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事谢皖江没多提,初依更不好意思提,一路上相安无事,并没有预先想象过的情景,她仍然是无名小卒初依,他是光芒万丈的建筑师。
谢皖江并没有因五年前的事多看她两眼,这让炯炯有神的初依心情跌进了谷底,一想到后面还要和他一起参加比赛,初依就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就算了,连躲都没地儿躲。
告白就是见光死,这句话绝对是真理。
独克宗古城位于云南省香格里拉县,被誉为“月光之城”,这里是茶马古道上的重镇,印着深深马蹄印的石板路是当年马帮留下的足迹。
初依一直担心自己会有高原反应,可直到抵达目的地她也没有一点不适感。或许,人和环境也是讲究缘分的。
芸朵客栈位于古城西北角,是一座古朴的二层小楼,里面传来悦耳的琴声,一位身穿传统藏族服装的男子坐在窗畔弹奏着扎木聂,一种藏族乐器。
进门,正厅的壁炉前围坐了七八个人。十一月的独克宗古城已经很冷了,一个身披绘着民俗花纹披肩的女子看到谢皖江,主动站起来,迎了上去,亲切地称呼谢皖江“谢老师”。
初依从他们简短的交谈中得知这名女子是谢皖江的学生,毕业后从事室内设计,与她年纪相仿,却已经小有名气。
谢皖江在这个圈子里的名气众人皆知,他私下和一部分人打过交道,能轻而易举地融入他们的谈话,却苦了初依,身为后辈的她不敢贸然插话,她选择多听多看少吱声,这样一来大大降低了她的存在感。
本来她的性格就偏安静,只不过常年在酒吧工作才硬着头皮和人打交道,现在遇到这种正式的场面一下子就回归了胆小鬼的本质,一个人东瞧瞧,西看看,竭力掩饰自己不善交际的一面。
晚饭时,披肩女子刻意坐在谢皖江身边和他套近乎,初依最后下楼,只剩下桌子最边上的位置,她闷声坐过去吃饭,还偷偷目测了一下和谢皖江的距离。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热闹的氛围能轻松化尴尬于无形,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谢皖江相处。
她低头扒菜,坐在她身边的人突然站了起来,谢皖江端着碗筷无声无息地坐过来,初依全身僵硬,决定假装没看见,把脸深深地埋在碗里,整桌人没有比她吃得更专心的。
客栈准备了当地特色的藏菜,摆在桌子的另一端,初依咬着筷子头稍稍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想麻烦别人,所以打消了品尝的念头。
这时,一碟盛满菜肴的盘子突然搁在了她的面前,里面有烤牦牛肉,还有腊肉。“你尝尝这个。”谢皖江说着便用公筷为她菜。
她简直受宠若惊,声音小小地说了声“谢谢”,抬头发现餐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她身上打转,特别是披肩女,那眼神简直能杀死她一万次。
原来谢皖江在拿她当挡箭牌……
披肩女显然还没死心,隔着三四个人对谢皖江说:“谢老师,今晚举办方让我们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才公布比赛细则,独克宗古城这么美,不如我们一会儿吃完饭出去逛逛?”
谢皖江却连眼睛都没抬,轻轻侧首,对初依漫不经心地说:“一会儿吃完饭你来我房里一趟。”
“喀喀……喀喀……”初依被一块牛肉噎住了,全桌的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她和谢皖江下午共同抵达客栈,这本身就惹人非议,现在好了,她很容易就能嗅到空气中浓浓的八卦因子,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三个字:有猫腻。
当然有猫腻,她暗恋身边这位建筑师很久了,这就是最大的猫腻!
不对,现在应该是……明恋了,唉!
初依不禁叹了一口气,拜谢皖江所赐,短短几分钟,她的存在感急速上升。
晚饭后她当然没有去谢皖江房间找他,鬼都知道那是他临场推辞披肩女的借口。
她留在房间整理行李,机缘巧合,举办方给她安排的房间外面就是她想要改建的小平台。这个房间的视野很好,她趴在窗户上能看到远处飞扬在空中的经幡,色彩斑斓地映在藏蓝色的夜空中,和群星做伴。
“我在房间等了你十五分钟,你却在这儿看夜景?”
