时,咱们洺州军肯定是主力。你手中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情况紧急,程名振也不跟郝老刀客气,将令箭交到他手中,亲自送其出门。待把郝老刀这耐不住性子的人打发走了之后,中军帐内立刻又恢复了安宁。除了偶尔有人走上前摆弄沙盘和算筹发出的轻微响动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嘈杂。

张瑾人如其名,默默地走到桌案前,移动了沙盘上的几面代表洺州军的小旗,摆了长驱直入的架式。牵一发而动全身,刚才还相对清晰的沙盘立刻变得混乱起来。几名武职参军迅速代替各方势力做出回应,很快令洺州军陷入了四面受敌的状态。

“这样不行!得不偿失。”张瑾主动放弃了自己的设想,帮助参军们将沙盘恢复原貌。打完了眼前这场混战,洺州军还要掉头迎战卷土重来的桑显和。如果实力损耗过大的话,恐怕难以挡住桑显和的含愤一击。

看到张瑾放弃,王飞和段清两个联袂出手,放弃正面,从侧翼扑向官军中实力相对薄弱的一路。他们两个的想法比较乐观,韩建纮和时德睿都兑现了诺言,全力呼应洺州军的动作。卢方元拖住了杨善会,魏德深受到了武阳郡守元宝藏的掣肘,再度按兵不动。在敌我双方都非常配合的情况下,洺州军先击败刘子和,然后转身与卢方元一道夹击杨善会……

推演出来的战果很辉煌,洺州军只损失不到一千兵马便大获全胜。但是,如果卢方元在关键时刻又开始左右摇摆的话,洺州军便会同时受到杨善会和刘子和的连手攻击,在局面完全向一边倒的情况下,魏德深很难保证不上前来捞便宜。即便卢方元不临阵退缩,能拖住杨善会。而万一元宝藏没能控制住魏德深,洺州军还是要同时应付两个敌人。

“这姓魏的,上回就不该放过他!”眼瞅着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王飞沮丧地嘟囔。在他看来,上次大伙就不该放过武阳郡的兵马,直接将其收拾掉,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但程教头偏偏又犯了心肠太软的毛病,被元宝藏几句好话就打动了。白白放走了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

“可以不考虑魏德深!”程名振恰恰走了过来,接过王飞的话头说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突然发现程名振就在自己身后,王飞非常尴尬地解释。“我,我的意思是说……”

“你刚才的设想很有见地。”程名振没有让王飞继续解释下去,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运筹谋划之中。“武阳郡兵就是个摆设,基本可以不用考虑。开战时,让王将军带上几百弟兄,足以镇住局面!”

王将军指的是王二毛,张金称的死,使得洺州军再无羁绊,成了真正的独立势力。从程名振往下的将领们也随着水涨船高,纷纷晋了一级到数级不等,成为振武将军、奋威将军、仁勇都尉、宁安校尉……,完完全全形成了一个小型军队体系。

“元宝藏已经承诺过了,武阳郡兵绝对不会率先向咱们动手。”已经荣升哨探统领的黄牙鲍也支持程名振的判断,笑着从旁边插言。“他如果敢说话不算数,咱们就把以往的交易都公之于众。届时,看他怎么跟朝廷解释!”

这是个万不得已时才会采用的损招,但确实有威慑效果。琢磨了一下黄牙鲍的话,王飞的神色重新开始活跃,“那就好办多了,咱们只要在两天之内击退刘子和,杨白眼即便赶过来也是白白送死!”

“卢方元那边同样指望不上!”程名振摇了摇头,将代表巨鹿泽的旗帜统统拔下来,扔到桌案一角。“我刚才反复考虑过,以卢方元的性子,根本不会做折损自己而成全别人的亏本买卖。如果咱们先攻击刘子和,他肯定不会去招惹杨善会。反而,一旦咱们损失过重,他极可能再度倒戈一击!”

“这王八蛋!简直就是条疯狗!”王飞恨恨地咒骂,完全赞同程名振的判断。

“从一开始说要联手给张大当家报仇,恐怕他就没安着好心!”韩葛生为人虽然蔫,话却总能说在点子上。“我猜他是想借咱们的手算计杨善会,再借着杨善会的手算计咱们。只要咱们拼得两败俱伤了,他就把巨鹿泽保住了……”

四周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唾骂之声。就连被程名振强行征辟入伍,跟洺州军并不是一条心的几个幕僚,也都对卢方元的阴险十分气愤。待众人的骂声渐渐小了下去,程名振敲了敲桌案,低声道:“他生性好赌,所以把咱们都当成了筹码。这回,咱们也大胆地赌一次,让他也当一回筹码!”

