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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旅行X小说(5)

Part 1:新加坡:有阳光就够了

我在等一艘白色帆船,在黎明破晓时抵达海港。

新加坡:有阳光就够了

新加坡是多元化国家,汉语广泛普及,所以在这里旅行异常轻松,不用在大脑里进行翻译。

我一直记得2012年,我从菲律宾飞往新加坡,落地后饥肠辘辘地想点一份餐,结结巴巴说完英语,对方用中文回我:“好的,请问您点的是……”我当时羞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忽然想起来,念中学时流行MSN,我加了一个新加坡的小学生为好友。对方还请教我歇后语作业怎么做呢。

【世界上最好睡的机场】

在新加坡落地后,我没有急着出机场,因为当时落地很晚,新加坡住宿颇贵,而樟宜机场连续十余年抱得“金枕头奖”,在《机场睡眠指南》中被列为“全球最好睡机场”。

这里就像一个繁华的购物天堂,餐厅和商店不必说,甚至还有花园、SPA、健身房、电影院等各种好玩的去处。

我决定在这里睡一晚!和我一样想法的穷游客很多,一些人经验丰富,早已备好睡袋,往僻静处柔软的地毯上一倒就入梦。而我勘遍整个机场也没有找到暖和一点的地方,是的,暖和!我竟然在一个热带小岛上找暖和的地方,因为樟宜机场这么大,冷气还是像不要钱一样的猛开。

果不其然我感冒了,连续几日咳嗽与失声,最后还在新加坡找了医生看,但我依然喜欢精彩无限的樟宜机场。

【狮身鱼尾像】

一提起新加坡,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的是鱼尾狮。

鱼尾狮坐落于新加坡河畔,全身雪白,这是一种虚构的生物。根据记载,一位来自三佛齐王国的王子登陆新加坡时,看到一只狮子,他便为此地取名为“Singapura(新加坡)”,在梵文中即是“狮城”。后来,水族馆馆长依据狮子的传说设计了鱼尾狮,鱼尾纪念当年漂洋过海的先辈们。

在这里,许多人都会拍一张照片,利用错位的视觉效果,拍出人张大嘴巴接住鱼尾狮喷出水柱的一幕。据说鱼尾狮喷出的水象征着滚滚财源,接住了就有财运。

【小印度与牛车水】

19世纪,莱佛士爵士的船航行到了新加坡,随行的人里有许多来自印度,留下的移民繁衍到今天,人数颇多,甚至在新加坡形成一个专门的地区——小印度。

这里的建筑物充满了印度风情,用色明艳,商店里陈放着各种民族色彩的饰品,沿街都能闻到辣辣的咖喱香,让人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印度,马上就要唱歌跳舞的节奏。

而新加坡的华人也多,唐人街便是牛车水,相传名字由来是当时没有自来水,牛车运水十分常见。

我去的时候是十一黄金周,中秋节未过去多久,牛车水还残留着中秋气氛,头顶的天空挂满了一串又一串的颜色绚烂的纸灯笼,据说有上万个,灯火辉煌,蔚然大观。许是因为海外华人思乡之情更浓,所以中秋节更加热闹。

【热带的迷人美食】

在新加坡,大名鼎鼎的美食有海南鸡饭、娘惹叻沙、肉骨茶等。

我记得我欢欣雀跃地点肉骨茶的时候,服务员阿姨温柔地对我说:“这里面有很多中药啦,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可能吃不习惯呢。”然而听到这么补气养生的话,我更想吃了。如她所说,里面药香浓郁,却不是中药的苦味,药材和肉骨头煲煮合一,回味时竟有一丝甘甜。

我还一直很好奇海南鸡饭的名字,与海南有关吗?查阅资料后才知道,最初确实起源于海南,后来因为移民潮,才传到东南亚开始成名。海南鸡饭看着清淡,但吃着入味。尤其是经过高温和冰镇后的鸡肉特别细嫩鲜美,细细品起来别有风味。

