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最爱这快乐城堡的,是兆和小姐。人生无常又有常。这位名门闺秀的童年,除了像男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地玩耍,竟没有半点名媛的影子。而远隔湘江沅水的沈家少年,也只在逃学撒谎中懵懂长大,没有丝毫后世人眼中著名文学家和学者的迹象。
也许,这便是前世注定。人世间相遇,忽然间一见钟情,或者忽然间爱上一个人,是因为从对方眼眸中,蓦然发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恍如隔世,似乎在哪里见过,便勾起了你冥朦如初的记忆,于是那亲切幸福的感觉,让你再也不愿放开。
多年后,当沈从文疯狂地爱着兆和小姐,也许正因了冥冥中那一丝久违的相似气息,使得兆和小姐周身散发的气质,那样灿烂迷人,恰如他别离已久的曾经。
童年的张兆和虽不像沈家少年那样四处疯野,在张家,却也是出了名的调皮。从小,她便不十分文静,也不喜欢女孩的小玩意儿。曾经,她用自己的小凳子将泥娃娃砸个粉碎,又赤手空拳将一个布娃娃撕成了碎布。后来,领教过她厉害的父母给她买来个橡皮娃娃,她只研究了一会儿,便找了把剪刀,喀嚓一刀,就干净利落剪掉了娃娃的头。
即便坐地花厅的书房中读书,她也并不安分。一边朗声念着先生教的课文,一边侧耳聆听后花园的声音。果实成熟季节,后花园的核桃树、杏树、枣树和柿树,时不时“扑扑”地落下果实,她暗暗记下果实掉落的方位,下了课,便和姐妹们飞快地跑去花园,抢着去捡。
童年最安静的时光,是她傍晚和父亲一起出门散步,和姐妹们坐在一起读经书,是每天“大字写两张,小字抄一张”地临帖练字,那一刻,她名门闺秀的优雅韵致,才微微地露了一丝端倪。
从曾祖张树声开始,昆曲一直是张家不离不弃的挚爱。这古老声腔的魅力,也一样让张冀牖醉心钟情。早年搬到上海,张冀牖曾长年包下戏园子第三排整排座位,带着全家老少,去看戏台上的红脸关公和美貌温静的杜丽娘。
水软风轻的苏州,本就是昆曲的发源地,走在苏州城,似乎每一条街巷,每一处水榭亭阁,都有昆腔的低吟浅唱。张冀牖历来志趣高雅,他觉得,家里的几个女儿,应从昆曲艺术中得到熏陶,这优良传统的古老艺术,会潜移默化地培养她们高贵不俗的气质。
全福班名伶尤彩云,是张冀牖为女儿请来的启蒙昆曲师傅。初时学曲极为辛苦,甚至大年初二,也要关在父亲书房中咿咿呀呀地学唱。小姐妹们想偷懒,父亲总是连哄带劝:“好好学,以后我替你们做花花衣服上台演戏,多好玩!”
许多年后,父亲应该可以为当初的决定抚掌含笑了。张家四姐妹长大后个个高贵典雅,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声誉,仅次于“宋氏三姐妹”,是张家的良好家风和教育方式,成就了这些优雅的闺秀们。
小时候的兆和,似乎是姐妹中最懵懂的一个。她不太喜欢昆曲中娇弱忸怩的丫环小姐,不习惯那拖长音调的唱腔,每回分角色演出,她要么粘上假胡子演老薛保,要么就将脸上画得乱七八糟,演滑稽戏中的“万能博士”、“天外来客”,倒演得异常开心。有一次姐妹们演《风尘三侠》,她分的角色是李靖。那时她还小,坐在“龙椅”上,两只脚够不着地,悬空荡来荡去,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弄得大英雄李靖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除了兆和,张家另三位姐妹的一生都与昆曲有关。大姐元和参加曲社,拜名师,习身段,最后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允和的夫婿是语言学家周有光,她一生酷爱昆曲,一九五六年与俞平伯在北京创立昆曲研习社,后来担任社长,为弘扬昆曲艺术功不可没;四妹充和嫁给美籍德人傅汉思后,长年在耶鲁、哈佛等大学教授昆曲和书法,2004年回国举办书画展,即兴清唱了一回《琴挑》和《惊梦》,那份知性优雅的古典美,让人叹为观止,被誉为一个世纪以来“最后的闺秀”。
尽管,兆和不似她的三位姐妹,沿袭和传承了整个家族对昆曲的热爱,但她的人生,有另外的戏份。冥冥中,这是一种命定。在遇到沈从文之前,命运带给她的所有特质,所有喜好,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一场相遇而筹备,直到所有这些特征,组合成的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她,让另一个人着迷;直到生命中注定要到来的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恰是幼年这一份不太细腻、稍嫌粗砺的性格,才使她多年后面对世上最炽热缠绵的情书,居然雪封冰冻,无动于衷;也恰是这一份不过分敏锐的温厚,才使她最终接纳了与她家世悬殊的沈从文——那个未曾受过良好教育、浑身散发苗乡的朴野、充满自然灵性的才子,作为她的终生伴侣。