说罢,他将代表洺州军的小旗向前推动,直插到杨善会身后的经城。“咱们明天一早先攻这里,不管武阳和信都两郡的兵马。届时我让郝五叔催促着韩建纮直扑长乐,逼着刘子和回师自救。只要咱们将经城拿下来,杨善会就夹在了咱们洺州军和巨鹿泽之间。姓卢的即便不想真和杨善会动手,也对其形成了威胁。逼得杨善会选择先击败他,还是先回头跟咱们决战!”

“如果程名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他就不是九头蛟!”就在洺州军诸将运筹帷幄的同时,清河郡丞杨善会也冷笑着说道。

熬了小半辈子才终于从县丞爬到了郡丞,他对这来之不易的成就非常珍惜。作为珍惜的表现,就是将更多的“流寇”脑袋砍下来,一排排地挂在清河县的城墙上。“造反者皆该族诛!”杨善会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即便是他的亲戚朋友跟流寇有了瓜葛,也难逃他迎头一刀。这种冷酷无情的性格为他搏得了“白眼狼”,“杨白眼”这些绰号。听起来很刺耳,但更多时候,杨善会将其视作一种褒奖。

乱世需要峻法。作为一个执法者,必须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只有将那些胆大包天的乱民们杀光了,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杀怕了。这世道才有可能重新恢复太平。杀一人,活十人,杨善会觉得这不但不是恶,而是一种至高至伟的大善。

几年来,连同虚报的战功也算在内,杨白眼几乎做到了“日行一善”的标准。送往朝廷的奏章中,他曾经被描述为“两年与土匪流寇六百余战,每战皆大胜之。”当然,被程名振打得只身潜逃和在张金称威逼下丢失清河郡城的那两仗没有被包括在内。

倘若真的细算下来,那两仗也不能完全算失败。首先,程名振伏击清河郡兵的那场战斗,流寇数量远远超过了郡兵人数。杨善会能在数万敌军的包围下“从容”撤退,这种行为本身就彰显了其名将风采。其次,丢失清河郡城那一仗,应该是郡兵们“避实就虚”,主动进行了战略转移。以牺牲空间换取时间的方式,重新掌握到了战略主动。不信吗?那为什么最终张金称却死在了杨白眼手里,而不是被其他人斩杀?

如今凭着擒杀张金称的战功,杨白眼已经隐隐成为河北地方武将的第一人,声望直追横扫河南的已故老将军张须陀。朝廷嘉奖,地方表彰,民间仕绅拥戴。一时间锋头无两。有志之士也纷纷来投,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幕僚团队。每天替他出谋划策,运筹着如何尽早平定匪患,重建盛世太平。

除了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把杨善会当做了施展平生宏图的谋主外,一些原本被流寇多次打败,已经丧失了取胜信心的低级军官也重新振作起来,陆续投靠到他的旗下。其中最受他赏识的,是一名被毁了容的周姓军官。此人原为汲郡的郡兵校尉,曾经跟在冯孝慈身后跟巨鹿泽流寇激战过数场。冯孝慈大意轻敌,全军覆没之后,此人凭着一身好本领逃了出来,因为畏惧朝廷追究,不得不收拾了数百残兵到高鸡泊中落草。

待张金称兵败身死后,此人又通过一些远在东都的长辈,搭上了清河郡的线,洗脱了罪名,重新回归官军旗下。他的回归不但使得清河郡兵人数瞬间充实了数千,而且使得杨善会多了条重要眼线。借着其对地形熟悉的有利条件,一举荡平了整个高鸡泊。

做了这么多义举之后,周校尉丝毫不敢居功自傲。反而处处唯杨善会之命是从,以师长之礼待之。杨善会欣赏此人知道进退,所以遇到需要决断的时候,总把他叫到身边共同谋划一番。当然,大多时候,周校尉都会完全赞同杨郡丞的远见卓识。

今天的情况又是如此,听杨善会把话说得坚决,周校尉也陪着连声冷笑,“贼就是贼,即便在生死关头也忘不了互相算计。卢方元借咱们之手除去程名振,焉知程名振不想着利用他?”