但在新加坡,最让我的胃留念的还是乌节路街头的三明治冰淇淋。流动的小摊特别不起眼,经常是一个三轮车上放着一个冰淇淋保温铁箱。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装置里竟然装着这样的美食。摊主一般会问你要面包还是饼干,我两样都推荐。面包松软,饼干香脆,和冰淇淋都很搭,在热带旅行吃这个最幸福了。

一趟旅行,新加坡给我最大的感觉是干净,花园城市名不虚传。

因为口香糖难以打扫,所以禁止携带口香糖入境以及在境内销售口香糖(医疗用途除外)。这么一件事都要颁布法规严肃对待的国家,难怪以清洁闻名于世界。

我想起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曾经,新加坡旅游局向李光耀先生报告,大意是新加坡除了一年四季直晒的阳光,什么名胜古迹也没有,实在难以发展旅游业。李光耀先生回:“有阳光就够了。”

在我看来,不止阳光,这里还有认真的新加坡人。

【TIPS】

1.乌节路堪称购物天堂,量力而买。

2.克拉码头是夜晚散步的好去处。

3.一定要提前去机场,樟宜机场值得你专门安排一段时间来好好逛。

Part 2:孤帆远影碧空尽

我在等一艘白色帆船,在黎明破晓时抵达海港。

我是个固执的人,我的固执在小时候表现在一台抓娃娃机上,我把所有的零用钱都换成了一元的硬币,孜孜不倦地投进去,兴奋地操作着金属触手,抓起一个洋娃娃,总是没到终点就颤悠悠地掉下去。

我运气不太好,为了一只粗制滥造的小海豚玩偶起码花了成百上千的硬币,惨得连娃娃机主都忍不住说奖励我一只,可我不肯要。

长大了的我还是一样固执,表现在与林侠的感情上,我们越是背道而驰,我越是不肯松手。

【狮城夜晚】

林侠和我是在新加坡的樟宜机场认识的。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高考结束隔天就走,连成绩都不等,只身来到异国,不是自己赚的钱花起来没有底气,能节约就节约。听说樟宜机场是世界上最好睡的机场,连续拿了十五年的金枕头奖,于是连酒店也没定,决定在机场的椅子上睡一晚。

在机场过夜的人的确很多,有些人是躺在三张椅子上,有些人是带了睡袋,缩在墙角像只作茧的毛毛虫,有些人买了咖啡,专心致志地玩游戏。

之前一直在忙考试,我准备得显然不充分,以为新加坡是热带国家,只带了短袖短裤,坐在冷气像不要钱的国际机场里,在深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但那时,内心还充满了骄傲,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傻事。

林侠端着咖啡,从旁看我,一边在擤鼻涕,一边在蹬腿抖手取暖的我。

他明明只长我一岁,但面孔呈现与年龄不相符合的风霜,或许因长期暴露在户外的阳光下。他的笑容很沉静,是那种看过了许多的人和事变得不惊不喜的笑容,不属于浮躁轻狂的年轻男孩。我喜欢他的肤色,像加了方糖的淡咖啡。

以至于我只是被他无意看了一眼,便端庄地坐着,拿一本英文小说慌乱地读。

过了一年欠睡的生活,不到十二点我已经难以控制地东倒西歪。

“那个……”他的声音像粗糙的树皮,散发着沉木的香气。

我立刻坐正,不解地看他从约一米高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收纳整齐的睡袋,在椅背后面的空地摊开,朝我努努嘴:“如果你累了,就睡吧。”

“你呢?”

