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泰伊波拉的途中必须经过低地,因此,雅沙不得不经过梅尔尼可夫的屋子。他的这所房子就坐落在大道上,就好像通向城里的路标一样。时间还是清晨,而梅尔尼可夫就站在门口遥望着雅沙骑马过来。这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一头又脏又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棕色胡子,一对颇为“恶毒”的眼睛。雅沙不愿见到这位妹夫,这个人往往拿他开玩笑,可是现在过门不入,未免太不好意思了。
“这么一大早上哪儿去,亲爱的大舅子?”梅尔尼可夫问好后问道。
破屋的窗户里闪过塔吉雅娜瘦削的脸,接着是孩子们的脑袋。
“我是……进城有事。”雅沙撒了谎,撒得很不自然,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得啦,得啦,谎不会撒,就别撒了!”梅尔尼可夫打断他的话,“准是去你的宝贝妹夫那儿做客吧?……哈哈……嗬,把你抬举得真高:让你去开导妹夫。你只会让亲家丢脸……对了,亲爱的岳父大人活得挺好吗?……”
“别提了!糟透了……我们还不知道怎样对他说,可他今天傍晚就要回家来。母亲已经去过一趟泰伊波拉,两手空空地回了家,现在派我去……说不定我能把菲尼娅弄回来。”
“呵呵……可真碰上大傻瓜了……姑娘是一朵罂粟花,异教徒哪会放手,你怎么不好好动动脑筋……我的奥克霞长得像根大木桩,你把她连手带脚拿去换肉吃,也不会有人要。现在菲尼娅动了脑子,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们却伤心成这副模样……”
“但愿上帝原谅她,塔拉斯·马特维伊奇,可是他们信的是古老教。”
梅尔尼可夫想了想,搔搔后脑勺说:
“你说的也是,雅沙……我们的菲尼娅不是臭婆娘、老处女,也不是当兵的老婆……嘿,把他们这些异教徒抬举得太高了!……你这么着,雅沙,往前挪一点……”
没有等雅沙的同意,梅尔尼可夫自己动手把雅沙连同鞍子往前推了一下,随即纵身趴到马屁股上,然后坐在雅沙后面。
“你这是干吗?”雅沙惊讶地问。
“干吗?去泰伊波拉……你一个人对付不了,看我的,大哥,我从瓶颈里也要把她弄出来。喂,奥克霞,把帽子给我拿来……”
随着喊声,出现了一个中等身材、颧骨高高的麻脸姑娘,她就是奥克霞,她不知怎的,皱着眉看了看雅沙,随即递上帽子。
“喂,大木桩,给我小心点!”父亲吓唬着,“天黑前把活给我干完……”
奥克霞只是咧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傻笑。
疼爱孩子的父亲走了二十来步,回过头,摆着拳头又吓唬她,还对雅沙说,“生了这么一根大木桩……啊?”
Ⅳ
因为金矿场都坐落在巴尔楚戈夫矿场的那一边,因此去泰伊波拉大约五俄里的路上,绵延不断地生长着百年老松林,这些老林,用梅尔尼可夫的话来说是“官家苦役”时期保留下来的。路上非常热闹,进城出城,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特别是眼下冬天即将过去,运劈柴、干草和各种农产品进城的车辆络绎不绝。梅尔尼可夫几乎认识每一个路上遇到的人,而且从不放过打趣逗乐的机会。
“咳,雅申卡,我们来狠狠收拾一下这些异教徒!……”他连坐在马背上也不守本分,还一个劲吹牛。
“我们把他们的老脑筋翻个底朝天……一定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你今天遇到我算是走运了,雅沙,要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嘿,你瞧,那不是我们的希什卡在往城里磨蹭着!他……”
他们赶上正在一步步往前走的基什金时,泰伊波拉已在眼前了,松林在这里好像突然闪开,露出了一片宽阔的湖面。基什金站住等着骑马来到的哥儿俩。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梅尔尼可夫从远处挥着帽子喊道,“瞧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骑上老丈人的马儿了……”
“是去参加婚礼?”基什金咧着嘴开玩笑说。他已经知道了菲尼娅私奔的事。
“我们非常难过,不是去参加婚礼的,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雅沙摇着头诉苦,“父亲傍晚就要从弗吉扬卡回家,我们全家都少不了挨一顿臭骂……”
“上帝会发慈悲的,雅沙,”基什金安慰道,“她们女人家,你不能让她当姑娘养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人家的……朋友,正好我有一个秘密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我也是去泰伊波拉,回来时,再顺便去找你。”
“欢迎,欢迎,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这大概是打布朗金塔楼的主意吧?……”
