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调的民谣里住这个十七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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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仁川亚运会的赛场上,体操老将丘索维金娜夺得一块银牌。当时她三十九岁,早已过了运动的黄金年龄。她的对手是一群体能正好的十多岁的小姑娘。正是如此,她的精神感动了无数人。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向她致敬。
那时她已参加六届奥运会和十次世锦赛。之所以这么拼,是因为2002年,她的长子患白血病,她只能选择高龄复出赚钱救子,不敢退,不敢伤,不敢老。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苦难的修行。不同的是,有人在万众瞩目的地方修行,有人在漆黑的夜里独自翻阅难念的经。对于老沉来说,生活的路,无异于一场苦旅。
老沉六十五岁,儿子早逝,儿媳改嫁,留下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她念高三,成绩中上,但她说,念完高三,就不再念了。她懂事了,不想成为老人的负担。老沉不同意,爷孙俩也没有为这事吵架,但各有各的打算。
米奇是她自己改的名字。老沉也看过那部动画片,认为那只米老鼠挺可爱的。小姑娘嘛,有颗可爱的心毕竟不是坏事。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他就改了口,叫米奇叫得还挺顺溜。米奇没有告诉他,在她的心底,她对生活没什么期望,说白了,家庭原因,但爷爷尽力了,没办法去责怪,只能接受。接受不意味着没有反抗,反抗也不意味着就一定要发出声音。委屈,又无可奈何,于是用米奇这个名字来自嘲。老鼠嘛,活得阴暗且卑微。
老沉年纪太大了,年轻时有一技之长,但现在眼睛越来越不行了,所以技术只在记忆里,能说不能用。老沉年轻时也算活得漂亮,念过一段时间的书,曾经是合唱团的主力。但那时唱歌是不能换饭吃的,只有手艺才是糊口的手段。慢慢地,生活把梦想逼退了。现在,他要靠曾经的梦想来过日子。
抽了三十多年的烟,戒了。嗓子坏掉了,但在这个多元的时代也叫特色。他重新练了小半个月的吉他,就到过街的地下通道里“献丑”了。固定的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人流量还不错。老沉进步很大,毕竟贴膜的小伙子都已经不讨厌他了。有时候听他唱歌还能听得鼻子酸酸的。
老沉每天出门时都会仔细收拾一番,衣服不是好衣服,但干净、得体。是因为他的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他是卖艺的,不丢人,不干乞讨的营生。年龄的原因让他空有一颗摇滚的心,小情小爱的又唱不来,他记忆里的流行歌曲早就没有人听了,所以寻思了很久,定下的歌路是民谣。《董小姐》还不那么火的时候,他就已经唱了好几百遍了。
当我走近老沉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太流行的歌他不唱,一是唱不来,二是太容易分出好坏,他就去找那些小众的独立音乐人的歌。他去网吧学会了上网,学会了下载歌曲,再存到自己的山寨机里。他听力不太好,但山寨机的特点就是声音大。网吧里有一群热心的年轻人,他们把老沉当老顽童,帮他解决了很多电脑难题。但更多的问题需要他自己解决,比如,不能让米奇觉得丢脸。他就绕几个弯,去了相对远一点的过街通道。他笑呵呵地说,老了嘛,就得锻炼锻炼。
我听过他唱歌,老实说,不怎么样。但歌能表达心声,最怕唱歌的人认真。他一开嗓子,我的眼眶就红了。
02/
米奇是从同学口中知道老沉的事的。米奇先是一惊,后来说:“这事啊,我早知道啦!本来是我去的,这不是我要高考了嘛。赚钱嘛,猫有猫路,鼠有鼠道。”末了,还笑着问她的同学:“你们觉得他唱得怎样?”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们,她们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连连说挺好的挺好的。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很微妙,不管是有意无意,说起老沉在地下通道卖艺,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带着看戏的心理的。米奇只要神情一窘迫,她们心中便会多几分快感。偏偏,当米奇表现得很豁达时,她们就觉得无趣了。
这是气场的博弈。
回去以后,米奇还和往常一样。老沉会在邻居们跳广场舞的时候出去,坐在小区绿化带的石凳上,弹弹吉他。米奇当然知道,他是怕影响她温习功课。慢慢地,米奇不再固执于自己过去的想法。以前,她天真地认为,要不成为老沉的负担,太容易了,只要高考时考得很差就行了。
可他那么拼,她没有理由辜负他的付出。
这是亲情的力量。
毕业的时候,米奇去网上淘了一把二手吉他。拿回家的时候,老沉忽然间就明白了,原来啊,他的每一分付出,她都知道。
她坐在小椅子上,对面是老沉,虽然弹得连不成调,但天赋令人惊讶。
米奇心知肚明,在她身上,没有天赋这回事。她有颗年轻的心,但心里住着老灵魂。老沉练吉他的时候,有许多次,她就那样专注地看着他,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融化在她的眼神里。
