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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未来在哪里

清晨,医生例行查房。护士照例给孟海涛量了体温和血压,一切都很正常。医生为他检查伤口,然后帮他掖好被子。

“恢复得不错,照这样下去,很快就可以康复了。”医生说道。

“什么算是康复呢?”孟海涛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说。

“伤口愈合,身体功能恢复正常,你就康复了。”孟海涛的主治医生叫陈允,三十出头,一板一眼,从不多说一句废话。

孟海涛猛地坐起来,高声说道:“伤口愈合就是康复?那我的腿呢?我的腿呢?”他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目光炯炯,瞪视着陈允。

陈允站在那里,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事已至此,就要面对现实。你很年轻,会恢复好的。”

“我的腿长不出来了,怎么叫恢复正常?你能让我恢复到出事以前的样子吗?听说,是你把我的腿锯掉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谁让你锯的?”孟海涛挣扎着,眼里喷出火来,他突然扑向陈允,陈允毫无防备,被他扑得倒退两步,孟海涛倒在病床上。伊恋和护士连忙扶住他,他大力地挣脱开,靠在床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护士扯扯陈允的白大褂,想拉他出去。陈允一摆手,站在孟海涛的面前,轻蔑地看着他,冷笑道:“不锯掉你的腿,你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大喊大叫?”

伊恋心里一颤,挡在孟海涛的身前。陈允的话像一把刀子插进孟海涛的心脏。他是芭蕾舞王子,不但有优美的舞姿,也有着高贵的气质。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大喊大叫?失去一条腿,不但使他失去了辉煌的事业,也令他变得歇斯底里。

孟海涛安静下来,眼睛蒙上一片死寂。伊恋握住他的手,帮他擦着脸上的冷汗。孟海涛目光空洞,任由伊恋扶着,平躺在床上。陈允随护士走到门口,又转身返回来,站在孟海涛的病床边,缓下语气,“做手术的时候,我不去想那是一条芭蕾舞演员的腿,只想那是一次挽留你生命的机会。如果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你应该感恩,毕竟这次车祸没有带走你的生命。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陈允行医十年,从没和病人说过这么多与病情无关的话。

半晌,孟海涛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陈允,冰冷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些温度。他动动嘴唇,轻轻说:“知道了。”

傍晚,张承伯来了,自从孟海涛进入恢复期以后,张承伯就不再特意抽时间来医院。因为芭蕾舞团正进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中秋、国庆双节将至,无数的演出、排练、访问,占据了张承伯的全部精力。他上周带团去日本和韩国演出,舟车劳顿,年轻的演员都吃不消,更何况年近五旬的张承伯。孟海涛靠在床头,仰面望着天花板,看到张承伯,连忙坐直了一点,张承伯扶住孟海涛的胳膊,朗声说道:“小孟,你看谁来了?”

孟海涛抬头,看到站在病房门口的两位老人竟是他的父母!

孟海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手忙脚乱地拉过被子,盖在腿上,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说:“爸、妈,你们怎么回来了?”

孟海涛的父母都是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常年受聘于日本的一所大学,教授外国文学。儿子出事的时候,他们正赶上工作繁忙,无法立即回国。一直拖了将近半个月,才终于抽出时间回国看望遭受重大打击的儿子。

一看到儿子的惨状,孟妈妈的眼泪就下来了。

“妈,别这样!”孟海涛说,“看到我平安无事你们应该高兴啊,生命比一条腿重要得多,不是吗?”孟海涛压下内心的酸楚,言不由衷地劝着远道赶来的父母。可是他心里明白,如果真的让他在生命与舞蹈之间做出选择,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

“阿姨,师兄说得有道理,您别伤心了!”伊恋也柔声相劝。

孟海涛一直是个孝顺的儿子,他努力在父母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委屈和激动。入院这么多天,他一个人忍,一个人扛,现在,看到最亲的父母,他多想扑进妈妈的怀里,好好地哭上一场。可是,他是个男人,他不想让父母担心,也不愿让心爱的伊恋看到自己无助的样子。情绪激动之下,他感到头晕脑涨,脑中嗡嗡作响,“左腿”又开始疼得厉害,他大口大口地抽着冷气,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

“海涛,你怎么样啊?”孟妈妈心疼地问道。

孟海涛咬紧牙关,慢慢缓过气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突然,他看到妈妈试图揭开被子查看他的伤势,他连忙用手捂住左边的被子,阻止他的母亲,“不,妈,别看。”那个伤疤那么恐怖,他不想柔弱的母亲受到惊吓。

孟妈妈缩回手,靠在丈夫的怀里,抹着眼泪。孟爸爸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孟海涛的舞蹈天分来自父亲的遗传,孟爸爸曾经同时收到上海戏剧学院和北京大学两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孟爸爸选择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又读了日语系,一辈子和文学打交道。孟海涛小时候,孟爸爸坚持让儿子自己选择,孟海涛选择了舞蹈。从小,孟海涛因为练习跳舞吃了许多苦头,每次父亲都教育他要坚强。可现在,在看到儿子的那一瞬间,原来身姿矫健挺拔的孟爸爸,突然让人感觉衰老了很多,腰都佝偻下来。

此时他们并没有过多地去想到儿子的职业,只是心痛自己年轻的孩子,以后将如何用一条腿走过他的漫漫人生路?

