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是最终的归宿?那夜火、那悲伤、那夜火中噼啪作响的忧伤,随风传送。在岁月背后高声歌唱,没有绝望,没有结束和开始,没有过程。我们的未来,包含花一样的命运。你说,我们必须成长吗?无论年少或苍老,不管高低胖瘦,是否都让过去落满灰尘,是否都让水花溅起、星辰坠下?年少的快乐光一般的离去,秋天枯黄死亡,谁在寒冷的冬天,怀念一棵草的一生?大地仁慈,而孤独如我,在尘世奔走,无人疼痛。
1
约定的路灯下,慌乱已如潮水淹没了许飞,他手舞足蹈的幅度渐渐加大,是在无声呐喊,还是饱含期待?远远地,我便看到他伸长脖子,左右上下摇摆,像只失控的电风扇——他是在焦急地等我小姑。他和我小姑若即若离好几年了,我都看在眼里,只恨感情的事不能简单地拿透明胶一粘一捆便成了。他的隐藏十分拙劣,偏偏他总觉得自己是演技派,千方百计又破绽频出地隐藏着他对我小姑的好感。在我小姑陈可樱出现之前,他目光撒网般在人潮中打捞,眼珠着火般通红;陈可樱露脸后,他却又把脸转开,装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开口说话就鬼撞墙,言不及义地不断绕圈,把陈可樱急得也像失控的电风扇。
前天就约好了今晚一起去看新琼剧《下南洋》——许飞最近迷上琼剧,写的几首新歌都尝试融入海南的戏曲和民歌。新歌发在网上时,引起不少网友的惊叹和追捧,甚至有人已经组了粉丝团,名叫“海飞丝”,并自发组织了不少活动,活动的口号是“别让寂寞成为你的头皮屑”,给无数寂寞的单身男女创造了打发漫漫长夜的良机。当然,由于某些粉丝团成员长相令人发指,在活动中受到其他人的排挤,“头皮屑”大增,一怒之下,也相互串联,成立了一个专门攻击许飞的组织,说他从没在活动中现身过,说他的音乐已经陷入了个人小圈子,至于他把地方戏曲插入网络流行歌更是一场笑话,等等。这个以和“海飞丝”论战为乐的团体名叫“嘘嘘”,听了就让人下身抽紧,而他们也有自己的活动口号:“让我们在他的歌中嘘嘘吧!”许飞自己倒是无所谓,在工作之余,随着心性写些玩票的歌,一到聚伙K歌,他的保留节目便是唱琼剧《苏东坡在海南》里的“一阵山风吹酒醒……”的唱段,把那些只迷恋流行歌的红男绿女震得浑身发麻,摇色子的手都在发抖。
在音乐圈子里面混,他总有办法拿到各种活动的入场券,一到周末便经常有各种活动供我选择。两天前,他说:“有周六晚琼剧的票。”
我说:“我不去。”
“必须去。”
“要不要叫……”
他断然拒绝:“不要。”
“好,不叫。”说完,我开始等待他的变卦。
没有失望,他故作镇定:“……还是……叫上你小姑吧!”
……
陈可樱露脸了,她越来越妖娆,在路灯下出现后,街上众多男人的眼睛如向日葵般有着一致的方向。这个没脑子的姑娘,这一两年的亭亭玉立已经超乎了生物进化的各种理论——她除了证明进化论的正确,也证明着进化论的错误。对比她各个时期的照片,进化的过程便十分明显,她几乎是在半年之内,从一个大大咧咧只会尖叫“周笔畅是我的最爱”的假小子变成一个与之前形象完全不符的美女,推翻了进化论里那些动辄数千年、数万年、数十万年才有质的改变的理论。我刚从北京回来那会,在家里瞧了她半个小时,愣是不敢认她。她上来掏出工作证、身份证等证明身份,我才半信半疑,说:“你的进化是生物史的奇迹。”而我心底升起的阵阵怅然却没有对她说过——可能家里人也没人注意,她是越来越像挂在墙上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了,她的脸和曾祖母越来越接近,而那有力的眉毛和英武的眼睛,少了女孩的秀气,隐约是穿着军装的曾祖父陈嘉栋——对于这份血统上的印迹,我隐隐的担心如屋子上空看不见的气流,突兀而莫名。
陈可樱在辈分上是我的姑姑,她父亲陈兴江是我爷爷陈兴华的弟弟,我叫陈嘉栋为“曾祖父”,她叫“爷爷”,她叫我父亲陈可武为“哥”,可她小我三岁,有时她直呼我名字“陈蔚然”,有时叫我“小哥”——而其实,她是有一个“小哥”的,那就是我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陈可文,可我几乎没听她喊过陈可文哥哥。和家里闹翻后,陈可文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忌,一个不能触碰的雷区。他被别人挑断脚筋后不久,奶奶死了,他就完全消失在我们的目光中,就像一张花花绿绿的地图被涂上白白的一块,显眼突兀,又不清楚白色掩盖下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山脉和水流。我,从没喊过可樱“姑姑”,有时她逼我叫,“姑姑”两个字快要决堤出口时,仍旧会被生生吞回去,淹没在随之而来的笑声中。
