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是下贤村民的私人房,三房两厅的格局,房东住一、二楼,三、四、五楼出租,我住五楼。三个房间中,有一个房东留着自用,他说他儿子在里面吊了沙包,有时会进去打一打,我觉得反正一个人也住不了三个房间,就无所谓,以后和房东儿子关系好了,搞不好那还是免费的健身房。我手一松,便在租房合同上签了字。而后来我才为自己的仓促大意后悔。好处是房租很便宜,每个月才两百五,因为这个价钱,陈可樱强烈建议我交房租时多给房东一块钱。周围最多的是狗,这些狗都像吃了兴奋剂,一到夜里11点半准时开叫,我这种睡眠极浅的人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任狗如此疯狂地在院子里叫,狗的主人还能安然入睡,则是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有一段时间,五六只狗就围着我租来的房子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吠叫,更是让人绝望。我起来把能抓到的东西往污染源抛去,扔出了几瓶矿泉水,好几包珠江面。就在这一次群狗围攻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我发现房东请了神汉在一楼作法事,诡秘的香烛把气氛渲染得阴风四起。
问了四楼的住客,他们的反应是:“你还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的事情是:房东的儿子也是个疯子。他是上过大学的,在大二时候忽然崩溃,便被接回来,五楼的一个房间里吊着沙袋,是供给房东的儿子锻炼用的。他们的治疗的指导思想是,用消耗体力来消减病人天马行空的乱想。这几天狗都围着这房子叫,肯定是有看不见的东西侵入了,所以房东请了人来做法事,看能不能赶走。我听得后背发毛。
两天后,房东的儿子神秘兮兮地钻到我房间,问我:“我有话想问你,你可以告诉我不?”
“说!”
“我最近发觉我耳朵有问题。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都有人在我耳边说话,都是‘嘻嘻嘻’的声音。”
“不会的,你肯定是听错了。”
“你竟敢怀疑我?我叫我爸把你赶出去。”
“没有。不敢。那你听到了什么?”
“我要听清楚了,还来问你啊?我就是听不清楚,又很想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所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啊?”
“你把脑袋转移一下咯,看能不能收到信号。我手机信号不好,我就经常到窗边,打开窗,信号就好了。”
“我试过了,还是听不清,我还站在椅子上,还把电视机的机顶盒绑在脑袋上,也没收清楚。看来,你也没什么好办法,我还以为你大学毕业,会懂这些呢。我才上到大二,要是我读到毕业了,一定懂。”
“哦,我上学很笨的。”
“我怀疑啊,是不是有什么特务在我耳朵里装了东西,要不我怎么一直能听到呢?要是听不到,也好啊,就是听得半清楚半不清楚的,我才比较烦。原来你也不懂啊!我白问了。”
“为什么特务要单单装在你身上呢?你多想了,你捂住耳朵试试。”
“那根本是捂不住的,安装在里面了。”
“能掏出来不?”
“掏不出来,也找不到是什么。我拿磁铁在耳边试过了,还是发现不了安装的东西在哪。可以确认的是,肯定安装了,磁铁一靠近,信号就干扰得厉害。”
“这两天你怎么不到隔壁打拳了?”
