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关于诗的书,又是一本关于人的书,确切地说,是关于诗人的书。诗是人之诗,是生命的呼吸和呐喊,是人在特定情境下的情绪、感受、心理、人格的闪现,或者说,是人的灵魂的闪现。人们爱读诗,也是向诗中寻找自己的心灵投影。
人们尤其爱读唐诗,唐诗成了中国文化的集中展现,它影响着中国人的文化人格。然而,我们过去往往只是读诗,而没有读人,或者说没有很好地读人,这样就失掉了诗歌最有价值、最有活力的那一部分——人的情感和品格。虽然读诗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思想情感,但没有进入诗人的世界,就缺少灵魂的碰撞,缺少人性的深入,也就减弱了诗歌塑造人的力量。这本书想通过诗引入诗人的故事,揭示诗人的生活,走进诗人的心灵,从而更好地理解诗,实现读者与诗人的心灵沟通。
唐诗是中国人的启蒙读物。我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早晨迎着阳光,一位教授拉着他的孙女上幼儿园,一边走一边教她背唐诗;晚上披着霞光,一位妈妈接孩子回家,在汽车上和孩子一起背诵唐诗。从咿呀学语,到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直至鬓发斑白的退休老人练习书法,人们口头上、笔下边满是唐诗,唐诗成了中国人毕生的重要功课。唐诗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中国人文化人格的重要体现,研究唐诗可以深入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文化人格。过去我们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们只是读诗,没有读人,即使在课堂上讲授唐诗,也是作者简介、思想内容、写作方法“三段式”教学,很少走进诗人的世界,更难触及读者的灵魂。人生元本一首诗,诗元本就是人,人的命运、遭际、情感、精神,最光彩、最有戏剧性的闪现是诗。只有读懂了人,才算读懂了诗;也只有读懂了人之诗,才使诗在精神上丰富人。因此我们从诗引入故事,从故事引入诗人,从诗人理解生活,理解历史。
读人,谈何容易!人生活在社会历史之中,除了人的本性之外,更有社会性,也就是说社会历史形成人的思想意识和文化心理,这决定着他对事物的感受、认知和评价。诗人也不例外。诗人在社会中感受生活,体味物象,宣泄诗情,诗除了是诗人情绪感受的外化,也熔铸了社会历史内容。因此读人,读诗人,也就是读社会,读历史。本书叙述了唐初至唐末50余位诗人的故事,回过头来一看,它几乎是一部唐代的诗歌史、社会史、文人心态史,当然,这只是一个“简装本”。虽然简约,也勾勒出一个历史轮廓。诗人是敏感的一个群体,他们敏锐地感知着社会,也敏锐地表达着自我。我们在走进诗人情感的时候,也走进他的文化心理和他所感知的社会情境。人生百态,诗人百态,他们与现实碰撞,产生百态感受、百态心理,诗是他们人格、灵魂的闪现,也是中国诗人/士人文化心理的闪现。通过诗歌的灵魂闪现,我们走进诗人的人生,也走进中国的社会,中国的文化。
中国诗人/士人是在中国文化的土壤里孕育出来的,诗歌是他们文化心理的展现。在描述众多诗人的创作故事时,我们发现社会历史主宰着他们的命运,他们也以自己的思想性格与社会历史碰撞,产生各种各样的诗。唐朝由盛到衰,唐朝诗人的文化心理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既有儒家文化的基因,又有个人性格的差异,更有社会变化带来的文化心理的变异,中国文化的优长和弊端在其中显现。唐诗的历史也是中国诗人/士人文化心理的历史,这一切蕴含在唐诗故事里。诗歌背后的故事是人生的舞台、社会的活剧,也是文化的闪现。抓住诗歌创作的瞬间按下快门,留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活生生的历史画面,能透视中国文化的优长和弊端。通过唐诗故事展现诗人百态,人生百态,从而探寻中国诗人/士人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理,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批判。读诗——读人——读历史,从而扩展人们的审美能力、精神世界、社会阅历以及批判自觉,也是本书的写作原意。