“我还不困。”他晃了晃手里的咖啡,黑色的眼睛很明亮。

虽是深夜,但机场里还是有不少搭红眼航班的人,人来人往,料想也安全。我感动地说声谢谢,就不客气地钻进去。

他的睡袋是薄型的,底色是大面积的黑色,点点金色的繁星。因为长途跋涉,疏于整理,睡袋上有很强烈的草木残香。

我觉得自己就像只住在树洞里的小松鼠,感冒了昏昏沉沉,不多久就睡了,梦里面人来人去,后来,换了一个场景,我独自走过很长很冷的走廊,来到尽头的教务室领大学录取通知书,厚厚的一叠通知,我看到了许多人的名字,唯独没有看到我的,班主任轻轻地走到我身后,遗憾地告诉我我连本科线都没上。

我被吓醒了,一身冷汗。

“睡不安稳吗?”林侠轻声问我。

我索性坐起来和他聊天,毫无警惕性,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背景交代得干干净净。

他也没有隐瞒,两个人萍水相逢,却像彼此信赖的老友,说光了一辈子的话。

他的肤色是在东南亚的热带阳光下晒出来的,他说他和印度的老人学做瑜伽,在菲律宾的妈妈拍丝瓜岛潜水追海龟,考了潜水证,他也是从一年前我这个年纪开始游走四方,目前落脚新加坡,接下来准备去马来西亚的兰卡威学习航海技术。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不用读书或是工作。

他说他每个人擅长的事不一样,他不擅长读书,在学校就是让人头疼的坏学生,可是父母一直希望他改邪归正。直到后来父母放弃了他,也放弃了婚姻,两个人各自组了新的家庭,都拼命地用钱来弥补爱,他便离开那个伤心的城市,开始旅行,除了父母给的钱,他自己也在旅行中碰到一些赚钱的机会。

“我喜欢地球仪上蓝色标志的海洋。我爸爸不相信我可以成为一个航海家,他觉得那是历史书上遥不可及的故事。我现在四处游历增长经验,等到赚够了钱就会买一艘帆船,开始航海。”

一夜之间,我就成为林侠的信徒。

【有意义】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跟着林侠混。

毕竟,我什么攻略都没看,什么计划都没有,而林侠却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他知道哪里的肉骨茶最正宗,哪里的海南鸡饭最热门,哪里的娘惹菜最好吃。明明他也是第一次来,却像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一样穿梭自如。

我喜欢吃街边的冰淇淋,削一块1厘米厚的长方形冰淇淋块,有各种味道可以选择,外面再包着松软的吐司或是香脆的威化饼,只要一新元就能买到。

林侠笑我是吃货,却愿意带着我一家一家地尝试,扶着贪吃的我扶着墙走,而他本人实际对吃并不热衷。

我和他住在劳明达街的背包旅社,为了节约钱,住十人混宿间,我睡上铺,他睡下铺。

在机场冻了一晚的后遗症逐渐加重,起初我只是说话有鼻音,后来喉咙痒得一直咳嗽,不管我怎么喝冰冻的菊花仙草冻都没用,甚至忍痛花五十新元看了医生吃了抗生素也无济于事。

每天晚上,我在混宿的房间里提心吊胆地咳嗽,总担心吵到同屋的人,可是越是忍,忍不住的时候越是大声和停不下来。

一晚上,睡着的人纷纷被我吵醒。

翌日早上,接到住客投诉的前台很婉转地告诉我,他们这里还有单人间。

单人间和混宿间的价格相差很大,我所有的钱都花在吃上面,所剩无几。

林侠看到我为难的样子,说:“混宿间我也觉得很吵,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住双人间。”

其实,睡惯了机场和野外的他,怎么会觉得混宿间的呼噜声吵人呢?只是为了帮我分担住宿费罢了。

我吸吸鼻子,对着他傻气地笑了笑,想到他这几天半夜总是帮我到一楼接开水暖嗓子,眼角又变得湿湿的。

喜欢一个人需要多久呢?