初依回头,被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谢皖江吓了一跳:“你怎么进来的?”
谢皖江指了指门口:“门没锁。”
初依看过去:“哦……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就没、没当真。”
谢皖江哼了一声:“我向来一字千金。”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张设计图,小心翼翼地展开。
初依目不转睛地盯着图纸,顿时目瞪口呆,这不是她的设计图吗?
“既然你的房间外面就是小平台,咱们就在这儿说吧。”谢皖江把图纸平铺在桌子上,“这是你的初稿,决赛需要设计师根据本地天气地质等条件调整方案,还要考虑资金部分,最后评审打分会结合作品的设计性和可行性综合评分,这些在邮件里就已经说清楚了。”
“嗯。”初依傻乎乎地看着谢皖江,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好好看!
谢皖江曲起手指敲了敲平台部分:“这里你打算用玻璃材质?”
初依被他抛出的问题问蒙了,愣了一下:“啊,是啊,因为考虑到了光照,平台阳光充足给人的感觉会更舒适吧。”
谢皖江耐心听完她的想法,适时开口:“你只单纯考虑了光照,有没有想过高海拔地区的辐射相对较强?不仅仅是海拔,这里是高原地区,有山雨,夏季降雨量更大,这些玻璃能否承受得住高原地带多变的气候?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独克宗古城的建筑风格多是藏式或纳西杆栏式,简单来说,木质结构,你不觉得这块完整的玻璃放在这里有些突兀吗?”
三个问题让初依哑口无言。
“这些……我都没想过……”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平台区域,脑袋里都是问号。
建筑学比一般本科专业多一年,她幸运地念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专业,可是五年时间她都学会了什么呢?
看见她这副失落的样子,谢皖江抽出椅子坐了下来,语气柔和了许多:“我今天找你就是要跟你谈一谈解决方案。你有没有想过让木制和玻璃结合,合二为一?”
初依突然灵机一动:“半封闭式?”玻璃增加光照,木头增加稳固性和美观性,既不突兀又别出心裁!
她马上从抽屉里拿出画册把脑海里的图像勾勒出来,谢皖江绕到她后面,时而赞赏地点点头。她用简单的线条大致画出想要的效果,转头用眼睛询问谢皖江:“怎么样?”
谢皖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拿笔的手,线条簌簌,精致美丽的镂空花纹跃然纸上,初依屏住呼吸任他掌心的温度无止境地蔓延。
“加一些镂空雕刻做装饰会更好看。”谢皖江的画龙点睛之笔让整张设计更加灵动讨喜。
初依惊喜万分地捧着画册,舍不得放下:“真好看。”她笑眼眯眯,“谢谢。”
“不客气,好歹我曾经也是A大的老师,看着学校教出来的学生堕落到这步田地我也有责任。”
初依的头顶立刻阴云密布:“……”
看到她这么可爱的样子,谢皖江朗声大笑:“我开玩笑的。你很有潜力,加油吧。”随手在她毛茸茸的小短毛上揉了两下,“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晚安。”
初依怔在原地,头发被他弄乱了都没在意,傻乎乎地说:“那……晚安。”
决赛历时五天,第二天一早举办方公布细则,参赛者要用五天时间设计出三维立体设计图,并且详细列出材质成本,大赛最后一天设计师展示作品,讲解灵感来源和可实施性,评审当场亮分。比赛期间芸朵客栈提供食宿,设计师出行自由,不受限制。
这种小众设计比赛谢皖江也是第一次参加,与规规矩矩的大型比赛不同,小众赛事总是别有心意,给参赛者更多的空间和选择,不过他只是来帮老友撑场子的,并没有把这些规则放在心上。
细则公布后设计师各自回房准备,只有初依一个人灰溜溜地抱着电脑坐在客栈门口唉声叹气。
正和客栈老板在吧台喝酒叙旧的谢皖江看她这副样子默默无声地走到她背后,发现她正对着屏幕发呆:“想什么呢?”说着和她并肩坐在客栈门口,随手把啤酒放在了脚边。
初依抱着电脑,脸上讪讪地笑:“我不太会作……三维立体设计图。”
谢皖江看了一眼她的桌面:“你平时用3d max?”
