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母亲马上当着病房里其他三个病友的面大声嚷嚷起来:“你给我把钱退给他去!老娘就是死,也不用他们家的钱!”我那个尴尬啊,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在住院的这几天时间里,我妈早已在和病友的聊天中,把我和老五的“家丑”播撒得人尽皆知。所以,我妈这么一骂,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哭着冲了出去,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当然,我没把钱马上还给老五,毕竟母亲的生命要紧。在其他病友的劝解下,母亲没再继续骂我了。过了几天,我爸借遍了村子,凑了1000块钱,然后亲自送到了老五的姨妈家(他姨妈家和我家同村),托他姨妈将钱还给老五家。从这件事上,我看出了爸妈的决心——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老五了!
同时我更想到,老五知道我父母的做法后,会是怎样的尴尬和难过?也许他送钱来,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为了帮助我渡过难关,而我父母,却以自以为是的“骨气”,将他的一片诚心践踏于地,这是怎样的一种羞辱?老五会不会因此而恨我的父母?父母的决绝让我无比痛恨和绝望,我甚至恶毒地想:再多些灾难降临我家吧,看他们如何坚持自己的贫困和愚昧。
然而,不久后,我爸妈的态度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居然同意我和老五订亲,但是有一个无比苛刻的条件。就是这个让我难以接受的条件,使我作出了一个大胆叛逆、惊世骇俗的决定。
二十多天后,母亲的腹部又挂着胆汁袋,躺在板车上被我们拉回了家。我则继续回到破碎机上上班。每天晚上回家,总是碰到一两个要债的人坐在家里,继父总是唉声叹气,陪着笑脸说尽好话,要求宽限几天。因为没有钱,刚刚动过手术的母亲一点营养都没有,甚至每天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就喝粥,让人看着心疼。
有天晚上,姑妈来我家看我妈,坐在床沿上和爸妈说话,我在灶台边洗碗。继父像祥林嫂一样,又在房间里向姑妈唠叨着我家眼下的困境。然后我听到姑妈压低声音说:“女大不中留,要不你们看看谁家有意,就把大外甥女许配了吧,好歹有个人能够帮着撑撑这个家,反正迟早要嫁的……”
也许是被债主逼急了,也许是姑妈的的建议起了作用。那天晚上吃过晚饭,继父吭吭哧哧、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去和老五说说,只要他家同意出一笔养娘费,把我们家的债还掉,你们俩的亲事就算订了。”躺在床上的母亲没有吭声,想必他俩已经合计好了。“养娘费”,是我们当地农村订亲时要彩礼的一种普遍说法。就是母亲把女儿养这么大不容易,谁要娶走女儿,就要付出一定的“养娘费”。听说还有些地区,甚至会用一杆秤,秤一秤女孩有多重,然后论斤决定让男方家付多少“养娘费”。
这个消息对我和老五来说,真是太好不过的消息了。如果放在一个月前,我会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五。可是,这一刻,这份欣喜却打了折扣!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悲哀,强烈的自尊让我不得不想到这些——老五也许不在乎我父母翻云覆雨的态度,但他的家人会怎样看待我家现在的主动“求婚”?在别人看来,我爸妈这种前后反差巨大的态度转变是不是有些太势利了?哦,你们家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有了困难就主动示好,还要几千块钱彩礼,这种做法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如果老五的家人很有骨气,一口回绝了呢?
心里很堵,很难受,我忍不住对父母吼道:“你们这样做,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太丢人了!要说你们自己去说,我不去!”父母也许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母亲气得在床上抹起了眼泪。我是不忍心让母亲伤心的,但是他们的做法确实让我很难过。继父则高声反驳我:“你以为我们愿意这样做?你也看到家里的情况,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还债?你要有办法,你就拿出来啊……”
是的,我已经十九岁了,我应该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了,我自然理解父母的无奈。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就这样被“卖掉”,虽然是“卖给”老五家。这种“买卖”来的婚姻,即使我日后到了婆家,也会尊严扫地,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如果我们家没有外债的压力,而是正常地和老五订亲,我当然非常愿意,非常求之不得。但是,现在的家庭情况和父母态度的巨大反差,让我对订亲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我偏不愿意!