我想到高中三年的同桌,一个戴着眼镜的腼腆的好学生。在我的怂恿下,愿意在考试的时候抛着皱巴巴的纸条,偷偷和我对答案。他的笔记是全班最齐全最漂亮的。

有一次我看了一整节的漫画,大大咧咧地抓过他的本子说抄一下笔记,他来不及阻止,我猛然翻到一页写满我名字的纸张,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放学后的教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屏住呼吸知道他一个下午脸红是有话对我说。

“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你有点小聪明又有点贪玩,好像一只舔蜂蜜的狡猾狐狸。”他慌张地抓住我的手,我紧张地想抽出来,可是因为两个人都很懵懂很害怕,一个抓紧了,一个吓软了,竟一直汗津津地牵着。

“你可不可以试试喜欢我呢?”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晶莹的恳求。

每年考试完按成绩选座位,若他先选,他总会抬头渴望地看我,希望我坐到他身边,若我先选,他总是会焦躁地盯着我身边的位置,害怕被人抢去。

同桌三年,我迷迷糊糊,说不清道不明,习惯和他对答案,可是又担心他给我的抽屉里放早餐。

这是喜欢吗?像是,又好像不是。

直到遇见林侠,我才像富兰克林抓住了闪电,明白原来喜欢只需要一瞬间,直抵心头。

我在新加坡只有七天行程,却觉得比我已活过的十八年的人生还要有意义。

第七天,我充满了离愁,前几天吃得眉开眼笑的样子垂下来。

林侠带我去看著名的狮身鱼尾像,看着从狮子的嘴巴里喷出的喷泉,逗我:“你看它皱着眉吐水的样子好像宿醉。那些个长大嘴巴作势接水喝说是会财源滚滚的人不就是……”

我笑不出来,也许我回去以后再也遇不见林侠,他和我不是一个城市的人,对未来的打算也不同,我们在相交以后,越错越远。

晚上,我们去克拉码头的酒吧,靠近新加坡河,凉爽的河风一次次吹干藏在眼角的泪水。古风的游船上,有穿着唐装的妙龄少女坐在尖尖的船头弹古筝,各色的霓虹倒映在水里,如同绰约的彩虹。

我举着淡蓝色的朗姆酒,透过杯子看着蓝蓝的林侠,从此他是天空,是海洋,是我不能拥有的娃娃机里的海豚。

“是不是新加坡美得让你舍不得走?也是,你闹着还要再吃一次小印度的咖喱,牛车水的中国菜,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他笑我,表情不浓不淡,侧身看着高空弹跳的兴奋人影,仿佛我对他的不舍只是一厢情愿,又或许,长期的旅行已让他惯于离别。

攻略书警告,一个人旅行,最不应该失去清醒。

我仗着今晚是LADY'S NIGHT,招待女生免费喝酒,喝了许多,步履蹒跚。

林侠皱着眉扶我回旅舍,我一偏倒在他的床上,悲伤喃喃:“归根到底,我是在你的心上旅行。”然后我抱住了他。

关于这个付出一切的夜晚,我并不觉得自己傻或冲动,我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

翌日起床后,我把自己的邮箱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然后就安静地收拾好行李,把钥匙放在前台,深吸了一口气离去,坐上回国的飞机。

我只想故作潇洒而已,如果他说我年轻,我就会回答我和你一样,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你愿意吗】

回国后,我第一时间找到好学生赵苍海,因为我发现我在新加坡没有上网的日子里,他一直给我留言,嘱咐我小心。

他一直在等我的答案,而我以前一直不能明确回答,因为原先我不懂喜欢这件事,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他,我说过不如算了吧,但他让我不要急,慢慢想。

在林侠出现后,世界突然清楚得亮堂堂,像被十个太阳照射着。我终于知道自己内心的答案,果断回复:“对不起,在遇见一个真正喜欢的人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对你的依赖不是喜欢。”