晚上他们想要陪孟海涛一夜,可是伊恋说两位老人刚下飞机,精神容易疲惫,硬是和孟海涛一起将老人劝回了宾馆。

对于孟海涛来说,这也是劳累的一天,父母的到来,迫使他不得不强颜欢笑,伊恋送走了他的父母,就让他早点休息。

伊恋把药送进他的嘴里,再把水杯凑近他的唇边。看着他服下了药,伊恋想再多喂他喝口水,孟海涛轻轻地摇了摇头。

“师兄,再喝一点吧。”伊恋小声地劝道。

“不……我不渴了。”孟海涛摇头说。

伊恋看到他的嘴唇干裂得起皮,心里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她知道孟海涛是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才尽量少喝水。这些天来,他的大小便都是在护工的帮助下解决。孟海涛是骄傲的,他不能接受自己几乎是被高大强壮的护工抱起来方便。为了摄入足够的营养,以便尽快的恢复体力,他压下内心的屈辱感,按时按量地进餐,运动后喝水。可是,除此以外,多一口饭,多一口水,他都不肯入口。

虽然他尽量地隐忍,临睡前生理的反应还是如约而至。他红着脸看着伊恋,伊恋立刻会意,忙叫来了随时等候在休息室的护工,自己躲到了门外。

直到护工收拾好一切,伊恋才又重返回病房。自己什么都能帮孟海涛做,甚至擦身更衣她都不避嫌的亲力亲为,只有这一样,她知道孟海涛还要在她面前保留最后一点男性的尊严。每次解决完问题,孟海涛的情绪都格外低落,伊恋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只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孟海涛仰躺在床上,胸口闷闷的,伤口更是钻心的疼,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的愈合,他能早一点从疼痛中解脱出来,谁知这疼痛像是附在了他的身体上,片刻也不肯离开!而且疼的不仅仅是伤口附近,而是他的整个身体。所有的疼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疼得他直想撞墙。这种愈演愈烈的疼痛使他更加强烈的感觉他的左腿还在,仿佛千万根针在同时扎他的腿。他动,可是逃不开那疼痛的追逐;他揉,可是总是一摸一个空。他知道,他确实永远失去了他的左腿。可是他的手忍不住在残躯下面的床单上游移,还拼命地想找他的腿,明知道已经不存在的腿。

伊恋习惯性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随意地说着些轻松的话题。

孟海涛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疼痛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禁不住呻吟出了声!

“师兄,怎么了?”伊恋焦急地问。

“疼……腿……好疼!”孟海涛再也忍不住,低声地喊道。

伊恋略一迟疑,就掀开了被子,在孟海涛腰侧按摩起来。他的身体像火一样热,烧痛了伊恋的心,本该是那条修长有力的左腿的地方,只剩了一个巨大的疤。

伊恋不敢碰那疤痕,只得在伤口附近按摩,让他心里舒服一点,“有没有好一点?”语气也同样轻柔。

孟海涛摇头,汗水打湿了已经有些略长的头发。

伊恋只得加重了力道,急得脸上也是湿汗淋淋。

“没有用,不是那里在疼。”孟海涛痛苦地说。

“那是哪里?”伊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腿……是腿在疼!”孟海涛皱着眉头,“大腿疼,小腿也疼,连脚指头都疼……”

“师兄,没有腿了,这是幻觉!”伊恋又流泪了。

“好疼……啊!受不了了!杀了我吧!疼死我了!”孟海涛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

伊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师兄,真的没有腿,你的腿已经没了,怎么能感觉到疼呢?”