初依心虚地说:“不熟,只会皮毛。”
“那犀牛、sketch up、Lumion,你比较擅长哪个?”
初依摇头,这些软件有的她都没听过。上大学那阵她最怕交作业,她要打工没有那么多时间学软件,每次要么随便应付一下,要么干脆就不交了,所以专业课经常亮红灯让系里的主任颇为头疼。
谢皖江皱眉:“给我看你之前作过的设计图。”
初依抱着电脑向后躲,他却不由分说地把电脑抢到怀里,擅自打开了她的磁盘。她的电脑很干净,都是一些电影和音乐的文档,还有一个文件夹专门存放设计图,但是三维立体图却寥寥无几,谢皖江逐一打开,看他的脸色初依就知道自己的水平。
“在学校的时候为什么不学?你知不知道这是成为一个建筑师最基本的东西?”谢皖江“啪”的一声合上电脑,“你不要认为建筑师就不用做建模,光有想法就够了,你不把它表现出来没人看得见你的优势。”
爱之深,责之切。他恨铁不成钢,语气略重了些。
“我下课就去打工哪有时间……”初依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委屈地解释。
“借口。”谢皖江直接反驳她,“你口口声声说想成为一名像我一样的设计师,却不付出相应的努力。既然要打工,还读书做什么?你那么需要钱,省下学费不是更好?”
初依被他责骂得无地自容,咬着下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短暂的沉默后,谢皖江不声不响地夹起电脑:“跟我来。”
初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路过吧台发现老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不禁苦笑,被这么一位知名建筑师教训,还真引人注目。
接下来的两天除了吃饭时间初依都被谢皖江强行扣押在房间里学软件,他手把手教她,告诉她每一个按键的用处,并亲自示范给她看。
初依认为自己并不是头脑灵光的聪明人,有些步骤对谢皖江来说轻而易举,轮到自己却总是一次次地失败。
她被骂怕了,连忙吐吐舌头:“你别骂我,我知道自己笨。”
谢皖江没想到她这么妄自菲薄,想起那天的事,他松开鼠标,认真地说:“那天我发脾气不是气你笨,你一点都不笨,我是气你明明有学会它的机会却不知道珍惜。人啊,不怕笨,就怕天赋异禀却被先飞的笨鸟远远落后。上次是我语气重了,对不起。”
心里的结打开了,初依终于可以全神贯注了。
谢皖江却说:“不过一码归一码,我对学生是很严格的,你做好思想准备。”
严师出高徒,他的突击很有成效,只懂皮毛的初依在特训下总算独立完成了一份还算及格的作品。
“勉强及格,你只要记住我说的几点,渲染时注意一下。这只是练习图,接下来我就不能帮你了,设计图你要独立完成。”谢皖江检查结束后把电脑还给她。
初依崩溃:“接下来?”她已经两天没离开房间了,每顿饭都是谢皖江给她端上来吃的,这样的老师简直太残忍!
她偷偷为自己鸣不平,却不知道这些天的每一顿饭都是谢皖江在客栈开餐时精心为她挑的。她来到独克宗的第一个晚上,哪道菜吃得多一些,哪道菜一口没动,他都记在心底。
谢皖江察觉到她的不快,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这样吧,准你出去活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回来作图,别人的铁杵已经磨成针了,你是现学现卖,手里的针是绣花针。你如果真想做这一行,就要学会吃苦。大学五年,你浪费接近梦想的机会去酒吧做代驾只为了钱,那现在是不是该为了被遗弃的梦想弥补些什么?”