诚挚地道歉后,我站起来离去,不回头看赵苍海。

我对不起他。

接下来,就是等成绩。

我做的噩梦并没有成真,我的确有点小聪明,有时候会意想不到地超常发挥,我竟然高出重本线三十来分,一些稍有名气的高校任我选。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要考重点,但是对于未来是什么还从未考虑过。父母特别请了三姑六婆来帮我参考,有的说我文静,适合读师范,以后当老师很稳定,有的说现在经济系热门,读个国际贸易可以赚大钱,有的说有的说有的说。嘈杂中,我喊起来:“我要读大连海事大学。”

无它,只是因为这个学校仿佛离我心目中的男孩的海洋梦要近一些。

与录取通知书一同来的还有林侠的信。

他考虑了很久,这封迟来的信显得无比慎重,在我的邮箱里静静地躺了几天,我才在一个午夜,打开星光,忐忑不安地读下去。

“我们没有未来,我也给不起一个很有希望的未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钱会花光,什么时候会在路上死掉,什么时候会回来。”他这样写道,明明白白,几乎让我刹那间哭出来。“可是,你愿意跟我一起环游世界吗?等我考了帆船证,就到大连的海港来接你上船。”

我又哭又笑,我爸妈还以为我被录取了高兴坏了,就像那个范进中举一样。

【谁更傻】

毕业同学会上,有的人没来,大概是复读,大概是伤心欲绝,但大部分人来了,连一向不擅交际的赵苍海也来了。

他得了红眼病,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那天晚上,告白的许多,失败的许多,大家趁着疯狂,把我和赵苍海推到一起,起哄:“我们都知道你们俩不对劲,高中三年,每学期两次,一共选了十二次座位,你们每次都选在一起。今天晚上,爱要大声说出来!”

我尴尬地想从人群缝隙里逃出去,但是赵苍海却坚定地抓住了我,我从来不知道他手劲这么大,一米七八的个子可以轻易地俯视我,眼底深深的喜欢像铺天盖地的网洒下来。

“我偷偷翻了你填报的志愿,我也被大连海事大学录取了。原谅我,只习惯你是同桌。他,不现实。”

我不知道赵苍海是用了什么方法,把我和林侠在新加坡的故事从我好朋友的嘴里撬出来。

印象里,他不喜欢和人说话,他家境不好,放学后总要打扫高中部的所有厕所,以此勤工俭学,而我们的学校又云集了许多有钱人家的孩子,面对别人的新款手机和不菲的名牌,他多少有些自卑和自闭。

后来我知道,赵苍海三番五次请我的两个好朋友吃饭,去的都是她们平常喜欢的精致餐厅,消费不菲,比如哈根达斯店的冰淇淋火锅。她们受不了他,只好坦白从宽。

我觉得赵苍海很傻,可是在赵苍海眼里,我更傻。

这不是简单的异地恋,我不可能随时跑出国,漂洋过海去看他。

只可惜,我们两个都是愿意等待的人,等着不同的人,命运却纠葛在一起。

赵苍海等我回头看他一眼,我等一艘白色帆船,在黎明破晓时抵达海港。

有时候,生命就是残忍地安排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虚掷岁月。

【不喜欢我会死啊】

赵苍海几次登门找我,父母也对他渐渐熟悉了,常留他吃饭,夹给他鱼肉,要他多补营养。

他们其实嗅出端倪,却并不反对,他们大概喜欢赵苍海明朗上进的模样,虽然寒酸了点,可是眼睛里有一股热忱。

妈妈当初也是跟着一无所有的爸爸,她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少年,眼底燃烧着一把熟悉的火,为了保护一个人,愿意赴汤蹈火。

因为高考那几日算起来刚好遇月事,妈妈特意请熟悉的妇科医生给我开药,延迟月事,让我专心考试,不至于痛得答不了题。

可是这一延迟,很久都没有再来。

妈妈说可能是吃药的缘故,让我去医院看看,我却担心是狮城的夜晚,又无法因为捕风捉影的猜测,让林侠千里迢迢回来一趟。

我拖了很久都不敢去,正鼓起勇气出门,遇见了再次登门的赵苍海。

他听说我要去医院,担心地问我需不需要他陪着,我想了想,笑着说好啊,便让他亲眼看着我并不是他想的那种单纯少女并痛苦地死心吧。

妇科门诊里,赵苍海手足无措地坐在门外一大堆等候的孕妇和丈夫中间,慢慢地,竟然平静下来,英气的脸上有着和那些丈夫一样关切的神情。

医生也觉得可能是吃药的问题,喝中药调理就会恢复正常,我咬着唇说会不会是那个?

