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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生活开始了

“手续都办好了!”孟海涛出院这天,张团长特地来医院接他,并且亲自帮他办理出院手续。

“谢谢团长。”孟海涛说。他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床上,身边是一个巨大的旅行包。伊恋蹲在地上帮他穿鞋。陈允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好了,可以走了。”伊恋起身说,拿起靠在墙上的拐杖,陈允和张承伯架住孟海涛的胳膊扶他站了起来。

孟海涛还不能走太多的路,可是他坚决不肯坐轮椅回家。好在出了病房就是电梯,而芭蕾舞团的汽车就等候在住院部的楼下。

孟海涛靠着拐杖才能站稳,陈允帮他拎着旅行包,几十天来,他不但是孟海涛的主治医生,更和孟海涛及伊恋成了很好的朋友。在伊恋和张承伯的左右搀扶下,孟海涛慢慢地走出了病房,陈允在旁边不停地叮嘱着出院后的注意事项。

出了住院部的大门就看到了芭蕾舞团的汽车。司机小于很恭敬地站在外面。见他们出来,他忙接过陈允手中的包,放进后备箱,又赶紧打开车门,帮着张承伯和伊恋扶孟海涛上车。孟海涛坐在座位上不是很稳,伊恋把手伸到他的身后,扶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张承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带,小于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孟海涛都很沉默。他刚出事的时候,还经常有芭蕾舞团的同事去医院看他,等到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没了左腿,就坚决不让同事再去医院,他不想给他们看到他的残腿。刚才小于的目光无意地落到了他左边的身体上,他觉得那目光就像烙铁一样烫疼了他的心。

汽车平稳地驶过大街小巷,仅仅是在医院住了几十天,孟海涛却发现这个世界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地骑车或者步行,穿梭在热闹的都市,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他突然很羡慕,甚至是嫉妒他们。他们都和他不一样,他们都是健康的,而他,却永远失去了他的左腿,连带着,梦想也化为泡影。世界是他们的,不是他的。孟海涛小声地叹息了一下,垂下了眼帘。

车子驶进了小区,停在了孟海涛家楼下。伊恋连忙下车,替孟海涛开门。孟海涛仰起了头,他住在十三楼,以前他只要是不赶时间,就很少乘电梯的,因为爬楼梯最容易锻炼腿部的肌肉。可是如今,看着进楼道所要走的十几级台阶,他就一阵晕眩,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

伊恋和张承伯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孟海涛艰难地拄着拐杖,孟海涛痛苦地觉得,现如今他走着十几级的台阶比爬十几层楼还要艰难。

回到家,孟海涛就沉默地靠在沙发上,他默默地为自己如此没用而感到生气,明明在病房里可以不被搀扶自己拄拐走几步的,谁知道在外面走起来短短的几步路就几乎累得他虚脱。他只是少了一条腿,行动起来为什么全身的力气却像被抽光了一样?

伊恋把一瓶纯净水递到孟海涛手里,孟海涛拧了两下,竟然没有拧开,孟海涛懊恼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真是废人啊!”

中午张承伯下楼去买了几个菜,三个人简单地吃了午饭。

“本来应该买你最喜欢的海鲜庆祝你出院的,可是医生说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吃海鲜喝酒不好,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张承伯一边给孟海涛倒饮料一边说。

庆祝?成了残废还有什么可庆祝的?孟海涛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回到家里,孟海涛并不觉得开心。上一次离家,他是开着车去接伊恋,这才过了短短的一个夏天,就像学生时代的一个暑假,为什么再次回到家里,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被扭转?看看周围熟悉的陈设,孟海涛的心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悲凉。

“海涛,前些天你身体不好,大家怕影响你休息,都没怎么到医院去看你。现在你出院了,大家想一起来你家里看看你,你觉得怎样?”张承伯说。

“不!”孟海涛下意识地拒绝。心为什么那么疼?不要,不要见到过去的同事,不要他们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孟海涛晃了一下,用手捂住了胸口,身子不停地颤抖,脸上全是虚汗。

“师兄!”伊恋忙搂住他,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张承伯站了起来,在旁边轻轻拍着孟海涛的肩膀。

谁也没有想到,孟海涛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孟海涛的头无力地抵着伊恋的肩。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几十天来,他拼命地不让自己去想过去,去想那些曾与自己并肩训练、同台演出的同事,他也知道他们关心他,心疼他,可是现在的他无法面对他们,他害怕他们会对他投来惋惜而又怜悯的目光,他害怕他们同情他,他害怕把这样残缺不全的自己呈现在昔日同台舞蹈的同事面前。

这,就是自卑吧……孟海涛对自己说。

“师兄,你不想见他们就不要见了。来,我扶你到房间去躺会儿吧。”伊恋柔声地哄着孟海涛。

张承伯在一旁应着,心里自责着,怎么孟海涛刚出院就说错话刺激到他?

孟海涛沉默地躺在床上,伊恋和张承伯坐在床沿,后者是一脸的自责。

“团长……”孟海涛说,“对不起,我……”

“不不,”张承伯忙说,“是我不好,以前的老院长就说过,我这人只懂业务,不懂怎么关心下属。唉,我真是笨!”

“团长,今天下午我要到康复中心去检查,准备装上假肢,等到周末吧,晚上请大家都来家里玩,好吗?”孟海涛平静地说。

“师兄,不用勉强的,来日方长。”伊恋说。

孟海涛看着她和张承伯,目光渐渐地由伤感转为坚毅,“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我不能躲大家一辈子,不是吗?”

“好,我去安排。”张承伯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对了,怎么今天才出院就去康复中心?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呢?”

