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别这样,我自己的冤还不知上哪儿申去呢,咱谁没有个一斤二两冤呀!”
西庸完全乱了阵脚,这场面我倒是经见过,赶快上去给西庸解围,没想到又被那妇女缠住了,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才大致听了个明白,原来她女儿没考上高中,想找工作就去求见公安局长,也不知那公安局长把她怎么着了,小姑娘就寻死了,夫妻俩告状了几个月,今天决定来求见市长大人。为了脱身我连忙告诉她要相信国家相信党什么的,安慰了半天才得以脱身。我发现我的小汗衫上被她鼻涕眼泪地抹了一大片,我就索性脱光,这时西庸突然问我:
“你怎么不告诉她要相信法律?”
“我忘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默默无语,一连喝了六瓶啤酒、半瓶白酒,西庸眼睛血红一直在骂人,直到微醉,我们才从饭馆儿出来,饭馆儿小老板拱手打揖地送走两尊瘟神。酒落肚我们才觉得情绪略有高昂,我们希望在我们将要去的任何地方都不要看见无耻的事和倒霉的人……
街上灯红酒绿的,工人俱乐部里怎么看都不像工人的小妞儿们大扭其屁股在跳一种叫不上名来的舞,我们走到一家乳品店门口,西庸突然停住不走,抬起头来看那霓虹灯招牌,我顺他的眼光望去,只见那上面亮闪闪的几个大字:“乳香乳品店”。我不解其意,西庸哈哈大笑:“我封你做这‘乳房乳品店’的老板。”
这时我才想起下午在路上时那“梅毒”卫生院的事儿,西庸报了一箭之仇,洋洋得意,以后我们以老板和院长相称,不在话下。
小城无故事……
五
我们自从有了强奸和装死挣来的一百多块钱以后心里觉得着实充实,于是我们改每天吃两个西瓜为四至六个不等,一路游游荡荡地进了中南第一重镇——W市。在路上我们养成了一个非常聪明的观察习惯,就是每进一市先观察该市的姑娘们,看她们衣着是否入时、举止是否得体,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该地的文明程度及物质生活水平及文化素养等等的高低,我们先由姑娘们下定义然后再去进行实地的考察,发现结果总是与我们的推断相去不远,我们十分愿意把这一经验介绍给那些靠社会调查一类工作为生的朋友们。
我们实在不愿说W市的姑娘们的坏话,因为我们相信她们都是些自爱的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不过她们的穿着总是让我们这两个外乡流浪汉五彩缤纷地想入非非,她们的裙子很短,让你饱览她们洁白、丰满的秀腿之余还可以透过很薄质地的料子看到她们那色彩鲜艳的三角短裤,看得出今年这种短裤在该市流行。
而她们的衬衣几乎就是舞台上演员们穿的薄如蝉翼的那种,背上的那条封锁线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我们相信我们进了君子国,因为这番景象在我们心中燃起了难以抑制的熊熊火焰,而当地的小伙子们是那么的无动于衷,相比之下我们为我们自己的丑恶灵魂而自惭形秽,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认为早日离开W市为好,以免让我们受诱惑。
我在W市有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们觉得似乎应该乘乘公共汽车了,于是就寄放了自行车乘车去找他,要是他近年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话,我记得他和我一样疯癫,在路上时我和西庸曾多次把这位老朋友的家想象成了天堂,我们想象他又豪爽又热情,不知怎么西庸虽然与他素昧平生,但认定他还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姑娘。
我们在一个机关的大院里的一堆一模一样的楼房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所在的那幢,他龟缩在三层甬道里最头上的一间肮脏小屋里,穿着一条大花裤衩在独饮独斟,看起来就跟马上要死来不及让我给他送葬似的。他请我们吃方便面,我提议再弄一瓶酒喝喝,以庆贺重逢,为了能让他出钱买一瓶酒,我说了一大堆把自己感动得流泪的、友谊地久天长的话,他无动于衷,看起来这十几年已把他变成铁石心肠,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算了吧!算了吧!凑合着吃面条吧,你还记得那年在海边儿吗?”
