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尼治时间:10:25
莫斯科时间:13:25
华盛顿时间:5:25
常有人说,五角大楼不像一栋楼,而更像一座城。在建筑规模和人员数量上,它也的确配得上这种描述。和绝大部分城市一样,这里的夜晚总是没有白天忙碌,只在危机时刻会有几盏小灯一直点到天光。不过,就在富兰克林将军接到奥马哈传来的消息后,整座大厦都苏醒了,从梦中被叫醒的骨干人员们火急火燎地赶到办公桌前,一串串灯光慢慢打亮,灯火通明。
凭借井然有序的组织方式和高度敏感的通讯设备,联系到这些骨干人员只是短短一刻之事。只消一个字,他们就能明白:这是关乎国家安全的紧急事件。顾不上修面洗漱,他们就草草地套好了衣服。五角大楼内有剃须刀和洗浴设备,他们可以等会儿在那里打理自己,当务之急是尽快抵达办公室。清晨时分的公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即便是那些家住二十英里以外的人,也可以驱车在这近乎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上以每小时八九十英里的速度狂飙,自接到召唤起不到十五分钟就能顺利前来报到。很多人不到十分钟就回到了岗位上,还有一些把时间控制在了五分钟以内。当然,肯定有人在回到大楼后又睡着了。
联合参谋部的几位参谋长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了中间走廊旁的作战室。门外值勤的宪兵全面仔细地检查着他们和随行几位低级陆海空军官的身份证件、特别准许证和作战室进入许可证。这些繁琐的安全措施并不是故意多出来的流程,只因为其他地方的机密信息都会在作战室内全盘列出。
宽敞的房间一端摆放着十二把舒适的扶手椅,整体排成一个半圆状,前方正对着一面墙板,恰与座位形成十五度左右的夹角。板面上贴着三张地图。每一张都和世界有关,画工极其巧妙,普通人单凭第一眼根本无法看出画的是什么。
左边的地图最容易看懂,因为上面标注了人口密度、人均粮食产量、政治忠诚度和工业化程度。右边的地图则与军事部署有关。初看之下,可以瞥见苏联海军的流动趋势以及陆军的部署情况。
中间地图的尺寸比旁边两幅加起来还大,是一份北半球的鸟瞰图,很可能是北极上空一千英里处的卫星所拍摄到的。图上有红色和蓝色标记的美苏目标,表明是一级或二级战略要地。
红色代表一级,意味着这块地理位置对任何一方采取紧急行动都至关重要,尤其是在发动攻击时。一级目标就是指战争打响的前几个小时内必须攻克的地方,那里多半有机场、导弹发射场和一些大城市。美国一共有四十六个这样的目标地,额外的十四个——大多为战略空军司令部基地——分布于世界其他地方。而苏联则有三十一个这样的目标地,另有四个在卫星国。
二级目标用蓝色标记,代表战争进行到第二阶段时需要攻克的目标,时间约在攻击开始后的十二小时到四十八小时内。这其中包含了通信系统、工业建筑群、五十万人口量级的城市、防御性机场和导弹发射场。美国及盟友的阵营里大约有五百个这样的地区,而苏联阵营则有四百个。
早在1951年,一名美国航空队将军就阐释了红蓝色、一二级目标的区别。“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目标,对发动战争来说都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但一级目标必须是那些能使国家发动即时进攻的地方,这才叫做一级。长远来看,二级目标在没有遭受攻击的情况下也许可以助国家一臂之力,给敌方造成同样的打击,但在战争开始的前几个小时里仍是远水灭不了近火。当然,绝对不能放过这些目标,但摧毁它们远不如摧毁一级目标那样迫在眉睫。攻克第一级目标需要付出最大程度上的努力。检验两者区别的关键点在于,假设所有一级目标都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中炸毁,他们的国家能否顷刻间就积攒好兵力进行反扑?如果能,就说明敌方某些目标地尚未得到我们足够多的重视。另外,假设一级目标中有一个地方安然躲过了突袭,那这个地方可以迅速发动反击吗?如果不能,就说明我们高估了这个目标的重要性,它其实属于二级目标,而非一级。”
墙板是透明材质,透过它可以看见几个策划小组正专心工作,他们手里的彩色蜡笔在×站点及第843联队的目标路线上画着线条模拟飞行。每个目标都涂着红色。无论是一级目标还是二级目标,全都分配给了联队的三十二架轰炸机,没有任何遗漏。在做决定的时候,昆腾就对这一点考虑得相当周全。
联合参谋部低声商讨了一会儿。接着,富兰克林将军应众人的要求,开始解释事情原委,并对接下来两小时的形势做出了预测。
他一站上那与墙板齐宽的讲台,身躯就覆盖住了中间的地图。矮小壮实的身材,让人过目难忘的圆脸,胡子拉碴一大把,不过那浓密的黑发却梳得有条不紊。他整个给人一种强劲雄厚的感觉,而这也恰和他的性格相符。要是没有这股子劲儿,他根本不可能在四十多岁时就成为战略空军司令部的指挥官。
