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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狐(5)

云鹏走进了吟霜房里,房角的小药炉上,在熬着药,一屋子的药香。桌上,一灯如豆。吟霜躺在白色的纱帐里,面色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更显得憔悴而消瘦。但她那对乌黑的眼珠,却比往日更加清亮,更加有神。云鹏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轻轻的握住吟霜放在被外的手,那手已枯瘦无力,一对白玉镯子,在手腕上好沉重的坠着。云鹏四面望望,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注意到,吟霜已经摒退了丫头们。

“吟霜。”他心痛的喊着。

“爷。”吟霜脸上仍然带着那楚楚动人的微笑。“我请你来,是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因为,我的期限到了,我必须走了。”

“吟霜!”云鹏惊喊,孩子气的说:“你答应过,你不会死!”

“爷,”吟霜安慰的拍哪他的手。“我不会死,我没有说我要死呀!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什么秘密?”云鹏困惑的问。

吟霜那对乌黑的眼珠亮晶晶的盯着他。

“你当然知道那传说,”她轻声的说:“关于我是那只报恩的白狐。哦,爷,你认为我是一只白狐吗?”

云鹏深深的注视着她。

“当然不,吟霜,你知道我一向不相信鬼狐之说。”

“可是,你错了,爷。”吟霜叹口气,坦率而恳挚的看着他。“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我确实是那只在山中被你救下来的白狐,为报当日之恩,化身为人,设计来到你家。我曾立誓要帮你生个儿子,这段恩情就算报了,现在,我已经给你生了儿子了!”

“吟霜?”云鹏不相信的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额,她没有发烧,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吟霜说:“我很清醒,我讲的都是真话。爷,你想想看吧,我来你家的整个经过,不是太巧了吗?我告诉您,我确实是那只白狐!”

“我不管你是人是狐,”云鹏烦恼的说:“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活着。”

“可是,爷,我的期限已经到了,我必须离去。”吟霜温柔而哀恳的说:“请你看在我这几年的恩情上,为我做一件事,我会非常感激你。”

“吟霜?”云鹏盯着她,那宽宽的额,那细细的眉,那亮晶晶的眼睛,那挺挺的鼻子,那小小的嘴,那细腻的皮肤,那玲珑的手脚……这是一只狐狸吗?荒谬!岂不荒谬吗?但,她真是只狐狸吗?“你说吧,吟霜。”

“请你过两天之后,把我抬到城外西边那座森林里去,然后都走开,不要管我,也不要窥探,我会重化为狐,回归山林。如果你不依我,我会死去的。”

“吟霜!”云鹏惊喊,猛烈的摇头。“不!不!不!你根本神志不清,不行,在那森林里,你会冻死!”

“爷,我是只狐狸呀!”吟霜说,那乌黑晶亮的眼睛深深的盯着云鹏,云鹏不自禁的想起了那只白狐,是的,这是那只白狐的眼睛!他有些神思恍惚而额汗涔涔了。吟霜紧紧的抓住了他。“知道吗?爷,我是属于山林和原野的,自来你家,虽然我也很幸福,但是,到底不如以前的自由自在。我毕竟不是人,过不来人的生活,你勉强留下我,我一定不免一死。爷,你希望我死吗?”

“哦,吟霜,我要怎么办?吟霜?”云鹏凄楚的叫:“你既然必定要走,何苦来这一趟?”

吟霜似乎也一阵惨然,泪珠就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握紧了云鹏的手,她凄然说:

“爷,如你疼我,好好待那个孩子吧。我在林中,还是会过得快快乐乐的,你尽可以放心,不要挂念,如果有缘,说不定我以后还会来见你。别了,爷。请照我的话办,一旦我死了,就来不及了。现在,你愿意出去,让姐姐进来吗?我有话要和姐姐说。”

云鹏心神皆碎,五内俱伤。他掩泪退出了吟霜的房间,痛心之余,真不知神之所之,魂之所在。弄玉含泪进了吟霜的房间,整夜,她都逗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云鹏就必须出门,因为知府来县中巡视,他要去陪侍。他无暇再去探视吟霜。黄昏时分,他回到府中,来不及换去官服,就一直冲进吟霜的卧房,才跨进房间,他就大吃了一惊,呆呆的愣住了。吟霜房中,一切依旧,只是那张床上,已一无所有。

“云鹏,”弄玉追了进来,含泪说:“吟霜已经离去了。”

“离去了?到哪儿去了?”云鹏跳着脚问。

“我们遵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城外西边的森林里去了。”弄玉说:“她逼着我做的,她说,等你回来,就不会放她走了!”

“糊涂!”云鹏跺脚大叫:“你怎么听她的?她病得神志不清,说的话怎能相信?谁抬去的?放在什么位置了?有没有留下人来照应?”