“其实要是伤口愈合得好的话,早就应该可以装上假肢了,师兄的伤口愈合得比较慢,才拖到今天的。”伊恋一脸痛惜地说。

张承伯看着孟海涛瘦削苍白的脸,他已经够累了,下午还要再折腾一次,他能受得了吗?心里这样想了,就立刻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那也不差这一天吧。这么跑来跑去的,海涛的身体能受得了吗?”说完,立刻后悔了,现在的孟海涛十分脆弱,会不会又像刚才一样刺激到他了?张承伯紧张地看着孟海涛。

孟海涛闭了一下眼睛,是的,他已经很累很累了。但是,没有腿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过了,没有人知道他多么迫切地想装上假肢,再看看自己两条腿站立的样子。

“没关系的,早就和康复中心的医生约好了。”孟海涛说。

“那么……”张承伯说,“下午再叫小于来接你们去康复中心吧。”

“不用了,团长。”伊恋说,“我们打车去就好了。师兄去康复中心是长期的事情,不能总麻烦小于。”

“也好,那就辛苦你了!”张承伯抬腕看了看手表,“哟,我下午还得去开会,小伊,我会让刘明扬先一个人排练,你业务比他熟练得多,不用太着急,这两天好好照顾海涛。”

伊恋感激地点头,目送张承伯推门而去,她小声说:“我们的团长,其实是世界上最关心下属的团长。”

诊疗室的窗户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室内开着日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

孟海涛双手抓紧身侧的两根横杆,紧紧地抿着嘴唇,配合着蹲在一旁为他忙碌的唐医生的工作,偶尔按照唐医生的提示转动着身体。他只穿着贴身的衣服,右腿修长笔直,左边因为没有股骨的支撑,肌肉萎缩到盆腔中去,与右腿的完美形成鲜明的对比。唐医生先是拿一根柔软的皮尺,为他测量右腿各个部位的尺寸,还用水性笔在他的腿上画了许多奇怪的标记和数字。然后,唐医生取来一卷绷带,把他的断肢紧紧缠好。孟海涛的心怦怦乱跳,低头看去,受伤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白色小布包,孟海涛的头脑中浮现出两个字:坟墓。

唐医生拎过一个干净的塑料桶,里面是拌好的石膏。他把石膏一层层地抹在孟海涛那缠了绷带的断肢上,抹得很仔细、很光滑,就像是最出色的泥瓦匠在劳作。

冷汗滑过孟海涛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不知是紧张还是疲惫。石膏干透后,唐医生根据孟海涛右腿上的标记在石膏上画着符号,然后把石膏取下,落在唐医生手中的就是一个盆状的石膏模型,形状与孟海涛的断肢的形状完全吻合。

唐医生研究着手中的石膏模型,和记录在纸上的一连串的数据。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两个礼拜,孟海涛就可以利用专门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假肢走路了。孟海涛低头看着孤零零的右腿,心里说道,那时,你的伙伴就会回来了。

一张桌,一盏灯。伊恋坐在孟海涛的左侧,两人一起吃着钟点工刚做好的晚餐。这是孟海涛出院的第一天,上午他回到家里,稍作休息,下午又到康复中心定制假肢。他的康复之路还很漫长,医生告诉他,由于截肢的部位很高,就算装上假肢也不会恢复正常的步态,可能需要终生使用拐杖。孟海涛神色平静,从康复中心回来就没怎么说话。伊恋把一切看在眼里,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可以安慰他,只得劝他多吃菜。

钟点工阿姨姓刘,是四川人,有着很好的厨艺,手脚麻利,嘴也麻利,一边做家务一边和孟海涛伊恋聊天。看到伊恋对孟海涛照顾得殷勤,忍不住说道:“真是对恩爱的小夫妻。”

伊恋登时红了脸,眼里含着笑,看着孟海涛。孟海涛装作没注意到伊恋的表情,自顾自吃饭。

刘阿姨走后,伊恋开始洗餐具,孟海涛突然说:“伊伊,不早了,你也赶快回去吧。”

伊恋惊讶地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他,“回哪里去?”

“回你自己家。一会太晚了不安全。”孟海涛说。

“可是……你……”伊恋的脑子一片混乱,她觉得她留下来照顾孟海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怎么今天刚一出院,孟海涛就变了?

“我想尝试着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像以前一样。伊伊,我能办到的。”孟海涛慢慢地说,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是,今天才是你出院的第一天啊,没人照顾怎么能行呢?”伊恋终于有了连贯的思路。

“所以要从今天开始啊,傻丫头,不要把你的师兄想得太无能了。”孟海涛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不行,我得留下来照顾你。”伊恋斩钉截铁地说,转身继续洗餐具,细细的水流静静冲刷着雪白的盘子,洁白的泡沫在伊恋微微泛红的小手间游走。她的头低着,从肩头滑下的黑发挡住了半张脸,孟海涛看不清她的表情。

洗净了餐具,伊恋关了水龙头,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好,麻利地用抹布擦着水池。毕竟是舞蹈演员,伊恋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孟海涛看着她,不禁有些失神。

“来,师兄,回房间休息吧。”伊恋擦干了手,甩了一下头发,把靠在墙上的拐杖拿过来,又将手伸到了孟海涛的腋下。

孟海涛慢慢地往卧室走,伊恋跟在他身边,小心地保护着。孟海涛咬紧牙关,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量在走这短短的距离。

走回房间,孟海涛坐在沙发上休息。伊恋对着镜子绾起了头发,她已经几个月没有修剪头发了,发型有点乱,也嫌太长了些,她小心地挑出额前的碎发,遮住额上的伤疤。孟海涛知道,这道伤疤在伊恋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他逼着自己不去细想,只对她说:“伊伊,天都黑了,赶快回去吧。”

伊恋没想到孟海涛还在纠缠这个问题,突然一股怒气涌上来,她红着脸扭过头看他,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正在绾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就那样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伊伊,乖,回去。”孟海涛站起来,走到门边,等着伊恋出去。

“为什么?”伊恋说着,把手放了下来,头发没有绾好,瀑布似的从头顶上泻下来。

“我能照顾自己。”孟海涛简短地说,固执地在门口站着。

伊恋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放在桌上的包,甩到背上,“好吧。”走了门口又停下,就那样背对着孟海涛,说,“师兄,有事给我电话。”

“好的,放心吧,伊伊。”

看着伊恋一步冲出了房间,孟海涛把门关上,脱力地靠在门后。他听得哐啷一声,知道是大门被带上,孟海涛缓缓回到床边,倒在大床上,拉过枕头,把整张脸埋在里面。伊伊,别怪我赶你走,钟点工已经以为我们是夫妻了,如果你再在这里过夜,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误会我们的。你是那么年轻,那么可爱,我不能自私地把你拴在身边,使你错过了真正能保护你一辈子的人。原谅我吧,亲爱的伊伊。

不知过了多久,孟海涛慢慢转过身来,打量着熟悉而陌生的房间。墙上贴着自己演出的大幅海报,上边的自己是那么的英姿勃发,穿着紧身的演出服,双腿修长而有力。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仿佛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可是为什么舞蹈的细胞还活跃在体内,像幽灵一样缠着自己呢?忘了自己曾经是跳舞的人不好吗?忘了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不好吗?就当自己生来就是这副残缺丑陋的样子,从来没有过健康和美好,那么,心中的痛是不是能少一点?