“疼……”孟海涛倒抽一口冷气,他知道腿已经没有了,可是,腿上的疼痛一点也没有减弱。冷汗渐渐打湿了枕头,孟海涛死死抓着身下的床单,右腿奋力蹬直。

“疼啊!”他大声喊道。

伊恋忙按铃叫来了值班医生,无奈之下医生只好给他用了止疼药和镇静剂,他渐渐平息下来,睡了过去。伊恋拿着湿毛巾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汗水,又脱去了他的上衣,轻轻为他擦拭着身体。孟海涛的衣服早已经湿透了,他的身体冰冷冷的。伊恋以最快的速度擦干净他的身体,又帮他换上干爽的睡衣。这些日子,伊恋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不再需要别人协助就可以很快完成。孟海涛消瘦了很多,她能轻轻地托起了他的上身,毫不费力。

伊恋没有想到,一向意志坚定的孟海涛会被疼痛折磨得如此狼狈。除了伤口的疼痛,恐怕更多的是心理问题,如果不及时解决,吃再多的止疼药也没有用。

伊恋将瘦小的身体缩在椅子里,思索着,意识终于渐渐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孟海涛的父母赶到医院的时候,伊恋已经照顾孟海涛吃过了早饭,她借口要去买一些东西,离开了病房,给孟海涛一家留下了单独相处的时间。

孟海涛的父母早已从儿子以前比赛的照片和录像上,认识了伊恋,并且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喜欢这个姑娘的。

“海涛,这个女孩子对你很上心啊。”伊恋走后,孟妈妈握着儿子的手说。

孟海涛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疼得几乎出血。伊恋,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子,他却永远失去了向她表白的机会——他已经残废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呢?

他无力地惨笑了一下,“妈,你别说了,我现在这样……”他再也说不下去。孟妈妈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没有再说话。

“海涛啊,”一直沉默着的孟爸爸开了口,“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不如和我们一起回上海吧,一家人也有个照应。”

“那你们在日本的工作怎么办?”孟海涛说。

孟妈妈说:“可以申请辞职,回到上海也是一样的教书,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爸爸妈妈不照顾你,谁照顾你?这次我们只能逗留三天,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一定尽快办好一切手续,然后立刻来接你回上海。”

“妈妈,你和爸爸一辈子搞研究,搞教学,好不容易取得了今天的成绩,你们不能为了我……”

“可是你一个人在这边怎么生活呢?”

“我可以一个人生活。”

“可是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连床都起不来。”孟妈妈难受得说不下去。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很快就会痊愈的。爸,妈,你们就放心回去吧。”局面突然变成了孟海涛劝慰父母。他从小就是让父母放心的孩子,现在,更不想给已经不年轻的父母增加任何麻烦,何况父母有他们的事业,就像芭蕾舞对自己,同样重要。

想到芭蕾舞,孟海涛的心又是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可以应付以后的生活,但是,没有芭蕾舞,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从七岁就开始练舞。但他已经不记得,没有芭蕾舞的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等到伊恋买了午饭回来的时候,一家人还是没有争论出个所以然。傍晚临走的时候,父母让孟海涛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早上再给他们答复。

“师兄,考虑什么呀?”伊恋问道。

“爸妈要接我回上海,他们想放弃工作回国照顾我,被我拒绝了。”孟海涛说。

“师兄,你不能回去。”伊恋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

“我知道爸妈是为了我好,怕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没有人照顾,可是我不能让爸妈因为我放弃了他们的事业。”孟海涛幽幽地说,语气里透着无限的落寞。

伊恋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师兄,你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呀,还有我呢。”

孟海涛惊得心突地跳起来,眼睛灿若星辰。伊恋继续说道:“我会陪你走过这一段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原来,还是我会错了意,你要陪我走的,只是“这一段”啊。孟海涛的目光暗淡下去,神情更加落寞。

“是呀。”他自嘲地笑了。

晚上,孟海涛又因伤口的疼痛而痛苦不堪,伊恋只好再一次请医生来帮他服了止疼药。

一夜无眠,孟海涛决定留下来,让他的父母安心回日本。

“师兄,你不能这样,放松一点好吗?”伊恋满头满脸的汗,大声劝着孟海涛。疼痛把孟海涛折磨得几近崩溃。医生说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疼痛早该有所减轻。那么他的身体感觉到的日益剧烈的疼痛,主要是心理方面的因素。

伊恋试图扶起孟海涛。让他面对自己日渐“康复”的身体,接受自己的残躯。他已经康复得比别人缓慢许多,因为考虑到他芭蕾舞演员的特殊身份,大家都不忍心让他过早地面对。可是在他手术后半个多月还不能起身,使他的身体更加虚弱,疼痛也就更加剧烈。如果再不去面对这个问题,孟海涛将陷到这个恶性循环的旋涡里无法自拔。

孟海涛像一个布偶般的被伊恋轻轻扶起,他闭目忍住并不陌生的眩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伊恋在他的身后垫高了枕头,让他靠着。谁知伊恋的手刚一离开,孟海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左歪去。他忙将左手撑在身体旁边,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伊恋轻轻地揭开他左胯上的被子,孟海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师兄,你看,伤口已经好多了呢。”