“你就会张嘴胡说,塔拉斯!”基什金斥责说,“布朗金塔楼的事先不谈……咳,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跟你是对牛弹琴……”
“你尽管攒钱,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来给你提供财源!”梅尔尼可夫吹牛说,“我在凯德洛夫林区采了三年松球,顺便到过布朗金塔楼……那不过是块小地儿。”
在泰伊波拉村口,分裂派教徒古老的坟地像一顶翠绿的帽子一样躺在路的左侧。道路在这里分了叉,向左去的一条,是窄小的便道,雅沙就要走那条道。十字路口上,他们与基什金分了手,梅尔尼可夫鄙夷地指着他说:
“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没法捉摸他。总而言之,是一只双头鹰!……居然也去那儿找金子!……哈哈……那就让我来告诉他金子埋在哪儿。我有一个地方,嗬,那才是个地方,雅沙……咳,你知道这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在自己的主顾身上挖金子吗?他……机灵极了。把偷来的金子都送进城了……”
分裂派教徒的“驻地”就在坟地后面,村口起第三家就是皮匠科任的房子。这是一所用特别坚实的木料盖的老房子,它的围栏一直围到湖边。岸旁有他的一间制皮作坊,这是一所低矮的石头建筑,从里面发出的恶臭使整个街坊都熏得难受。大约有五俄里的湖岸上建着分裂派教徒的房屋,两块空地将这些房屋拦腰截开,一分为二:两所分裂教派教徒的修道院,一所男的,一所女的,都是本世纪三十年代建起来的。夏天,从坟地眺望,湖光景色十分宜人,泰伊波拉人再也想象不出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停下!”当他们走到科任的屋子旁时,梅尔尼可夫喊道:“贵客驾到了。”
科任家的大门,按分裂派教徒的习俗总是闩上的,客人们不得不敲了窗子。随即一张阴沉的老太婆的脸探了出来。
“火鸟飞走了,落下了金羽毛;我们就跟踪而来找到了你,玛列米娅娜大婶。”当气窗推开后,梅尔尼可夫说话了。
“进来吧,请进,”老太一面解下拴在门闩鼻上的绳子,一面请客人进门,“好心好意地来了,那就请吧……”
院子关得严严的,非常整洁,这种整洁在正教徒的屋子里是见不到的。雅沙默默地把马拴在木桩上,整了整皮袄,走上台阶。梅尔尼可夫已经进入屋子,雅沙习惯地在圣像前准备画十字,可是玛列米娅娜阻止他:“在自己家里祈祷吧,亲爱的,我家的圣像你就别打搅他了……坐吧,贵客。”
屋子里按城里人喜爱的风格裱着墙纸;地板上到处是长条小地毯;俄国火炉上挂着印花布帘子。窗门都油漆得锃亮。屋里摆着椅子,而不是长板凳。前屋的一扇小门通过一条暖烘烘的小走廊进入后屋。
“喂,说吧,怎么像根木桩一样不出声?”梅尔尼可夫推了推雅沙,“我们是有事来的……”
雅沙眨巴着眼睛,抚摸着自己的秃顶,对站在屋中间的老太婆看也不敢看一眼。
“我们想见一下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雅沙急得直冒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们不是外人,玛列米娅娜大婶。”梅尔尼可夫插了进来。
“你们有什么理由要见她?”老太婆回答。
老太婆婆身穿老式宝蓝色无袖长袍,白粗布衬衣,头上围了一块老妇人用的暗色头巾。
“我们是好心好意来的,玛列米娅娜大婶,”梅尔尼可夫一只手不停地比画着,“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亲戚了……我们不会把菲多西娅小妹吃了的。”
“好吧,既然是好心好意。”老太婆同意后,进入了那扇小门。
“这头母熊……”梅尔尼可夫盯着那扇小门嘟哝着,“等着瞧吧,我要跟她好好地谈一下……我要泼点冷水,让她不要太高兴了。”
菲尼娅出来了,这是一个身材修长、苗条的姑娘,由于像婆娘一样围着红布头巾,因而更显得腼腆不安。这些天来她明显地消瘦了,一对睫毛长长的灰色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哥哥和姐夫。
“您好,雅可夫·罗吉昂内奇大哥,”她行了礼温顺地说,“还有您,塔拉斯·马特维伊奇,您好……”
“是这么回事,菲尼娅,”雅沙开口了,“父亲今天就要从弗吉扬卡回家。我们大家就要因为你而活不成了……真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我的小妹,妈妈眼泪都哭干了……她还让我向你问好。”
“罗吉昂·波达佩奇老岳父可是个倔头儿,”梅尔尼可夫补充说,“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决定来的……”
“那我怎么办,雅可夫·罗吉昂内奇大哥,”菲尼娅含着泪低声说,“都是我的过错,我造的孽太深了,不知道爹怎样考虑的……我男人阿金菲·纳扎雷奇会为我承担责任的。妈太可怜了……”
菲尼娅两手掩面抽泣起来。这时候小门后面的走廊里传来轻微的细语声,随即阿金菲·纳扎雷奇本人走了出来。这是一个身材结实的漂亮的小伙子,像城里人一样穿着呢夹克,散腿裤。