可是,怎么才能忘记?这海报、书架上的奖杯、体内与生俱来的舞蹈细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曾经是最优秀的舞蹈家,可是你再也不能跳了,不论你多么想跳,你也不可能再长出一条左腿了!你只能这样缅怀、凭吊你的过去,做一个无用的残废!

不,不能做一个无用的人!孟海涛心里大喊着。他学生时代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他用力起身,踉踉跄跄冲到浴室。爬进浴缸,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地冲着他的身体,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颈上,一条条透明的水柱在他的身上流淌,孟海涛曾经有媲美时装模特的身材,他体格修长,肌肉匀称,全身上下一丝赘肉都没有,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再加上他相貌英俊,上大学时曾经被许多时尚杂志聘为特约模特。工作以后,他收敛玩心,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芭蕾舞事业中去,他原本有着清晰的职业规划,三十五岁之前,他要努力走出去,把中国芭蕾舞演员的风采带到世界各地。而三十五岁之后,他则要走回来,把多年在国外演出比赛学到的经验应用到中国风格芭蕾舞的创作上。他不像很多芭蕾舞演员,认为演员的黄金期过后就要告别舞台,相反,他认为一个芭蕾舞演员,只要对舞蹈怀有一腔热爱,就可以一辈子跳下去。也许他的舞台会越来越窄,也许他的角色会越跳越小,但只要他是爱着舞蹈的,他就会在舞台上获得幸福。

水柱流过胸膛,流过小腹,顺着左边躯体上触目惊心的伤疤流淌,从前那完美无缺的身材已经不复存在,皮肤变得凹凸不平,蜜色的健康肌肤和黑紫的伤疤交相错落,孟海涛突然觉得,他现在的身体就像个坏掉了的包子。

孟海涛自嘲地惨笑,曾经的芭蕾舞王子,现在成了一个坏掉的包子。他还有什么职业规划,还有什么事业梦想?通通都没有了,以后的岁月,他只能去看别人的表演,而他自己,哪怕羡慕死、嫉妒死、不甘死,也不会再有上台的机会。想到这里,他用喷头大力地喷自己的脸,他不断地吐出冲进嘴里的水,眼睛闭得紧紧的,让热水顺着脸庞流下。

洗过澡,他扯过浴巾擦干身体,爬出浴缸。他忘了自己失去了一条腿,也忘了浴后的地面异常光滑,突然,他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脑磕到浴缸,脑中嗡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夜里,伊恋躺在床上发愣。自从发生车祸以来,她没有在家里住过一次,有时匆匆回来一会,也是拿了东西就走。今天突然被孟海涛赶回来,她实在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房间落满了灰尘,床单被罩都不能用。她负气地把被褥扯到一边,就那么躺在包着塑料薄膜的床垫上,身体接触到塑料薄膜,又闷又热,很不舒服。她又急又气,孟海涛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她不明白孟海涛为什么越来越倔犟,在医院时,他不是都答应她了吗?让她照顾他,让她陪伴他。怎么出了院,就什么都不对劲了?她把他当成爱人尽心尽力地去照料,就是决心和他一起走一辈子的,谁知他竟给她这么个结果。伊恋烦躁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让他今晚吃一点苦头,也许到明天,他就不会拒绝自己的照顾了吧。

伊恋猛地坐起来,打开音响,音乐声响起,伊恋伸展手足,摆动腰肢,在房间的空地上疯狂起舞,头发在空中甩过,划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弧线。汗水很快湿透了薄衫,她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传来邻居抗议的敲门声,也正好一曲终了,伊恋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上午九点钟,钟点工刘阿姨按照张承伯的要求,来孟海涛家上班。她要为孟海涛收拾房间,洗衣服,做好午饭和晚饭,然后才能离开。刘阿姨先去早市买菜,然后直奔孟海涛家。按了下门铃,她静静地等待着,知道屋里的小伙子刚刚失去了一条腿,走路不方便,开门自然不会太快。想到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刘阿姨叹了口气,多可惜啊,听说他还是个芭蕾舞演员呢!好在他还有个温柔体贴的妻子。是妻子吗?还是女朋友?不管是什么吧,那女孩真是又漂亮又可爱,和那小伙子真的很相配呢!

等了一会,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刘阿姨忍不住又按了几下门铃,看看手表,已经不早了,那年轻人不会还没起床吧。刘阿姨从衣袋中摸出手机,按下了几个数字,听到防盗门里隐隐约约地传来电话铃声,却始终没有人接听。刘阿姨满心狐疑,来到物业公司,找到公寓管理员。

“请问,住十三楼的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出去了?”刘阿姨问道。

“没有啊,我一直在这里值班,没见他出去。”管理员说。孟海涛在这个小区住了三年,没有多少人认识他,现在才刚出院,他就成了这幢楼的名人。

“那他老婆呢?”