他对建筑的热爱让初依自愧不如,她只阅读了那些刊登在杂志上的耀人成绩,却不知道他为了这些成绩付出过多少;她只知道他在建筑界有着无人能敌的地位,却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年才爬上建筑界的顶端;她只知道他绘制的设计图纸被人重金竞拍收藏为宝,却不知道那些图纸都是他经过无数个深夜完成的,每一个线条都凝结着他的心血。
她真的不配说自己的梦想是建筑师,因为她没有这个资格。
初依不吭声,放在关机键上的鼠标久久没有点下去。
“我还是留在房间作图吧。”她心里不安。
谢皖江却霸道地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出了客栈:“该放松的时候要放松,劳逸结合,事半功倍。”
石子路的上方悬挂着经幡,两侧店铺贩卖一些当地的纪念品,初依的手就这样被谢皖江紧紧牵着,她跟在他身后整个人都变得很紧张,大脑像死机一样,空空的,除了他的身影什么都没有。
谢皖江回头看她不说话,放慢脚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两天作图作傻了?”
“啊?”初依回过神来,“没、没有啊。”
前面不远处的小摊在卖一些手工银饰,绘着图腾的湖蓝色棉布上摆着许多簪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图案,没有重样的。
谢皖江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蹲在摊位前面:“你喜欢哪个?”
初依望着被他松开的左手,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暗恋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独角戏,谢幕的时间遥遥无期,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她收进眼底,让她会错意,给她空欢喜。
“这个好看吗?”谢皖江捡起一支朴实无华的簪子,没有繁华复杂的图案,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花傲然开在花枝间,“老板,麻烦把这个拿给我。”
谢皖江付过钱重新站起来,把簪子递到初依面前:“看你学习软件还算认真的分儿上,我这个做老师的奖励你。”
初依迟疑着接过来:“送我簪子?可我是短发啊。”
谢皖江微笑:“不过三年五载,短发就可以留成长发。我记得你五年前是长发吧?”说着还用手比了一个位置,“到这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提五年前的事,初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很感谢谢皖江对五年前的事避而不谈,让她不至于对那天在客车上的告白负责,她可以装傻充愣等到大家把这件事都忘了,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喜欢他。
“胆小鬼。”谢皖江嘲笑她的不自然。
初依心头一震,别开脸掩饰着内心的羞涩:“我早就不是胆小鬼了。”
谢皖江眯起眼睛笑得得意:“是啊,你变得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关于五年前的话题戛然而止,让初依松了一口气,她摸了摸后脑勺:“承轩哥也总是这么说。”
当年的她真的是长发及腰,哪怕学校的校服再丑陋,穿在她身上都那么清纯动人。高中三年,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朋友寥寥无几,人人尽知这位班长沉默寡言、性格内向。
初巧生病后她在酒吧做代驾,鱼龙混杂的工作环境逼迫她不得不做出改变——剪掉心爱的长发是第一步,改变内向的性格是第二步,和达官显贵打交道太老实是会吃亏的,她的大大咧咧和假小子造型是强撑起来保护自己的金钟罩,它们足以打消某些客人对她动手动脚的念头,让她在工作时更有安全感。
谢皖江嘴角的笑容突然不见了:“你和那位魏医生好像很熟。”
初依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嗯,我们从高中就是校友,后来念了同一所大学,他是我的学长,一直很照顾我和妹妹。”
从高中到大学,谢皖江在心里计算,那真是认识蛮久的了,比他认识初依的时间还要早。“所以……熟到可以随便对人说他是你的男朋友?”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突然有些生气。
初依瞬间想起那次在花坊里的插曲,她那时候还不知道网上关于谢皖江和穆西塘的恋情是假的,生怕穆西塘误会自己是企图破坏他们感情的狐狸精,情急之下才把承轩哥搬了出来,却在为谢皖江代驾的途中得知他根本就没有未婚妻,高兴得得意忘形和前车追尾,后来在医院向他介绍承轩哥的时候说漏了嘴。
谢皖江不是早就把她的谎言拆穿了吗?怎么现在又提这件事……
“那件事是我弄错了……”初依有些难为情,“我以为穆西塘是你未婚妻,她的病不是对感情很敏感吗,我怕她误会我喜欢你,你又跟我开玩笑,就顺口说承轩哥是我的男朋友。”
“误会?”谢皖江反问,“难道你不喜欢我?”