医生惊讶地看我一眼,又侧头看了看在门外等着的赵苍海,瞬间恢复平常,了然于心,冷淡地给我写了一张妊娠试验的单子,让我去做尿检。

赵苍海应该看得到,我并没有刻意藏起那张纸。

我希望这能够帮他把我想得很坏很坏,不配他爱。

八月,外面热情似火,我进洗手间前,让赵苍海帮我拿下包,不经意碰到他的手,凉若冰山。

我出来时,看见他并不在外面,以为已经落荒而逃,正高兴时,看到他买了一盒牛奶和面包匆匆地走进来。

他猜到我准备做检查,没有吃早饭。

牛奶温热,我赌气别过脸,不肯看他依旧温柔的脸庞。

等了一段时间,检查的结果出来,并没有,只是我胆小多疑。

回家路上,赵苍海又买了一把伞,为我撑开挡炎日。

过马路时,我突然受不了他的好,甩开他闯红灯,他急急忙忙地追上来,我用力推他一把,一辆轿车在撞上他的一米前戛然而止,我惊魂未定,他却仍不怪我,捡起伞为我撑着。

一份承受不起的好,如凌迟。

我忍不住伤人:“赵苍海,你贱不贱啊?不喜欢我会死啊?”

他静静地站在车海里,一声不吭,却仿佛在回答,是的,心会死。

我又故意骂他几句,他打断我,诚恳地说:“你不用故意说这些话和做这些事来让我讨厌你,因为我不会上当。”

对于他这种单纯的人,就像刚出生的小鸡,看到谁,便以为谁是妈妈,路过一只大花狗,也会引以为至亲。他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就是终身喜欢死不悔改的人。

我何其幸运,他何其倒霉。

【你喜欢了雄鹰】

九月开学,爸爸把我和赵苍海一起送上火车,离别时一直嘱咐在他城,赵苍海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临走时还和他握手,仿佛一件重宝的慎重交接。

赵苍海的确做得很好,润物细无声,不是刻意地讨好,却总让我有心头一酸的时候。

我只有在每个夜里才会平静,反复地读着我和林侠的旧信,等着他上线,听他说微咸的海风,驾船出海追海豚或渔获的故事。

这么远,信任就像一丝线,可强可弱,把我们紧密相连。

当我在微博上发现新关注他的女粉丝,以崇拜的口气说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太棒了,发一些和戴着墨镜、嘴唇酷酷的抿起的他的合照,我会气得不停地撕纸,可我从来不说心中的不满,有些时候胡思乱想觉得委屈了,只是会偷偷哭一场。

你喜欢了雄鹰,就注定为他搏击长空而担惊受怕,备受煎熬。

比如,他发信来,说他准备去棉兰老岛拜访一位技术了得的船主。那里是长期发生冲突的武装地区,我却无法说一个“不”字,这是他早已决定好的人生,不会因为害怕而停止前行。

我知难而不退,总是做着他被绑架的噩梦,关在一个茅草屋里,嘴里塞着白色染血的旧衣服,半夜吓醒,却无法告诉任何人。

每个新的一天,我都要祈祷通讯中断的林侠平安无事。

这样或那样的事时有,不知胶着了多少个日月,我永远记得那个清晨,下着微雨,视野模糊。

我习惯晨跑,照常经过海港,突然间,我停下来,疑惑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白色帆船,船头站着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影,海鸥擦着耳朵飞过,翅膀展开的声音微弱而清晰。冰凉的雨落下来。

