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55100000010

第10章 后窗

从乡镇搬到县城的新居有两扇窗:前窗在客厅,后窗在小卧室。

前窗面向街。原来的街名叫田坝街,顾名思义,先前这一带是田坝坝,记得小时候还在小溪沟里摸过鱼,田里捉过田螺。街是条小街,冷背、僻静,一般少见行人。特别是冬天,一入夜,路灯蜷缩在两旁的行道树间,神情昏暗,街面阒然无声。

前窗是封闭的,终日关着,窗帘也闭着,以蔽街上的灰尘和街对面的住户。拉开前窗的窗帘,就能看到对面底楼的铺面:纸火店。杂货店。古月诊所。废品回收站。纸火铺的招牌上还写着“给人看阴地、算八字”的字样,还有联系电话,店铺里挂着花圈,货架上摆放着一捆一捆的纸钱和香烛。店主还别出心裁的在门面的里间安了张“机麻”,吃过午饭或晚饭,常看见做花圈的女人就站在门口,拿着手机打电话,到处邀“牌搭子”,不知打牌的人从花圈间经过时会不会影响心情。还有间寿木作坊,正在我的楼下。三四个老头,拴着围腰帕,嘴里含着烟杆,手里拿着刀斧、墨线,整日里忙碌着。睡午觉时,“叮叮咚咚”的凿木声直达耳膜,像是来自幽深的隧道,感觉像是睡在棺材之上!这倒不啻给我某种提示和警醒:人有时真的离死亡不远!

这几个店还挺有意思,蛮有黑色幽默和宿命的意味:到杂货店买吃的用的,废弃之物交给回收站,吃了五谷杂粮总要生病吧,那到诊所,无可救药,呜呼哀哉了有棺木,纸火店还准备有花圈纸钱……

小卧室有个阳台。阳台上有四扇窗,这就是后窗。窗台上有盆罗汉竹,青枝绿叶,长势很好,还发出了两枝新竹。原来还养过珠兰、杜鹃、黄桷兰、玫瑰、菊花等不下十种盆栽,但不知怎的,养不过两年就会死去。搬来新居后又栽过几盆,也是如此,唯一例外的倒是这盆竹,三四年了,居然还不管不顾地活着。万物皆有缘,有些东西不可强行为之,大概只有竹与我有缘吧!

后窗是敞开的,没有窗帘,无须遮蔽什么。

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整个小区的内部环境,说是小区,却更像是个大杂院:小区大致呈环状,中间一个圆形的大花园,里面有棵不大的榕树,好像总不见长——那榕树肯定是移民,就像我一样。夏天的早上或夜晚,会有些老人坐在花台边,手里摇着扇子乘凉,小孩在周围玩耍。边上也有些花草,山茶花、杜鹃花,还有凤尾竹。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阳台上,看人们从花台边经过,感觉有点像看戏。戏台的布景没多大变化,但进进出出的人像走马灯似的,我猜想着他们的年龄、职业和身份,无端地想象着他们身上会发生的故事。每隔三两天,就有挑着担子的沿着花台拖长声音吆喝着“收破铜烂铁!收旧电视、电脑、麻将!”“卖蜂糖——梨花蜂糖!”“磨剪——刀,菜——刀,换刀把!”卖蜂糖的为了证明货真价实,往往在筐里或桶里放一块蜂窝,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怀疑其真实性,越不敢买。下午五点左右,会有个中年妇女,短发,推着辆老式的28圈的自行车,车后架上架着一个木箱、一个话筒,话筒里反复放着一句河南话:“馒——头!河南馒——头!”声音悠长,带着固定的旋律,为小区添了些俗世的味道。