“我被信号弄得没精神,没力气打了。”
“你别想太多,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很快就会好了。”
……
和他说话,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对于他的神经兮兮,我并不惧怕,更多的是伤感。我对他说的话越冷静,他下楼后,我心中想得越多——当然,想的,都是关于陈蔚洲的。我发觉,我虽然没有对他发出嘲笑,却也对房东没有多少同情,或许村人对我们家,也是这样的。折磨与煎熬,是自己身上的伤口和烂疮,旁人无法体会与分担,展示多了,还会引起麻木和恶心。由房东的儿子想到我弟弟,即使没有那些狗的吵闹,我也没法合眼,只能每夜每夜地坐在电脑前画图、设计。老板徐绍俊见我精神萎靡,想批评几句,却苦于我把工作完成得比别人都要及时,只得忍着,或者说:“陈蔚然啊!你要是再把精神调上来,就很有前途了。你有个好名字,蔚然,蔚然,接着是什么?是成风!蔚然成风。你是可以设计出走在潮流前面的东西的,别误了你的好名字啊!你们知道我的原名叫什么吗?徐福荣,因为这名字,我两次高考落榜,我后来……”
曾经,来到我这空荡荡的房间最多的人是桑桑。无数的夜里,若不是有她,我几乎是在电脑面前发呆到天亮的。后来她跑到福山中学找我,我的愧疚是没法说出来的,只能多喊几声“爱新觉罗桑桑”这咒语,让她浑身颤抖如羊癫疯。她是难眠之夜的安眠药与镇静剂,是一个能点中我身上睡穴的武林高手,是手段高明的催眠师。和她分开后,我第一件事是重新租了地方,因为没有人再在夜里陪我住在“二百五”了,房东的儿子,总让我想到弟弟,不胜悲伤。
新搬的地方不远,是单间,房间小,还贵了五十块,但住进去后,我觉得很舒服,那种过于空荡茫然的感觉少了,关键是,我再也听不到狗叫了。那里显然还属于那群兴奋狗的活动范围,但竟然一次狗叫都没听到,我严重地怀疑此前的记忆,怀疑之前所听全是幻觉,我所扔出的矿泉水瓶和珠江面,也只是丢进了没有狗吠的安静里。虽然每次睡觉仍被怪梦纠缠,但毕竟能睡了。夜里能睡着,精神便提上去了,对老板交代的任务却完成得不再让他满意。他同样有话说:“你最近精神面貌好多了,就是好像有点懒了,我有没有说错?年轻人,要勤奋点,混吃等死……你精神面貌上来了,我也高兴,但是,工作的事,也不能耽误的。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名吗?叫徐福荣,要不是我后来通过改名,改变了命运……”
5
我说过,我总是不能看清楚自己的梦,其实并非如此,我看不清楚的是那些梦的血肉和纹理。有几个场景,在我每次醒来时,总会若隐若现地浮现:
一、一个过于陌生的院子里,傍晚,夕阳将尽,空荡无人。先是微风拂过,接着风渐渐变大,院子外的盐水树的枝叶开始摆动,像有人奋力摇着。我想看清楚,可风越来越大,大到灌满整个院子,大到我睁不开眼睛,大到耳边只有呼呼呼的风声。风停时,我也再没机会看了,因为我已经醒了。
二、水稻收尽的田地上,稻草凌乱。是夏天,有个人拖着一条太长的阴影,他好像也流汗,又好像没流。
三、在一个有五六米高的墙壁的左手边,前后都没有边际,右边是漫漫又整齐的竹林,绿色铺天盖地,在流动。这个地方熟悉得很,但总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醒来后,则发觉对我而言,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左边没法走,我又没回头往后,更没朝右手走进竹林,只是不断朝前而去。
我没法理解这几个场景到底要告诉我什么,甚至也没法跟人家说,就是说了,也没人能理解我梦醒后的怅然若失。也是,不就是梦见吹风吗?不就是梦见有人收割水稻吗?不就是梦见有竹子的地方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种梦见个头奖买一买才是。这梦有什么好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关键是,某件东西纠缠太久了,就好比路上的红绿灯,你总觉得那是代表着什么含义。当然,我被梦纠缠折磨,也仅限于醒来的那十分钟内,那几乎是我最神智不定的时候。我安慰自己的说辞是,其实每个人都有变成我弟弟陈蔚洲和“二百五”房东儿子的可能,他们之所以走神,是因为他们把梦里的事情带到梦醒后。正常人之所以正常,是因为睡和醒的界限是分明的。
我相信,梦是有重量的,能以斤两算。
那,我这几个梦到底几斤几两重?为什么偏偏让我醒来后,压得我呼吸困难?
陈蔚洲的日记 二
2007年5月13日 星期日 夜·风呜咽
歆!