那个人到来时,阳光突然刺破云层,世界耀眼无比。

我看见船头黑色的名字,是我和林侠的英文缩写。

他对我伸手,恍然如梦。

我瞒着父母,以最快的速度办了休学手续,我不空时,有些繁杂的文件是赵苍海替我交去的,离去时,他送我上船,扛了一箱我平时爱吃的零食,还塞给我一瓶老干妈,淡淡地祝贺我。

我笑笑说:“爸妈喜欢你,拜托你,在他们收到我的信后,多帮我说几句好话。”

为人父母,大多希望子女安居乐业,而我荒唐至极,选择了日复一日风餐露宿,年复一年无家可归。

赵苍海满口答应,转身时肩膀颤抖。

我等来了我等的人,他却目送他等的人去天涯海角。

林侠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已长满了老茧,像钝掉的刀口一样,偶尔划过有粗糙的疼。他在我耳边说,他是漂泊的浮萍,而赵苍海是安身的岛屿。如果我选择岛屿,他没有资格留我风雨飘摇。

十九年来,我在家几乎不用做家务,夏天时怕晒,矫情地撑一把遮阳伞,旅游只是陶冶身心的事,并不是赖以生存的事,可握住了这个男人的手,也许我本来身为候鸟,但以后,连北极也要去。

我愿意,逆天改命。

【他要去远方】

我出发后,父母就知道了,反对如狂风骤雨,听说妈妈许多天闭门不出,以泪洗面,爸爸一再要求我回来。

赵苍海每个星期都给他们打电话,举了许多例,说这是一场历练,终于让他们慢慢地平静下来,委曲求全地嘱咐我注意营养均衡。

我可以放心地躺在甲板上,在晴朗的夜里,枕在林侠的臂弯里看数以亿计的明星。

在海上的生活,辛苦而幸福。就算是因为缺乏蔬菜水果的维生素,嘴里长满了溃疡,可是闻到林侠从海里刚钓起来的鱼,烤出来的香气,我便还是一只馋猫,一边吹着气,一边大快朵颐。

过惯了在海涛上颠簸的生活,有些时候上岸,觉得陆地仿佛是摇篮。

第一次下船是在宿雾,我差点没有站稳,林侠扶住我,狡猾地哈哈大笑,我抓起港口小摊上的芒果,气呼呼地砸他。

看久了天空和海,我几乎遗忘蓝色以外的颜色,除了越来越黑的皮肤。

在熄灯的晚上,林侠只能凭借我眼睛的亮度找我的位置。

前半生,我游的是小小的游泳池。

来到英吉利海峡时,林侠鼓励我游过它,那是漫长的四十个小时,我呛了许多口海水,连林侠打气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突然到了终点。

我们已经走了大半个地球,连我都已经能够神气地掌舵,谈笑间,把海上的狂风巨浪当作玩笑,当然,它们会不服气地显示出巨大的威力。

有次帆船撞上暗礁,进水沉了一半,我体验到绝望,觉得那些嘶鸣的海鸥就像贪婪的秃鹫一样,等着我们死去成为美餐。

“先吃我。”林侠堵船上的漏洞堵得精疲力竭,这里举目无人,仿佛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他累得像狗一样趴着喘息,歉然地抱住我,等死之际这样说。

下沉的速度很慢,约有两个多小时。我们一直絮絮叨叨,说着生离死别的话,那时脑袋被太阳晒得昏眩,我记不清他说的好多话,但有一句刻骨铭心:“如果这次活下来,我们死也不分开。”