许飞眼睛一呆,又往别的地方瞧了。陈可樱倒是把手搭到他肩膀,嬉笑道:“飞哥,你最近的歌可是越来越火了,我可是骨灰级的‘海飞丝’啊。昨天我跟一个‘嘘嘘’在网上骂得太好玩了,他一直给我发自恋的照片,觉得自己侧脸很像张国荣,鼻尖神似刘德华,头发则像郑伊健,我笑死了。他一说话,我就说:‘别理我,我只是来嘘嘘的!’哈哈!你什么时候也写首歌给我唱唱啊?我学周笔畅的声音很像的,我给你唱两句?还是不唱了,你又不是没听过,给我写首笔笔风格的歌咯!”许飞被压的肩膀低了下去,他想要证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革命真理,又怕用力过猛,甩陈可樱手甩得太无情,眼睛发直了好一阵,才狠狠吐出:“看琼剧去。”
《下南洋》是在一个门卫森严的大院里的礼堂首映的,我们赶过去时,人声已消,幕布落着,很快就要启幕开演。这出戏近来炒得火热,打个鸡蛋在报纸上都能烤焦,整版整版的“下南洋”,看不仔细的人会以为最近远洋捕捞业很吃香。据说这是国内戏曲界近年来难得的大戏,省内的网站也做了不少专题,从筹备组、编剧、演员到道具,甚至排练中的某个配角丢了一把牛角梳,都进行详细报道与分析(弄丢牛角梳深入分析的结论是:排戏的演员过于投入,以至于忘了他其实根本没有一把牛角梳),显然是想借助这出戏,给省内的文化部门长长脸。
许飞是从他一个在戏中担任重要角色的朋友那拿来的票,两人小时候是同学。那人上学时成绩太差,倒是生得一副端庄的好面相和高亢的嗓门。中学毕业后,他偷鸡摸狗、无所事事两年,觉得前途无望,转行学戏,路竟然越走越宽,在省团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已被视为今后的顶梁柱来培养,下面有不少市县团前来挖他,月薪出到一万上下,他也不为所动。许飞拿着赠票也是心里发酸,他嘟囔过多次:“上学时我是校合唱团的领唱,当时那小子唱两句《歌唱祖国》都走调,现在……唉!”
观众席灯灭了,戏开演。在熟悉而陌生的乐曲中,浮躁渐渐消去,一低头,我睡了过去。迷糊中,有人在替我捏着后颈,那是小姑——当然,捏的是后颈,如果捏的是脖子,便有谋杀的嫌疑。我想醒来看几眼台上的离合悲欢,可眼皮太重,睁不开。我趴在这还算靠前的桌子上,做了一个过于悠长的梦。台上人世变幻几十年,我在梦里也过了几十年。这个梦我已做了太多次,每次一到梦中,我都循着旧路,把每一个步骤温习一遍。那不像做梦,像是表演,像是有人写好了本子,我按着字幕与旁白在排练——可即便在梦中都练熟了,我仍旧在每次醒来后,不记得任何具体的细节。
许飞拉醒我,把我从梦中的白发苍苍变回原样,退场的人散了一半。一直到礼堂外,一直到大院外,越来越安静了,许飞绷着的脸还是没松开。
为了暖场,我问:“戏好看不?”
许飞哼哼冷笑:“这是人看的吗?”
我庆幸自己睡了过去,否则便有不是人的危险。
偏偏陈可樱不以当人为傲,说:“我觉得还可以啊,服装也漂亮。”
“还可以?你那是韩剧洗过脑的想法。那还是琼剧吗?配乐不用传统乐器,用上西方乐器了,还有钢琴!最奇怪的是小提琴,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多余得像妨碍别人偷情的电灯泡。这戏叫什么?这叫用汉堡包来打火锅。琼剧?编剧不是海南人,听不懂海南话,找的是一个评奖委员会的副主席写的剧本,嘿嘿,这完全是一个用来拿奖的戏!等着看吧,这个戏不拿奖,我把头劈下来给你们当凳子!而且我能肯定,这个戏最多拿到二等奖,因为写剧本那家伙只是副主席。我上网查了,评奖委员会主席最近新写了部豫剧,一等奖肯定要给他留着。如果这《下南洋》真拿到一等奖了,我也把头劈下给你们当凳子。”
陈可樱吐吐舌头:“你当凳子的时候,发型是四六分还是维持现在的三七分?”
许飞把票根一甩,兴趣索然,问我:“你觉得好看不?”