“……”初依的脸被他一句话说得通红,这要她怎么往下接?这不是又撞枪口上了吗!
显然谢皖江不指望她给出什么回应,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那魏承轩这个人怎么样?”
他的问题成功地把困在窘境里的初依解救出来,她一五一十地回答:“嗯……高中时是班长,成绩好,人缘好,脑筋很聪明。大学是学生会主席,很有主见,大二从金融系转到了医学系,毕业后直接进安平医院工作,是一位有名的外科医生,为人耐心,紧张的医患关系在他面前都不是问题……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终于意识到聊天的话题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龟山公园,那只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转经筒就在他们面前。谢皖江突然停下脚步,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初依的身影:“我就想知道,这个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男人到底有没有我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初依愣在原地,身体像被施了魔咒似的,形如木头,动弹不得。
“还有,”谢皖江笑得眉眼弯弯,“下次记住,不要在喜欢的人面前称赞另一个男人,这是常识。”
谢皖江撂下这句话就加入了转动转经筒的队伍,初依觉得此时此刻身体就像头顶的经幡,飘来飘去,飘来飘去……
夜深人静,唯独谢皖江和客栈老板还坐在壁炉前饮酒,住在二楼的藏族客人奏起了扎木聂,琴声穿透暗夜,让人感到安宁。
老板是汉族人,离开上海,放弃了高薪的职位,独自来古城接手了这家客栈。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想退赛吗?怎么改变主意了?”老板拿来两条毛毯,两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电视开着,声音调到最低,借着屏幕的光能看到桌子上摆着不同品种的烈酒。
“我之前答应参赛就是卖你一个面子,况且赛事规模不大。我倒不是嫌弃规模小,只是觉得应该多给新人机会,有我在评审难免失衡,对新人不公平。”谢皖江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辛辣灌喉,“改变主意是因为个人原因,不过我已经跟举办方打过招呼了,什么奖都不要颁给我,我纯粹友情参加。”
老板一语中的:“个人原因?我看你是特地陪初依来的吧?”
在老朋友面前谢皖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么明显吗?”
“那你不找五年前那个姑娘了?”
谢皖江将烈酒一饮而尽:“她就是。”
老板欣喜:“你小子可以啊,这么多年总算找着了!说了吗?”
“说什么?”
“喜欢人家啊。”
谢皖江扶额:“现在说不太合适吧,至少等比赛结束,再相处一段时间,我怕吓着她。”昨天在龟山公园初依就被他那几句话吓得不轻,回客栈的路上一言不发像只胆小的小白兔,回来了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吭哧吭哧作图,像打了鸡血似的。
“你可真能忍,要是我早就扑上去了。”老板打趣。
谢皖江抄起酒瓶子作势要抡他:“你敢扑上去我把你废了!”
老板闪身躲过一遭,开玩笑:“你不怕相处着相处着这姑娘就跟别人跑了?”
谢皖江傲娇:“不怕,她喜欢的人是我。”
“靠!那你等什么,这不是一拍即合的事吗!”
谢皖江瞪了他一眼:“单身汉果然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动物。”
两情相悦固然没有顾虑,但是他希望初依喜欢的不仅仅是知名建筑师谢皖江,而是生活中的他,所以还是多相处一段时间。等比赛结束,他要制造一个惊喜,把心意准确无误地传递过去,让她知道,有一个人,找了她五年,等了她五年,只为了拥有一个爱她的机会。
老板不服气,正要挥拳头,桌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随手拿起来递给谢皖江:“电话。”
是小叶。
“什么事?”谢皖江静静听着,放下酒杯,眉头渐渐皱起。
“我查到安平医院有一间地下实验室,在负一层,电梯不通,要去的话只能走楼梯,但是它和太平间相连,一般没人会去。”
“地下实验室?”
“是,我下去看过一次,实验室有人专门看管,不许别人靠近,所以只匆匆瞥了一眼。但是,”小叶说到这里加重语气,“我亲眼看到魏承轩下去过。”
“噢?”
