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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祭:缚恶(3)

但农夫仍然察觉不对。那具躯体上似乎正在散发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让人心里阵阵发紧。他小心翼翼地转到稻草人的正面,当耀眼阳光造成的晕眩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看清楚了稻草人的脸。接着发出了一声自己一辈子也未曾发出过的凄厉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田地,刚刚向循声而来的同村人喊了一句“死人”,就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安学武赶到时,这块田地周围已经被捕快们控制起来,闲人免进,但在此之前,好奇的乡民们早就在围观中把地上踩得乱七八糟,想要找出点什么罪犯的脚印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地先装模作样发了通脾气,以便维持他平时的粗鲁作风。一回头,云湛却已经站在了尸体前。

“你不是说了只是跟来看看热闹的么?”安学武说。

“连尸体都不瞧清楚,怎么叫看热闹呢?”云湛的声音很古怪,“你来看看,这样的手法我过去从来没见到过。”

安学武从云湛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严峻的意味,他走上前去,视线刚刚落到尸体上就怔住了。

如云湛所言,这样的尸体还真是罕见。死者是个年轻男性,整个身躯看似完整,毫无外伤,却像稻草人一样软绵绵的,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头颅更是歪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他被绑在两根交叉成十字的木杆上,代替了以前的稻草人,但那些绳子……全都深深地陷进了躯体里,就好像被绑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床可以任意挤压的棉被。

或者换一种说法,这就像是把一个人的皮完整地剥了下来,再在其中填入稻草棉絮,最后虽然成了人形,却怎么看怎么让人感觉恶心。

神色阴沉的安学武伸出手,在尸体的手肘部位按了一下,肘上立刻出现一个深深的凹陷。虽然寻常人死后肌肤都会慢慢失去弹性,但手肘部位是不可能被按得那么深的。

因为那里本应该有骨头。

“没了,”安学武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胖脸,“所有的骨头都没了。似乎是被人一下子全部抽空了。现在这个人皮肉和五脏俱全,但是骨头……没有了。”

“骨头被抽走,总得有什么伤口留下来吧,”云湛说,“但是尸体上并没有任何外伤,你仔细看,皮肤上有许多微小的斑点,很像是内部出血。”

安学武面色一变,拔出腰刀,在尸体的小臂上划开了一条口子。虽然血液都已经凝固,但还是能在血块和肌肉中看到一些极细小的白色骨渣。

“全部被用某种方法磨碎了,”云湛看来很感兴趣,“这是一种绕过皮肤血管和肌肉,直接作用到骨头上的力,据我所知,最厉害的武功也只能在局部做到这一点,而且绝对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简直就像是把骨头抽出来研磨碎了再放回去。”

“那么就是秘术或者某种药物了,”安学武耸耸肩,“反正到头来也不归我管。”

云湛笑了起来:“别用那么哀怨的口吻。虽然你要替我办事,我还是希望你先查查这件事。别忘了,太子手里的那些玩具,多半和邪教有点关联,而这个死者的样子,也像是受了点邪术。说不定二者之间会有点什么联系。”

安学武哼了一声:“别自作多情,我说不归我管,可不是你的缘故。一看这案子的情况我就知道,会有人插手来把它抢走的。”

“但如果你不管的话,谁来管呢?南淮城还有比你更有名的捕头么……等等,你不会在说那个家伙吧?”

安学武听着这句明显包含讥讽的话,正打算回应,一个沉稳而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没错,就是我这个家伙。”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的脸上都不自觉浮现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安学武更是毫不客气地回过头:“席捕头,是不是一切稍微出格一点的杀人手法,都是邪教在作祟呢?”

“那可说不准,任何可能性都不能轻易排除。”对方仍然温和地回答说。这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材精瘦,与魁梧的安学武形成鲜明对照。只是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礼貌的笑容,但周身却散发出一种掩饰不住的阴冷气息和一种比驴子还僵的固执,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把锋锐的匕首,能切开任何阻挡他的事物。

安学武和他对视了两眼,打了个呵欠:“既然这样,就转给你处理吧。我们衙门里的苦力,当然不能和你们按察司较劲。”

“不必。我会按照合法程序向你的上级要求移交这个案子。”席捕头一面说,一面已经走到尸体前开始观察。

安学武摇摇头,不再理睬他,招呼着云湛离开了。走到半途,他忽然转过身来,冲着席捕头咧嘴一笑:“过去几年里,你已经从我手上拿走了七宗案件,不知道最后其中有几件和邪教相关呢?”