她只是按照命运安排的方式在成长,选择了一条能与他相逢的路,山环水绕地向前走,直至找到他的方向。
张冀牖投资的乐益女中建成后,张家老少从寿宁弄8号搬进了五卅路的九如巷3号。此后,关于张家姐妹,就有了叶圣陶著名的那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而叶圣陶,曾在乐益女中教过书。
苏州的烟柳画廊,长亭短亭,一回回在春光里醒转;苏州城里最优雅的女子,也一天天在长大。在中国,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比苏州更适合张家的闺秀们,它的小桥流水、曲榭回廊,以及吴侬软语、短棹轻歌,是一幅写意水墨,是一卷长轴,一曲昆腔,多少世纪过去,也一样不疾不徐,缓慢舒展最优雅的江南风韵。
身处那样的水墨江南,伴着那样的杏花春雨,从那样幽深小巷走出的名门淑媛,必是最温婉蕴藉、古韵流芳的女子,是一个世纪的惊鸿丽影,绝代传奇。
在苏州长大的三小姐兆和,从她懵懂淘气的童年,走向她一生最灿烂的年华。她在成长,打开一道门,又一道门。进了苏州女子职业中学,又进了乐益女中。数年后,考取了位于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她打开了最后这道门,瞬间,一片辉光耀眼。一个等待了她许久的崭新世界,伸开双臂,拥她入怀。
她十八年无拘无束的时光,至此忽然变得美妙而轻柔。那样长久的准备,只为着这一刻。她美丽的人生,此时才真正开始。中国公学,万流汇聚,而她,是千万朵浪花中的一滴,却带着使命而来。
此刻,她已蜕变成清丽脱俗的女子,是一朵长在春风崖畔的黑牡丹,那样显眼,那样特别。她绽放的青春在等待一场传奇。
人生的舞台,已准备就绪,接下来的时光,她将是无与伦比的主角。
[第二章]美丽总是愁人的
一、原谅我这样与你相遇
今生,我只为梦中人来到这世间。
我历经磨难,流浪漂泊,只为等你出现,带着你越陌度阡。只想在我疲惫时,匍匐来到你面前,为你唱忧伤心曲。
他说过,美丽总是愁人的。有一种深情,如初春山谷中的晨雾,袅袅自谷底升起,那不染烟尘的一抹柔嫩,似情人眼中的幽潭,将凡心打动。
他们的情缘,是一座美丽忧伤的湖,泊在寂静的时光中,温柔,无声。我沉醉在他们的故事里,翻越千重山万重岭,站在万山之巅去看那一湾宁静的湖水,只觉得,当尘世的烟火散尽,人世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时,那宁静又无处不在的温柔,恰似两颗心杳然初逢,眼底最深的柔情。
沈从文,这个敏感深情的男人,他带着湘西苗乡的赤子情怀,越过沱江沅水,怀着纯粹的理想来到了北京。他期待用写作来证明信仰和希望,但在动荡的时局背景下,这简直是一个单纯可笑的游戏。到北京最初的日子,他像一粒灰尘,潦倒落魄,只和阳光空气做知己。
尽管他的生活已到了饥寒交迫的边缘,却有毅力蜷缩在“窄而霉小斋”,没日没夜地写,又用各种笔名寄给报章杂志。1924年,他终于领到了第一笔稿费;后来,《晨报》开始刊登他的文章;再后来,他的作品在周作人担任主编的《语丝》上发表,当胡也频拿着《语丝》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这个怀揣纯洁梦想的湘西人,感动得只想抱着他的朋友哭泣。
在这段艰难日子里,他认识了丁玲、胡也频,又认识了郁达夫、徐志摩,认识了五四新文化时期最优秀的一批精英。徐志摩主编《晨报副刊》后,他成了得力作者;1927年,他先后出版《鸭子》、《蜜柑》两本文集,从此开始在文坛展露头角;1928年,他离开北京去上海,与丁玲、胡也频创办《红黑》月刊时,已是声名鹊起的青年作家。
《红黑》月刊创刊第一期,上海一个星期就销售了近千份,这个消息让他们兴奋得满脸通红,然而为了坚持可贵的新文学理想,这份不愿因销量而俯就趣味的刊物,只办了八期便停了。生活再度陷入窘境,为了偿还欠下的一千元钱,他要寻找新的工作。
但人生就是这样奇怪,众生世相、因缘生法,明明是磨难与坎坷,却又仿佛都是前奏,回旋跌宕而来,只为了铺垫一场绚烂花事。
就像,他明明不喜欢教书,他的正式学历明明只有小学毕业又内向口讷,徐志摩却偏偏将他引荐给了胡适,推荐他去胡适任校长的中国公学,给大学一年级学生教现代文学选修课。
记得几年前,他初到北京,曾梦想成为一所大学的学生,坐在教室里听课,虽历尽艰辛却无法如愿;但谁也不曾料到,仅事隔数年,他真的如愿进了大学,却居然去当一名教师!无法用常理来解释这其中的必然,只能说,这大概就是造化弄人。像一片雨云与远山的缘分,谁也不明白,它偶然飘临远山,为何会情不自禁潇潇然下得那样欢畅。
尽管那么不适合,尽管因缺乏自信而稍有疑虑,但谁也无法否认,1929年9月去吴淞中国公学任教,是他一生最美的转折。
然而,他登上讲台的第一节课,却糟糕透顶。