“是啊,是啊。贼性难改,大人判断得极是!”众文武幕僚们频频点头,连声表示赞同。他们不愿意扫了杨善会的兴,更不想得罪校尉周文。在大伙眼里,这两个人一个狠辣如狼,一个恶毒如蛇。前者固然严厉得可怕,还算得上狠在明处,只要你不触其脖子上的逆毛,他也不会对你露出牙齿。而后者则看似温顺无害,实际上却藏了一肚子毒汁,只要你进入了他的攻击范围,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跳起来给你致命一口。

见众人都赞同自己的见解,杨白眼心里非常得意,但脸上却习惯性地保持着严肃,“贼子狡诈如狐,其机心虽难逃老夫之洞见,但如何将计就计,把卢、程二贼一并剪除,却非一蹴而就之事。尔等却来说说,如今之计,咱们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先易后难,乃为上策。此刻卢方元必然没有什么防备,我等若奋起而击之,程贼与其面和心不和,必然作壁上观。待我等速速将卢贼剿灭之,就可以回过头来,从容迎战洺州军!”一名拿着羽扇的幕僚凑上前,满脸高深神秘。

“嗯!”杨善会手捋胡须,不置可否。

通常这种态度就代表着他对谏言不是很满意,另外一名峨冠博带的幕僚善于揣摩谋主心思,立刻站起来,向持羽扇者大声反驳道:“潘兄此言差矣。程贼正巴不得借我等之手削弱卢贼。我等若依潘兄所谋,岂不是正遂了程名振的意哉?”

“依郑兄所言,我等先打程名振,又何尝不是则正遂了卢方元的意?”持羽扇者冷笑几声,非常不屑地反驳。“古语云,两害相权取其轻。欲想取之,必先与之,然后方能……”

“恐怕是患得患失,该取的却未必取得回来吧?”峨冠者又看了看杨善会的脸色,学着对方的口吻,摇头晃脑找茬。

“那我等什么都不做好了,等着贼人自己把脑袋割下来送到郑兄手上!”持羽扇者被接连反驳了两次,脸上有些挂不住,冷言冷语地嘲讽。

“以不变应万变,总比贸然行事、替贼张目得好!”从杨善会脸上没看到制止的暗示,峨冠博带者信心大增,说出的话也愈发尖刻。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眼看着就要归咎到对方是否通敌的程度。杨善会轻轻一声咳嗽,将激辩的双方同时打断。“好了,好了,求同存异,求同存异。尔等都是一时名士,何必动不动便要争吵。”

“大人说得是,某些人浪得虚名,郑某本不该与其认真!”

“某些人居心叵测,谁知不是别有图谋!”

两个文职谋士互相瞪了一眼,意犹未尽地分开。杨善会招募他们,仅仅是为了充门面,彰显自己麾下人才济济,本来也没指望着这些酸丁能拿什么好主意。过场走完了,即把问计目标转向正主,“周校尉,以你之见呢,咱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卑职见识短浅,恐怕难入大人之耳!”周文谦卑地拱了拱手,笑着回应。

“但说无妨!”杨善会非常有气度地摆摆手,命令周文有话尽管直说。

“卑职的计策,看起来有些软弱,恐伤大人之威名!”周文又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说道:“既然两贼互不信任,又都想着借刀杀人。咱们何不向后退上一退,让二人直接面对面,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你是说,让他们先狗咬狗一番?”杨善会低头沉吟,“如果他们打不起来,又该如何应对?”

已经不是第一次避敌人之锋芒了,只要对大局有利,他不在乎再退避一次。何况眼下正背负着智将之名,偶尔做战术上的示弱,朝廷和地方上的同僚们只会认为他是别有所谋,绝不会认为他是消极避战。

“打不起来,我等亦无损失。不过是将今日之局从头再来一次,然后分别击破而已!”周文心中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回答。

“嗯!”杨善会再度手捋胡须,低声沉吟。与前一次不同,这次,他脸上分明带上了嘉许意味。众幕僚们猜准了谋主的心思,迫不及待地开口附和,“周校尉所谋极是,大人不妨从之!”

“大人心中早有定策,想必与周校尉不谋而合!”

“古语云,为国不惜身。杨大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会在乎声名。且让贼人得意片刻,看我等日后如何图之!”

“进退从容乃为将之道。以流贼之鼠目寸光,如何能看得穿大人所谋?且退之,且退之。留得机会以待来日!”