不知怎的,一听到磨剪刀菜刀的吆喝声,童年时代的记忆就会从悠长的时光中缓缓走来。儿时,看的电影基本上就只有几部样板戏。也有国外的,但只能看到几个被称作“兄弟国家”的,内容都被贴着鲜明的标签:朝鲜的又哭又笑,越南的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搂搂抱抱,中国的新闻简报。那时的生活单调、贫乏,但也充满快乐。一群小伙伴爱手里拿着棍棍棒棒,学着戏里的人物在街上打来闹去,口里也拖长声音吆喝着《红灯记》里的接头暗号:“磨剪子勒——戗菜刀!”那时,隔三岔五,会有磨刀的肩上扛着根小木凳,一路吆喝着走街串巷而来。听到吆喝声,总有几家婆婆大娘叫住来人,拿出生锈的剪刀、用钝或发卷的菜刀叫师傅磨。那年月,剪刀、菜刀、柴刀是家里的必备品。破破烂烂的生活,打补丁的日子,都需要一把剪刀来重新裁剪,需要一根针和线来缝合、弥补,一把四四方方的刀往往用成了把“尖刀”或“弯刀”还舍不得丢。在“嚯嚯”磨着刀的师傅旁边,总会围着看热闹的叽叽喳喳的女人、跑来跑去的小孩和摇着尾巴在脚边嗅来嗅去的狗。经师傅磨过的刀,刀口锃亮,丝发落在上面,吹毛立断。女人们拿在手里,一番评头论足,满心欢喜。

如今,有几家还会用剪刀呢?菜刀也大多是不锈钢的了。只是,我用了一段时间的不锈钢菜刀后,还是换回了铁铺里打的菜刀。不只是恋旧,而是打的菜刀好使,钢口好,刀口快。

时间在飞逝。每天,有很多事物在消亡,也有很多事物在新生。几十年过去了,磨刀这门民间的手艺像枝弱不禁风的衰草,还死死抓着最后的一丁点泥土,苟延残喘地、顽强地作着最后的抵抗!如今,我虽看不清楼下的磨刀人的模样,却对他充满敬意,心底同时又生出莫名地疼痛:这磨刀人一天能有多少生意呢?这门原始的手艺,还能维持他基本的生活吗?

初搬来的那段时间,站在阳台,透过后窗,常会不由自主地往左侧的方向望。

总希望和我相同的楼层的窗前,也有个人站着,也望着我。

只是,虽然距离较远,但能大体地辨出窗户终日关着。

把房买在这个小区,很大程度上是那扇窗的主人的缘故。

他是我一生中交往时间最久,交情最深的朋友。

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如果真有纯真年代的话。我们师范三年同窗,毕业后分在同一乡间学校,我们同睡过一张床,同穿过一条裤子;后来,他调走了;再后来,跳了槽。尽管不在同一个地方了,可是每逢假期,还是经常在彼此的家里三天、五天地逗留。我们曾经就着一盘花生米,把土罐里的泡酒喝了个底朝天。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得知他调走的消息时,我偷偷地躲在厕所里独自流泪。那是一种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感情。这些年他过得挺顺,升了职,调进了县城,住进了这个县城最早开发的小区,我们的来往日渐减少。

搬来后,兴致勃勃地约过他几次,但他的应酬太多,总是没时间。后来,他抽空“接见”了我们夫妇两次——是在酒楼里,郑重其事,气氛隆重热烈,还请了陪客。桌上的酒,高档,包装精美,价格不菲。我举起杯子,他的妻子连忙制止,说他“三高”,不能喝酒。他满含歉意的样子,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几个陪客很会察言观色,殷勤地纷纷向我劝酒。好酒也醉人,两次都是一杯即醉。以前,他像个瘦猴子。现在,他至少比我重三十斤,体态臃肿,动作迟缓,举步维艰。在小区进出时偶尔和他不期而遇,我似乎有好多掏心窝子的话要说,但见他总是穿着庄重,头发一丝不苟,背个皮夹子,行色匆匆的样子,便只好打个简单的招呼。在公共场合又见过几次,但我们都顾左右而言他。

