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听得不耐烦了,我想起几天来都未曾记过日记,于是就从背包里拿出我的破笔记本补记几天来的日记,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提出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好让他相信我不仅认真听他说,还认真记录,好回去向某个“上面”汇报。他一看我如此认真,就介绍得越加起劲儿,什么农民浇地买不到柴油,要想买到就得给谁谁送礼什么的,不然就是庄稼旱死了也甭想弄到,反正他们又不缺粮食吃。
我补记完几天的日记,就又在我的破本子上列了各种算式,计算着出发以来的开销,直到小村姑把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条端上来,我才作出万分遗憾的样子把我的破本子塞进书包。那小村姑挽着袖子,两只从肘关节开始裸出的小臂像衣棰那么光滑、圆润。我想象着刚才就是这两只好看的衣棰为我棰出了一大碗面条,于是就吃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古人确实聪明,他们曾说过:秀色可餐。
吃完饭我准备告辞,推起车来发现前后轮胎都没气了,好像对我吃得又饱又满意老大不高兴似的,我和支书借气筒给它们充气,支书把气筒递给我,我刚要伸手去接,两只恶狗“呼啦”一下又扑了上来,挣得铁链子“哗哗”响,支书呵斥它们:“日你娘的!人家用用又不要你的,你两个狗日的瞎咋呼啥?人家大地方来的,稀罕你家这破气筒?”两只狗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喉咙里还滚着呜噜呜噜的威胁,我心想这狗真他娘的该杀,另外支书家也一定有不少值得偷的好东西,像这世界一样,只是这世界上值得偷的东西,诸如总统啊、部长啊、经理啊,都已被人偷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大好偷又都防守严密,诸如一个钱包或是一个西瓜。要是像我一样除了满脑子愚蠢荒唐的念头以外一无所有的话,支书就不用养狗啦!这世界上也就不用修那么多的监狱什么的啦!
其实要是真偷什么,此刻除了支书那可爱的、长着两只衣棰一样手臂的女儿以外,我还是真的什么也不想偷。
西庸如期而至,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东张西望,车把上火车托运的小标签儿迎风飘荡。小城市的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卖小吃的、拉旅馆生意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广场上一股人味儿。要是我们兜里的钱也像人那么多,一把一把的、一堆一堆的、一撮一撮的,那这世界该有多美好!
西庸的脚下放着一个大西瓜,他说这是北京头拨上市的西瓜。西庸的可爱就在这儿,他以为我每到一地当地的西瓜就会比前一站晚熟一天,其实我一路上吃了数不清的西瓜,当然我是以偷吃为主,买着吃为辅。不过为了感谢西庸的深情厚谊,我还是把那西瓜在地上摔开,掰着吃了,吃得西瓜汁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淌,吃得津津有味。“到底是北京的西瓜好吃。”
我这么说,实际上是为了安慰西庸,其实北京对我来说,并不比我的破自行车珍贵,你在那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中、在那么多衣冠楚楚粉黛朱唇的人们中间,你在那么多精力充沛才华出众的人们中间、在那鬼火似的霓虹灯虚幻地闪烁的时候,你只有深切地感到自己是渺小的可怜虫,除此以外你一无所有,你所能得到的不过是你费劲巴力地找来的病态的友情、矫情,或许还有点儿同情,在那里人人都像债主,人人又都好像负债累累,因对方而异罢了,在那臭烘烘的地铁车站里,人们争先恐后地挤来挤去。尽管只有七八个人也不用指望他们排队,钻进地下的时候人们就像暴露在太阳底下的一群蟑螂一样蜂拥,似乎地下是安全所在,站台上全是免费的姑娘一样……
西庸告诉我人们正在抢购,我以为大家在一夜之间全都富了起来,经过西庸的解释才知道原来人民币不知他妈怎么搞的,越来越不值钱,这一点我比较容易理解,反正达官贵人们抢国家,用不用购不知道,有关这方面谁也别想知道。也许有一天外交部长就叫做外交董事长,国防部长就叫做国防经理,国家最高领导就叫做国家总老板什么的,剩下的就都属于你了,什么香烟呀、火柴呀、地铁车票呀、手纸呀,反正剩下的不多,你就抢吧!也没有什么关于公平抢的原则,全看谁的肌肉发达了。于是火柴就凭副食本供应,一户五盒。我总觉得害怕,因为看到那各种麻木不仁无表情面孔时,你总觉得他们个个都像心怀鬼胎的逃犯,因为要杀人只一把菜刀不能算少,要放火一根火柴也不能说不够。