“请大人早做决断!”

将马屁话听了个过瘾,杨善会陶醉地点点头,大声说道:“校尉之言甚和吾意。老夫毕生以剿灭流寇,重建盛世太平为念,岂会在乎些许虚名?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拔营退向清河郡,暂避流寇锋芒。”

“诺!”众将领答应一声,躬身领命。杨白眼轻轻捋了捋胡须,继续说道:“顺便找人知会魏、刘两位大人一声,就说请他们也暂且后撤,给流寇一个自相残杀的机会!”

“诺!”众将的回应声愈发响亮悦耳。

职别同为郡丞,按道理清河郡丞杨善会绝对没有给武阳郡丞魏德深及信都郡丞刘子和发号施令的权力。但前者没有他功劳大,后者没有他资格老,所以这道看似提醒又像命令的公文居然没有被任何人拦阻,很快就送到了魏、刘二人面前。

接到杨善会的信,刘子和二话不说,立刻拔营北退。他现在已经属于博陵军大总管李旭管辖,心气自然水涨船高,根本没将河北南部的匪患放在眼里。先前之所以响应同僚号召来河北南部剿匪,纯属于应景性质。事有所成,刘子和不想从中分取什么功劳。事无所成,信都郡也未必会遭受任何损失。杨善会等人拿土匪也许毫无办法,放在博陵军大总管李旭手里,程名振等人也就是瓦上残霜。只要李大将军从河南平定了瓦岗之乱返回,随便扫一下,就可以将他们轻松抹除。

同样内容的信送到了武阳郡丞魏德深帐中后,所引起的反应却与刘子和那边截然不同。魏德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当着信使的面儿,将杨善会的手书丢在了地上,沉吟不语。待信使战战兢兢地出言讨要回文时,他干脆一拍桌案,命人将其权了出去。从头到尾半点面子也没给杨善会留。

“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竖子!”轰走了信使之后,魏德深再也耐不住性子,拍打着桌案破口大骂。他被气成这样倒不仅仅是因为杨善会对他指手画脚的缘故,而是出于对眼前局势的无奈。没有了杨善会、刘子和两人的策应,光凭着武阳郡一家兵马,根本不可能挡住洺州军的锋缨。虽然太仆卿杨义臣老将军奉旨返回东都之前,仗义资助了武阳郡一大批辎重和装备,但眼下武阳郡兵依然挤不进精锐之列。首先,弟兄们跟洺州军的所有战斗从来就没讨到过便宜,没等开打,底气已经先虚了三分。其次,眼下郡兵们的实力虽然得到了极大增强,但对手也一直在发展壮大。没有了张金称制约的洺州军犹如挣脱了桎梏的困兽,张牙舞爪,嘶吼咆哮,举手投足间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威势。

清河、信都两郡的兵马大步撤退后,武阳郡兵已经是孤掌难鸣。打,肯定不是洺州军的对手。撤,魏德深却再也过不了自己人的那一关。上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将兵马开到了漳水河畔,本指望着犁庭扫穴,还地方以安宁。最后的结果却是,武阳郡战败,太守元宝藏几乎倾尽府库,才凑齐了给予治州军“赔偿”,并且答应下了将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保安费”加倍的屈辱条件。当时程名振的使者就放下狠话,说如果有下一回,保安费还要翻上一倍。这次,郡守元宝藏和主簿储万钧等人本来不同意出兵,是他魏德深凭着郡丞的身份据理力争,并援引了大隋国法中有关“地方文武互不节制”的条文,才勉强迫使元宝藏等人让步。如果他再度铩羽而归的话,事后即便武阳郡的上司和同僚们不上本弹劾他,恐怕被折腾得数度破财的地方仕绅们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卷铺盖滚蛋!

进退皆无门,魏德深恨不得以头砸地,以发泄心中的懊恼。拍桌子砸胡凳地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待脑门子上的火苗渐渐地小了下去,他的目光却不得不重新落回现实当中。作为一个尚有些许操守的地方武官,魏德深当然不能拿麾下这数千弟兄的性命去逞一时之快。大步后撤是必然结果,只是如何走得从容些,不被洺州军在背后狠咬一口。如何才能重新站稳脚跟,不让洺州军趁虚攻入武阳郡,才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难题。

“把魏征给我叫来!”将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桌案草草划拉了一下,魏德深沉声向帐外命令。

“遵命,属下这就去请魏长史!”亲兵队正魏丁是魏德深的远房侄儿,不忍看到自家叔叔盛怒之下再树强敌,答应的同时,委婉地提醒。

魏德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多恶劣,叹了口气,苦笑着补充,“对,是请,你去把魏长史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需当面求教!”