“你是说那个陪他回来的漂亮女孩吧,她昨天晚上就走了,他们好像不是夫妻呢,以前那男的都是一个人住,女孩经常过来玩。后来几个月不见他,我还以为他又出国演出去了,原来是出了事。”管理员也是一脸的惋惜。

“咦?那我怎么敲不开他家的门啊?”刘阿姨自言自语道,“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不行,我得给他们领导打电话。”刘阿姨是在家政公司受过正规培训的优秀钟点工,怀着一种职业责任感,她再次摸出手机,拨通了张承伯的电话……

伊恋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摸过床头的手表,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跳了起来,忙跑到洗手间去洗漱,又一阵风似的卷出来,胡乱地换了衣服,拎起包。啪的一声,一样东西掉了出来,伊恋拾起一看,原来是昨天晚上从超市买的营养早餐,本来打算一早给孟海涛送去的,抬腕看了看手表,伊恋无奈地摇摇头,把早餐扔在一旁,跑了出去。

换好练功服,走进训练室,伊恋看到刘明扬正在做热身运动。他放着舒缓的音乐,修长的身体随着节奏起舞,每个动作都很到位。看着这个浑身充满青春活力的大男孩,伊恋心念一动,一步跨过去,直接舞了起来,她跳的是一段双人舞,几个旋转之后,下一个动作需要刘明扬把她托起来。刘明扬一笑,大步跨上去,找准节奏,一把托起了伊恋纤细的腰肢,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个旋转之后,刘明扬把她放了下来,伊恋一笑,这才走到横杆前开始压腿下腰,这是她每天必修的第一课,多年来她保持着孟海涛带给她的这个好习惯。

突然楼层值班的阿姨推门进来,大声喊道:“伊恋,张团长让你带着孟海涛家的钥匙赶快下楼,他在楼下等你,孟海涛好像出事了!”

“什么?!”伊恋失声尖叫。

伊恋和张承伯赶到心湖小区,钟点工刘阿姨见到她,像见到亲闺女一样奔过去,大声念叨,“姑娘你可来了,再不来我都要报警了。”伊恋奔到门口,掏出钥匙,手却开始颤抖,怎么也塞不进锁孔。她怕极了,刚才在路上,她和张承伯不断地给孟海涛打电话,可是座机和手机都没有人接,他一定是出事了!伊恋越是急,手就越是抖,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

张承伯一把夺下伊恋手中的钥匙,冷静地打开房门。偌大的房子安静得让人担忧,一行人先是冲进了卧室,房间被褥凌乱,没有孟海涛的踪影。张承伯挨个房间查看,伊恋则推开浴室的玻璃门,只听得她一声惊呼:“师兄!”

孟海涛赤身裸体地仰躺在浴室的地上。他脸色惨白,胸口没有起伏,就像死了一样。伊恋的眼睛瞪得老大,她轻轻走到他的身边,蹲下去,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口鼻之间,害怕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微热的呼吸让伊恋突然热泪盈眶,她伏在孟海涛的身上,终于痛哭失声。

闻声而来的张承伯拉开伊恋,扶起孟海涛,对呆立着的刘阿姨叫道:“赶快叫救护车。”

医院里,孟海涛躺在病床上,床头挂着瓶子,里面的药水顺着输液管一滴滴地滴进他的身体。

“他的头被撞了一下,有点轻微脑震荡,身上也有一点撞击伤,不过问题都不大。只是在地上躺了一夜,导致了高烧,挂几瓶药水应该就没事了。不过你们也太大意了,他现在这个样子,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住呢?”孟海涛的主治医师陈允非常不满意刚刚出院一天的孟海涛又回到医院。

“伊恋,你是怎么搞的!”张承伯低吼。

伊恋低下了头。

“唔……”病床上的孟海涛轻轻地呻吟着,伊恋忙跑了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干燥,那么灼热!

伊恋低声唤道:“师兄?”

两条剑眉纠结着,孟海涛轻轻地摇着头,牙齿咬住下唇,脸上布满了虚汗。突然他大声喘息起来,头摇得更猛烈了,好像在努力地和什么对抗着似的,伊恋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孟海涛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雪白的房间、雪白的天花板,垂下眼帘,又看到了身上盖着的雪白的被子。

这里是医院?孟海涛疑惑了,不是已经出院了吗,为什么看到的还是一成不变的白?

“痛!好痛!”孟海涛双手抱住头,不由得呻吟出声。

“师兄……”伊恋忙俯下身,把孟海涛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痛得裂开了。昨天晚上孟海涛忍受的是何等的痛楚,可是自己却负气跑开了。明明知道他行动不便,为什么留他一个人在家?为什么她还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真的不能原谅自己啊,不能原谅!

“是伊伊的声音吗?伊伊?”孟海涛费力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了伊恋因担忧和自责而蓄满泪水的眸子。

哦,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浴室……摔倒……

天!孟海涛心里一声惊呼,自己的惨状,一丝不挂地摔倒在浴缸旁边,伊恋都看到了?自己最没用的一面,都被她看到了?他惊得几乎跳起来,被伊恋死死地按住,他又急又羞愧,闭上了眼睛,把头偏到了一旁。

“师兄,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留你一个人在家。”伊恋在他耳边呢喃着,用手拨弄着他被汗水湿透了的头发,温热的泪滴打在他的脸上。

孟海涛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无法开口,无法面对伊恋的眼睛。他一向是个坚强的男人,哪怕是经历了人生最惨痛的事情,他也强迫自己在伊恋面前表现出最坚强的样子。

伊伊,你是我最爱的女人,如果连坚强都做不到,我又有什么力量去保护你一生一世?伊伊,虽然我已经是个残废,注定我们的缘分无法继续,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坚强地站在你的面前,像以前一样,充当你的保护神。哪怕我们今生都无法在一起,我还是愿意默默地守在你身边,注视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你。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软弱就这样暴露在你的眼前,你已经看到了,我连自己都无法照顾,我已经是无用的了!我永远只是个残废!

难过得鼻子发酸,孟海涛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不!难道你想哭吗?难道你还不够丢脸吗?孟海涛心里大声地呼喊着,孟海涛,你不能这么没用!