“我睡着了。”
广场外这条路显得漫长,这里并不是海口的市中心,灯火稀疏,路很暗。三个人走着,气氛有些诡异。这样的情形并非没有过,但此时就是显得十分憋闷,有雨水降落前的闷热预兆。这是2008年的仲春,刚刚过去的深冬与初春,中国南方大雪,冰雪覆盖了很多人回家的路。春节前后,海南也前所未有地冷了将近一个月,那些往日热烈盼望着凉天到来好哈哈气的老人,被这场寒冷惊得缩回厚厚的衣服里,出来走动都恨不得包裹着被子。有一些命不够硬的,念叨着“这么冷,几十年都没见过”之类的话,没顺过一口气,闭眼了。我们村就有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挺过去。所以春节期间,每个人都望着阴沉沉的天,希望寒冷早些过去,希望天气早点转暖,希望弥漫的浓雾早点消失。天转暖起来,却也是很快的,比如此时,闷热中已经有夏天的调调了,那闷热又不愿下雨的气氛让人憋闷,汗腺堵塞,平白无故地堵出一身火气。我不耐烦地看着可樱:“可樱,你想让谁送你回你二姐那?”
陈可樱闷闷地不吭声。我说:“许飞,你先走吧!我送她回去。”
许飞点点头,拦到一辆摩托车,上去了,年轻的司机加大油门,摩托车嚎叫出一阵油烟。
陈可樱喊起来:“许飞!”
我远远看到许飞捏了一把司机的肩膀,司机急促刹车,车滑出好几米才慢慢停下。司机愤怒地叫:“你想死啊?要停下来,叫我停就是,你捏我肩膀,摔伤了算谁的?”陈可樱看着许飞在司机的喊骂下缩头缩脑,又想笑又担心。许飞跟司机道了个歉,对陈可樱喊:“让我送啊?上车啊!”陈可樱摇摇头,她扭捏了好一会,才一咬牙,说:“我同事约了她一个朋友,让我去相亲,到时候你陪我去呗!”她甩话的坚决又让我想起墙上的画像,有着飞蛾扑火的壮烈,有着鸡蛋碰石头也要碰,而且要狠狠地碰的愚勇。那种眉目太像了,曾祖父的遗照,爷爷有时伴着冷笑的说话,都是这种感觉。而我几乎不忍看,我觉得一个女的,有这样一种坚决无谓,并非好事。
许飞笑不出来,默默拍拍司机的肩膀,摩托车惊魂未定,安顺了许多,缓缓离开。
陈可樱也低下头去。我敲了敲她的头,有清脆的响声——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游戏。小时候,相互打架时敲;后来,开玩笑时敲;再后来……我们互相敲了二十多年,几乎都能从敲的轻重缓急中,理解对方想要说的话。
她说:“……小哥,你别怪我,我不是偏要这样,他反正也不在乎,我让他当着面见见人家也好,免得以后花很多时间来解释……你也知道,我爸逼我逼得急,我也是在手忙脚乱地找人。”我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要有耐心,别牛急了拿角钻树,你忘了?”陈可樱说:“没忘。可是,你看过我的掌纹,准不准的?我觉得有点像,但不是很准。”我说:“我是照着那本《掌纹与命理》给你看的,准不准,我也不清楚,反正书上就那么写着,你不信,回家时再找那本书来照着纹理对一对,别说我骗你。”那本《掌纹与命理》是曾祖父在台湾的朋友江鄂上人写的,曾祖父1995年回到海南后,这本江鄂上人的著作随着他回来了。我曾翻来,对着陈可樱的掌纹看过。陈可樱很不以为然,并反驳我怎么不给自己看。我悠悠地说,算命的,从不给自己算。
说到“回家”时,我不禁顿了顿。
她像一个蹲点抓捕的警察看到目标的出现,说:“……小哥,你也回回家呗,你叔陈可文已经那样了,我问过了,他是在监牢里,已经好几年了,不知哪一天才能回来。他回不了,难道你也?……其实,伯父……你爷爷……”
她见我心不在焉,没有说完。
2
我是这个家的浪子,庭院的炊烟在茂密的番石榴树中升起,我远远观望。我不是这个家族第一个游离之人——起点在曾祖父那。多年以前,国共内战,他作为国民党的一员,随着最后一批撤往台湾的船离开海南,去往另一个岛。他成了这个家第一个不归的浪子。后来他说过,船舰从三亚离港时,岸上炮声轰隆,开火的却不是共产党,是那些没法挤上船的同僚。他说这话时是一个黄昏,昏暗的天色中,他离我们还是那么远。他人是回来了,可,他的心,早已破碎成尘,不知湮没在哪个角落,遗失在哪段历史,他是我们家永远的浪子。第二个,是我叔叔陈可文吗?正如陈可樱说的,他是关在监牢里了?他不愿归来,我们家也无人去探访,我不愿想起他……那,说我吧,说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