它现在是青紫色的,从髋关节以下,齐齐地截断了。一个深紫发黑的大疤横贯了整个断面,深深地陷在皮肉里,显得狰狞而恐怖。

“师兄,你要认识你这个新的身体,并且接受它。它已经在康复之中,疼痛会慢慢消失的。”伊恋轻声细语地说,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又刺激到孟海涛。

伊恋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师兄,你听着,你的腿已经没有了,你必须面对新的自己。”伊恋逼着自己的心再狠一点,虽然她觉得自己的心也疼得快要裂开了。

“没有腿?没有腿能跳舞吗?”孟海涛低声似自语般的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师兄,你不能再哀悼你的腿了!”伊恋突然一改一直以来的温柔,目光坚定地望着孟海涛,提高了音量,激动地说道,“失去的腿不可能再长出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没有未来了啊!现在医学那么发达,装了假肢你还可以行走如常,不跳舞你可以做幕后编导啊,读大学的时候你不就是学生舞台剧的总导演吗?你会和以前一样出色,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一直是我的偶像啊。师兄,赶快振作起来吧!你想让你的父母在日本也为你操心吗?”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孟海涛终于听清了伊恋的话,“还可以行走如常,还可以像以前一样?”他怔怔地看着伊恋,目光满是期待。

“是的,只要你面对现实,配合医生做复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医生跟你说过很多遍的!”

“是吗?”孟海涛一点都不记得了,他的印象中,每次医生来找他谈话,他都抗拒地转过身去,仿佛不面对医生,他就不是一个绝望的病人。

即使整个身体仿佛都在钻心地疼着,他咬紧牙关坚持着,浑然不觉身上的睡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他闭上眼睛,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心中好像有一把钝钝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伊恋看着这样的孟海涛,心里一阵难过,“师兄,我扶你躺一下吧。”他推开她伸过来的手,摇摇头,默然不动,仿佛老僧入定。

现在的孟海涛,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要增强体力,尽早装上假肢,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仿佛看到自己又有了一双完整的腿,可以健步如飞地走路,神采飞扬地在舞台上跳跃。医生说过他这样的情况,再上舞台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不相信,他觉得只要有了腿,他就一定可以重新走上舞台。

无论如何,孟海涛都是在逐渐地康复中。他的身体状况一点一点地好转,医生也允许他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轮椅上到外面去透透气。

离开病房,对于孟海涛来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第一次坐在轮椅上,因为身体重心不稳,孟海涛差点倒栽葱一般跌到地上去。等稳住以后,他低头看着空了半边的身体,突然对伊恋说:“伊伊,我不想出去了。”

“怎么了?”伊恋关心地问。

孟海涛盯着空瘪的裤腿,一言不发,眼眶却已经开始泛红。

伊恋一下明白了孟海涛的心思。虽然是盛夏时节,伊恋还是拿起了床上的薄毛巾被,从中间对折,盖住他的下半身,这才推着轮椅走了出去。

“师兄,你看,多美呀。”

盛夏的清晨,阳光明媚,微风习习,碧空如洗。禁不住好天气的诱惑,许多病人都出来活动筋骨,或者在草坪上悠闲的散步,或者三三两两地坐在石椅上聊天。草坪上残留着昨夜的露珠,轮椅碾过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带起了淡淡的草香。伊恋推着轮椅,听到不远处树上小鸟唧唧喳喳地歌唱着,觉得一直仿佛压了块大石的胸口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伊恋和孟海涛的回头率和从前一样高,伊恋只穿了宽大的T恤和七分短裤,头发随意地盘在头顶,长长的刘海遮住额头。虽然这些天来她消瘦了许多,却更显得清新出尘,楚楚动人。而孟海涛虽然气色不佳,却依稀还能看出往日的俊美和英挺。两个人一坐一站,却是一对璧人。众人看到孟海涛下身盖着的薄被,都在心里默默地叹息。薄被虽然把下身遮得严实,左边却不可避免地略微塌陷下去,看到那不合时节的薄被和略微的塌陷,不难猜到他的左腿已经不在了。

这样美好的早晨,伊恋觉得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她与孟海涛随便聊着些轻松的话题,赞着眼前的美景。她把轮椅推到树荫下,她站直了身体,挺起胸脯,做了一个深呼吸,露出了自他们出车祸以后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真舒服!”伊恋有些兴奋地说道。

此时的孟海涛却把头埋得低低的,不去看周围的人。他似乎感觉许多道目光正射向他的腿,好疼!他觉得浑身发冷,禁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怎么了,师兄?累了吗?”伊恋发现了孟海涛的不对劲。