“是葛升他们抬去的,我们遵照她的意思,把她放在草地上,就都走开了,不敢留在那儿看她。”

“啊呀,我的天!”云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用手拍着额,他一叠连声的叫葛升备马,他要赶到那森林里去看个究竟。

“爷,你就让她安安静静的去吧!”弄玉劝着:“天已经暗了,路又不好走,您何苦呢?”

“我要去把她带回来,”云鹏嚷着:“你知道山里有狼有虎吗?她就是死,也不该尸骨不全呵!”

不管弄玉的劝阻,他终于带着家人,扑奔城西的丛林而去。出了城,郊外山路崎岖,秋风瑟瑟,四野一片凄凉景象。想到吟霜被孤零零的丢在这山野里,他就觉得心如刀绞,不禁快马加鞭,直向丛林冲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丛林里,葛升勒住马说:

“就在这儿!”

云鹏停住马,举目四顾,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云鹏喊了一声,滚鞍下马,连跑带跌的冲到那白影子的旁边,一把抓住,却是吟霜的衣裳和鞋子,衣裳之中,什么都没有。

“吟霜!”云鹏惨叫,举起衣裳,衣物都完整如新,只是伊人,已不知归向何处。他昏昏然的站起身来,茫然四顾,森林绵密,树影重重,暮色惨淡,烟雾迷离,秋风瑟瑟,落木萧萧。那原野起伏绵延,无边无际。吟霜在哪里呢?他紧抱着吟霜的衣物,呆呆的伫立着,山风起处,落叶纷飞。葛升走了过来,含泪跪下说:

“爷,白姑娘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请爷节哀顺变吧!”

是吗?是吗?她真是化为白狐,回归山野了吗?云鹏仰首问天,天亦无言,俯首问地,地亦无语。云鹏心碎神伤,不禁凄然泪下。抚摸着那些衣衫,衣香依旧,而芳踪已杳。他不忍遽去,伫立久之,家人们也都垂手而立,默默无言。山风呼啸,夜枭哀啼,天色逐渐黑暗,山影幢幢,树影参差,几点寒星,闪烁在高而远的天边。老仆葛升再一次跪禀:

“爷,夜深了,请回去吧!白姑娘有知,看到爷这样伤心,也要不安的。”

当此际,纵有千种柔情,百种思念,又当如何?云鹏慨然长叹,含泪默祝:

“吟霜,吟霜,你如果真是白狐,山林辽阔,请好生珍重,一要远离猎人网罟,二要远离猛兽爪牙。你一点灵心,若不泯灭,请念我这番思念之情,时来一顾!”

祝完,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重重的跺了一下脚,带着满怀的无可奈何与怆恻之情,他说:

“我们走吧!”

执辔回鞍,一片凄凉,再回首相望,夜雾迷离,山影依稀。那树木,那小径,那岩石,那原野,都已模糊难辨了。云鹏怆然的想起前人的词: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以后,也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了。

从此,葛府中失去了吟霜的影子。云鹏魂牵梦萦,实在无法忘怀吟霜。朝朝暮暮,这片思念之情,丝毫不减。走进吟霜住过的房子,他低呼吟霜。看到吟霜穿过的衣物,他低呼吟霜。抚弄吟霜弹过的琴,他低呼吟霜。抱起吟霜留下的儿子,他更是呼唤着吟霜。孩子长得非常漂亮,眉毛眼睛,都酷似吟霜。他常抱着孩子,低低的说:

“你的母亲呢?孩子?你的母亲呢?”

这种忘形的怀念,这种刻骨的相思,使他忧思忡忡,而形容憔悴。弄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得对云鹏说:

“云鹏,你这样想念吟霜,不怕我吃醋吗?”

云鹏揽过弄玉,注视着她,温柔的说:

“弄玉,你不会吃吟霜的醋,因为你和我一样喜欢吟霜呢!”

一句话说得弄玉心酸,她望着云鹏,叹口气说:

“但愿吟霜能了解你这番思念之苦,能回来再续姻缘。不过,爷,你也得为了我和孩子们,保重你自己呵。我看,从明天起,你多出去走走,各处去散散心,好吗?”

为了免得弄玉悬心,他只得应着。但是,尽管名山胜水,或花园名胜,都无法排遣那份朝思暮想之苦。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孩子已牙牙学语,而且能摇摇摆摆的走路了。云鹏看着孩子,想着吟霜,那怀念之情,仍然不减。弄玉开始笑吟吟的对云鹏提供意见:

“云鹏,天下佳人不少,与其天天想吟霜,不如再娶一个进来。”

“你别瞎操心了!”云鹏皱着眉说。

弄玉不语,她知道他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她嘴里不说,却在暗中布置着什么,云鹏发现她在装修吟霜那几间卧室了,他怀疑的问:

“你在弄些什么?”

“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好,给你再物色一个人。”弄玉笑嘻嘻的说。

“你别动吟霜的房间,也别白费工夫,你即使弄了人来,我也不要!”云鹏没好气的说。

“给你物色一个比吟霜更漂亮的,好吗?”弄玉祈求的看着云鹏:“你不要管,等我找了来给你看看,不好,你就不要,如何?一年了,你总是这样愁眉苦脸的,要我们怎么办呢?”

