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的位置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显然客人走得匆忙,只在案上留了一枚金铢结账。桌上杯盏犹温,是清清爽爽的两道素菜,一道是凉拌海带,一道是松子豆腐,还有一小瓶只喝了一半的青梅酒,不见丝毫荤腥。奇怪的是,桌上只放着一副杯筷。
“这位小姐,”小二有些为难,“听涛阁的位置今日全数有了预订,不接待外客。”
“……”琉璃没有回答,怔怔地在桌子前愣了片刻,忽地问,“刚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客人,身边是否带着一个女客?”
小二愣了一下,赔笑道:“没有啊……那个客官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没有?”琉璃愕然,心里反复想着方才那一瞬看到的窗后情形,不自禁地走到那个紫衣女子坐着的位置,抬起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心里猛然打了一个咯噔——是的,以那个紫衣女子的口型看来,她说的是“破军”;而她手指的方向,分明是北斗七星的位置!
她在暗示什么?她到底是谁?
琉璃一个激灵,想要追出去,不过家里的仆人就堵在楼梯口,当下也不敢从原路下楼,于是直接打开窗子,从二楼一跃而下。
然而她跳得急,没有看清底下的街上站着个人,正仰着头往楼上看。她啪的一声跳下,居然不偏不倚地掉到了对方的怀里。对方下意识地伸臂将她托住,然而冲击力实在太大,那人猛然一个踉跄往前摔去,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呀!”感觉到男子的气息一下子压上身来,琉璃连忙伸手撑住,“滚开!”
“九公主受惊了,”耳边只听那个人压低了声音道,带着笑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没想到在下和公主这般有缘,走在街上都有艳遇从天而降。”
“啊?”她听出了是谁的声音,蓦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穿着手工精良但并不张扬的素色长袍,长着一张俊朗的脸,还有熟悉的不徐不疾的语气——这一切,都是从小钟鸣鼎食的生活培养出的优雅气质,属于空桑权势阶层的象征,和周围那些普通的商户游人迥然不同。
这个人便是叶城的主宰者,年轻的镇国公慕容隽。
“怎么又是你?”她咬着牙,更加恼羞成怒了。
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才不相信是什么见鬼的“有缘”。这三年来,这家伙一直在死缠烂打地向自己求亲,一直没有断了念头。
“嘘——”慕容隽站了起来,顺手把她拉起来,按住肩膀示意她别多话。眼看广漠王的仆人很快就要从楼里追出来,琉璃顾不得挣开他的手,在众人猜测的眼神里,两人二话不说就挤出了人群,匆匆而逃。
人潮在他们身后闭合,喧闹很快将方才那一点小小的闹剧湮没。
他显然对自己统治下的这座城市了如指掌,带着她一路穿街走巷,甩开了广漠王派来的家臣。然而,等两人跑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她却挣开了他的手,怒斥:“哼,谁叫你多管闲事?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
“我是商人,当然不指望一个举手之劳能换来允婚。”慕容隽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更何况我想迎娶的人还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九公主琉璃殿下。”
“谁说要嫁给你了?”琉璃提高了声音,“你没看到我退回的婚帖吗?”
“婚帖?看倒是看到了。九公主的回复可真是越来越简练,这次干脆直接打了个叉了事。”说起被第三次拒绝,慕容隽却没有怒意,只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栗色卷发下的两粒摇晃的耳坠,“不过奇怪的是,玉匣里面的两颗辟水珠却不见了——九公主退回婚帖却收下了聘礼,这到底算是允了呢,还是不允?”
“当然是不允啦!”琉璃强词夺理,哼了一声,“这对珠子不错,我留着玩几天就还给你,堂堂叶城城主,小气什么?”
慕容隽忍不住哑然。此刻身边越发热闹,人流如梭,他怕当街争执惹人注意,便拉着她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路边小摊坐下。琉璃四处找不到那个鲛人,逛了半天,肚子也饿了,闻到香气更是走不动路,便一起坐了下来。
集市中聚集着上千的人,热闹非凡。看着西荒人吞刀吐火的惊险杂耍,旁边那些已经表演完了的优伶提着箱笼和戏服从台上鱼贯而下,纷纷离开……她仔细看了半天,在那群人里却始终不见鲛人的影子,不由得有些气馁。
“这次海皇祭,我请了全云荒各地最出名的店铺来叶城,不知道这家店的东西如何,”慕容隽一边拈起筷子,夹了一块瓦罐鸡在酱油里蘸,一边微笑,“九公主要试试吗?”