“伊伊,我们回去。”孟海涛面无表情地说。

“再坐一会嘛,医生说你今天可以多在外面待一会。你已经二十天没看见太阳了。”伊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

“二十天”这个字眼又一次刺痛了孟海涛的心。二十天!他失去左腿已经整整二十天!他的命运也被改变了整整二十天!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孟海涛冷冷说道。

“好吧。”伊恋知道孟海涛坐在轮椅上,左手还要用力扶住扶手来保持平衡,体力消耗自然不小。

“我去那边的水果店买一点葡萄,然后我们立刻就回去,好不好?早上刚送来的水果比较新鲜……”

“买什么水果,我这就要回去!”孟海涛突然粗暴地打断伊恋的话,他再也受不了周围人的目光,好奇、惋惜、同情……他再也受不了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个怪物!他抽出双手,使劲地转动着轮椅,谁知因为失去双手的支撑,身体一下子向左边歪过去!伊恋忙扶住他,“师兄,你怎么样?有没有撞到伤口?”情急之下,伊恋甚至要掀开被子查看他的伤口!

“够了!”孟海涛用手捂住被子,身体再次失去平衡,伤口撞在座垫上,钻心地疼着!孟海涛顾不得这些,大声喊道:“你还怕别人看不出吗?”

“对不起……”伊恋小声地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她微微仰着头,将泪水逼了回去,一声不响地帮孟海涛把凌乱的被子掖好。孟海涛的心也空空的,他低着头,无声的任由伊恋推回病房。

“师兄,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安顿孟海涛躺好,伊恋坐在床沿上,低声道歉。

孟海涛拉着伊恋的手,“是我不好,我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我总觉得他们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让你受委屈了,伊伊。”

“没有啊……”伊恋轻声说。

“我不该对你吼的……”孟海涛内疚地说。明明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子,明明应该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可却是她一直在照顾着自己,甚至还要承受由于自己情绪的问题给她带来的委屈。

“真的没有,师兄……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知道。所以我们要努力复健,争取赶快好起来。”伊恋俯下身,抱住孟海涛的身体,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再也忍不住的眼泪一下子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很快将孟海涛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

孟海涛心疼了,轻轻托起她尖尖的下巴,伸出拇指替她擦眼泪,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师兄,我不是觉得委屈,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心疼你……”伊恋说着又流下了泪。

“好了,小丫头,别哭了,受伤的是我,可是一直哭的都是你?”孟海涛再次帮她擦干了眼泪,故作轻松地说,“好了,我想吃葡萄了,你去帮我买好不好?挑大点的买。下午我们再出去散步。”

“好!”伊恋甩了甩头,露出明媚的笑容,飞快地跑了出去。

看着伊恋转眼没了影子,孟海涛长叹一声,感觉眼角湿湿的。

复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天早上,伊恋被医生叫了出去,不一会,她拿着一副木制的拐杖走进了病房。

“师兄,吃了早餐,今天我们要练习走路。”

孟海涛的心狂跳起来,“走路”,他这些天来一直盼望着,也一直惧怕着。上一次走路还是二十天前,他在伊恋的家里,叫她起床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一个健康而充满朝气的优秀芭蕾舞演员,兴高采烈地偕同自己心爱的搭档去参加团里给他们安排的庆功宴。可在去团里的路上,却发生了车祸,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短短的二十天,只够排练一部独幕的舞剧,可是孟海涛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的他,再也不是二十天前那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而他努力做的,是成为一个优秀的病人,早日战胜自己的残疾,能够再次站起来,架着双拐慢慢地学习用一条腿走路……

孟海涛坐在床上,默默地吃着早餐。伊恋在他左边的胯骨下面垫了一个厚厚的软垫,让他左右两侧身体保持平衡,这样就能把他的双手解放出来,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身体也会轻松很多。刚刚长好的伤口,哪怕是接触在极其松软的垫子上面,都是揪心的疼,孟海涛极力忍耐着,他知道这种疼痛可能要伴随他很久,除了忍耐和逐渐习惯,他没有别的办法。

孟海涛吃得很慢,他在故意拖延时间。如果说在今天以前,他还只是一个重伤的病人,那么从这个早上使用拐杖开始,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了。

真的残废了。以后,不能跳舞,只能用拐杖,用一条腿生活……

当主治医生陈允来到病房的时候,伊恋刚替孟海涛换好衣服。孟海涛正用双手撑着病床坐着,已经脱去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换上伊恋特意从他家里取来的红色T恤和白色休闲裤。猛一看,真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只是左边空瘪的裤腿显得大煞风景。