“现在可以肯定,魏承轩就是天水集团的神秘少爷。”
谢皖江立刻把搭在茶几上的腿放下来:“小叶,进入那间实验室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有可能,除了魏承轩谁都进不去。”
“好,我知道了。你辛苦了。”
要想进入这间地下实验室需要到医院的负一层,下楼就是一条幽深的灰白走廊,墙壁两侧悬挂着许多蝴蝶标本,走到头右转,就能看到一扇银灰色的铁门,门上的密码锁只有魏承轩知道,嘀嘀嘀几声响起,门自然打开,再缓缓合上。
满室青蓝灯光,环状实验桌上陈列着各种化学药品,身穿白大褂的魏承轩就坐在实验桌中间,手里一支小小的试管底层铺满了白色粉末。
电脑屏幕亮起,是和四叔的视频通话。
魏承轩将转椅移到电脑前:“四叔。”
“少爷。”四叔恭敬道,“初小姐在独克宗很安全,您尽管放心。不过,谢皖江也参加了这场比赛。”
魏承轩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是吗,她没跟我说呢。”
通话结束,攥着试管的手渐渐收紧,青蓝色的实验室里突然响起一道夹杂着愤怒的破碎声,试管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里面的白色粉末在沾了水渍的地板上泛起层层泡沫。
在独克宗的第四天,傍晚,初依的房门终于打开了,一头小短发乱蓬蓬的,她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粉格子睡衣,外面披着一条毛绒毯子,哈欠连连。
“老板,给我一杯咖啡。”她把攥得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搁在吧台上。
老板边帮她准备咖啡边说:“比赛固然重要,身体更重要。我看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这可不行啊,你看看别的人,都出去玩了,你也和他们一起出去转转。”
初依的眼皮耷拉着,摇了摇头,“咣当”一声趴在吧台上:“我不去了,作图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我不行,还有一些细节没完成呢。”
老板笑着把咖啡放在她面前,初依抬头,单手握住杯把,正要一口闷,拿起杯子的手腕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按了回去,杯子里的咖啡因惯性溢了出来。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这股力量的主人是一个拥有修长手指的人,顺着那只漂亮的手看过去,谢皖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初依立刻抽出被他按着手,“腾”地坐起来,睡意全无。
那天谢皖江在转经筒前说了很多奇怪的话,那些暧昧不明的话让她当天晚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她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幻想着,又怕所有的思绪都来源心底的胡思乱想和一厢情愿。
后半夜她在谢皖江的门口徘徊,考虑要不要天亮后找他问清楚,可是,问什么?
“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你别多想。”
如果对话是这样的,她该怎么办?
她想破脑袋最后决定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于是就开始没日没夜地作图,可是现在一看到谢皖江,他说的每一个字又席卷而来,轰炸着她的脑细胞。
谢皖江俯身看着傻头傻脑的初依:“黑眼圈这么重,熬夜了?”
“嗯。”她乖乖应答。
他瞥了一眼吧台上的咖啡:“那还喝咖啡?回房间好好睡一觉。”
初依本来想说“不”,却在谢皖江面前丧失了说“不”的能力。她乖乖地站起来,神游般地从谢皖江身边飘过,飘上了楼,飘进了房间。
谢皖江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把她点的咖啡一滴不剩地喝完,时间刚好过去十五分钟。他把空杯子还给老板,上楼去了初依的房间,门果然又忘了锁,一进门他就看到了电脑屏幕上作好的三维立体设计图,比他预想得还要成功。
灿烂的阳光落在窗畔,窗台上郁郁葱葱的植被映着她的床畔,一只镶了红珊瑚和绿松石的手摇转经筒在她的枕边,是那天去龟山公园时买的纪念品,他们俩,一人一个。
他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为她遮挡太阳,日影西斜,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才发现时间匆匆,再过一会儿她就该醒了。
初依睡着后很不老实,睡姿千奇百怪,像个只知玩耍不知烦恼的小孩子。谢皖江离开之前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个吻,像一滴露珠,从青翠的荷叶上悄悄滑落。