“咦,你居然也吃这种东西?”琉璃吃惊。
“很稀奇吗?”慕容隽反而笑了起来,“少年时,我经常跑出去到中州人住的地方尝民间美食,后来当了这个劳什子城主,杂务缠身,倒是没时间偷跑出来大快朵颐了。”
“哦?”琉璃有些意外,托腮看着眼前的人。
从三年前认识这个年轻的城主开始,这个人从头到脚,一举一动,无不充满了优雅的风范,只差在额头上直接写上“贵族”两个字了,她本来以为他尊贵的脚是不肯踏上贫民区的街道的,却不料对方居然还有这样的嗜好。
看到她的表情,慕容隽笑了笑:“听过黑蝶贝没?”
琉璃撇嘴:“当然听过!那是云荒南部沿海最美味的东西了。可惜只产在罗刹岛上的偏僻滩涂里,还要赶在立冬后的第三天之前挖出来,不放盐,用当地的海水直接煮了,那味道才鲜美无比,一过了那几天就味道不对了。”
“原来九公主也是个美食家。”慕容隽微笑起来。
“是啊!我来云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琉璃舔了舔嘴唇,“你不知道,在我的家乡可没有这么美味的东西,我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不吃个够本怎么行呢?”
慕容隽笑着收起了折扇:“那太好了。如果九公主不怕辛苦,等下个月黑蝶贝开始上市了,我们一起到罗刹岛上尝鲜,如何?我知道有一家偏僻的小店,每年只提供一斗黑蝶贝,却是全岛最美味的,去年我就已经在那里订好了位置。”
“好呀!”琉璃听得兴高采烈,脱口回答,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板起了脸,“不去不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以为本姑娘会上你的当!”
慕容隽叹了口气:“非奸即盗?九公主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没空和你绕弯子,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琉璃直截了当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嫁到镇国公府去的,你就死心吧!”
本来还想迂回曲折地下足水磨工夫,然而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回转余地,慕容隽放下筷子,有些无奈地叹气:“不知道在下哪里做得不好,竟令九公主如此深恶痛绝?”
“我可不是个傻瓜,”琉璃哼了一声,毫无一般大家闺秀的忸怩,瞥了眼前这个翩翩贵公子一眼,“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我只是奇怪你干吗非要娶我?”
“自然是因为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慕容隽微笑着,语气温文尔雅,“我是叶城城主,你是广漠王的唯一女儿,我们两家若联姻,定能和六大藩王对抗。”
“嘁!门当户对?”琉璃不屑一顾,“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娶六部的公主?”
“倒不是没想过。只是真的很难。”慕容隽居然颔首叹气,直白地承认,“空桑六王自矜血统,素来不愿意和外来的异族联姻——不管是我们中州慕容家,还是你们铜宫的卡洛蒙家,在他们眼里可都是低了一等的。”
琉璃不由得一拍案:“胡说八道!”
“九公主消气,我说的可是事实。”慕容隽还是微笑,“这云荒毕竟是空桑人的天下。你想想,卡洛蒙家历代可曾和六王联过一次姻?就算是始祖音格尔·卡洛蒙,他的夫人也不过是青族一个平民女子而已。”
琉璃怔了一怔,许久才愤然道:“原来你是找不到别人才来找我的啊?”
“九公主纯真率直,和别的贵族小姐很不一样,在下自然也是倾慕的。”慕容隽微笑着将折扇合起,微微倾过身子凝视着少女,“这是真心话,非关联姻。”
他的笑容温润如玉,含着宁静柔和的风华,几乎可以倾倒天下所有女子,让人不自禁地想起他祖上有过鲛人血统这件事。然而琉璃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来了,我最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笑,你明明不喜欢我,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反正我不会嫁给你!”