孟海涛红衫白裤,苍白憔悴的脸色掩不住与生俱来的英俊和高傲。他的双手稳稳地撑着身体,坐得端端正正。他看见陈允进来,很自然地点头微笑了一下,陈允也回了他一个亲切的笑容。

孟海涛和其他因伤残疾的病人一样,也绝望,也悲伤,也无助,甚至比一般的病人更甚,可是陈允总觉得他是和别人不同的,也许是因为他特殊的职业和气质吧,他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天鹅,即使不能再在天空自由地飞舞,高贵的本质却依然未减。

“今天感觉怎么样?下来走几步能行吗?”陈允说。

“行……”孟海涛简短地回答。

伊恋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只白色的运动鞋,帮他穿上。孟海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伊恋手中的鞋,只有一只。

他的心猛地抽紧,嘴角扯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

“师兄,我扶你起来。”伊恋说着,一只手扶住了孟海涛的左臂,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伊恋用力带着孟海涛站了起来。

孟海涛紧张得脸一下子变了色,一颗心怦怦乱跳。二十多天来,他的脚第一次沾地,腿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脚都不知道该怎样用力。疼痛又一次袭来,原有的记忆使他感觉他的左腿还在,他下意识地把重心放在了身体的中间,身子因而倾斜。他紧紧地拦着伊恋的腰,强迫自己站稳。伊恋在左边用力地扶住他,陈允忙拿过靠在床头的拐杖,一左一右地塞在他的胳膊底下。

孟海涛本能地紧紧抓住拐杖,他那样用力,手指关节都开始泛白。伊恋还是紧紧地扶着他不敢放手,因为他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要随时摔倒似的。拐杖好像稍微有点高了,孟海涛瘦削的肩膀微微耸起,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终于,孟海涛终于慢慢平静。伊恋和陈允一左一右护着他,待他站稳,看着他迈出了第一步。

突然,打战的右脚绊上了左裤腿,孟海涛一个踉跄,伊恋大叫一声赶紧抱住他。

陈允卷起他左边的裤腿,取下自己胸卡上的别针,把它别起来,眼睛看着伊恋说道:“这样就不会绊到了,知道吗?”

毕竟曾经是芭蕾舞王子,孟海涛的平衡能力比一般人是强了许多的,没过多久,他就可以拄着拐杖走动。掌握了平衡的诀窍,坐稳也不是大问题了。

孟海涛在医院烦闷不已,伊恋的日子也不好过。她额头的伤拆线以后又休息了一周就结束了病假,为了照顾孟海涛,她又请了一周事假。可时间过得那么快,假期终于结束,伊恋不得不回到芭蕾舞团报到。在休息时间,为了陪伴孟海涛,伊恋一次次往返于医院与舞团之间,如此奔波,伊恋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孟海涛的复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孟海涛努力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病人,早日战胜自己的残疾,学习用拐杖和假肢走路。

伊恋从家里为孟海涛带来了很多的书和他的笔记本电脑。孟海涛却一点想看的心思也没有。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仰靠在床上默默出神。

门被推开了,伊恋柔声问道:“师兄,又在想什么呢?”

孟海涛睁开眼睛,看着伊恋,她此时正在往床头的花瓶里插刚买的鲜花。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孟海涛支起了身子。

“今天排练一段独舞,还算比较顺利,所以我就提早下班了。”伊恋伸手扶起他,在他的背后垫好枕头,让他坐得舒服些。

“团里要重排《天鹅湖》了吧?”孟海涛突然说。

“是呀,上半年不就开始计划了吗?”伊恋随口说道。

“你跳兰妮公主,谁跳王子呢?”孟海涛的声音幽幽的。

“还没有定呢,大家都有演出任务,临时也抽不到合适的演员……”伊恋说着,突然住口。

孟海涛的眼神一暗,不说话了。重排《天鹅湖》是团里今年的重头大戏,从春节后就开始筹备了,演员是早就定好了的,也进行过几次热身,后来因为要去美国比赛,才暂时耽搁了下来。本来计划比赛后就要开始排练,因为他们车祸受伤,已经推迟了一个月。现在伊恋归队了,排练也该开始了。按计划,王子是该他跳的。可是现在,他却只能在这里重新学习走路。

再也不能跳舞了吗?孟海涛真的不甘心。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失去了腿再也长不回来,破碎的梦想,他也已无力去圆。

看着孟海涛的样子,伊恋自觉失言,她知道孟海涛是听不得“跳舞”这两个字的,不但如此,他连芭蕾舞团的同事都不肯见。他借口说演出任务重,不让大家为他浪费时间,可是伊恋知道,他是没有勇气见到过去的同事,没有勇气让他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师兄,今天我买了玫瑰,我知道你比较喜欢百合,可是我喜欢玫瑰啊,白天你看到了玫瑰就想起我了。”

