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任两口子走时,卡拉春斯基站在窗前目送他们出大门,他一边吹着轻歌剧曲调,一边用手指敲击窗玻璃思量着:是什么原因让女人总比男人优美?女人令人倾倒的魅力有什么秘密?就拿这个菲尼娅来说,真是个美人儿……以前曾在她父亲家里见到一眼,并没有引起注意。这么一个美人儿竟然是这么个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女儿!……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朵水灵灵、香喷喷的花儿竟落到科任这么个蠢货手里。这太不公平了。卡拉春斯基的头脑里顿时对菲尼娅产生了一股酸溜溜的醋意,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卡拉春斯基头发虽已花白,但人老心不老,而且外表和举止还挺年轻的……难道科任一家人会爱护这么一个好女人?卡拉春斯基想着想着竟做了个鬼脸,还把手指弹响了一下。
为了使头脑清醒一下,卡拉春斯基来到洗矿厂,这里连节日期间还在干活,因为一冬积下了大量的活儿,需要赶一下。整个院子里堆放着工人采来的含金石英,洗矿厂来不及粉碎和漂洗,工人们不得不整月整月地坐等着,因此,引起了工人们的抱怨和不满。洗矿场其貌不扬,是在过去苦役犯的酿酒厂的原址上建起来的,现在一共还有两所木屋。其中一所里装了一台捣碎机,另一所装了洗矿机,用来漂洗捣碎的石英。洗矿机是一些用镀汞铜板铺面的溜槽。第一座房子里有一台不大的蒸汽机用来抽水,因为工厂的贮水池所贮的水连半个冬天也不够用。总之境况非常困难,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这个不走运的工厂的败落使卡拉春斯基非常苦恼,而他是一个梦想丰功伟业的人。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在这里你只能勉强混日子,因为公司要求的是利润,至于其他一切,根本就不想过问,再说巴尔楚戈夫矿场的主要财源并不是脉矿金,而是砂矿金。
卡拉春斯基来到洗矿厂里看到一切都正常。蒸汽机在转动着,捣碎机的捣锤在嗵嗵地响着,洗矿机也正在漂洗矿砂。厂里大约有五十个工人分两班在轮换着:白天一班,夜间一班。卡拉春斯基在“醉汉之家”察看了几堆采金工采出的石英后直摇头。除了从弗吉扬卡后面的乌里扬诺夫山丘采来的一堆外,其他几堆都没有什么可取的。就在这里,卡拉春斯基出乎意料地遇到了罗吉昂·波达佩奇。老头正蹲在一堆石英旁聚精会神地察看每一块石英。
“喂,老爷子,有什么新发现?”
“你瞧,淘金工人为了糊口拼命干,挣的却只够喝水……”泽可夫阴沉地回答,说着把手中的石英抛到石英堆里。
卡拉春斯基看了看那堆石英,明白了老头不想透露他的新发现。这是弗吉扬卡的一个普通采金工在乌里扬诺夫山丘发现的一个好矿脉。
卡拉春斯基与泽可夫一起离开了“醉汉之家”,向捣碎机走去。卡拉春斯基命令当场把他感兴趣的那堆石英进行捣碎。罗吉昂·波达佩奇始终眉头紧蹙,一声不响。工人把石英装上手推车送入捣碎机。卡拉春斯基坐到工作台上,抽了口烟,倾听着捣碎机的轰隆声。在乌拉尔的其他金矿上,早就用辗砂机来辗碎石英,只有巴尔楚戈夫矿场还在使用捣碎机。不知什么原因卡拉春斯基不愿意装设辗砂机。
“咳,罗吉昂·波达佩奇,”经过好长一阵后,卡拉春斯基终于开了口,“我派人去叫科任……他今天带着妻子一起到我那儿去了,他同意和解,也就是说要请你宽恕。”
泽可夫好像吓了一跳,一对困惑的眼睛望着卡拉春斯基好长一阵后,挥了挥手说:
“晚了,斯杰潘·罗曼内奇……我……我诅咒了菲尼娅。”
“这是什么意思:诅咒?”
“我站在圣像前诅咒了。现在,也就是说,全完了……等菲尼娅回来,我才饶他们。”
“那是您的事了,”卡拉春斯基冷冷地说,“我是讲信用的……这是我的准则。”
捣碎机与洗矿机是相连的。捣成粉末的石英立即被水流带入一条结构复杂的木溜槽里。表面蒙着镀汞铜板的溜槽,全部用百叶窗式的木板盖住,以防盗窃,刚才加入的矿砂经过选洗后,结果令人非常满意。专管收集黄金的精选工叶拉可夫用一把小铁铲平端着约一佐洛特尼克像锡一样灰色的金汞齐。
“这是从二十普特中选出的?”卡拉春斯基问道,“不错,是谁发现这个矿脉的?”