很快米奇就弹得比老沉好了,尽管老沉有一点年轻时的基本功。可这世界是年轻人的天下,下载几个视频,刻成VCD,放在家里老式的DVD机里,反复播放,反复练习。勤能补拙,也能精进技艺,毕竟不是参加专业的比赛,全是瑕疵也没人责怪。
有那么一个星期,老沉的收入直线下降。听说通道另一头的拐角边来了个小姑娘,老沉凑过去看了一下,意外地看到了米奇。
米奇胆大得出奇,只会一首歌就敢去献艺,反正来来往往都是生面孔,卖外贸服装卖自采水果的也不会拆穿她。如果有人在她面前停下来,她就清唱一首,偶尔拨两下吉他当作点缀。
她聪明,有主意。
老沉没有走过去,他背靠着墙,听完她的一首歌。她也是唱民谣,简单的和弦,不一样的心声。他能忍住不哭,却没办法不去擦鼻涕。毕竟是老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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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联系了一个纪录片导演,他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兴奋地告诉我,先拍片,再通过几大平面媒体一炒,准红!能帮到老沉,我也很开心。
可老沉摇头。我觉得他观念太守旧了,转而游说米奇。米奇说:“听爷爷的。”我很不解,又去问老沉的意思。明明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视频一红,找个明星企业家赞助一点,米奇大学四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老沉还是摇头,他只相信一步一个脚印,从不认为天上能掉馅饼。
“这样你太累了。”我说。
“累了睡得香。”老沉说。
“可米奇也会很累。”我一点也不想放弃。
“现在不累什么时候累!”老沉说。
他真是太固执了。固执的他说:“如果我伸手了,她会付出什么?”
“什么也不用付出!”
老沉摇摇头,说:“你还是太年轻了。”
见我有点失望,他又说:“可能你是对的,但我不能给她的未来埋一颗雷。”
听他这么说,我就不再坚持了。在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尊敬。
当他们为彼此专注时,再苦都不会觉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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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来临的时候,我还能看到老沉和米奇。无爱的人会瞬间苍老,而他们,神采飞扬。
他们一左一右,在通道的两侧,风从入口往中间涌,他们为彼此挡风。
他们还要唱多久,他们还能唱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给足了我平凡又细腻的感动。
听过很多故事,见过很多人,就越发喜欢活在尘世里的小人物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两相依偎的付出。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水乳交融,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唱歌,在身旁,也在心上。他们永远都不会老。
等到天冷就回来
◎他最想等的哪里是狗,明明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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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经常能打到一个大胡子司机的出租车。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里晃来晃去,这样的事情应该时有发生,只不过是平时被忽略了。当然,如果对方的特征很明显的话,便多少会有些印象。大胡子司机正是这样的人。他很健谈,这样的人爱分享,有聊不完的话题,也特别容易拉近彼此的好感。他爽快大笑时咧着嘴,白牙齿下面是黑胡子,有一种天生的喜感。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他滑稽的模样。
聊得兴起的时候,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可让人想不明白的是,自打交换了电话号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我也从没给他打过电话,只是换手机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转存了他的号码。这一存,就存到了2015年。
我记得他说过,他唯一的亲人,是一条狗。它每天都会等他回家。说这话的时候,他车开得格外有灵气,手轻轻一抖,就绕开了路面下陷的井盖。那一刻,他的大脑是极其兴奋的。这也足以说明,那狗在他心中的地位很重要。只稍稍提到,他就会很开心。