孟海涛一侧身,把站在床头的伊恋一把揽到了怀里。

“呀!”伊恋低声惊叫了一声,待身体接触到孟海涛火热的男性躯体,她突然觉得无比的安心。她扭动了一下,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静静地趴在孟海涛的胸前,一动不动。

孟海涛抱着伊恋纤瘦柔软的身体,用手轻轻抚摩她顺直的黑发,发丝中传来的是他熟悉的玫瑰淡香。

“伊伊,真的谢谢你,没有你,这些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过来。”孟海涛说。

“谢什么,你是我最心爱的师兄啊。”伊恋的声音小小的,像是低低的吟唱。

温柔的话语像锤子一样锤着孟海涛的心房。伊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就只是你的师兄吗?我是爱你的,可是你让我怎么说出口呢?我这个残废还有资格爱你吗?我还有资格给你一辈子的幸福吗?

我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明明知道是无望的爱,还是任由自己沉浸在你的温柔里,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接受你的照顾、爱抚。我应该放了你,让你像天鹅公主一样自由飞舞,过着从前一样属于芭蕾舞公主的、众星捧月的生活,而不是每天下了班就来到死气沉沉的医院。可是我舍不得啊,我已经失去了最爱的舞蹈,我不想再失去心爱的你!想到那些优秀芭蕾舞演员的归宿,非富即贵,你却陪着我虚耗最美的青春。伊伊,让我多抱你一刻吧,别让我说再见,因为……我真的舍不得。

“我已经好多了,以后你晚上就回去睡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尽管心中一万个舍不得,孟海涛还是狠心说了出来,虽然没有伊恋陪伴,他可能会更痛苦,可是他真的不忍心再看到伊恋那么辛苦了。

伊恋抬起了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倔犟地说:“不。我要陪着你。”

孟海涛说:“你每天能来陪我一会我就很开心了,你早上上班要挤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太辛苦了。”一边说,一边轻柔地抚摩她的头发。

“哪有啊,一点也不辛苦的。”伊恋嘟着嘴巴。

“可是我舍不得让你这么辛苦!”

“没有可是,实话告诉你吧,师兄,如果不陪着你,我会忍不住想你,我会整夜都睡不着觉,辗转反侧,然后长出黑眼圈。”伊恋撒着娇,脸红红的,嘴角噙着羞怯的笑。

似乎是无法抗拒那诱人的表情,孟海涛稍稍抬起身子,轻轻地吻上了伊恋的唇。伊恋仿佛战栗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良久,孟海涛才不舍地放开伊恋,看着她羞红的脸,孟海涛紧张极了,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了,上一次是在他刚做完手术的时候,伊恋主动吻了他,直到现在,他依然弄不清楚,那个让他回味良久的吻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他也不敢问,生怕得到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伊恋,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自己冒犯了她?

伊恋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回望着他,眼里并没有愤怒,相反的,却是满满的深情。

孟海涛抬起手来,用手指把伊恋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芭蕾舞女演员都留着齐肩的直发,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为的是演出的时候能把头发盘成一个恰到好处的髻,以便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部和微微突起的锁骨。伊恋这些天来一直忙于照顾他,都没有打理头发,现在,头发已经有点长了。

“伊伊,你的头发太长了,盘起来会不好看。”孟海涛说。

“是吗?”伊恋扯了扯自己的长发,笑着说,“等要上台的时候再去管它吧。”

“其实你的头发很好,可以留得很长。”

“那等我不跳舞了,一定要试一试,看到底能留多长。”

“可是,”孟海涛慢慢地说,“我希望你能一直跳舞,跳一辈子。”

伊恋知道孟海涛又在想跳舞的事,失去了一条腿,对于孟海涛来说,是天崩地裂般的打击。在他面前她尽量避免提到跳舞的事,可是毕竟他们都是舞蹈演员,跳舞几乎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不知不觉,话题总是会回到舞蹈上面。而孟海涛则不可避免地要再伤一次心。

“师兄,今天天气一点也不热呢,你不想出去走走吗?”伊恋迅速转移了话题,并且借机劝孟海涛出去。

“我不想……”孟海涛说。

“为什么?”