读人不易,读诗又谈何容易。唐代距今一千余年,语言文字是一个障碍,本书力求对诗歌进行现代语言的诠释。不过即使是现代语言写成的作品,不同的人、不同的时期也会有不同的理解,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按着中国的说法,是“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文学批评学提出两个概念:话语、语境,是它们决定着对作品的理解和阐释。话语是一个时代的思想意识和文化意识的语言表达,语境则是形成这种思想意识和文化意识的历史背景。作者无法摆脱一定的话语和语境,读者也无法摆脱一定的话语和语境,这样对作品就难免产生“误读”。我们不一般地反对“误读”,而正是这些“误读”产生新的阐释。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不断地被“误读”被阐释,正是这些“误读”和阐释,使文学作品变成读者的,变成当代的,变成鲜活的,从而保持着它无限的生命力。作品在读者的理解和阐释中获得新的生命,也使批评获得新的生命。唐诗被历代人所诵读,所喜爱,也不断产生新的理解和阐释,这是唐诗生命力的体现。从这个角度上说,阐释永远是必要的。今天的社会思想变了,读者的文化意识变了,一句话,当今的文化语境变了,也就有必要对古人的作品进行新的阐释,这是阅读、批评生命力的体现。因此,我们在读诗和读人的过程中,不排斥对诗对人做一些新的历史阐释,尤其是结合诗人生平和文化意识做一些新的理解和阐释。这也是我们重读唐诗的理由。
唐诗被人千万次地阅读着阐释着,唐诗欣赏的读物历来汗牛充栋,但仍有新的阐释空间,也应该开辟新的阐释空间。几年前,我的一位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北京的中华书局,编辑《中华活页文选》时,她要我为刊物写点古诗欣赏的文章。古诗欣赏的文章人们已经写得太多了,怎样才能写出一点新意呢?我想,第一必须结合当代的文化语境做出新的阐释,第二必须结合今人的生活写出新的审美体验。本着这个精神,我写了几篇“古诗今读”,算是这本书的萌芽。结合当代文化所做的新的理解和阐释,是文学批评的生命所在。为此,我不惮前人和今人的诠释唐诗的种种著作存在,努力写出自己的理解。
启功先生说:“诗品论诗之语,吾将持以观人。”(见启功墨宝)诗乃人之诗,诗品也是人之诗品。这本书对我来说,也是人生元本一首诗。
20世纪60年代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经常逛旧书店。一次在隆福寺中国书店,看到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学参考资料小丛书”,其中有《唐才子传》、《唐摭言》等书,随意翻阅,爱不释手,尽管经济拮据,还是买了下来。书中唐代诗人的故事生动有趣,促我探究诗和人生。半生半世过去了,退休以后我又捡起了它。这既是对诗的热爱,也是对人的探求。于是我以“人之诗”的观点,写起了“人之诗评”。
近年社会掀起消费历史的热潮,其中不乏今说、戏说,乃至妄说。对此我不一般地反对,谁让我们碰上一个解构的时代呢。历史观念也遭到了解构。我的历史观念是,历史是一种言说,一种描述,它不是“事实”本身,但以接近事实为指归。因此既要阐释历史,又要尊重历史,不把历史打扮成袒胸露背的小姑娘以取媚时尚。因此,我既不采取重构故事的写法,也不采取文献评点的写法,而采取类似评传的写法。这样就要做到人生有史料,故事有来历,诗篇有依据,阐释有道理。至于叙事,我运用散文随笔的文字,攫取诗人的生活片断,引入诗人的相应诗篇。虽然难免“管中窥豹”,也可见出诗人的一生,唐诗的一世,文化的一代,留下我所看到的诗人的心灵史,唐代的社会史,中国的文化史。
这本书不是研究性著作,而是批评性著作、鉴赏性著作。它偏重于说诗,论人,评述历史:诗有审美欣赏,人有性格评说,史有得失鉴戒。选材的标准:诗是好诗,人有故事,事可评说,史有可鉴。这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但历史永远没有“全面”,阐释永远没有“尽头”,只要言之有据,就是尊重历史了。
尊重历史,就要尊重史料,《唐才子传》依然是我的主要依据。当代著名学者傅璇琮先生主持编纂了《唐才子传校笺》对此书进行了详细的考辨与丰赡的注释,为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在此我要感谢这位学长和曾经的同事,同时感谢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心力的编辑和各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