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关于曹禺早期的思想,除了曹禺自己曾经谈过的,其他就很难找到什么文字材料作为佐证了。我觉得曹禺的《杂感》的发现,对了解他早期的思想,可多少提供些线索。曹禺曾说,他有着“一般青年人按捺不住的习性”,他内心积蓄着愤怒和不平,“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这成了他的思想主导倾向。但这些思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对那旧社会持怎样的态度呢?这篇《杂感》可看出些端倪。《杂感》,署名万家宝,发表在《南中周刊》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八日第二十期。再过一年,他就该高中毕业了。
这篇《杂感》,确如郁达夫所说的那样,作者对恶势力的攻击持“正大的态度”,它的“骂人”也“是光明磊落,不失分寸的”。在文章的序言部分,很鲜明表示着他的原则和态度:面对“因袭畸形社会的压制”,文学创作者们“将避去凝固和停滞,放弃妥协和降伏,且在疲弊困惫中要为社会夺得自由和解放吧。”在这里,他把文学同为夺得社会自由解放联系起来,体现出作者的战斗热情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也许,他是《南中周刊》的编辑,他还呼吁同学们大胆发表意见。他说:“同学们尽可发挥个人的意见,不顾忌地陈说自己对于环境的不满(当然,向猥亵的社会攻击更是我们青年的精神。)只要自己能踢开利害的计算”。这些,都表明他那种坦荡而爽直地批评社会的态度。
《杂感》于序文后列出三个小题目,一是《Gentleman的态度》,二是《“文凭同教育救国”》,三是《Supply and demand》(《供给和需要》)。在《Gentleman的态度》一文中,他嘲讽了一位教授屈从于“洋权威”的恶劣态度。这位教授在讲台上“大讲其理”,说什么“……好了,外国人有金钱有强势,犹以Gentleman的态度对待我们,我们反不自量力,不以Gentleman的态度向他们,这不是自找苦吃么?”作者援引这个事例后指出,这种以“他们的‘主人’如何,他们亦如何”的说法,貌似合理,但却是“他们全驱服于洋权威”的荒谬逻辑。在《“文凭同教育救国”》中,他讽刺了一面学生在考试时作弊“色门月教俱超过八成”,一面校长在每次开学和毕业典礼时讲着“教育救国”的现象,他以为这不过是领得一个自欺欺人的“‘教育救国’的执照”罢了。《Supply and demand》一文也是讽刺得颇为辛辣的,此文先提出“需要多供给少则市价涨”的一般道理,然后引出一学生发问说,“上次北京猪仔奇贵,是不是供给少于需要的原故”,答曰:是这个道理。文章把笔头转向一种社会现象,即“做太太确是一件难事”,有些人选“太太”,必定是“英语精通,满身洋气”,“要洋气非游外国不可”,这样大学毕业的女学生都得落选。要入选,那就得“读洋书,做女留学生”。文章最后说:“上面足能阐明Supply(需要)and demand(供给)的原理,当然这比买卖猪仔有趣多了。”这则杂感虽不能说十分深刻,但却具有一种令人发笑的喜剧性,而且在当时起到了讽刺曹锟贿选的作用。
虽然只是一篇《杂感》却对我们了解学生时代曹禺的思想倾向很有帮助,他并不是那种只知读书演戏而对社会无动于衷的人,他对生活对社会都是具有一种敏感和批判激情,而且从这三则杂文更看出作者很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喜剧性的矛盾。
五
现在,又可以回到前面提到的课题了。如果说,在《今宵酒醒何处?》这篇小说中,表现出曹禺早期创作的感伤浪漫主义的倾向,那么,在他的早期诗歌创作中,这种倾向就更为明显了。
在《曹禺剧作论》中,我对《四月梢·我送别一个美丽的行人》和《南风曲》已作过一些评价,指出这两首诗“具有细腻的抒情特点,也很善于刻画诗的意境。或凄婉清冷,或恬淡幽静,显示他的文学修养”。两首诗“都带有这种‘超脱’的意味”。甚至认为《南风曲》“具有一种田园牧歌般的情调”。还说,从这些诗,“我们看到他早年受过资产阶级纯艺术观的影响”。现在来看,这些评价就不够了,一是不够准确,二是不够深入。因为当时对他的早期创作知之甚少,也只能就诗论诗。曹禺早年喜欢写诗不是偶然的,他从小便有着爱幻想的天赋,他性格内向,颇重感情。他那种富于想象力的特质,也使他去追求诗,追求诗的情感,诗的意境。现在发现他更早的两首小诗,可看出他受古典诗词的影响。
小诗两首
曹禺
一 林中
晚风吹雨,点点滴滴;
正晴时,闻归雁嘹唳。
眼前黄叶复自落;
遥望,
不堪攀折,
烟柳一痕低。
二 “菊”、“酒”、“西风”
黄黄白白与红红,
摘取花枝共一丛。
酌酒半杯残照里,
——打头帘外舞西风!
这两首诗发表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庸报》副刊《玄背》第十三期上。这两首小诗分明有着一种感伤而凄零的调子,又分明烙印着古典诗词的痕迹。从诗的意境,诗的语言,诗的格式都可看出是受了词的影响,思想情趣和《今宵酒醒何处?》是相通的。他写这些作品时不过十五六岁,年岁尚小,但内心却有着这么浓重的感伤和苦闷。他父亲就曾说过他,不知为什么他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多苦闷。除了我们提到的他个人的遭际、家庭环境影响之外,不可否认,他的感伤苦闷也多少是社会制度的重压在他心灵上的投影。在《杂感》中就可看到他那时对许多社会现象已相当敏感了。
如果说《南风曲》等都还带有一种空灵的超脱的浪漫情调;那么,新发现的《不久长,不久长》就更浓重地表现出他的感伤浪漫主义色彩。
不久长,不久长
曹禺
不久长,不久长,
乌黑的深夜隐伏,
黑矮的精灵儿恍恍,
他忽而追逐在我身后,
忽而啾啾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
睡在衰草里哟,
我的灵儿永在
深林间和你歌唱!