“伊伊,你知道的,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孟海涛知道伊恋是明知故问,索性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你不见人,出院以后怎么能面对以后的生活呢?师兄,放心吧,有我呢。我们出去走走,你不想到外面的草坪上练习走路吗?”伊恋坚定地望着他,不等他拒绝,就从柜子里拿出衣服,“来,我帮你换衣服。”

孟海涛知道今天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只得换好了衣服,让伊恋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出了病房。

正是晚饭时间,走廊里的人并不多。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病房在七楼,在伊恋的建议下,他们乘电梯到了二楼,剩下的一层,将由孟海涛自己走下去。

站在楼梯的边缘,孟海涛突然觉得有些心惊,他从来没有觉得原来楼梯有这么高,这么陡。看孟海涛有些迟疑,伊恋也有些紧张地说:“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去坐电梯吧。”孟海涛定下神来,摇了摇头。他们的舞团是老式四层楼,没有电梯。如果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别说重返舞台,他就连上班都做不到。伊恋紧紧地握着他的胳膊,仿佛比他还要紧张。待把拐杖撑稳了,右腿再小心地跟下去。一个小小的动作,两人都紧张得出了汗。伊恋抬头望着孟海涛,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孟海涛的神情十分专注,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下楼梯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上。

中间休息了好几次,他们终于到达一楼的大厅。此时,孟海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伊恋扶着他的腰,几乎是拖着他才到了医院后面的花园,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

孟海涛长长地吁了口气,把拐杖靠在身边的石凳上,左手自然地撑在身边,右腿放松地伸直。他脸色苍白,闭了闭眼睛,身体微微晃动,几乎坐不住。孟海涛心里悲叹着,真是个废人了啊,不过是下个楼梯,却耗尽了全部的体力,这样的自己,丑陋而无用,以后还能做什么?伊恋掏出纸巾为他擦汗。看着孟海涛这么辛苦,她真的很心疼,可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的孟海涛就像一只被紧紧束缚住的昆虫,只有冲破厚茧,才能化蝶展翅而飞。

石凳没有靠背,孟海涛又不能久坐,伊恋情不自禁地用手环住了孟海涛的腰,让他能稍微靠在自己身上一点。两人就那样坐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晚上,伊恋和孟海涛回到病房,护士已经把孟海涛的药送来了——消炎、止痛、健骨以及促进伤口愈合,内服药就有四五种,满满一小碗。

“真是把药当饭吃了。”孟海涛自我解嘲,咕咚咕咚灌了一口水,就把一大把药吞进肚里。他还要使用一种减少疤痕增生的外用药。他的伤口非常大,像一只庞大而多足的动物,盘踞在他的左边身体。每次护士帮他上药,都让他疼得满头大汗。伊恋认为是护士的手太重,就主动承担了帮他上药的工作。

“伊伊,你也累了。我自己可以擦的。”孟海涛看着伊恋忙前忙后的,连自己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心里十分愧疚,要不是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会连累最爱的女孩子受这么多苦!

“我不累。师兄你躺好就行了。”伊恋精神奕奕地说。

给孟海涛上完药,待他休息了,伊恋才躲到公共水房,用冷水抹了把脸。她没有立刻擦掉脸上的水,就让它们湿淋淋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肆意地流淌着,水顺着脸颊流过她的脖子,流进她的衣服里。冰凉的感觉让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满身的疲乏都得到了放松,深深地吸一口气,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水珠,精神焕发地回到病房。

晚饭过后,伊恋早早地支起了行军床,关了灯和孟海涛聊天。孟海涛日夜期盼着早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伊恋有些惴惴不安。她知道以孟海涛的情况,即使装了假肢后,康复效果也不会十分理想,可是她不忍心破坏孟海涛心中的美梦,因为担心梦想一旦破碎,会粉碎孟海涛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生活的勇气。她也实在太累了,舞蹈演员的排练是十分辛苦的,在练功房腾挪跳跃了好几个小时,又来照顾孟海涛,早已筋疲力尽。还没说几句话,伊恋的声音就模糊下去,不一会就嘟囔着进入了梦乡。

这个小丫头,明明已经累得吃不消了,却还在硬撑。孟海涛叹了口气,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是这么自私的人呢?他心疼着伊伊,心里也却十分希望她能陪着他。自己能和她相处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等他出院了,她就会回归自己的生活吧?也许,很快她就会找到自己感情的归宿,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亲爱的伊伊,到了那一天,我一定离你远远的,躲在角落默默地祝福你。只是却还不知道最终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姑娘成了别人的新娘,那种感觉会有多么痛苦!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一直没有表白,可是在内心里,我早已经把你当成我的了。我们在舞台上配合默契,生活中亲密无间,多么美好的十二年啊!当好日子走到了尽头,才发现,十二年的时间真的是太短暂了,还来不及为你做点什么。我却失去了爱你的资格!我完美的小天鹅,我的宝贝,我怎么能让你和一个处处需要你照顾的残废过一辈子呢?你是应该被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伊伊,就让我在你的陪伴下再生活一段时间吧,也许我们能够这样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让我把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可以在以后没有你的人生中,慢慢地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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