“人家成群结队在乌里扬诺夫丘陵刨了快一年了。”泽可夫支吾搪塞地回答。
“所有的弗吉扬卡人……倾巢出动,金子就找到了。”
这个发现使卡拉春斯基非常振奋。可以在乌里扬诺夫丘陵上建一个新矿井,这对工厂是很有利的,而且还可以招揽好奇的游客。这样一来,脉矿业必将前途无量,勿庸赘述了。
卡拉春斯基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愉快,可是在桥上遇到了自己的一伙下属职员时,愉快的心情顿然消失。工厂管理处是他最感伤脑筋的地方,因为他一到这个地方就感到自己完全软弱无能,束手无策。管理处职员约有一百人,但完全可以精简一半。可是问题还不仅如此,编制还在逐年扩大,每年都有新职员从彼得堡来到这里,你就得为这些“神祗”设庙添宇。他们简直是一群贪食的蝗虫,什么事也不会干,什么事也不愿干。这些先生们都是彼得堡那些与公司有密切关系的达官贵人安插进来的。达官贵人们每人都有一批穷亲戚、前途有望的年轻人和一大批“遭难者”,这些人由于某种原因需要远远地隐藏起来。于是年龄不等的年轻人带着辞藻动人的介绍信相继来找卡拉春斯基。他们的名字表明他们几乎就是西涅乌斯和特鲁沃尔的嫡系后裔。甚至于还有一个姓蒙莫朗西的。卡拉春斯基把自己的管理处暗自称之为养老院,是一头每年白白消耗几万卢布的怪物。
“这些蒙莫朗西要把我吃了!”卡拉春斯基这样想着,但又费力地回忆他那想象中已模糊而愉快的往事。
Ⅷ
星期日,罗吉昂·波达佩奇到洗矿厂去后,家里人想出了一个以前谁也想不到的补救办法。
雅沙与梅尔尼可夫出去大吃大喝了,家里剩下的男人只有普洛科比。首先想到鲁凯莉娅大婶的是玛丽娅。
“只有她能对付爹,”姑娘对坐立不安的母亲说,“鲁凯莉娅大婶很厉害,什么事都能摆平。”
“可是老头诅咒了孩子,玛柳什卡,”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噙着泪水痛苦地说,“自己的骨肉也不可怜了……”
“鲁凯莉娅大婶有办法……趁爹在厂里,让普洛科比去弗吉扬卡跑一趟。”
普洛科比骑马去了弗吉扬卡,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鲁凯莉娅大婶也一起来到,而且,居然也是骑马来的,别看她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这是一位很健壮的老太婆。冬天时,她总是戴着一顶男人的海狸皮帽,身穿长裤,活脱脱一个庄稼汉。鲁凯莉娅大婶个子高高的,身板挺结实,而且还不失老娘的风韵,她容光焕发,一对灰蓝的眼睛严厉而温柔。她自称“罗斯人”,以表明自己不同于那些颧骨高高的难看的巴尔楚戈夫娘们儿。儿子彼得·瓦西里叶维奇一点也不像母亲。
“怎么啦,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鲁凯莉娅大婶严肃地问,“咳,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别哭了……菲尼娅遭到这样的不幸,既然有了这个姑娘,你就别再添乱了。有什么办法呢,倒霉的事是不会发生在树林里的,只有人间才有倒霉的事。”
鲁凯莉娅大婶的来到使家里彷徨不安的气氛立刻缓解了,现在只等严厉的老爹回来。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担心他会在弗吉扬卡过夜,而普洛科比在路上听人说,有人在洗矿厂见到老头儿。果然,罗吉昂·波达佩奇黄昏时才到家。当鲁凯莉娅大婶在门口迎接他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来吧,长官,”老太婆温柔地说,“请……看见了吧,我上你这儿做客来啦……”
“你好,大婶,很久没有见面了。”
“瞧不起人了,罗吉昂·波达佩奇……你常来堤上转悠,可就是不到我们弗吉扬卡来看看我老太婆。”
“总没有时间……不只一次打算去看你,可是总有事没有去成……”
“你总是有理由……你瞧,我可不是傲慢无礼的,所以就来看你了。你就好好招待客人吧……”
“你来得可不是时候……”
“罗吉昂·波达佩奇,你听我说,”老太婆严肃地说,“我有事要跟你谈……你搞的什么名堂?我不赞成你的菲尼娅,更不赞成你的做法。谁都知道,姑娘家的良心是不可靠的,可你怎么会想起诅咒这一招儿?唠叨一阵,吓唬吓唬,把气出了就行了……”
“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婶: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人家跟你说话,你就听着,你是个明白人……你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诅咒自己亲骨肉的父亲。只怪你自己不好,没有趁早把姑娘嫁出去。瞧你挑三拣四,把玛丽娅折磨成老姑娘了。老实告诉你,要是你的脑子不管用,你就听我的。诅咒不是个办法,你的日子不多了,可是菲尼娅得过日子,她还要长期过下去……我再说一遍,是你自己不对!喂,怎么不吭气?”