“一件都没有,”席捕头毫不迟疑地还以一笑,“但也许第八宗就是了。”

安学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席峻峰真是整个南淮城最招人讨厌的捕快,”云湛边走边抱怨,“稍微有点鸡鸣狗叫的破事就要扯到邪教头上去。难道邪教当年杀了他全家么?这么深的恨意。”

“云湛,你真是个天才,”安学武拍拍他肩膀,“一猜就中啊。”

云湛好似喉咙里塞了个稻草人:“什么?真是那么回事?”

“差不多,他父亲是被邪教杀死的,”安学武说,“三十年前,正好是净魔宗刚刚被剿杀,邪教余孽已经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他父亲遭受了净魔宗的残酷刑罚,惨死在南淮城里,那时候他还只有五岁吧。他母亲早亡,无依无靠,当时按察司专负责邪教事务的田老头儿看他可怜,就收养了他。剩下的事情你就可以想象了,怀着对净魔宗的刻骨仇恨,外加养父的便利,十多年之后,他已经成为田老头接班的不二人选。”

“我最怕这种偏执的性格,”云湛冲着地上的一块石头甩起一脚,仿佛是为了泄愤,“他父亲当年又是为什么被净魔宗杀害的呢?”

“这就没人知道了,他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街头小贩,无钱无势。至于背地里有没有其他隐情,席峻峰当时年龄太小,弄不清自己的父亲究竟做些什么。不过根据一般的分析,他父亲要么是与净魔宗敌对的人,要么是净魔宗的叛徒,不然不会遭到那种刑罚。”

“什么刑罚?”

“和凌迟差不多,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地割下来,却又不伤及要害,主要目的在于让受刑者遭受到最大的痛苦。只有对仇敌或者叛徒,净魔宗才会使用这一手,”安学武说,“而且,有一种很悲惨的说法,说是根据统计,虽然后来净魔宗余孽还和追捕他们的人有所交锋,杀伤不少,但就被屠戮的平民而言……他父亲可能是最后一个,至少是公开场合的最后一个。”

“那可真是太不走运了。”云湛的脸上居然现出了真正的同情。

石秋瞳的许诺十分简单:“放心吧,怎么混进去,我会替你安排的。”这话说来容易,云湛却想不到她会怎么做。他也懒得费心,与安学武分手后,慢慢踱回居所,这里离他的事务所只有几步之遥。

云湛的游侠事务所开在一条被称之为“游侠街”的街道上,这条街位于南淮城的城南,略偏东一些,狭窄而泥泞,房屋皆老旧不堪,挤满了自称为“游侠”的那些人。后来有人总结说,所谓游侠,大概就是游手好闲成天到处游荡的人。在如今这个街头打架都能成为新闻的和平时代,游侠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勒索、恐吓、追踪、替妻子寻找失踪的丈夫、替遗产继承人调查竞争者的丑闻之类琐碎小事。

这时候夕阳已经坠下,夜色中的南淮慢慢点亮了灯火。这是夜的南淮,与白昼忙碌奔命的南淮截然不同的另一座城市。其他的游侠们早早关了门,拿着自己的微薄的收入除去享受去了,云湛却还得先去检查一下,自己被绑走后,门有没有被石秋瞳的宫女关好,尽管那个房间里压根没有值钱的东西。

门关好了,上了锁,钥匙被放在门上方的一个墙洞里,看来这位宫女倒是蛮熟悉云湛的风格。但当他开门进去点亮蜡烛后,多年练就的敏锐感觉却让他很快意识到,有人碰过他的东西,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刻意夹在抽屉夹缝里的一根头发,如果有人拉开抽屉,那根头发就会落到地上去。

现在头发就在地上。会是宫女干的么?云湛拾起头发,想了想,认为不像。石秋瞳对自己知根知底,要的只是把自己抓进宫去,绝不会去动其他东西,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事物。只有对自己不了解的人,才会做这等无用的搜查。

他把头发夹回抽屉,慢吞吞下了楼,向着城中走去,他肚子饿了,需要觅食。自从十六岁那年离开贵族的家庭后,他虽然多经困苦,但始终还是有一样东西没学会,就是做饭。

“人生苦短,不能把生命浪费在无谓的琐屑上。”云湛说得煞有介事。

“原来你的生命也曾经‘有谓’过……”他的损友姬承嘀咕着,“说白了还不是总到我这儿来蹭饭吃。”

但眼下,云湛已经被忍无可忍的姬夫人扫地出门,只能自己掏腰包去城里吃东西。石秋瞳毕竟太了解他,但他的预付费少得可怜,让他无法挥霍浪费,更可气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整顿市容了,这一天晚上,那些云湛早就光顾熟了的小摊都没有开张。所以最后他好容易猜找到了一个小面摊,捧起一碗烧肉面呼噜呼噜吃起来。

面摊老板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是一个羽人么?怎么会那么能吃肉呢?”