头部又一阵剧痛袭来,孟海涛倒抽一口冷气,把全部的精神转移到与疼痛的对抗上去,伊恋大声叫着医生,护士赶来为他测量心跳和血压,小小的病房乱作一团。

陈允开了药方,很快,护士为他打了新的点滴,没多久,他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陈允双手插兜,轻松地说:“别担心,他的大脑没有受伤,只是脑震荡和高烧导致的头痛,我给他开了药,如果不出意外,他今晚就能回家休息了。”

伊恋松了口气。

孟海涛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伊恋端着稀饭对他笑,“师兄,饿了吧?”

她没再提昨天晚上的事,孟海涛心中一阵轻松,也对她笑了一下。

伊恋用调羹舀了稀饭往他唇边送,孟海涛起身,用右手接过调羹,自己吃稀饭。

护士进来给孟海涛量体温,“已经退烧了,但是还要坚持打三天的点滴——陈医生说,可以留院,也可以把药开回去在社区诊所打。”护士说。

“不,我不留院。”孟海涛斩钉截铁地说。昨天刚刚出院,他再不想住院了。

回到家里,孟海涛一下子愣住了,家里好像刚刚遭到洗劫,客厅里凌乱地放着床、洗衣机、折叠衣橱、电脑桌……可是,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的。

张承伯站在客厅中央,正指挥着工人把杂物从储藏室往外搬,孟海涛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另外一间最大的屋子,被他当成了练功房,空旷宽敞,墙上装着把杆,地上铺着木地板。张承伯指挥工人把散落在客厅里的家居挤进书房。

孟海涛疑惑地看着伊恋,伊恋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住这儿了。”

“不行!胡闹!”孟海涛刚刚退烧,嗓门倒是不小。

“怎么不行了?让你一个人住才是胡闹!”伊恋的声音比孟海涛还高,生生压下他的气势。

“伊伊,你是小姑娘,不方便。”孟海涛柔声说。硬的不行,来软的。

“有什么不方便,我住在你这里最方便!”伊恋坐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孟海涛。

“你有自己的房子,离单位还近。”孟海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时张承伯推门进来,“伊恋,东西都摆好了,就是书房地方小,你去看一下吧。”

“好的!”伊恋轻快地跳起来,大步跑了出去。

张承伯走进来,靠着床头柜看着孟海涛,“我这个团长失职,就只知道批评伊恋不关心你,这里连她的床都没有,她怎么住啊!”

“团长,她不能住在这里。”孟海涛说。

看着张承伯疑惑的表情,孟海涛继续说道:“家里不比医院,她在这里住了,别人都会误会她的。”

“误会什么?”张承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伊伊她以后始终是要嫁人的。”

“什么?难道她以后不是要嫁给你吗?”张承伯傻眼了,这两个年轻人在搞什么名堂!

孟海涛自嘲地笑笑,没有说话。

“团长,都弄好了,我让工人走了!”伊恋大步跨进来。

“好的,”张承伯抬腕看表,“我也得走了,老伴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好的,团长慢走!”伊恋笑着说道。

“你们两个别再给我躲躲藏藏,咱们团里没有演员不许谈恋爱的规矩,听到没有?”张承伯大声说。

伊恋抿着嘴害羞地笑着,孟海涛呆坐在床头,一时反应不过来。

送张承伯出门,伊恋回到房间,笑嘻嘻地对孟海涛说:“你听到了,张团长让我住在这里,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孟海涛静默着,大脑还是不能运转。伊恋微笑着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孟海涛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伊恋羞红着脸,微笑着跑了出去。孟海涛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张承伯的命令,伊伊的话,还有这个吻……他的心跳得厉害,伊伊真的要住在这里了!他们是一家人了!想到这些,孟海涛心里莫名地兴奋,能和自己心爱的姑娘住在同一屋檐下,那是怎样一种幸福?

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从前,他们都还是舞蹈学院的学生,住在同一幢学生公寓里。那是幢简陋的四层楼房,男生住一二层,女生住三四层。认识伊恋的时候,孟海涛已经是附中三年级了,那时伊恋才十一岁,什么都不懂,孟海涛每天早上站在楼底下,对着她的宿舍叫她的名字。等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就带她去跑步,然后带她到自己的教室,两个人一起练功。

每逢周末,年幼的伊恋总是受不了诱惑,想出去玩,他就连哄带劝地把她骗进练功房,经常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在用功。有时伊恋班级里的小姐妹会来找她玩,她总是咬着嘴唇对小姐妹摇头。其实孟海涛知道,她是很想去玩的,但她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姑娘,她不愿意落在优秀的师兄后面。

现在想来,孟海涛觉得自己那时真的是很残忍,他那么独断专行地剥夺了一个十一岁小姑娘的童年。那时他就朦朦胧胧地知道,伊恋会是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所以他比老师更严格地要求她。多少次因为做不出他要求的高难度动作,她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多少次累得筋疲力尽,只是因为他还没有休息,她也只得在旁边咬牙坚持练习。她是一个那么爱玩爱笑的女孩,可是他要求她把几乎全部的课余时间都交给了练功房。

自己做什么都喜欢带着她,刚住校的她还不会自己洗衣服,他就带她到公共的水房去,帮着她洗。她学舞蹈总是很快,生活中却迷迷糊糊,直到他毕业分配到了芭蕾舞团,她还是没弄明白洗一条床单需要多少洗衣粉。每天下课,他都拉着她的小手去食堂,对着十几个窗口,她总是拿不定主意该吃什么,非要他帮她决定。可是饭打来了,她又觉得他的一定更好吃。

后来经过短暂的分离,他们又在芭蕾舞团相聚了,伊恋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变成了最亲密的搭档,她却还是习惯喊他“师兄”,他则像少年时代一样叫她“伊伊”。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亲昵称呼。他们还是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在舞台上留下了无数光辉的瞬间。她还是很迷糊,他依然处处帮助她,照顾她,出国演出,她上了飞机就呼呼大睡,总是他细心地叫空姐拿来毯子,为她盖上,然后默默地注视着她美丽的睡颜。

多想这样过一辈子,和她跳舞,陪她吃饭,帮她洗衣服,在她熟睡时给她盖上被子。以前想这些的时候,觉得幸福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走到幸福的彼岸。

孟海涛不禁苦笑,现在,他们确实在彼岸了,可是,幸福却离他们越来越远,远得摸不着,看不到。他是那么爱她,可是,他不能、不允许,让完美的伊伊的一生,因为他而有了残缺和遗憾。

可是,他又是那么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就像他们在舞蹈学院上学时一样,早晨起来就能和她一起吃早餐,晚上临睡前能和她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胡吹乱侃。孟海涛是个严谨的人,只有在伊恋面前,他才敢肆无忌惮地讲出心中的梦想。

唉,孟海涛,你终究是自私的呀,虽然不能长久地拥有她,却还是默许她搬进来住。芭蕾舞的圈子不大,顶级的演员更是备受关注,她搬到了这里,你让她怎么面对其他的追求者?