吃完西瓜我和西庸去找旅馆,我们商定好好睡个觉,明天好早早动身,西庸激动异常,我不知在他的想象中路会是什么样,他没说。
我们找到一家旅馆,虽然有点儿脏但还说得过去,床位从五元到二十元不等,我们用十块钱开了个双人房间,服务员打开房门时我俩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床单上污迹斑斑,墙上还印着一道道捻臭虫留下来的血迹,西庸想拿出床底下的脸盆去打热水洗脸,一看那盆用来洗脚恐怕都得用强效的去污粉刷上一天半日的,我们得知二十五元的房间里有浴缸,决定想办法去洗个热水澡。我们下楼来和女服务员周旋了一会儿,我奉承她如何漂亮的那些话,如果现在我还记得,一定可以用来编一本恭维大词典。
终于那女服务员动了恻隐之心,告诉我们二零二房间的客人去看电影,她可以放我们进去洗,条件是越快越好,于是西庸在楼道里放哨,我先进去洗,我用热水冲了一下,迅速地打上肥皂再用热水冲干净,这是我出发十几天来第一次洗热水澡,真是舒服得无以复加,我真想闭上眼睛多享受一会儿,想到西庸这会儿还跟蝈蝈似的在楼道里乱转,我赶快擦干身子爬出浴缸来接替西庸。
“你可得快点儿,在这儿我们可不是什么他妈的老爷。”我深知西庸的脾性,不放心地叮嘱他一句。西庸像个老练的江湖大盗一样不屑地说:“你放心吧!”说完他就哼着“我比你先到”什么的就进去了,还他妈的“砰”一声关上门,那气派比主人还理直气壮。
我在楼道里转了一会儿,觉得不会有什么异常情况,加上刚刚洗过澡精神焕发自我感觉十分的好,忍不住就又去找那女服务员聊天去了。她虽然不如我奉承的那么漂亮,但高高的个头,身材很苗条,我想去看看她是否够“现代派”,如果真是也可以聊解无米之炊,全然忘记了为西庸站岗放哨的历史使命。
没想到那小姑娘挺谨慎,她相信爱情什么的一类玩意儿,我还没来得及装扮成一个爱情大师,就听见楼道那边传来一声怒喝:“服务员!”
接着又听到西庸一声紧似一声的凄厉叫声,我恍然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往外跑,只见一个鲁智深一般的大黑胖子一手提着西庸的耳朵,几乎把他整个地提了起来,西庸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那毛黪黪、黑不溜秋地小玩意儿在暗淡的灯光下变成一嘟噜滴里啷当地乱晃着,嘴里叫嚷着听不清的什么正向我们走来,女服务员“呀!”地大叫一声,赶快用双手捂着脸转过身去。
“这是咋回事儿?”
那汉子对服务员厉声问道。
西庸还在惨叫着,身上未来得及洗掉的肥皂沫变成黏糊糊的液体淌到地面上慢慢地渗开。“什么他娘的对不起,这小子怎么进我房间的?”
我赶快双手奉上香烟,这香烟是西庸上路以前特意买的名牌,那汉子迟疑了一下接过烟,点火的当口放开西庸的耳朵,西庸狼突豕奔地就往回跑,抱了他的衣服赶紧溜到楼上去了。
我跟那黑胖子软一句硬一句地对付了半天,他总算回房间里去了。原来这家伙在电影院里坐了一会儿就鼾声大作,周围的观众对他老大不满,他动手和人打了起来,电影没看完就跑了回来,本来抱着一肚子恶气,进门一看一个干瘦小伙子正站在他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搓背,还唱着什么“我比你先到”,这汉子一个饿虎扑食上去就把西庸给提出来了:“这是我的房间,你比我先到也不行……”
我赶快上楼去看西庸,只见他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呻吟着:“哎哟……我操他妈,哎哟……我操他妈……”
看见我上来了又指着我骂开了:“你他妈的干嘛去了?不给我看着点儿?哎哟……这有钱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突然觉得这事滑稽极了,就哈哈大笑起来,西庸开始还嘟嘟囔囔,一会儿也跟着我大笑起来……
三
我们继续前行,一路上和西庸插科打诨、说说笑笑不觉已经进入中南地区了,这里的蚊子比起北方来更加缺少教养,我们夜里露宿的时候不得不用雨衣把身体整个地包起来,一会儿就一身大汗,手、脸、小腿和脚等雨衣包不住的部位只能施舍给蚊子了,它们在我们头顶上“嗡嗡”叫着,一次又一次地俯冲,向我们发动顽强的进攻,我只好用佛教中那个古老的舍身饲虎的故事来安慰自己,睡意蒙眬中想到虎吃人也许是一口咬掉脑袋,不像这蚊子想让你死可它们选择的手段是凌迟,跟反动统治阶级似的……西庸急中生智,捡了些干树枝点着以后再撒上厚厚一层树叶,把火闷灭用烟来熏蚊子,不知蚊子被熏死多少,我们被熏得够呛,远远看去我们躺在一堆干树枝中间,被浓烟覆盖着,就像在制作他妈大号的熏腊肠。