他临时租住在法租界。那天,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备了很久的课,可以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讲够几十分钟;换了干净整洁的长衫,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妥帖;而后,虽然一小时讲课的薪金只有六元钱,他却花了八块钱雇了辆车赶到学校。他怀着一颗庄重且忐忑的心做这一切。他知道这身份的转变,意味着一段新的人生。
教室里,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在此之前,学生们早已得知青年作家沈从文即将来校任教,对这些受新文学思想启蒙的青年学生来说,这是个令人欣喜的消息。他们更想知道,那个以休芸芸、甲辰等笔名写出美妙文章的作家,究竟怎样的与众不同,于是教室里一下子挤满了目光炯炯的学生。
他走上讲台的瞬间,脑海一片空白。这场面,超乎他的设想。他没有料到,他人生的第一堂课,居然一点过度都没有,来得这么正式而隆重。他是个内心丰富的人,却还不曾学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游刃有余地释放这丰富。
他茫然无措,空白在他脑海蔓延。他准备好的开场词,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尴尬地站在讲台上,终于轻声说出几个字:请给我五分钟……
他需要五分钟让自己平静,然而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仍然无法开口。学生们开始小声议论,他们难以想象,台上这位让他们景仰的青年作家,竟然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此时,一位脸庞微黑、俏丽沉静的女生,坐在人群中,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她便是刚从预科升入大学部英文系一年级的学生张兆和。老师的难堪让她很不安,体会着他此刻的心境,她有些难过。她甚至觉得,即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候,对老师都是一种折磨。她不忍心见证一位已有成就的年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铩羽挫败,生生磨灭了那点光芒。
多么漫长难捱的十分钟!那一刻的沈从文,自卑得想遁入九天云外。比起他年少时辗转沅水十三县的军营生涯,经历过的血腥屠杀和生死磨难,比起他在阴湿寒冷的“窄而霉斋”,一边流鼻血一边写作的情景,此时这一双双炯炯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终于可以嗫嚅着说话了,只用了十多分钟,便飞快地讲完了一节课才能讲完的内容。而后,又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他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第一次讲课,见到这么多人,我怕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沈从文和张兆和,他们的第一次相遇,竟在这样难堪的场景中。尽管彼时,他并不知晓一个即将让他爱到痛苦的女孩正坐在台下的人群中;她也并不知晓,这位虽儒雅却万般尴尬的老师,将会向她炽热地求爱。
彼时的兆和小姐,已是中国公学才貌出众的黑牡丹。这位脸庞微黑、健美又不失清丽的女子,浑身散发着独特的典雅气质,在校园里,是一道惹人心驰的风景,让人不由自主地为她着迷。然而,她从不故作娇矜,沉静得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进校不久,她便收到一封封滚烫的情书,她漫不经心地拿给二姐允和看,又漫不经心将这些求爱者的姓名写在日记本上,列成一长串黑名单,编成frog No1、frog No2……(青蛙一号、青蛙二号),直至收到沈老师那封没头没脑的信,允和逗她:“沈从文该排到癞蛤蟆13号了吧?”
都说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然而,不幸被编为癞蛤蟆13号的沈从文,后来居然成了她的青蛙王子。
也许是失败的第一堂课,影响了沈从文在兆和小姐心中的形象,又或者是她如烟的情窦尚未开启,对老师的这封情书,她既不回应,也懒得退信,带着几分漠然的孤傲,如往常一样在校园里穿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这是一句让人心动的情话,却来得突兀,像高天上的一朵云,忽然间在明澈的潭心照见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