三小时后,附近的渔船收到了我们发出的求救信号,及时赶来。

我们大难不死,回到岸上却还像渴水的鱼,急着重返汪洋。

后来是一封信暂时制止我们,赵苍海发来的,努力写得很轻。

我爸爸病了。

【有些爱情】

妈妈常说,那时候她不乏追求者,但她想也没想就选择了爸爸。爸爸什么也没有,可他愿意吃苦,为了一个幸福的承诺,没日没夜地工作,起早贪黑的创业。

我年纪小的时候,记得爸爸出去谈生意,和几个叔叔喝酒,喝到胃出血送急诊室。出院后,他还是继续喝。平时,他很讨厌酒,连听到啤酒鸭都要皱下眉头。

正因为这样,我家住的房子越来越大。

生活宽裕时,爸爸开始注意养生,但是身体似乎已经耗空了,其实在我高考前夕他就查出来有胃癌,可那时候怕影响我心情绝口不提。他瞒着所有人,默默地打针吃药和化疗,嘲讽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连头发也留不住,我妈妈亲亲他的地中海,说还是个英俊的老头。

这一次,他终于支撑不住,癌细胞转移到多个器官,身体彻底倒塌,时刻离不开医院的氧气管,明明那么瘦弱的人,每次抽肺部的积水,却总能够抽出一大管子,今天抽完了,两三天又积起了。

我见他的时候,他骨瘦如柴,腹部却隆起,脸色蜡黄,脸颊凹陷。我没敢在病床边待太久,松开他的手,就跑出去靠着墙喘气,难过得想呕吐。

赵苍海跟出来,眼神黯淡,递给我老牌子的牛奶,企图说些别的转移我的注意力,比如我黑了,瘦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孝?”他总是那么宽容,我真恨不得他能跳起来狠狠扇我一巴掌。

我缺失的日子里,很多事情都是他在替我扛。

妈妈说,爸爸病危的时刻,赵苍海请假回来,熬夜守病房,跑上跑下的办手续。这本来都应该是我做的事。

她还有些话没说,我却懂得。

我回来后,赵苍海帮着我一起清理爸爸公司的账目,比如有多少流动资金,可以取出来治病。我还不太熟会计方面的事,通常是我做一点,赵苍海再帮我核对。

算出来,我们的数字差不多。

赵苍海盯着我,熬夜令我眼周发青,他轻叹:“有多少年了,我们没有一起对答案。”

我沉默。我知道,这次回来,只怕再也走不了。爸爸的公司,有许多东西要开始交给我。虽有赵苍海帮忙,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一个月又一个月,我仿佛从水生动物又变回了陆生动物,走路不再感觉世界晃荡。

别人是晕船,林侠却仿佛是晕陆地,尽职尽责陪着我做事,但状态始终恹恹的,喝许多的水,恨不能变成直济沧海的长河。

我不能说他自私,我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天地,现在却因我困于方寸之间。

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我看到那些邮件,是在海上救我们的渔民,听说我们要重新买一艘二手的帆船,刚好有认识的人要出手,问我们什么时候过去成交,他快留不住了,还有别的卖家有兴趣。

这是林侠的梦。

我知道,如果我不赶他走,他永远不会走。

他会克扣自己的梦想,为我妥协,可是活得并不快乐。

有些爱情,只是一种很好的回忆,真的走不到最后。

【白色帆船再也不会来了】

抓娃娃机的老板笑着问我怎么好久没来,以前我可是这里的第一大主顾,并问我换多少钱的硬币,同时抓了一大把硬币,准备通通数给我。

我只拿了一枚。

在海上钓鱼,抛,拉,起,许多动作要求精准有力,也许和抓娃娃差不多。

梦寐多年的小海豚终于掉出来了。我的固执也终于了结。

我把它和一张船票放在一起,送给林侠。

他注定去远方,而我要留在原地。我又不肯挽留他,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的梦想。他要高飞,我就不能作猎枪,他要远游,我就不能作渔网。

林侠走时,频频回头,希望我不是如此冷静。

可不哭不闹,才是最深的痛。

我知道,我等的白色帆船,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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