狗是他捡来的,算得上是流浪狗。那天他上夜班,开车开到凌晨三点,感觉有点疲乏。突然,一条狗钻入前面越野车的车底。越野车呼啸而过,狗趴在路中间,一动也不动。出于本能,他踩了急刹,把方向盘打向另一边,结果撞到一棵树上。车速不快,人没事,不过保险杠可就惨了。他下了车,郁闷地在路边大口大口抽着烟。抽烟时,他回头看了看,看着路中间一动不动的狗,觉得自己很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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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狗居然一点也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脚边。似乎是想讨好一样,它把他随手扔在路边的烟头叼了起来,放到垃圾箱旁边。从那时起,他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条狗。“好像它眼里泪汪汪的,应该是感激吧,这条狗真神奇。”大胡子说。
我说:“那个时间,会不会有点雾气啊?”大胡子想了想:“对,好像是有雾来着。”我觉得大胡子很萌,当时就若有所思地笑了。人哪,一发善心,就爱把事情往自己设想的方向去想象。他会因此收获快乐,这也就很完美了。车子的保险杠坏了,他就把狗叫成“保险杠”。他把它放到副驾驶位置上,开着破车,慢悠悠地回家了。
“给它洗个澡,它就感冒;喂它吃点东西,它就拉肚子。“保险杠”跟着我,真是受罪啊。”大胡子笑着说。他天生性格粗犷,不适合近距离地奉献爱心。好在“保险杠”是在外面混过的,吃过苦,命硬,所以也就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
安置“保险杠”的生活,从入门到精通,大胡子花了很多精力。每次一想到初见“保险杠”时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心就跟快化了似的。那眼神,也提醒着他要对它更好一些。
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有时候想懈怠了,他就会去巷子深处的烧烤摊吃点烤串、喝点啤酒,当然,会牵着“保险杠”一起去。烧烤摊前人员混杂,喝多了免不了会起一些纠纷。这一次,他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一群小混混。“保险杠”死命护在大胡子身前,狠狠地对着小混混狂吠。烧烤摊的小老板说,他从来没见过叫得那么凶的狗。对方也怵了,骂骂咧咧地放下手中的棍子。“保险杠”这才停止了吼叫,绕着大胡子跑来跑去。平息了纠纷后,大胡子开心地赏它一只烤鸡腿,它却叼着大胡子的裤脚,示意他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03/
大胡子的日子没什么新鲜可言。交班换班出车,保持大脑清醒以防出事故,最大的快乐就是和乘客聊聊天。回到家以后,就只想睡觉。只有睡得饱饱的,才有足够的精力在公路上连续开十多个小时的车。有一天大胡子突发奇想,离家之前,把DV打开,放在窗前。他想看看他离家之后,“保险杠”在家都做些什么。
DV里,“保险杠”睡得很不安稳。听到一点脚步声,就迅速跳到门附近,它以为是大胡子回来了。当脚步声越来越远,“保险杠”就会慢慢地从门附近离开。DV里它的脸,看上去有几分沮丧。一天之中,它被骗了好多回,只要有脚步声,它回回都上当。直到最后,大胡子真的回来了,一打开门,它就扑到他身上。
“原来它这么孤独。”大胡子叹着气说,“可是,我不能陪它更多时间。”
在家的时候,大胡子抽烟,然后习惯性地把烟头扔到地上。“保险杠”就守在一边,会用尽一切办法把烟头给踩灭,然后再叼到一边去。它被烟头烫过,也被烟熏得咳嗽过。“你知道狗咳嗽是什么样子的吗?”大胡子童心未泯地问我。我摇头,并表示好奇。他想模仿,却又迅速摆摆手,笑着说:“哎呀,实在学不来。”
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些。有心事的人,总擅于隐藏自己的情感,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突然明白了,过去对感情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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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原本不是一个人。他有过一段感情史,和一个叫阿觅的姑娘。姑且这么叫她吧,其实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幂是蜜还是密,同音字太多。
阿觅有一颗脆弱的心,这样的女孩,没什么安全感。大胡子对她说过要养她一辈子,于是她就信了。可他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拿时间换钱,收入也不高。但他是真的动了心。怎么样形容爱一个人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那天吃到一颗好吃的樱桃,想也没想,就抓了一把放到口袋里,想带给她尝尝。很早以前,他看不上儿女情长,但在那时,她是他的宝。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阿觅说她想出去旅游。大胡子想也没想,就说:“你去吧,我给你赚钱。”大胡子已经不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只知道一周以后,她就走了。她游遍山川大海,用他开车赚来的钱。她给他打过很多电话,后来回想起来,好像电话里的她也不怎么开心。可大胡子赚钱实在是太累了,哪会察觉到这些。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了。
后来阿觅说她不回来了,原因没有说,大胡子也就没有问。他想,她跟着他又能怎样,他那么穷,还不如……他希望她能过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