又继续骑行了几天,我们眼前出现了一片苍翠的大山,公路在山间蜿蜒前伸,比起华北平原来在这里骑行可算是赏心悦目,这里一眼望出去不过二百多米,前方不断地刺激我们的想象力,使我们总是兴冲冲地想骑过去饱览前方展示给我们的新面孔,到了一片大山脚下,公路从一条巨大的山谷之间穿过,我们打开地图,知道这里是历史上著名的兵家必争之地,地形险恶,挟九里、武胜、平靖三关以卫中原,知书达理的人们也把这块地方作为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分界点。西庸在这方面比我知道的多多了,他在某个大学术机关里打杂儿,耳濡目染渐渐地也“文化”起来,正巧他所在的机关里有人在做地域和文学的关系,同是中国人竟想找出一百多种不同的祖宗来,闹得热闹异常。
宿营也是喂蚊子,我们决定连夜前行,争取明天能赶到前方一座避暑的小山好好地休整一下,西庸从北京出发几天来还没做过一次休整,他问我为什么这样奔命似的往前赶,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这一生就就么赶来赶去的。夜里骑行不出速度,加上山区墨黑一团,我们俩只有一支手电,只好轮流有一人骑在后面,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按着手电照明,两辆车紧紧跟在一起以防滚到路边上的山沟里,不时的有一种什么鸟儿呼呼啦啦掠过我们头顶,我想这一定不是什么好鸟儿,和我们一样准是他妈的一种流浪鸟儿。
天终于亮了,公路两边的自然风光很美,世界上有这么美的自然风光,而人却在受苦受难,真是造物主的不公平,要是没有我们这样又穷又劳累的流浪汉,这世界也许更美好,也许更枯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农夫、小贩、水牛、小孩和狗,一切都沐浴在晨曦之中,公路在山中时隐时现,晨雾在山涧中缭绕,峰回路转,树木苍翠,早晨的空气湿润、清凉,吸进肺里几乎立即就让人感觉到新的生命力,我觉得自由,心胸辽阔,无丝毫芥蒂之忧。
骑行了一会儿,到了G山脚下,把自行车和不用的东西存放在山脚下的车站里,我们开始上山,沿山路爬上一个半小时,近山顶时豁然开朗,各种式样、各种颜色、各种年代的欧式别墅掩映在一片青翠之中。根据山口立的牌子介绍,山上有不少一九四九年以前大人物们的私人别墅,除了洋鬼子,最大的人物是“蒋委员长”,由此可见这世界上凡是美好的地方都由各种大人物占着,古往今来大致如此。
西庸有那家大学术机关发给他的工作证,我们俩一路骗吃骗喝的时候它起了不容低估的作用,我们管它叫做“黄牌儿”,在我们冒充为某个大人物派“下来”的时候,我们随时准备用它警告任何敢于轻视我们的人。
当务之急是找个住的地方,看起来这次是一定要西庸的“黄牌儿”出手了,这么多漂亮豪华的房子,风景是如此的媚人,而我们却还要铺破雨衣,钻进臭睡袋在星空下喂蚊子,这一事实让我们难以接受,况且山上空气潮湿,早晨露水冰凉,为了美好未来我们决定好好保护我们的腰,尽管山上的别墅看起来大部分戒备森严,我们还是决心冒死一试。
我们找到了管理处,接待人员非常客气,西庸拿出了“黄牌儿”希望他们可以免费地招待我们几天,他说免费的都有人占着,我们只能去一幢唯一对游人开放的小别墅,而那儿得要他妈的一大笔钱。西庸又强调了一下“黄牌儿”,那人接过一看,哈哈大笑起来,他顺口说出一大串可以镇倒西庸那“黄牌儿”的大机关的名字,没办法我们只好暗示他我们和某个大人物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负有非同一般的使命等,没想到他听了以后大笑起来,告诉我们那大人物此刻就在山上:“要不要我为你们和他联系一下呀?”我们吓得屁滚尿流,幸亏看起来他没有要拉我们去对簿公堂的意思,我们赶快溜之大吉。
这一点按说我们是应该能想到的,因为一般大人物们都是像候鸟一样,如此炎热的夏季,他们为国计民生自然要找个凉快地方了。虽然我私下里想得挺明白的,但我想我肯定没有勇气去当面向他们说清楚:你们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啦,出让一点儿给我吧!或者只是让我借用借用你们的名字,混口饭吃,混个睡觉地方什么的。相反我跟大人物们在一起时一定会什么也说不清,也许没人能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