“原来是你们两位,”阿金菲·纳扎雷奇挡住妻子说,“女人家不会说话……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已经嫁人了,有什么事由她丈夫负责。你们就这样对罗吉昂·波达佩奇老爹说吧!我们不会逃避责任的……我们作的孽……”
“好一个痛快的人,那你就去跟他,跟岳父大人谈谈吧!”梅尔尼可夫说着笑起来:“他会让你好瞧的……”
“我要谈,而且得好好谈谈,”阿金菲·纳扎雷奇很自信地回答,“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位。”
“关于她出走的事就不说了,阿金菲·纳扎雷奇,”雅沙解释说,“那是小事……可是,信仰的事怎么办?父亲是不会容忍的。”
“什么信仰?大家都向一个上帝祈祷,大家都是一样的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再说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也不是第一个皈依古教的:米亚杰列夫家的女人就是城里来的,信的是正教,尼康诺夫家的就是你们巴尔楚戈夫人……这还少吗!……我们这是说到哪儿去了,又不是在法庭上对质作证……妈,菲尼娅,快拿点酒菜来,热乎一点儿的。俗话说,和为贵……塔拉斯,对吧?”
“嘿,你真够聪明,阿金菲·纳扎雷奇!”梅尔尼可夫得意而又惊讶地说,“你可说到点子上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年我从罗吉昂·波达佩奇身边把塔吉雅娜带走也是罪过,只不过我坚持到底。不,兄弟,不行,先不要去了!……”
像变戏法似的,酒菜要什么有什么:伏特加、露酒、特内费葡萄酒、白酒、蘑菇,还有黄瓜。
“各位,请吧!”阿金菲·纳扎雷奇对客人说,“薄酒表心意,不要客气……先喝一杯,觉得味儿不错,就再来一杯。”
雅沙喝第一杯时,感到自己出卖了自己,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咳,这一回可躲不掉父亲的惩罚了……反正躲不掉,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他很同情菲妮娅,可是这就免不了要受父亲的斥责。梅尔尼可夫倒是挺高兴的,因为今天又白吃了人家一顿……他最爱有个好伙伴一起开怀痛饮了……
“玛列米娅娜大婶呢?”他献殷勤地问,“我想跟她干一杯,因为我喜欢……菲尼娅,去把大婶拽出来!”
老太婆为了不失体面,推辞了一阵,终于走出来,而且还“抿”了一口露酒。
“现在怎么办?”雅沙第三杯下肚后问道,“菲尼娅可把我们坑了……”
“这就叫在劫难逃!”阿金菲·纳扎雷奇快活地回答,“不就是老爷子吵一吵,闹一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古老教派的姑娘跟你们信正教的跑了的还少吗?兄弟,在这个问题上用暴力是不行的。不是那个时代了,雅可夫·罗吉昂内奇。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那当然,”已有醉意的雅沙同意道,“我跟父亲也有冲突……他只听公司的,而我却相反,得听他的:到老我还是老爹的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雅沙,你该要求分家,”梅尔尼可夫出了个主意,“谢天谢地,该是靠自己的头脑过日子的时候了,要是我的话,早就去他的,什么事都得听我的,别的我一概不问。这就是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
“别在这里胡扯!”老太婆玛列米娅娜打断他,“不是哪儿都能像狼一样张牙舞爪的,还是和和气气的好,我说得对吗,亲家,大亲人?”
“我算什么亲家,玛列米娅娜大婶,罗吉昂·波达佩奇只把我当远亲,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只有随他的便了……我是不会得罪他的。倒是经常一起喝上两杯……嘿,雅沙,哪样酒菜让你吃,咱就吃吧。”
一杯接一杯,客人的话也越来越多。雅沙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可是心里却感到非常轻松。
“那有什么,让他从弗吉扬卡回来好了,”他心里想着,手比画着,“尽管回来,我当面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原原本本地说:我到过科任家,见到了小妹菲多西娅……到时候,就把我砍成几块好了……”
“他会收拾娘们儿的,”梅尔尼可夫嘻嘻笑着说,笑得令人恶心,“娘们儿要倒霉了……嘿,要倒霉了!喂,雅沙,你上我那儿去住,上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家里去。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这算什么事儿,雅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