搬来前,到他的家去过两次。转眼间,已经二年多了,同在一个小区,我们居然没到彼此的家坐过。

没事的时候,站在阳台上,望着不远处他的窗户,时常无端地想:此刻,他在家吗?在忙着什么呢?他会不会也正站在窗户前,望着我这边?他会时常想念从前那段纯粹而青葱的时光吗?可我知道,我们现在是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圈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们曾经通了好些年的信。一个冬日的下午,有些冷,关上窗,仍寒意袭人。枯坐半日,无聊而索然,清理旧物,又看到这些信。它们被我用一根细的橡皮筋紧紧地扎成一叠,锁在抽屉里,连妻子都不知。近二十年里,搬过四次家,每搬一次就要弃掉一些旧物,但这些信一直保存着。我抽出几封,翻开来看,信封和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写信人当年的气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了无生趣,便随手撕碎,把这些信全扔进了垃圾桶里,我的心也像纸片一样缓缓飘落,最后,归于如释重负的沉静。时间真的可以消融一切。其实,早就有只无形的手,在冷静的时光里,悄然地把过去撕成了碎片,而谁也无法捡起,拼成往日完整的图景。

我知道:人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里,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就像这条街和它的街名一样,几十年的光阴早已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人,只能站在此岸。

我把小卧室布置成书房:一张小床,一排书柜,一台电脑,一张书桌。

向外的前窗关闭着,但向内的后窗必须开着。

我在后窗下安静地读书、写作。

我的内心需要一扇敞开的窗。

此刻,天地间一片沉寂,小小的雪花无声地飘落下来。窗台上,散落着几片竹的枯叶,但盆里的竹叶依然青绿。该黄的黄着,该绿的绿着,该凋零的凋零着,该生长的生长着。雨水,是天空的眼泪,而雪花,你是天堂来到人间的精灵,你是天使的眼泪,你是一场清晰而模糊的梦,冷艳,高蹈,纯洁。或许,越是纯粹美好的东西,越无法持久。站在窗前,伸出手,雪花飘落在我的衣袖上、手心里,短暂停留,然后消失。舌尖,残留一丝丝不绝如缕的清冷而温暖的回味……

2012年2月

同类推荐
  • 水样的春愁(经典悦读)

    水样的春愁(经典悦读)

    《水样的春愁/经典悦读》从郁达夫的散文作品中精选了一些适合青少年学生阅读的篇目,主要以故乡、杭州和福建的风土为主,尽量保留作品原貌,但因这些文章的写作时间大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部分词语、标点的用法已发生变化,为避免引起读者误解,对少量文字和标点按照现代汉语规范略作修改。
  • 一寸灰

    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殆尽,但如果你曾经尝过灰的味道,垂暮之年也会在瞬间让你年轻起来。”《一寸灰》集结了著名专栏作家、影评人毛尖近年发表的68篇随笔。电影评论、文学评论、生活随笔等兼而有之,随手一翻即见生趣。毛尖文风犀利、语藏机锋,堪称“毒舌”,可嬉笑怒骂之间,又有“世俗的温暖”,她能不着痕迹地“将完全不曾发生过关系的事物容纳进一个魔幻的瞬间”:从黑帮片演进发现文化价值,从综艺节目开播引申至节制美学,从包法利夫人谈及“我”外婆,从美剧英剧透析七夕脱单指南……如黄裳所言“毛尖用笔之活,近时无两”。
  • 蒋廷黻回忆录·增补版

    蒋廷黻回忆录·增补版

    蒋廷黻作为一个有着特殊经历和身份的“重要人物”,其回忆录有着较为重要的史料参考价值。本书系作者退休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自传的中文译本,1979年由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曾引起海内外学界广泛关注。蒋廷黻一生经历复杂,亲历了时代的风云变幻。他以学者的眼光与头脑进行观察思考,有人所未道之处。加之长期身处高位,回忆录中披露的大量鲜为人知的史事,更是研究近现代历史的珍贵资料。这是该书的主要价值所在,也是我们出版该书的着眼点。
  • 铁未销集

    铁未销集

    《铁未销集》作者是一位爱书人、读书人,数十年阅书无数。集中收录了作者平日读书之后的一些思绪碎片,知己之论,书评推介等,文字内外,都能看出作者与书、与社会思想的碰撞火花,精致的文字中蕴含了睿智的因子,也可见出作者的一些新观察视野。文笔清简而沉郁,内容博洽而通融,书里书外、物事人情,都能以文字见分晓。一册在手,游目驰怀,信可乐也。
  • 山西黑砖窑事件寻访日记(2007)