“多吃点肉,才有力气拉弓。”云湛回答。

“拉弓?做什么?”老板有点纳闷。

云湛放下面碗,懒洋洋地捋捋头发:“你的面摊背后那栋小楼你看到了吗?”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到呢?”

“那么小楼里藏着的人,你能看到么?”

“人?我可没有千里眼。”

“我有。现在这栋楼的二楼左数第三个窗口后面,就站着一个人,我打算射他一箭。”云湛摸了摸背上的弓。

老板还没来得及说话,从云湛所说的那个窗口忽然传来一声低喝:“看招!”

云湛没有动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寒光一闪,一支短小而锐利的弩箭擦着他的面颊飞过,钉在了桌上。面摊老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膝撑地,两手在地上乱抓,似乎是要爬起来,云湛却偏偏在这时候动了起来——他一个箭步跨上去,抓住了老板的手腕。

“你,你要干什么?”老板很吃惊。

“那支箭无意伤我,你也无意伤我,但要是被你的绳索捆起来,那就不好看了。”云湛手上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放开对方时,自己的指缝里已经夹住了一根细细的绳索。这根绳索的一头带有绳圈,缠住目标时能迅速收紧。

老板苦笑一声:“看来石爷想要你为他效力,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我还是没想明白,你能注意到楼上的埋伏不足为奇,能发现他射出的箭只是吓唬你一下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能看穿我?我曾在亲王府做过多年的厨子,做出来的面绝对地道,不会有破绽的。”

“就是因为过于地道了,所以你才露了陷,”云湛把绳套交还给他,“你其他地方都装得很像,甚至面的味道都调得很好,但显然从来只是替有钱人做饭,而没有当过面摊老板。任何小本经营的小摊像你那么舍得放肉,早就赔得精光了。”

“你以后要是还卖面,我天天来光顾你。”他补充说。

石隆的大名,云湛一直有所耳闻,等到石秋瞳向他讲述过当年的传位之事后,这个人的形象已经大致在他头脑里勾勒出来:一个粗鲁的、暴躁的、自以为是的武者,与其说像一个显赫的亲王,不如说更像一个黑帮头目——面摊老板“石爷”的称呼就是明证。此人对石之衡没有传位给他大概一直心怀不满,所以应该是个满眼闪动着嫉妒光芒的肌肉纠结的老头子,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周围跳动着阴森森的火把,无数怀抱鬼头大刀的恶汉在厅堂里站立,随时准备把他看不顺眼的人拖下去砍掉脑袋……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等真正见到石隆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想象全都是错误的。石隆在自己的画室里接待了他,云湛走进去时,他正在挥毫作画。云湛摆摆手,制止了带他进入的面摊老板的通禀,轻手轻脚走到石隆背后。面摊老板犹豫了一下,居然听之任之。

石隆正在画着一个女人。云湛对书画几乎没什么研究,但一张女人的脸蛋是美是丑,还是能看出来的。石隆笔下的这个女子,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从那细细勾勒的五官线条和身形可以看出,实在是冰肌玉骨的绝世美女。

“这个女子怎么样,云湛先生?”石隆头也不回,原来早就注意到了云湛的接近。

“很漂亮。”云湛真心实意地回答。石隆叹了口气,放下笔:“果然如此,人总是有美化过去的倾向。我的亡妻从来都不是一个美人,但不知怎么的,我每次下笔,总是不知不觉把她画得十分美丽,为了追求美而失去了真,就画技而言,算是坠入魔道了。”

他摇摇头,很有礼貌地说,“太过专注,怠慢了云先生,快请坐。”

喝茶的时候,云湛细细打量着石隆。他虽然年过五旬,却保养得很不错,几乎没有白发,一身儒雅的气质,既不像是个富贵尊隆的亲王,也不像是个凶神恶煞的黑帮头目,让人很难相信此人年轻时曾在江湖中和一帮子平民凶徒搏命厮杀。

“你是不是在想,我这副样子,不像是年轻时在街头和人玩刀子的那种人?”石隆忽然问。

云湛哑然:“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你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石隆摸着自己风度俨然的胡须:“确切地说,最近十四年来,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想。要是放在十四年前,我的形象应该正好符合你的期望。”他卷起了一点袖子,云湛看到他的小臂上肌肉结实饱绽,还有几道显然年深日久的老伤疤,可知他所言不虚。

但云湛仍然有点不解:“为什么是十四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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