他说道:“先生们,三十分钟前,我的一位基地指挥官在没有上级命令或授权的情况下,给他部下的一组飞行联队下达了攻击令。这组联队本来是在执行一场模拟任务,将飞往某个站点,也就是战争到来时,他们在发动攻击的第一阶段所待的地方,我们战略空军司令部通常称之为×站点。”
“你们可以看见,我上方的地图上画着第843飞行联队的三十二个×站点的符号。从这些站点出发,黑线代表每一架轰炸机飞往各自目标的航线。可以看到,每个标红的地方,也就是每个一级目标,都被纳入了这些轰炸机的攻击范围内。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10:31,目前为止,每架轰炸机离各自的目标都还有九十到一百分钟的航程。”
“把一级目标全部交给第843联队负责,这是有特殊原因的。它们是战略空军司令部唯一一组配备了新型号B-52轰炸机的队伍。也就是说,派它们去冲锋陷阵剿灭目标会更有把握。在超音速战机B-58年底投入使用之前,B-52就是我们最佳的利器。它配有许多的电子仪器,能把目前我们知道的所有苏联的跟踪导弹都绕得团团转。另外,它自带了空空导弹,可以抵御歼击机的进攻。根据跨海湾的真实试验来看,它对歼击机的杀伤率约为98%,这一点你们当中想必有人已经知道了吧。”
“至于攻击力的话,每架轰炸机都携带了两颗一千五百万吨当量的炸弹,只要投弹误差在三英里以内,就能全歼所有目标;如果投弹误差在五英里以内的话,就可以毁灭绝大多数目标。不过在我们看来,其实误差不会超过一英里。”
“总而言之,依我看,第843联队的轰炸机会抵达目的地并歼灭目标,每一架都会如此。那就意味着,不出两小时苏联的攻击力就会遭受严重的破坏。你们有什么想问的问题,我尽力回答。”
房间里响起了一片嘈杂的低语声,多是那些副官和参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传来的。富兰克林无动于衷地站在讲台上,脸上漠无表情。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尽管在内心深处他觉得,昆腾也许是对的,这可能是解救自由世界唯一的法子。但一切情感他都没有外露。
海军部最先提问。麦克莱伦上将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海军作战部长,他身体瘦瘦小小的,甚至是孱弱不堪。但他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上透露出一股智慧。“我猜,会有一些特别的原因迫使你无法召回联队,是吧?”
富兰克林直截了当地回道:“是的,那位基地指挥官选用的应急计划是这样的:上级被突然到来的袭击震蒙,所以指挥官只能独立行动,这本就是该计划最初的设想。按照要求,攻击令下达后如果想传达召回令或其他任何命令,都必须在指令的最前面加上三个特别的字母。没有这个字母组合的话,飞机就无法接收到信息。而为了防止潜在的破坏,指挥官会单独将字母电传给机员。这三个字母组成的密码会由指挥官和副指挥共同保守。但这次的情况不同于以往,因为副指挥和联队在一起,而指挥官又不愿召回联队。我回答得清楚吗,上将?”
“当然,”麦克莱伦说道,“对了,请问那位基地指挥官是谁呢?”
富兰克林开始犹豫起来。他望向空军参谋长斯蒂尔将军,对方点了点头,富兰克林才慢慢说道:“是索诺拉基地的指挥官,昆腾准将。”
房间里又响起一阵咕咕哝哝的谈话声。在场的空军军官中有好几位都认识昆腾,而且有一两位还跟他特别熟。这时,陆军参谋长开普勒将军一声怒吼,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你是在说,你们的系统太过松散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难道就没有相关的防护措施了吗?”从他的语气透露出:空军部出的这档子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开普勒长得高大结实,是一位卓越的装甲指挥官。他曾师从巴顿将军,在其麾下担任纵队指挥官,并逐渐习得了强硬果敢的做事风格,后来在朝鲜战争的攻坚期一举成名。他对空军部钦佩有加,因为他们总是为步兵团和装甲部队提供密接支援,但一说到战略空军司令部,他的憎恨之情就蹿上来了。现在,他开始把怒气一股脑儿往富兰克林身上撒。
这位战略空军司令部的将军强忍住了内心陡升的一股怒火。在他眼里,开普勒就是一颗抱残守旧的顽石,完全理解不了新式的全球战略。现在并不是打嘴仗的时候,谁对谁错毫无意义。他冷静地说道:“将军,现在还没有任何系统可以防范任何人为的过失。战略空军司令部的计划已经从最大程度上减少了意外事故的发生,算得上最完备的意外事故防范计划了。”
“最完备的意外事故防范计划,”开普勒大声叫道,“你们在1958年春天的新闻稿上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你们的飞机载着实弹越过北极往苏联飞去,结果头顶上风暴来袭,按道理说应该有个好的系统来防范这类事情的发生吧,比如故障安全系统之类的。结果这种系统在哪里?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不会是你们空军部故意捏造出来蒙骗媒体和国会的吧?”