他这一提及真扫了我的兴,我想起了当年和他一起疯癫的时候,在一个海边儿我的种种对他不起……
我本来应该想到他会变的,在这野蛮的原始积累的时候,几乎什么都剩不下的时候,人怎么会不变呢?那时候美国人屠杀印第安人贩卖黑奴为了积累,被指斥为野蛮的、血腥的,几百年过去了人们什么也没学会,你看,什么假药呀、假酒呀、假农药呀,也不曾择过手段,也是他妈的一种屠杀,也同样透着一股血腥味儿。
是呀!人怎么会不变呢?我知道我和他的友谊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大家彼此分手的时候到了,想到当年我们一起浪迹人间时的相濡以沫,为了能找到在收容所里的我他曾徒步穿过了整个的青岛市,想起这些我有些伤心。
西庸还不识相地和他提起了女人。
老朋友大喊着:“女人?我他妈的就是自己的女人……”
这次我真的生了西庸的气,为了他的不识相。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我和那W市的老朋友为了我们的吃住问题紧张交涉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听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与他无关,他坐那儿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摞旧报纸,放下报纸就想起了女人。
我拉着西庸走到门外就大骂起来,西庸起初还解释说他只是想看看球赛的消息,后来被我骂得不耐烦了就回骂起来,我建议打一架来解决问题,他说我们可以各走各的为什么要打架?于是我们就分了手。
我上了公共汽车准备到那著名的大桥附近去取出我的自行车,在白天看好的并决定下来的桥洞下面过夜,上车前我回了一下头,不见西庸,难道他真的和我就此各奔东西了?
汽车上的人们挤得像没开封的香烟盒里的香烟,我旁边站着一位眼镜妇女,她那张看起来无所求、无所惑的脸百般温柔,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感动……同时我也为西庸感动,我想到这一路上两人朝夕相处、插科打诨的日子过得是那么轻松,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寻找轻松吗?而我却因为他想尽早知道足球赛的结果就不能容忍他把他赶走,也许他现在正在这陌生的城市街道上伤心地游荡,我看到了我生命中不够汉子的那一面……
突然我感觉到那妇女猛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我发现一只男人的脏手在我和她之间紧紧贴在她那娇小的屁股上。我看了看那家伙,他穿着一件运动短衫,一条运动短裤,大腿上长满了下流的汗毛,大约有四十岁的样子,肌肉发达茁壮。那妇女扭动着、躲闪着,胆怯小声地哀求着:“你干什么呀!”
那汉子猛地抽回手,紧接着受了委屈一样大骂起来,下流话一大嘟噜就像串起来的红辣椒让人感到火辣辣的,车上的乘客无一做声,我发现前边不远处就有一个警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家伙还在继续骂着,我估计他说下流话有种类似射精的快感,那妇女一直不敢做声,他还做着各种下流的手势说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话,他滔滔不绝地一连骂了好几分钟,每一句话不离开西庸在G山顶上等车时没完没了地写的那个字,只是前边加进了各种一系列贬义的形容词,车上始终无人做声,好像在听一场庄严肃穆的朗诵。“有愿意作证的没有?咱们把这流氓弄到派出所去。”我说。
那妇女赶快躲到我身后小声嘟囔着:“真不像话。”
车里仍是安详静谧。
那汉子不屑地瞟着我:“你他妈的算干吗的?”
“我是他妈的你爷爷!”
“我也是!”从车厢那边传来一声喊,我惊喜地发现西庸正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刚好汽车进站,西庸拥着那妇女推着我说:“下去说,下去说。”
那汉子又打量了西庸一眼,颇为自信地下了车,没等我站稳他就拉开了架势,紧接着当面一拳打了过来,这一拳打得我脑浆迸裂,眼前金星飞舞,我两只拳头照准他那张狗脸猛击,西庸从后面牢牢地抱着他的腰,一边试图把他两只手一起抱住,那家伙看起来训练有素,我居然没有一拳击中他,反倒被他连击了几拳,他往下一蹲不知怎么西庸就被他摔出去几米开外,我又扑上去抱着他,同时喊着那妇女一起去公安局,这时我发现那妇女早就没有了踪迹,我一下丧失了斗志,被那家伙像扔破衣服一样扔了下来,他得意万分扬长而去。
我满脸挂彩,身上的圆领汗衫被撕破了一个口子,西庸在那边捂着膝盖一边儿哼哼一边儿骂着:“这他妈该死的臭娘们儿!”
我浑身酸疼吐出了一口血水,脑子里“嗡嗡”乱成一团,但这并不妨碍我悲凉地想到:在这片土地上,不用说那个五大三粗的性欲倒错狂,你要是每天碰到这妇女一类人,你还能对这片土地抱有什么希望?