可是伊伊,我喜欢你留下来,陪我走过这段痛苦孤寂的日子。只昨天一晚我就知道了,伊伊,留下来,没有你我会死!

伊恋满意地环顾她的新居所,孟海涛爱书,书房四壁都是书架,她的小床就见缝插针地摆在书架和书桌的中间。她扑到床上,想到万一那些书砸下来,她可就是在书香中香消玉殒了。书房的窗帘是深棕色的,和孟海涛卧室的色调不怎么搭配。伊恋想起今天下午的杰作,连忙跑到客厅,翻出巨大的购物袋。这时钟点工刘阿姨过来做晚饭,很快,厨房里传来爆炒的声音,香味溢满了整间房子。

伊恋抱着购物袋来到孟海涛的房间。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孟海涛靠坐在床上发呆,伊恋轻快地进来,笑着说:“师兄,看我买的窗帘好看吗?”她从购物袋里翻出一大堆布料,像拖地礼服般流泻而下。

厚厚的丝绵质地,乳色的布料,手工绣着同色的花纹,华美不可方物。

“我下午趁你睡觉的时候买来的,因为今天晚上就要用,所以只好自己拿回家来缝。”伊恋把布料放在床上,孟海涛这才发现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和许多小钢圈。

“你要做什么?”孟海涛说。

“缝窗帘啊,你书房窗帘的颜色太沉重了,睡在里面会做噩梦的。”伊恋笑着说。

孟海涛的心中却涌起苦涩,曾经连衣服都不会洗的小宝贝,居然要自己缝窗帘了,这就是他给她的幸福吗?

“伊伊,书房太小了,明天我让人把练功房的玻璃拆了,你住那里。”练功房是孟海涛家最好的房间,落地大窗,方向朝阳。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舞蹈。

“我不住练功房,我还要在那里练功呢。”伊恋笑嘻嘻地坐在孟海涛的身边,低头忙碌了起来,台灯橘色的光给她优美的侧影镀上了一层金边,她一针一线地缝着,动作很慢,很认真,像是在跳一幕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舞蹈。孟海涛呆呆地看着她,她缝的针脚并不整齐,但是很细密,仿佛一个并不会走路的人,却认真、扎实地走出了每一步。那步伐并不美丽,但是很动人。

长长的一根线缝完了,伊恋拔出针,又穿上了另外一根线,对着孟海涛笑了一下,温柔,又有点得意。孟海涛突然觉得,男耕女织的家庭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晚饭后,贤惠的小妻子坐在灯下做针线,而深爱她的丈夫就坐在一旁欣赏她,眼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可是,现在早已不是男耕女织的年代了,自己也不是能够在外劳作的能干丈夫。一切的美丽都是错觉,包括从来不曾停止过疼痛的左腿,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三天后,孟海涛的病完全好了。这天正好是周末,傍晚的时候,孟海涛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伊恋进进出出地忙碌。按照原计划,再过一会,芭蕾舞团的同事将来家里看望他。

孟海涛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他待会要面对的,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他们还和从前一样充满了活力,而自己却已经不一样了。他把身体微微向左倾斜,把光秃秃的左胯藏在沙发的角落中。他害怕同事看到他的腿,也害怕看到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的同事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曾经是他们的偶像,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那里,看他们跳,不管他曾经跳得多么好,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再登上舞台……他一直拒绝他们的探望,他不敢面对他们。可是他也知道,他终究是要面对的,不可能他残废了就再不和原来的同事打交道,他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拂了朋友们的好意,他不能让伊恋觉得他是胆小的废物。该面对的现实,终究是要一样样地面对的,孟海涛,你无路可逃。

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自己,而自己又将以什么样的眼光去看他们?孟海涛没有答案。明明都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孟海涛却紧张得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有点坐立不安了。

门铃响了,伊恋把最后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奔去开门。

“呀!你们都来了,孔薇、刘仪、张源源……”伊恋热烈地大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一群人喧闹着挤了过来。孟海涛顿时觉得眼花缭乱,还没回过神来,一大束鲜花已经落在了他的怀中。

慢慢看清了眼前一张张的笑脸,听清楚了耳边一声声真挚的问候,孟海涛微笑着,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再往里缩了缩。可是,那么明显的缺陷又如何藏得住?不管他把残躯藏得多深,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简单的寒暄完了,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平时大家在一起,谈论的除了跳舞还是跳舞,可是此时,大家都尽量避免着“舞蹈”这两个字,生怕说错了话让孟海涛伤心。每个人的目光都游移不定看着别处,好像来之前都商量好了不往他的腿上看似的,这样却更令孟海涛如坐针毡。

“咦,孙导不是说要来的吗?怎么没来呀?”见气氛不对,伊恋连忙说道。

“她随后就来了,要先去接豆豆。”孔薇说道。

“豆豆还在学钢琴呀?”伊恋问道。

“是呀,才六岁的孩子,到了周末,钢琴、英语、画画……什么都要学,好辛苦啊!”

“我们那会儿也好不到哪去啊,虽然只学一个舞蹈,可是老师严厉得要命,也是没有童年的可怜儿童啊!”刘仪感叹道。旁边的张源源使劲踩了她一脚,迅速向孟海涛看去。

刘仪自觉失言,忙用手掩住了嘴巴。

孟海涛眼神暗淡了下去,不是因为听到了舞蹈,而是因为女孩子们的反应。

正在这时,门铃再一次响了。伊恋跑去开门,随之发出开心的叫声,“呀!豆豆!”