云鹏慨然长叹,抚摸着弄玉那窄窄的肩,和鬓边的细发,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动和歉然的情绪,再叹口气,他低声说:

“弄玉,弄玉,你实在是个好太太!你别给我弄人,我一定从明天起振作起来,如何?”

“这样才好。”弄玉笑着,眼里盈着泪。

云鹏开始强颜欢笑,也开始参加应酬宴会,去歌台舞榭,但,在心底,他还是想念着吟霜。怕弄玉寒心,他不敢形于色,而弄玉呢?她已把吟霜的房间弄得焕然一新,云鹏知道她要为他物色人选的念头仍然未消,感于她那片好意,他也就无可奈何了。

于是,这天,云鹏从外面回到家里来,才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充满了一股特殊的气氛,老家人葛升笑得怪异,喜儿鬼鬼祟祟,丫头们闪闪躲躲。他奇怪的走进去,弄玉已笑着迎了出来,满脸喜气:

“云鹏,我总算给你物色到一个人了!”

原来如此!云鹏有些不高兴,皱着眉问:

“在哪儿?”

“我让她待在吟霜的那间屋子里呢,你去看看好吗?”

怎么可以让她住吟霜的房间!云鹏十分不乐,却不好发作。看到弄玉一片喜孜孜的样子,他又不忍过拂其意,只得走到那门口来。才到门口,弄玉又止住了他。

“您别先进去,云鹏。这女孩也会唱曲子,你先听她唱一曲,看看比吟霜如何?”

云鹏有些诧异,也有些不耐。但是,屋里已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好熟悉!接着,一个圆润清脆的歌喉,就袅袅柔柔的唱了起来:

“香梦回,

才褪红鸳被,

重点檀唇胭脂腻,

匆匆挽个抛家髻,

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云鹏猛的一震,这可能吗?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的跨上前去,他一掀帘子,直冲进房。霎时间,他愣住了。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女子白衣白裳白飘带,正抱琴而坐,笑盈盈的面对着他。这不是吟霜,更是何人!

“吟霜!”他沙嗄的喊,不信任的瞪视着她。

吟霜抛下了手里的琴,对着云鹏跪下了,含着泪,她低档的叫:

“爷,我回来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云鹏恍然若梦,轻触着吟霜的头发面颊,她丰泽依旧,比卧病前还好看得多。他喃喃的、不解的、困惑的说:

“真是你吗?吟霜?真是你吗?你从那山林里又回来了吗?你不会再变为狐,一去不回吗?”

弄玉从屋外跑进来,带着笑,她也对云鹏跪下了。

“云鹏,请原谅我们。”她说。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云鹏更加糊涂了。

“我们欺骗了你,爷。”吟霜说,含笑又含泪。“我并不是白狐,从来就不是一只白狐。”

“那么……”云鹏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是这样,爷。”吟霜接口:“那时候我病得很重,自以为不保。当年汉武帝之妃李夫人,病重而不愿皇帝亲睹,怕憔悴之状,使皇帝不乐。我当时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爷爱护过深,我深怕让爷目睹我的死亡,会过份伤心,所以,我和姐姐串通好,想出这个办法来。只因为大家都传说我是白狐,我就假托为狐,要归诸山野。事实上,姐姐把我抬往另一栋住宅,买了丫头老妈子侍候着,同时延医诊治。如果我死了,就让姐姐把我私下埋了,你也永不会知道这谜底了。如果我竟然好了,那时,我再回到你身边来,把一切真相告诉你。叨天之幸,经过一年的调养,我真的好了。”

“可是……可是……”云鹏愣愣的说:“在那山野里,我曾经目睹你蜕下的衣衫呢!”

“那也是我们叫葛升去预先布置的,”弄玉说,笑容可掬:“我就知道你一定要亲自去看的!”

“原来葛升也是同谋。”

“同谋的多着呢,家人丫头有一半都知道,”弄玉笑得更甜了。“只是瞒着你,当你在那儿朝思暮想的时候,吟霜就和我们只隔着一条胡同呢!那葛升,他虽然参与其事,可是,他至今还怀疑吟霜是白狐呢!”

“我看,关于我是白狐这件事,恐怕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那香绮还在供着我的长生牌位呢!”吟霜也笑着说。

云鹏看看吟霜,又再看看弄玉,看看弄玉,又再看看吟霜,忽然间,他是真的清醒了,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实,这才感到那份意外的惊喜之情,俯下身子,他一把拥住了面前的两个夫人,大声的说:

“在这天地之间,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吗?还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的吗?”

还有吗?在这天地之间,多多少少的故事都发生过了,多少离奇的,曲折的,绮丽的,悲哀的……故事,数不胜数,说不胜说。但是,还有比这故事更神奇的吗?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午后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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