“属下遵命,大人也消消气,车到山前必有路!”魏丁笑着拱手,然后叫来几个得力属下,命他们进入军帐中帮助魏德深一道收拾。

弟兄们都很体谅魏郡丞的难处,入账后一言不发,手脚麻利地将各种器具归拢整齐,放回原位。望着大伙忙碌的背影,魏德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他累了,也厌倦了。曾经热衷的功名富贵不再令他感到荣耀,相反,却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身为地方武职,捉奸捕盗本为他的份内职责。可现在呢?剿匪剿匪,匪患越剿越严重,而他这个地方最高武官却不得不一次次向匪首低头献媚。他不甘心如此,却毫无办法。朝廷的政令向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砸在哪就砸在哪,从没一次是有始有终。而地方上的同僚们却混吃等死,尸位素餐,仿佛向土匪纳贡缴粮乃份内之事,一点也不为此感到耻辱。他试图振作,却无力搅动这一潭死水。他就像一个推着石头上山的傻子,越推越累,稍一松懈,便被大石头反推着后退几十里……

除了身边少数弟兄们外,整个武阳郡几乎都没人理解他在干什么。元宝藏只顾眼前,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储万钧等人只在乎能不能从缴纳给土匪的钱粮中克扣出一份中饱私囊,根本不在乎是当着谁的官,吃着谁的俸禄。众人皆醉唯吾独醒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堆醉鬼当中,那个清醒者肯定会成为大伙的笑柄和协力打击的目标。即便不出手打击,也是侧目相视。如今,整个武阳郡中唯一偶尔能跟他说几句实在话的只有长史魏征,而魏征又是元宝藏私募的从吏,属于亲信中的亲信,所谋多是为了元宝藏个人,不会是为公为国!

“这回不知道玄成又有什么妙策教我!”一边叹着气,魏德深一边在心中沮丧地揣度。他记得出兵之前,魏征就曾经好心地劝过自己,说没有李仲坚和杨义臣这等名将居中坐镇,各地郡兵很难协调一致。此番武阳郡兵大举出动,恐怕是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家一身骚。而魏德深当初以为魏征之所以这样说是在替元宝藏张目,所以一句话也没听入耳。如今看来,魏征之言的确颇具远见,只是他魏德深现在即便后悔,也来不及了。

正懊恼间,亲兵已经将魏征请到。看到中军帐内凌乱不堪的模样,客人微微一笑,低声打趣道:“怎么了,刚刚有旋风陆起吗?怎么我那边连半点尘土都没看见?”

“玄成切莫再笑我!”魏德深提不起反击的力气,拱手告饶。“杨善会带头后撤了。咱武阳郡兵再次成了出头椽子。看在我已经坐困愁城的份上,您老兄就赶紧帮忙拿个主意吧!”

“什么主意?”魏征笑得很轻松,很难摆脱挟私报复的嫌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战是走,还不由你一言而决?又何必问我这个不相干的文人?”

“玄成切莫再说笑话,谁不知道你胸藏无数韬略!再者说了,既然元郡守命令老兄前来监军,你老兄就忍心看着我被土匪追着满山跑吗?”魏德深不计较言语上的短长,长揖及地,再度苦苦相求。

看到他那副委曲求全的模样,魏征也不忍心继续打趣他了。笑了笑,低声提醒:“情况还没到那么糟的程度吧?杨郡丞不是说先行避让,给流寇们一个自相残杀的机会吗?咱们退后五十里,作壁上观就是!如果流寇不肯上当,三家又何妨再度连手?”

“本来就是人齐心不齐的事情。一鼓作气,也许还能抢占先机。”魏德深苦笑着摇头,不敢赞同魏征的观点,“如今没等开战,先后撤几十里。人心立刻就散了,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作为?”

“流寇那边,想必也是如此吧!”魏征笑了笑,轻轻点出敌方的劣势。“我等各怀肚肠,程名振和卢方元恐怕更是互相提防。杨郡丞的计策虽然不怎么高明,依我之见,却也没什么大错。但若想平定匪患,恐怕一开始就没有这种可能!”