凌晨,谢皖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穿着睡衣的初依抱着电脑赤脚站在他的门口,眼睛里都是眼泪。
“这是怎么了?”谢皖江瞬间清醒,赶紧把自己的拖鞋脱下来给她穿上。
“电脑死机了。”她睡醒后就开始作图,眼看马上就完成了,电脑突然死机,再打开,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还能复原吗?”她的鼻音很重,眼泪在眼圈打转,一直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不是爱哭的人,这件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最糟糕就是白来一趟独克宗而已,可是这张设计图是她辛辛苦苦地作出来的,就这么不见了她不甘心。
“你别急,我先看看。”谢皖江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速运行,几个快捷键就搞定了。但是初依最后处理细节部分的工程文件没有保存,还是要重做。
初依擦了擦眼睛:“已经很好了,细节重做就可以了。”
谢皖江看了一眼时间,重做恐怕来不及了。天亮后正式评选,设计师在评选前上交作品,按照初依的速度可能有些赶。“我帮你。”他坚定地说。
初依在谢皖江的指导下少走了不少冤枉路,每一个步骤都准确无误。月华如水,倾泻在他们身上,初依转头偷偷打量陪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自豪感。
这就是她爱的男人,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世无双。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调整和修改,当最后的成稿展现在他们面前时初依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大功告成!”谢皖江点击鼠标,存盘。
这时候天也亮了,窗外一轮红日从山背面渐渐升起,火红的光芒映进房间暖洋洋的,这是初依第二次看到日出,上次是在海边,她发现只要和谢皖江在一起总会看到这个世界美丽的一面。
“谢谢你啊,天没亮就把你吵醒了,真不好意思。”
谢皖江用U盘把文件备份,交给初依:“加油。”
“嗯!”初依信心满满,“那我先回去准备了。”
“好。”谢皖江送初依到门口。
门外,魏承轩正要敲门的手被身后的开门声打断,初依和谢皖江的房间是门对门,魏承轩转身看着只穿着睡衣的两个人,表情相当难看。他的视线略过初依惊讶的神情落在她的双脚上,初依顺着他的目光偷偷瞄去,她还穿着谢皖江的拖鞋……这回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谢皖江却神态自若:“魏医生,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见你,难道是因公出差?”
魏承轩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一把把初依拽到自己身边,对谢皖江近乎挑衅地说:“当然是来接依依。”
初依完全没有意识到魏承轩现在很生气,急忙问:“你来了巧巧怎么办?”
魏承轩冷道:“你放心。”
初依被他的低气压呛得不敢再问,抱着电脑灰溜溜地回了房间。
清晨,客栈走廊里的两个男人各怀心事。
“依依怎么在你的房间?”魏承轩在她走后质问。
谢皖江却坏笑着耸了耸肩:“你说呢?”然后潇潇洒洒地转身回房。他枕着双臂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随后拨通了助理的电话:“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不需要了,继续放在你那里保管吧。”
小叶心生疑惑,不是说要在比赛结束给初小姐一个惊喜吗?不需要了?
不过他没有多嘴,按照老板的吩咐做就是。
“还有。”谢皖江补充,“把给初小姐订的那张机票退掉,我的改成今天下午一点的航班。”
上午十点正式评选,谢皖江临时退赛,提前离开了独克宗乘坐早班大巴去了丽江。初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她还没有跟他告别,他就走了……
“谢老师退赛了?”披肩女今天穿了一条长裙,大嗓门和她的淑女装扮严重不符,“老师怎么能退赛呢!他毋庸置疑,一定是第一名啊!”
旁人附和:“是啊,真可惜。”
有人在一旁没好气地说:“人家是大建筑师,不稀罕这种小型比赛,没什么意思拍拍屁股就走人,我们可跟人家没法比。”说这话的人是入围决赛的设计师中最年长的一个,在建筑领域闯荡了二十多年,却不敌谢皖江的三分之一,难怪话里话外一股醋意。
初依听到这些话心里好不是滋味,都已经这么多天了,现在退赛真是太可惜了。
“6号,初依!”