不久长,不久长,
莫再谈我幽咽的琴弦,
莫再空掷我将尽的晨光。
从此我将踏着黄湿的
草径躞蹀,
我要寻一室深壑暗涧
作我的墓房。
啊,我的心房是这样抽痛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无星的夜里,这个精灵轻悄悄地
吹口冷气到我的耳旁:
“嘘……嘘……嘘……
来,你来,
喝,喝,……这儿乐。
——喝,喝,你们常是不定、烦忙。”
啊,此刻我的脑是这样沉重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袅袅地,他吹我到沉死的夜邦,
我望安静的灵魂们在
水晶路上走,
我见他们眼神映现出
和蔼的灵光;
我望静默的月儿吻着
不言的鬼,
清澄的光射在
惨白的面庞。
啊,是这样的境界才使我神往哟,
我的来日不久长!
不久长,不久长,
乌黑的深夜隐伏,
黑矮的精灵儿恍恍,
他忽而追逐在我身后!
忽而啾啾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将冷硬硬地
睡在衰草里哟,
我的灵儿永在
深林间和你歌唱!
(《南开双周》1928年第1卷第2期)
从这首诗的思想来看是相当消极而悲观的:寻找一个深壑暗涧作为自己的坟墓,神往一个静谧森然有着鬼魂相伴的境界。的确,这很难令人明白:他当时那么年青却为何产生这样诗的玄想冥思,积淀着如此浓郁的人生苦闷。尽管我们不能把作家的思想和作品的思想等同起来,但这首诗的消极的思想倾向是不能抹煞的,它当然反映着作者的思想情绪。曹禺曾说:“我的年青时代总是有一种瞎撞的感觉”,“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求着生活的道路。人究竟该怎么活着?”他苦苦地追索着人生的课题,思索着人生的意义,有时搅得他睡卧不安。我认为,在这些诗中正带着思想追索的苦闷印痕。苦闷并不都是坏事,它往往蕴藏着深刻的内涵,一旦从具有深刻内涵的苦闷中挣脱出来,便使思想来一次升华和提高。甚至这苦闷本身就具有潜在的价值。这些诗,可以看作是曹禺早期追索人生意义的诗意表现,由此,也可看出曹禺走向《雷雨》的蛛丝马迹。
六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五日,我为撰写《曹禺传》去访问黄佐临同志,佐临和曹禺的友谊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就开始了,谈到曹禺的创作时说:“家宝是经过改编外国的剧本而逐渐走向自己的创作道路的,他改编过《争强》、《财狂》等,就是高尔斯华绥、莫里哀、易卜生的剧本,经过这些改编,使他懂得什么是戏。他又演这些剧作家的戏,这样,就从改编过渡到创作,并且写出好的作品来。演戏的人会写戏,就能写出有戏的戏,家宝就是这样的。”佐临同志的看法是很有见地的。曹禺一开始便能写出《雷雨》这样的杰作,不是偶然的,其原因很多,但的确在创作《雷雨》之前,他已经改译和改编过剧本,作过试练。据曹禺说,当时要演的外国剧本,虽然有现成译本,但排演非得修改不可,否则,连台词都读不出来。因为翻译的语言欧化,观众听不懂。曹禺的早期改编剧本是很难找到了,现在能看到的,有他改译的两部外国剧本:一名《冬夜》,一名《太太》。
《太太》原名《Whose Money?(A farce)》,是Lee Dickson&Lestie和M.Hieksou合著。发表在一九二九年《南大周刊》第七十四期,署名小石,并注明“改译”。此剧是一轻松喜剧,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性,作者把人名都改成中国名,叫什么戴士敏,戴依芝等,布景也改成是中国式的。特别是台词,可以说毫无翻译的痕迹,都是能上口的舞台语言。富于喜剧的风趣,如不特别说明,说是一出中国戏,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冬夜》,原名《Winter's Night》作者是Neith Boye。发表在一九二九年《南大周刊》第七十七期,署名小石。人物很少,只有三个人。如同《太太》,作者把人物的姓名,布景,台词都中国化了。此剧是一悲剧,故事并不复杂。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哥哥顾继光、弟媳顾阿慈为弟弟送葬回来。外边田野积雪沉沉压着,月光清冷,室内灯光幽微,寂寞而凄凉,弟弟病了十年,哥哥和弟媳守护了十年,弟媳心里是异常的孤单,而哥哥也是。在沉静的夜里哥哥向弟媳倾吐了二十年埋藏在他心里的爱情,但却遭到弟媳的拒绝,他的希望破灭了而开枪自杀,弟媳也似乎因之惊呆了。虽系独幕剧,全剧充满了浓郁的悲剧氛围,人物内心也都有着一种人生悲凉和追求的诗意。从这个剧倒多少可看出它对曹禺剧作的某些影响来。
《冬夜》、《太太》刊出后,是很有影响的。据记载,“《太太》、《冬夜》(系万家宝译)等,今皆为平津剧团及各学校所普遍采用”(《南开新剧团略史》,《天津益世报》1935年12月8日、9日)。
(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