“其实是存在的。”富兰克林的语气仍然很平静,他并不想因为开普勒而大动肝火,“我们向媒体所说的一切全都是事实。但并非事实的全部。那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说来有趣。一直以来,我们都坚守着以牙还牙的原则,很少想过主动出击。先挨打成了我们动手前的一种顺理成章。自然,我们便希望自己的防御体系足够紧密,不至于敌人一击我们就被迫出局。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我们在制订计划时,就必须考虑到这一击很可能是毁灭性的。将军,你同意有这种可能性吗?”
“是的。”开普勒简短地说。
“好的,那让我们设想一下可能会出现的局面吧。华盛顿和奥马哈荡然无存,通讯状况混乱不堪,中央指令无以为继,但恰好在美国某个地方,有那么一个或多个具有攻击力的基地幸免于难。而它的指挥官可能会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有着一批精兵可供差遣的幸存将领。这时候的他没有上级的指令可以遵从,通讯设备也可能全部混乱,而他的基地也被全方位封锁,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很明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必须拥有自行其是的权利。R计划就是专门针对这种情形而开发的。现在索诺拉的指挥官启动了计划。可我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清楚是人为过失造成了这一切。凡事总有风险,我们不得不接受它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保,只要还剩一座基地或甚至仅剩一支飞行联队,外敌就永远逃脱不了我们的报复。我们允许风险存在,只不过这次出了差错。事情就是这样。”
开普勒咕哝了一声。尽管并不看好战略空军司令部,但他毕竟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他意识到,也许某天形势大变,可能还真的需要一个计划来赋予基地指挥官自主行动的权利,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发出错误的攻击指令。话说回来,任何事情都免不了出岔子。虽然风险低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终究还是有的。毫无疑问,在当天这件事上,一系列事件同时发生,就给那名指挥官制造了犯错的机会。日后,开普勒肯定得充分核实一下那名指挥官能够自主下令的原因;而空军部也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石沉海底。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错误已经酿成,行动已经采取,一支飞行联队已经在发动攻击的路上。在他看来,事情几乎已经步入了僵局。此刻他们该做什么已经自见分晓。
这时,斯蒂尔平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一连串的思绪。斯蒂尔以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身份对海军部和陆军部各自的观点做出了总结陈词:“先生们,总统、国务卿和国防部长数分钟后就会到达这里。目前看来,我们只能向他们提出两种建议。第一种,召回第843联队,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但估计还是有可能做到的。第二种,”他突然打住,整个房间内安静了好一会儿,“第二种,”他重复道,“就是将这场行动进行到底。富兰克林将军刚刚说,他认为那些准备发动进攻的轰炸机肯定会严重摧毁苏联的一级目标。富兰克林,你能给我们什么保证吗?”
富兰克林抬头望向斯蒂尔。“没有保证,先生。”他说,“我只能说,我相信我的机员可以到达目标,并且精准地把它们炸掉。先生们,我们这里天快亮了,但苏联那边快天黑了。而绝大多数目标都在苏联境内偏北的地方,那里的天黑得更早。这一优势在我们最初计划时可并没有考虑在内。另外还有,敌军不一定就处于最高的防护状态,而且就算是大白天,他们高度戒备的时候,咱们这支联队也有能力击毁目标。不过我还是不会给予什么保证,因为在我看来,战争中没有任何板上钉钉的事。只能这么说吧,我相信他们可以做到,有百分百的信心。”
“这第二种建议似乎有了答案,”麦克莱伦说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很明显,我们没法召回联队。好吧,既然要打,那就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还有别的吗?”
开普勒说:“我同意。但真的没有可能把他们召回来吗?”
斯蒂尔缓缓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派专人去试字母组合了。问题是,排列组合一共有一万七千五百多种形式。而所有飞机在收听信息时,用的都是同一个波长,所以我们不能一次性试二三十种组合——只能一种一种地来。一次信号传送需要三十秒,那样算起来,我们需要五天时间才能把所有的字母组合都试完,可现在我们仅剩不到一个半小时了。”
“同样,”开普勒冷淡地说道,“在总统到达前,我们只剩大约五分钟时间了。我现在想到一个办法,但仍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也许富兰克林将军可以帮我一把。”他环顾了一眼在场的其他参谋长。“我们先休息一会吧,等会儿把富兰克林将军带上。你们看怎么样?”
“正合我意。”麦克莱伦上将说道。
“也要带上空军部的人。”斯蒂尔急忙插了一句。他不知道开普勒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但最好别是什么坏事,他想。因为就在刚刚,又有六组全副武装的飞行联队朝各自的×站点飞去了。从接到奥马哈的电话到会议开始的这段时间里,富兰克林可没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