“塔吉雅娜虽然因为我而出走嫁了人,可是我并没有诅咒她,”老头替自己辩解,“现在还不是在吃苦头……”
“这也值得你自夸,你最好去帮一下这个塔吉雅娜,这女人都要活不下去了,而你还在这儿逞威风。咳,还跟你胡扯什么……喂,普洛科比,去找一下阿卡基神父,请他来一趟,让他别忘了带十字架来:要请他做宽恕祈祷,还要做个祈祷解除咒语。否则得罪了上帝……自己的罪过已经够深的了,还要去诅咒别人。”
罗吉昂·波达佩奇衷心敬佩的鲁凯莉娅大婶的突然来到,使他非常高兴。因为这老头儿非常骄矜,不好意思亲自去请神父,虽然老头在这几天里已经想通了,而且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在等候神父的时间里,鲁凯莉娅大婶数落着罗吉昂·波达佩奇的不是,责备他完全做错了。
阿卡基神父完全是个年轻人,不久前才派到巴尔楚戈夫教区来当神父,所以他的头发都还没有来得及长长。做祈祷解除咒语这种少见的事使他感到很困惑。他翻了翻圣礼书,吩咐给圣像点燃蜡烛,自己穿起法衣,读起圣书里规定的祷文来。鲁凯莉娅大婶让罗吉昂·波达佩奇跪下,严厉地盯着他,直到念完祷文。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在炉旁痛苦地号哭,简直就像为菲尼娅送葬一样。
仪式结束时,大家都虔诚地画了十字,阿卡基神父简短地讲了一些要爱亲人、要宽容以及上帝如何仁慈之类的话。
“不,神父,你得给他点惩罚,”鲁凯莉娅大婶坚持说,“应该教训教训他,让他好好记住……”
神父终于同意给点处分,命令他在四十天内每天磕十个响头。
“现在言归正传吧,”鲁凯莉娅大婶转了话题,“请坐,阿卡基神父,教育教育我们这些粗人……”
阿卡基神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然,把菲尼娅弄回来是办得到的,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今天弄回来了,明天就跑掉。目前最好还是让她留在那边,对丈夫做些工作:说不定为了妻子,他会皈依正教。
“不,这没用,神父,”鲁凯莉娅大婶坚决地说,“阿金菲·纳扎雷奇本人可能问题不大,可是玛列米娅娜老太婆不会答应的……这头老母熊死抱着自己的信仰。你那个做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菲尼娅一定要弄回来……主要是她越出了我们正教的教规,可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正教徒。菲尼娅头脑简单,难怪她这么轻信……”
“强迫别人去做这做那是不行的,”阿卡基神父指出,“这件事我本人也不赞成,可是也不能把事情搞得更槽……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眼下,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要是待在自己的家里,一定会比一个外人还难堪……”
“我把她领到我那儿去,一定把她教育过来,”老太婆自信地说,“不许她背叛正教……我准保把她管教得服服帖帖的。”
“你就做她的娘吧……”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叩头恳求,“我不行,不会管教,而罗吉昂·波达佩奇又太过分了,你最合适……”
“她在我那儿一定会恢复正常,抛开自己的糊涂念头的……”
为了礼貌,阿卡基神父坐了一会儿,喝了茶才离去。罗吉昂·波达佩奇把神父直送到门口,回进屋后说:“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神父,那么年轻……”
“更了不起的是他既年轻又聪明。瞧他多么彬彬有礼,谦虚谨慎……”
“唉,我亲爱的朋友,我在你们这儿坐着不走了,”鲁凯莉娅大婶喊起来,“瞧,院子里完全黑了……该回家啦:路也不近,无论如何得赶回去……”
“你不是骑马来的吗?”罗吉昂·波达佩奇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发疯了才走路:早就走够了……”
老太婆进后屋去与“姑娘们”告别,然后戴上帽子向前屋的人道别。
“你急什么?”罗吉昂·波达佩奇想留住老太婆,“在这儿住一夜,大婶,还可以去浅井看看……”
“不行……要被偷光的,我们弗吉扬卡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再说,我的那个彼得·瓦西里奇眼下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的了。还跟梅尔尼可夫、基什金搞在一起……情况不妙。”
“他们想找金子……嗨,没有人为难他们,大婶!……你听我说,鲁凯莉娅,你等一下,我穿件衣服,送你到克拉尤亨山冈。家里太憋气了,出去透透气,可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