轮到她了。
评审现场有很多围观群众,魏承轩也坐在观众席。初依刚上去时有些紧张,慢慢地找对了感觉,因为事先准备充足所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评审提了两个问题,一个针对平台供暖,一个询问扩建的工程量,第一个问题初依没有考虑,答得有些迟疑,最后总体得分在中上等,拿不拿得到名次就要看造化了。
魏承轩以为初依会等结果公布后再走,没想到她从台上一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回房收拾行李了。
“现在就走?”
魏承轩一语点醒梦中人,初依收拾行李的手停了下来,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呢?这里这么美,她还没好好逛过呢?可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因为没有谢皖江,再美的古城都没有了游览的必要。
返程的路上魏承轩一直黑着脸,初依知道他在想早晨的事,可她懒得解释。头一天晚上因为电脑死机折腾得她没睡好,登上飞机她倒头就睡,和魏承轩全程无交谈。
魏承轩心里明白,她早晚都要做飞蛾,扑向一场烈焰,涅槃成蝶。他阻止不了飞蛾,那就只能去扑火。
晚上八点飞机降落,他试图叫醒初依,她没睡醒,迷迷糊糊地说:“谢皖江,你让我再睡一会儿,一会儿我一定起来作图……”
那一刻魏承轩真想把她丢在飞机上,还好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揉了揉眼睛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机舱。
魏承轩好人缘,好友接机。初依好像事先就盘算好了,抢先坐在副驾驶,魏承轩知道她有意躲他,什么都没说。
这回她上车没睡觉,因为安平市下雪了。
这座城市已经很多年没下过雪了,车灯照在地面上映出薄薄的一层银辉,深夜市中心仍然繁华如昼,酒吧街的车川流不息,很多人听说下雪了特地跑出来看,只可惜初雪小得可怜,要是再大点就可以打雪仗了。
透过墨色车窗,魏承轩想,最后一次打雪仗还是上大学的时候。
傍晚的操场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他做完实验从实验楼出来被学弟拉入打雪仗的队伍,她刚好从食堂回来,看到他被学弟们扔进雪堆,浑身上下全是雪。大家都知道魏学长脾气好,纷纷团雪球砸他,他如此狼狈,她却笑得畅怀,团了一个最大的雪球和大家一起围攻他。
那时候他虽然已经掌管天水集团,但因为还在上学的关系,日子过得也算悠闲自在。大学是座象牙塔,每当他看到校园里的一对对情侣,想和她在一起的心就格外强烈,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会给她带来未知的危险,就只好一次次打消这个念头。
他从来没想过跟初依袒露心意,只要能默默地守在她身边就足够了,可是谢皖江的出现让他彻底改变了初衷。
初依不能喜欢谢皖江,因为有朝一日在他和谢皖江之间,不是你死我亡就是两败俱伤。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魏承轩和他的朋友一起下车。初依看到他们简短地聊了两句,他的朋友似乎临时有事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
魏承轩自然而然地坐上了驾驶座,这回她惹不起,也躲不起了。
她刻意看着窗外,车厢里非常安静,魏承轩的车速很慢,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
“依依,如果让你在谢皖江和我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啊?”初依没想到一直黑着脸不说话的承轩哥一开口就问了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这怎么选啊……”
魏承轩冷笑一声:“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在你心里我还不如谢皖江重要?”
“这没有可比性啊,你是我的家人,他是我喜欢的人,这怎么比啊?”
“谁是你的家人!”魏承轩急踩刹车,初依没系安全带,身体前倾差点撞着头,她呆呆地看着一反常态的承轩哥突然觉得好陌生。
魏承轩把车停下,俯身为初依系好安全带,却没有马上启动车子,而是单臂撑着车门将初依逼到车门和车椅的角落里,这么近的距离让她非常不习惯:“承轩哥,你干吗?”
话音未落,魏承轩撑着车门的手突然绕到初依的颈后,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头就动不了了。一个毫无温柔可言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初依挣扎着企图躲开,魏承轩反而愈加贪婪地在她的唇上流连忘返,她的嘴巴火辣辣的,很快就肿了起来。
直到这个吻彻底抵消了魏承轩心里的怒意,他才把初依放开:“我就是正式通知你,我喜欢你,已经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