伊恋牵着可爱的小姑娘进来,她的妈妈,团里的导演孙洁跟在后面。

孙洁算是团里的老大姐,已经四十多岁了,女儿豆豆却才只有六岁,生得活泼可爱,不但是她的掌上明珠,也是整个芭蕾舞团的小宝贝。

“海涛哥哥……”豆豆挣出了伊恋的怀抱,奶声奶气地叫着。孟海涛平时人缘很好,连豆豆都喜欢他。

“来,豆豆。”孟海涛笑着搂过豆豆,习惯性地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

“海涛哥哥,我好想你哦。”豆豆奶声奶气地说着,不停地左顾右盼,对着大哥哥大姐姐笑着,露出正在换牙的豁牙子。两只羊角小辫像小刷子一样扫得孟海涛面颊发痒,他轻轻捏了一下豆豆粉嫩的小脸,微笑着调整了一下姿势。腿上坐了这么个小宝贝还真挺累的。

豆豆也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可能是觉得这个她坐熟了的怀抱不似以前那么舒服了。突然,她的目光落到了孟海涛的左胯上面,没有腿,那光秃秃的左胯就直抵在柔软的沙发上。豆豆突然指着孟海涛的断肢惊恐地大哭起来,转过身投向了妈妈的怀里。

孟海涛一下子僵住了。

豆豆大声哭个不停,小脸埋在妈妈怀里再不肯抬起来。孙洁只得尴尬地抱着豆豆告辞了,看着孟海涛的脸色,同事们也借故团里有事,一下子全散了。伊恋送大家出门,返回来时,看见孟海涛疲惫地仰靠在沙发上,脸色惨白。

“师兄,累了就去躺躺吧。”伊恋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劝着。

“伊伊,”孟海涛苦涩地说,“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师兄……”伊恋心疼地摸着孟海涛的手背,“豆豆她只是个孩子。”

孟海涛虚弱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练功房里,伊恋与刘明扬和着音乐起舞。刘明扬跳得很投入,他的额上束着宽宽的发带,几缕头发潇洒地随着他的舞姿跳跃着,洒下晶莹的汗珠。他伸手托起了伊恋,飞快地旋转着。当他放下伊恋,按照规定动作要拉起伊恋的手的时候,伊恋一个趔趄,居然摔倒在了地上。

“怎么样,没事吧?”刘明扬忙收住了动作,蹲下来关切地问道。

伊恋摇头,眼里充满懊恼。这样小儿科的错误,她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犯过了。

“我们重新来过。”刘明扬重新放了音乐,拉伊恋站起来。

跳到了同样的动作,伊恋再次摔倒。泪水终于忍不住从脸上滑了下来。

刘明扬坐在伊恋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伊恋哭得更凶了,把头埋在了刘明扬宽宽的肩膀上。《天鹅湖》的音乐兀自回响在练功房中,显得有些悲凉。

孟海涛接到唐医生的电话,他的假肢做好了,通知他去康复中心调试。

诊疗室的窗户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室内开着日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孟海涛一眼就看到了椅子旁边的假肢。

笔直的假肢仿佛一个巨大的玩具。大腿根部连着一个他臀部形状的接受腔,看上去,就像一个坟墓。

从此,这个玩具就是自己的左腿了。

扶着椅背站着,只穿了运动短裤的腿感觉有点凉。唐医生仔细帮他检查后,为他调试假肢。孟海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盼望已久的时刻就要到了吗?自己马上就又有腿了吗?他抓着椅背的手开始发抖,既激动又紧张。

唐医生帮助孟海涛把假肢与身体连接,孟海涛按照唐医生要求的,右腿膝盖慢慢地屈伸着,直到整个残躯和臀部都塞进了巨大的接受腔。伤口被挤压,剧烈的疼痛使孟海涛差点背过气去,眼前金星乱舞。

“怎么样?疼就说话。”唐医生不苟言笑地说。

轻轻吐了口气,费力地吞了下唾沫,孟海涛强扯出一丝微笑示意自己没事。

“难受可别硬撑,这可马虎不得啊。”唐医生一边矫正假肢一边说道。

“不疼……刚才有点不适应而已……”孟海涛说。

“刚开始肯定不适应的,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慢慢就会好了。”唐医生握着假肢的膝盖,免得孟海涛用力不当摔倒,“试试看,怎么样?”

孟海涛激动地低头看自己的腿,一双完整的腿,虽然右腿骨感而左腿圆润,但那毕竟是一双完整的腿,我的腿又回来了!

孟海涛想也不想,就一步向前跨去,谁知右腿伸了出去,左腿却原地不动,疼!他整个身子向前倒去!

“小心!”唐医生眼明手快,扶住了就要摔倒在地上的孟海涛。

孟海涛稳住身体,又紧紧地抓住了椅背。他满脸的冷汗,刚才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处,冷汗滴了下来,他却顾不得那彻骨的疼痛,低下头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左腿,“它为什么不能动啊?”

唐医生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也太心急了,连站都没站稳就想走路了?要循序渐进,如果没问题的话,以后每天到康复室去做复健。”

“康复室?”孟海涛喃喃地重复。

“对,就在一楼。会有专门的教练和看护带着你练习。”

“我现在就去康复室!”孟海涛迫不及待地说道。

孟海涛没有想到康复室竟然有这样大,空旷的房间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器械,许多伤残人士在医生的帮助下进行着锻炼,其中也有不少像孟海涛这样用假肢练习走路的。孟海涛突然觉得这里很像当初在舞蹈学院上学时的大训练室,许多的学生同处一室,在各自老师的带领下练基本功。那时他还是初入艺术殿堂的小男孩,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那么着迷。一次次地重复单调的动作,他毫无怨言,累了、伤了,都不吭一声,为的就是自己也能练成师兄们那样轻巧灵活的舞姿。多年的训练生涯使他知道,不论多难的动作,只要老师逼一下,自己也逼自己一下,多流点汗,不怕流血,总还是能做到的。