我们俩一瘸一拐地走到大桥上,西庸沉默不语,趴在桥栏杆上凝望远方,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龃龉已烟消云散。
夜色阑珊,桥上华丽的灯火闪烁,我觉得这大桥就像是这无赖城市的无赖大腿一样,极其无赖地横在宽阔的江面上,江水呜咽着逃向不可知的去处,我们在桥上流连了一会儿就到桥洞里安顿好睡袋准备睡觉,准备好好歇息一下两具刚刚挨了暴打的身体,非常及时地来了一个警察,我们用西庸的“黄牌儿”搪塞了半天,但是无法说明我身上和脸上的血迹,还是被他带到了派出所,盘问了我们几乎一整夜,黎明时分才被赶了出来,我们绝望地在这陌生的城市的街道上溜达。
中午时分下起了小雨,西庸因为从未乘过轮渡,我们赶到码头,西庸去买轮渡票我照看自行车,好一会儿还不见西庸过来,远远望去只见西庸那颗长着几根茅草的头顶在一大片头顶中无望地挤来挤去。一会儿他举着两张票奔了过来,身上水淋淋的,他自己的汗水和别人的汗水还有臭烘烘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这地方的人怎么老跟要起义似的?”西庸厌恶地说。
“剩下来的本来就不多,不抢怎么办?”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什么!?这轮渡票永远也不会买光,什么剩下的不多?”
我不想给西庸解释到底是什么剩下的不多,我想有办法的人总不至于为了过江在这玩命,剩下一大帮没办法的人你让他们怎么办?他们都认为自己可能是侥幸地能从剩下的什么里多得到一部分的人,于是他们就互相仇视、互相厌恶,在他们的心理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所剩无几的,他们除了别人剩给他们的、不一定就是辉煌无比的来世以外一无所有,来世也许是那些人从所占有的东西里面挑来选去,认为是不再值得占有了的东西,于是他们让给了你,同时还给了你光荣,让你做国家的主人,你是主人了你还要求什么呢?
“到底你说什么剩下的不多呀?”西庸还在刨根问底。
“鸡巴!”我不耐烦地说。
西庸不再多嘴,我们俩站在船舷边上,向远处眺望,江面上的巨型货轮时隐时现,不时地拉响一声汽笛,发出疲倦的老牛一样的叫声。
“老板你看,”西庸指着挂在船帮上一排靠岸时抗震用的汽车外轮胎:“怎么挂了这么多救生圈呀?”“要是不套上那玩意儿救生,恐怕死得还慢点儿。”
西庸的可爱就在这儿,他并不是存心帮你开心,有的时候是他的憨劲儿让你不得不开心,这次浪迹人间是他第一次离家远行,没有这次经验我估摸他也会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守着一个地方一直吭哧到死……
六
一路上西庸的强效安眠药一次也没服用过,现在他相信他是在机关里听那些不得不打交道的、形形色色的理论家们侃山侃得患了失眠症。他的工作性质如此,他恨他的工作有如恨他的鸡眼、痔疮,鸡眼、痔疮什么的可以请医生挖掉,可工作却不行,好歹总要有口饭吃!于是他不得不参加各种会,给理论家们沏茶倒水,恨得他觉得这国家尽是些他妈的理论家,弄得他走在大街上看谁都像理论家。
他说有一次理论家们来谈民主、自由、平等、人权什么的,豪华小车停了一大片,会上各种肥瘦不等的理论家们大谈民主如何缺乏,人权如何没有,我想要是大腹便便的、坐小卧车的老爷们都这样认为,那么剩到我们这种瘦骨嶙峋的流浪汉这儿,恐怕只有一身跳蚤了。一路上这类趣事西庸给我讲了不少,他还说有个女作家在会上发言说自己如何悔恨当了“专业作家”以致现在写东西“找不到痛苦了”,听得我目瞪口呆,据我所知人不想过好日子是应该比较容易的,要找痛苦大概也不很难,完全用不着到处哭诉,“专业作家”不当就是,如“痛苦”不够也还可以打自己耳光,自己下不去手也可以请人帮忙,“痛苦”不就来了?完全不像我,想过好日子老也他妈的过不上,你看饱汉和饿汉就是不一样。
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
总的来说西庸的失眠症在日益减轻,直到我们进了临近目的地的一个小城——H市,他不得不第一次用了药,原来不光是理论家们能使西庸睡不好觉,婊子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自从进了H市以后,我和西庸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感觉,越往南走,钱的作用就越小,这地方富得看起来人人都不屑于几个小钱,比如我们去买几毛钱一碗的米粉吃,那老板的眼光分明是施舍,弄得我和西庸不知此地的钱是否和我们家乡的一样等值。当然这一点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以后感觉更为强烈,我再慢慢地告诉你。
这地方的人夜里不睡觉,满街都是人,街道上也是灯火通明,看起来繁华极了,大街上都是好吃的东西的味儿,诱人极了,那股味儿随着呼吸进到肺里,五脏立即就表示不满,弄得我们心烦意乱,犹如在W市看到那里那些穿短裙子的姑娘们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