稍作退避不会立刻遭到攻击,魏德深也早就看到了这一层,但他即将面对的难处却远非杨善会等人可比。“即便无胜无败,杨郡丞那边恐怕也没什么损失!但玄成且看看,我这边,还有可退之处吗?一旦洺州军趁势侵逼上门,要兑现先前的威胁,咱武阳郡拿什么支付?我魏德深又有何面目再见地方父老?”

“还没开战,德深兄怎知程名振一定会找上门来?”魏征耸耸肩,冷笑着反问。“贼人的下一个攻击目标,为何必非得是武阳郡不可?既然不一定是武阳郡?德深兄又何必提前忧之?别人都过一天算一天,德深兄又何必一人独醒?”

带着激愤之意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征口中问出,问得魏德深应接不暇。“对啊?张金称又不是我杀的,他既然以给张金称报仇为旗号,又怎会第一个先找到我门上来?”顺着魏征的话头,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旋即又觉得这样说太过于不负责任,皱了皱眉,低声叹息:“唇亡齿寒,杨善会那厮虽然不顾咱们,可万一那厮败亡了,武阳郡又怎可能独善其身?”

“到那时,郡里的肉食者自然会催着你魏大人出兵抵抗。又怎会再计较你失了方寸?”仿佛肚子里哪根筋没转对,魏征的句句话都像是在跟人赌气。

洺州军打过漳水,武阳郡的官员和仕绅自然不会再嫌魏德深没事找事了。即便是对魏德深多有掣肘的元宝藏和储万钧,到那时恐怕也是要钱给钱,要粮草给粮草。眼下魏德深想到的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但这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定会被魏德深视为锦囊妙计。而魏征身为元宝藏的心腹,根本没有把谋主架在火上烤的理由,又怎会突然给人出这种阴损主意?

“玄成?”说不清楚是出于震惊还是出于困惑,魏德深抬起头,对着魏征的眼睛叹道。

好像猜到了他的反应,魏征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解释:“郡守大人刚刚送来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命令我一定协助你从容后撤,别逞一时之勇,然后在漳水东岸隔河观望,把洺州军拖在老巢之外,不得有违!”

“元大人的命令?”魏德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道命令可谓来得非常及时,正解了他眼前之困。但此地跟武阳郡治所贵乡隔着上百里远,局势的变化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就传回郡守府去。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在杨善会还没决定后撤之前,元宝藏就料到了其会玩这一手。所以提前为武阳郡兵准备好了退路。

但这个解释又有许多不通之处。元宝藏心肠再好,也没好到在他魏德深犯困时,会主动送上枕头的地步。况且当初郡守大人本不赞成出兵,是他魏德深一意孤行。如今他魏德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岂不恰恰证明了郡守大人有先见之明?

“元大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具体目标和步骤,你我均猜不到。”魏征的话语再度传来,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德深兄奉命吧。只要将队伍平安撤过漳水,便没你什么责任了。郡守大人会主动把一切都担负起来。至于日后如何,相信郡守大人自有安排!”

“后撤可以!”魏德深叹息着答应,“但是……”看看魏征落寞的脸色,他将后半句话又给收了回去。如果连魏征都不得与闻的话,元宝藏的下一步举措里边,肯定包含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盘很大很大的棋?就凭他元宝藏?可能吗?不如说在进行一场结局难料的赌博吧?

但元大人手中握的筹码到底是什么?

他赢的机会又在哪?

魏德深看不到,素有智者美誉的魏征同样看不到。混乱的时局中,他们两个都倦了,疲惫得连挣扎都不想。

“啪!”三百里之外,武阳郡守元宝藏抓起一粒白子,重重地摆在了棋称之上。先前混乱不堪的局面登时变得无比清明。棋盘中央的白子黑子依旧杀得难解难分,在黑子的背后,却有一路奇兵袭来,直取中央大龙。

桑显和带领两万精兵正星夜向北,前锋已经过了黎阳,可能挡在其前面替程名振争取时机的,只有博望贼王德仁一家。

而王德仁却隶属于瓦岗军外营。

瓦岗军有可能耗尽实力,成全别人的威名吗?

元宝藏轻轻摇头。

世事如棋,王德仁也好,程名振也罢,包括他元宝藏自己,都不过是粒棋子而已。真正的那只翻云覆雨手,当局者谁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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