在街道上,我戴着近视眼镜,看着你。你始终闪闪躲躲。今天是你生日,你应该笑,可,我感到,有什么正毁坏这个圣洁的日子。你不快乐,我更痛苦。应该说,没能给你快乐,我无能,是我的罪恶。我没法远离自己,有时我想毁灭自己,像一堆烧得正旺的火一样,只剩下残灰,让风吹散。对你,我该是这样的:下雨,淋我;打雷,震我;闪电,劈我;飓风,卷我上青天。我愿为你承受一切的苦难,剩下的快乐,打包放在一个盒子里,结上彩带,送给你,当你一生的礼物。今天是你生日,这礼物本该在这一天给出的,但,我没能给出。这显出我的无能和罪恶。
看着你,你瘦了。很苦吧?高考前的折磨,真会让人疯掉。
对了,有一件事,是我想跟你说的。在书上看到说,猫是通灵的,通晓阴间和阳间,其实,和牛相比,差远了。你知道吗,我听到村里的老人说,若是在月夜里,在月色如水流泻的田野地上,看见有人骑着牛走过,牛背上的人轻轻喊你的小名,你是不能应的,你一应,魂便跟着跑了,再也回不来了。可,即便没有月夜,没有牛和牛背上的勾魂者,你也可以轻易地把我的魂勾走。我这么疲倦,全都因为魂儿跟在你身后,跑了每一个你走过的地方。对了,继续说牛的事,滴了牛眼泪,是可以看到野鬼的,这,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吧?
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千万别跟人说哦!嘿嘿,其实,又有谁能知道呢?我说的这些话,说到底不过是我的喃喃自语,你是完全不知道的。即使白天时,我戴着近视眼镜看你,你也是不知道的吧!我闪闪躲躲的,不过是因为县城里越来越多的车流,我的目光并不能灼热你的身子,你又如何能知道?下晚修回来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回家,我绕着老村子绕了几圈。现在村子的人都搬迁出来,把新房修建在和县城相接的长安街上(我的家也是),村里就剩那些没钱修新房的人家和搬走后的空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这个村子,喜欢上这个叫博潭村的地方。据说,以前,博潭不叫博潭,叫龙潭,很久前是一块污泥地,曾有龙飞升。这个说法很可笑是吗?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个传说。但我还是喜欢博潭这个村名,龙字太俗,用多了,也烂了。
我喜欢在风呜咽的夜,围着人声稀少的村子走一走,现在学习太忙,几乎没时间了。就在我刚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头牛,那是一头无绳的牛。我不认识村里的牛,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头牛肯定不是我们村人的,这是一头跑丢了的牛。它竟然跟在我身后,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走,它走;我停,它也停。好奇怪的牛。风后来有点大了,我想起化学题还没做完,就准备回家,在走出村口时,那牛停下了,没有再跟着我。或许它也知道,走出村口,再走十几米,左拐,就是县城的长安路了吧,那已经是修路灯的水泥路了。你知道吗?那双牛眼睛真的很大,像两个灯泡,也很亮,我敢说,比灯泡还要亮的。这头牛,它看着我,好像很希望我再回头。我不管它,都快高考的人啦,我才没空管一头走丢的牛。
可你知道吗?歆,我竟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喊我了:“洲仔!”
我回头,没看到人,只有那头牛。我想起村里人传说的,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是感到兴奋,可我还是不敢应,我怕那个坐在牛背上的我看不到的“人”会把我的魂给勾走。我再走的时候,没有听到再有声音叫,回来后,我有点怀疑自己,就算到了现在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是不能确定,身后是不是有“人”叫了我。越想,便越模糊。可为什么有时又觉得耳边那声“洲仔”那么真切呢?那可是小名啊!都是村里玩得很好的朋友才那么叫我的,不会有人想和我开玩笑,叫了一声,又躲开了吧?我到现在还是很兴奋,不仅因为今天是你生日,也因为今天碰到了这奇怪的事。
这样的事,和别人说,是没人相信的,我只能跟你倾诉。虽然你现在没法读到,但,总有一天,这本日记本上的一字一句,会在你眼前流动的,有着光影声色,有着音乐流水,你肯定能读到我的心。那是如海南的太阳一样热烈而干净的心。好了,今天就说到这,我还是看看那张化学试卷吧,我错了好多,再不把毛病找出来,高考肯定麻烦大了。
我想,有一天,我总会做到的,下雨,淋我;打雷,震我;闪电,劈我;飓风,卷我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