孟海涛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双杠前面,唐医生扶他站了起来,双手抓住双杠。

“你首先要学会站立,才能练习走路。”唐医生说。

站立,应该是很容易的吧。有两条腿,为什么还站不稳呢?孟海涛试着松开了双手,身子立刻向前倒去,他大惊,忙又抓住了双杠。他能够感觉到左腿的存在,但是却无法操纵它,不管他给它什么样的指令,它只是毫无生气地立在那里,不肯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右腿修长,肌肉和骨骼的线条都十分清晰,留着常年运动的痕迹,而古铜色的左腿却是柔和而圆润,假腿比真腿还要漂亮。孟海涛恍然大悟,原来他感觉中的左腿依然是幻肢的作用,而他所看到的左腿,不过是个用塑胶与金属制成的器械,它是不可能有感觉的。

唐医生在后面扶住孟海涛的腰,整整一下午,孟海涛都在练习站立,一步路都没有走出去。回到家的时候,他全身都在痛,只有把自己丢在床上躺着的力气了。

唐医生为孟海涛制订了锻炼计划,以后每天上午他都必须来康复中心进行两个小时的锻炼。

每天早上七点半,孟海涛准时起床,开始吃伊恋准备的营养早餐。通常是几片面包,一杯牛奶,一个煎蛋。这已经是伊恋的最高水平了,为此伊恋感到十分惭愧,孟海涛却吃得很幸福。八点钟,伊恋扶着孟海涛一块出门。她先打车把孟海涛送到康复中心,再乘地铁去芭蕾舞团上班。中午休息的时间,她再去康复中心接孟海涛回家,然后饭也来不及吃,匆匆啃着面包乘公车返回芭蕾舞团。

孟海涛知道伊恋的辛苦,锻炼也就加倍地努力,他想早点学会使用假肢,不用每天去康复中心,伊恋就能轻松多了。而且自己行走自如了,还能帮伊恋做很多事情。他想像从前一样去照顾伊恋,而不是整天接受她的照顾。

孟海涛有个专属的康复师,只有二十出头,名叫李萌。孟海涛练习的时候,李萌就在旁边指导和保护他。孟海涛在李萌的协助下装上假肢,小心翼翼地跨出了右脚,右脚离地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去,不习惯用假肢支撑身体,他只有使劲地抓住双杠。然后他的身体向右倾斜,把重心放在右脚,腰部使劲地带动假肢,假肢似乎向前挪动了一点,却无法赶上右脚的步伐。李萌忙蹲下来把假肢挪到与右脚平行的位置。孟海涛站直身体,喘了口气,抬手擦去了额角的汗水,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这次他的腰更加用力,假肢终于向前挪了一大步,脚尖却向内偏了。

“带子绑得有点松,所以用力大了脚尖就会歪。”李萌帮他把脚尖扶正,又帮他紧了紧绑在腰上的带子。

孟海涛感激地对那男孩笑笑,用手摸了摸冰冷的假腿,他咬着牙暗暗道:“我一定可以驯服你的。”

因为他的左腿一点腿骨都没有了,完全要靠腰胯的力量去带动假肢,而他前段时间又基本是卧床休息,腰部的力量比以前弱了很多。半天锻炼下来,他除了疼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孟海涛坐在椅子上休息,腰是那么的酸痛沉重,而伤处更是火辣辣地疼。他把双手放在腿上,能看到胳膊都在微微地颤抖。

一个双侧小腿都装着假肢的中年人坐在了他的面前。盯着他的假肢看了一会,说道:“哥们儿,你是怎么伤的呀!”

孟海涛的心一痛,虽然这个康复室里的人都是同病相怜,他还是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残缺,也不喜欢和别人交流。

见孟海涛不说话,那中年人反而自己打开了话匣子,“我是工伤,唉,刚受伤那会,真的不想活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两条腿都没有了,不就是废人了吗?多亏我媳妇儿照顾得好,孩子也整天在我跟前,变着法地说笑话逗我开心。我们单位效益不错,给我配的这假肢是最贵的,哎,你别说,练了这两个月,我还真能自己走路了,就是姿势看着别扭点——”那人用一副久病成医的眼光看着孟海涛的假肢,“我看你这伤得也不轻,想看不出来是没戏了,不过慢慢练将来肯定能走路。可惜了小伙子,你还没结婚呢吧……”孟海涛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的疼,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下站起来,大步就要往前走,突然一个站不稳,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

“哎哎哎,你这小伙子,刚跟你说慢慢练,你怎么就着急了啊!”中年男子忙俯下身要扶他。

孟海涛推开了扶他的手,双手撑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假肢似乎有千斤重,不论自己怎么努力,它就是横在地上纹丝不动。孟海涛费力地翻了个身,坐在地上,他搬动假肢,让它与自己的右腿平行。右脚蹬地,双手也小心翼翼地撑着地板,慢慢地,用全身的力量带动假肢,在快要起来的时候,在一旁看不下去了的李萌伸手将他托了起来。

“脱下来看看有没有受伤。”李萌扶着他关切地说道。

孟海涛摇头说不要紧,双手又扶住了双杠,继续练习。

中午回到家里吃饭,下午伊恋上班去了,孟海涛才悄悄给伤口上了药。上午的一摔,他的断腿又见了血,腰部也擦伤了一大块。千万不能让伊恋知道他又受伤了,不然的话,她为自己担心不说,自己一定又要有好几天不能去做复健了。

真的像那个中年人说的那样,再不能做一个健康人,只能靠着假肢勉强走路吗?

不会的!孟海涛给自己打气。一般的观众看到高难度的芭蕾舞表演,也会觉得人的身体不可能做出那么复杂的动作。可是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毕竟还是做出来了。走路应该也是同一个道理,只要逼自己一下,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孟海涛,你别忘了,你不是个普通的工人,你是芭蕾舞演员,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做到。

回到卧室,孟海涛躺在床上,疼痛像潮水一样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涌出来,他躺在那里,虽然累极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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