“哦?”听得这样的当头棒喝,慕容隽居然神色不变,“那九公主想嫁给谁呢?难道是前日在街上追着不放的那个人?”
“什么?”琉璃怔了一怔,继而勃然大怒,“你派人跟踪我?”
“在下哪里敢,”慕容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海皇祭前后叶城贵客云集,为了防止出意外,我自然多放了眼线出去。九公主那天追着一个西荒男人一直跑了两条街,一路嚷得人尽皆知,这样的事,在下怎么会没有耳闻呢?”
琉璃是何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得此话,居然也不由得脸红了一红。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翻腾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忽远忽近。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许久,她嘀咕了一声,“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眼熟,想确认一下他到底是谁而已。结果还是追丢了。”
“是吗?追丢了不奇怪,”慕容隽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将折扇在手心里反复地展合,“那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在我的地盘上打伤了我的手下,派出那么多人追索了半天,竟然还是查不出他的来历。”
“你查他做什么?”琉璃警惕起来。
“哎,哎,九公主别动怒,”看她如此紧张那个人,慕容隽笑了起来,“我对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海皇祭是个特殊时期,作为叶城城主我自然要注意每一个出入叶城的人。”
“不许查他!听见了吗?”琉璃却是余怒未消,“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啊,我明白了……”慕容隽看着她,眼里忽地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原来,九公主一直不肯答允镇国公府的婚事,是因为早已有了意中人?这下事情可难办了……”
“胡说!”琉璃的脸更红了,啐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呢?”慕容隽叹了口气,“在下都已经向九公主求婚三次了。”
琉璃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了,你还是早点死心算了。”
“其实,就算九公主已有意中人,这事情还是有商谈余地的。”慕容隽微笑着看她,语气居然还是不徐不疾,“要知道,豪门的联姻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那之后九公主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婚后我们可以保持夫妻的名义,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只要有大事时在长辈面前联袂出现一下就可以。”
“什么?”琉璃回过神来,有点不可思议,“只要出现一下就可以?”
“对两个家族来说,联姻的象征意义大于婚姻本身。”慕容隽笑了笑,“我们只做做假夫妻应付一下各方,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到时候你不要干涉我纳妾寻欢,我也不会怪你包养面首,大家各自风流就是,岂不是很好?”
“……”琉璃听着他这一番直白的话,脸色阵红阵白。
“怎么,公主不满意?”慕容隽揣测着她的脸色,压低声音,“那条件可以再谈。要不,你婚后独自住回铜宫我也没意见——”
“闭嘴!”琉璃脸色变了又变,忽地大吼,仿佛受了侮辱一样直跳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茶壶迎面砸了过去,“什么包养面首?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一语出,举座皆惊。
他们两人本来躲在一角窃窃私语,此刻琉璃那么一声大吼,登时让周围的人齐刷刷地侧目。这边小摊上坐的多半是平民,粗鲁率直惯了,听得此语,男子们哄堂大笑,妇人们也用丝绢掩了口,窃窃地笑着看了过来,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对璧人,低声议论。
眼见琉璃居然当场翻脸,慕容隽反应算是迅速,急速侧过头避开了飞来的茶壶,结果坐在他后面的一个行商便倒了霉,砰的一声被砸中了后脑,立刻咆哮着跳了起来:“谁?谁敢砸老子的脑袋?滚出来!”
“走!”慕容隽生怕被周围的人认出,连忙拉了她往外走去。
那个行商哪肯这样放走两人,和同伴怒骂着追上来,眼见就要扯住了慕容隽的衣袖。然而此刻,人群里有几个青衣白袜的人悄无声息地簇拥了上来,不声不响拦住了那几个人的去路,一时间双方推推搡搡,混在了一处。慕容隽和琉璃转瞬便溜之大吉。
“好了!我不和你吵了!真是太丢脸了!”琉璃一心想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家伙,叉腰站住了身,回头瞪着慕容隽,“你给我听好了!我,卡洛蒙家的琉璃,如果将来要嫁给某个人,那么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爱他,而那个人也一定要全心全意对我——绝不会有什么三心二意、两面三刀的龌龊事!”
慕容隽在一边听着这个少女当街发出的宣言,脸上的微笑渐渐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