    山西黑砖窑事件寻访日记(2007)

    下午去当地一个村调查黑砖窑的一桩旧案。刚来永济时我听当地一个司机讲起,有一个当地的小孩在西安竟然被又骗回附近芮城的黑砖窑。很顺利就找到了小孩的家,听他家人的描述,竟然是一个比曹生村砖窑更残忍、规模更大的砖窑。一样有残酷殴打,一样有死人。是2005年发生的事情。当时窑主或包工头也被捕了,似乎判了,家长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受害人都没有得到赔偿,他的孩子也只是补发了工资。
热门推荐
  • 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

    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

    《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研究》是一本记叙俄罗斯文学在白银时代出现的一些流派以及重要作家和代表作品。全书分为八章,介绍了流派风采,集群精神,个性姿态,抒情风韵等内容。
  • 重生影后之我要退出娱乐圈

    重生影后之我要退出娱乐圈

    重生前的叶绾绾身为一线女星,四小花旦之一,被很多人夸赞敬业。本来应该很红的她,却连续三年遭遇全网黑,最后才知,原来所有的所有,都是自己瞎了眼……重生后的叶绾绾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接下了那部她当年错过的电视剧,当年就是因为没有接这部剧,她才错过了她最后一次拿影后的机会。-这是一本特别小虐大甜的书哦~,喜欢甜文的宝宝们赶紧收藏起来吧~-
  • 汉漠日志

    汉漠日志

    古老的西汉王朝,中兴时期有一个不安分的小女子,第一次爱恋无始而终,收拾心情踏上西域之路,西域各国我来了……
  • 神话版明末

    神话版明末

    哪有一边当臣民一边修仙逍遥的道理?不打个稀巴烂,怎好意思自诩超脱?
  • 惊天绑架案

    惊天绑架案

    安徽省最北部的梨乡县城。一处新开发的小区豪宅前。外墙上已装上了四台空调,第五台正在安装中。一名空调安装工站在竹梯上,用冲击钻在往墙上打眼。他西装革履,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三十多岁,外表英俊。在小区的道路上,他边走边打量小区内的住户,目光果然落在了这栋最豪华的三层上。他径直奔三层豪宅走了过去,站在附近看了一会儿空调安装工人施工,然后在冲击钻不响时,走过去故意问那名工人:“这是不是什么单位的办公室?”
  • 铁血王朝:德国皇室

    铁血王朝:德国皇室

    皇室家族的兴衰,既是相关国家历史发展的缩影,也是世界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皇族人物,特别是君王、重臣的起伏生死,构成了国别史、地区史,乃至世界历史整个剧情中丰富多彩的场景片段。因此,皇室家族既是历史的产物,又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鸿蒙纪世

    鸿蒙纪世

    我失去了快乐,但也不想难受。可是总有人想打扰我,我只有不断的往上,把他们踩在脚下!
  • 红色禁卫军(二)

    红色禁卫军(二)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一些原来不归中央办公厅管理的场所,由于中共中央的领导人经常莅临和使用,例如人民大会堂,从便于管理和警卫考虑,还是由中央办公厅接管比较合适。于是,接管这些场所的事宜,提上了日程。在人民大会堂交由中央办公厅管理后,1966年11月1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召集中办的有关部门负责人开会,又具体部署了钓鱼台国宾馆的管理和警卫工作的交接。
  • 设局

    设局

    陌生的电话,陌生的女人松原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邱长根,刚刚从海滨调到松原,从区委书记荣任市委副书记,正处到副厅,上了一个台阶,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四十来岁的他,家在海滨,妻子和孩子也在海滨,不是她们来不了松原,是她们不愿意来。故土难离吧。邱长根也就没有劝,为官者,说不准几年以后,又回到了海滨。再说自己一个人在松原,也落得轻松自在。这些年,老婆成天像看犯人似地看着自己,也有些烦。烦归烦,他知道,好的夫妻关系,是他仕途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因子。来到松原,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陌生电话一律拒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