40
我和父母的关系前所未有地僵化起来。每天晚上,在沉默中吃过饭,继父都会冷着脸,一边抽烟,一边话中有话地自言自语:“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迟早要逼死人……”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但我装着没听见,无动于衷。
那时候,16岁的妹妹好像也神出鬼没地进行着一场幼稚的恋爱,或者说,她是被动地进行着一场恋爱。追她的那个男孩是她的初中同学,是外地人,几年前,他的父母带着四个儿子搬到我们村,在山脚下的路边上造了两间小房子,我每次从他家门口过,都很奇怪:两间房子如何住下六个人(因为其中一间还是厨房兼饭厅)?但显然我是多虑的。
那时候的夏夜,我和妹妹共住的小屋的后窗台上经常会出现几枝神秘的栀子花,一开始我以为是哪个暗恋我的男孩所为,弄得我神不守舍了好一段时间,但始终不得要领。妹妹那些时总是泰然自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花儿是送给她的。后来我才知道,其貌不扬的妹妹早就被她的一个初中男同学惦记上了。
妹妹是个外刚内柔型的女孩,比我更倔强,从小到大,她挨母亲的打骂最多。母亲经常用杞人忧天的口气告诫妹妹:“你这么犟,看以后哪个婆家会要你,就是要了你,婆家人也不会喜欢你,你脾气不改改,以后会有你的苦头吃……”
那母亲显然是想用这种过来人的口气教育妹妹,让她改改臭脾气,但妹妹从来都是置若罔闻,偶尔还会伶牙俐齿、不客气地顶撞母亲:“我以后怎么样不要你管!我吃苦吃甜跟你没关系!大不了我不嫁人!”
继父如果在场,准会接上一句:“你嫁人,哪个养你?你一辈子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啊?我们死了你怎么活?”
妹妹马上就回敬道:“我有手有脚,我自己养自己,不要你们操心!”
父母常常被妹妹噎得无话可说。继父最后顶多翻着布满白内障的眼球说一句:“你上辈子是什么虫子变得吧?怎么会有你这个精怪……”
而母亲只会气恨恨地说一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忤逆的女儿,早晓得你这么不听话,当时就该把你淹死在尿桶里。”
妹妹也不示弱:“谁让你生我的?你以为我想到这个世界上来啊?我还不想来呢,都是你害我吃苦……”
母亲和妹妹吵架的结果,往往是以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哀叹而告终。我很佩服妹妹这一点——敢对父母说我不敢说的话。
妹妹的初恋被曝光也是由于那个冒失的男孩寄来的情书。那个男孩初中毕业后,就当兵去了外地,之后就开始给妹妹写信。和我一样,妹妹的情书没有逃脱被父母没收和被别人阅读的命运。对于妹妹的感情,父母对她的态度和对待我的态度如出一辙。怒骂、警告、威胁、烧信……手段用尽。妹妹比较内向,但也很内秀,平时她习惯以沉默对抗强硬,她的外表看起来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其实内心感情十分丰富。偶尔,我会向她打探那个男孩的情况,不知道是她提防我向父母告密,还是确实没什么好告诉我的,她只是说:“其实我也不喜欢他,是他喜欢我,我只当他是同学而已。”
那个男同学的来信,也揭开了我们的窗台上那些栀子花的来历。我知道这个秘密后,也不禁感叹了一番——也真难为了那个男孩如此煞费苦心,要知道,我们的后窗户正斜对着茅坑,所以我们夏天从不敢开窗。而他要想顺利地将栀子花放在我们的窗台上,不仅要翻墙上来,还要注意不要失足跌入茅坑,另外还要使劲屏住呼吸才行。可见,爱情的力量是那么伟大,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总有一些爱的细节,让人过目难忘。
不知道是慑于母亲的以死相逼,还是确实对那个男孩没有太大好感,妹妹最终还是给那个男孩写了一份决绝信,请他不要再写信来,免得闹得我们家庭不和。那个男孩之后果真再也没有写过信来。妹妹的初恋,就这么无疾而终。因为有过类似经历,所以,我对妹妹的“失恋”充满同情,但我从来没有安慰过她,就像从来也没有人安慰我受伤的心灵一样。那时候,我们都没有什么朋友,不管悲痛还是喜悦,都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穷孩子的成长过称,就是如此平凡而残酷。
就在我和父母因为向老五家要彩礼而闹僵的时候,一个我本该忘记、但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再次出现——川。他又是回来忙“双抢”的。
川回来的时候,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边是巨债的压迫,一边是父母要我向老五家要彩礼的逼迫,心情极为压抑。
令我惊讶的是,川这次回来后,竟然又主动来我家看望我妈。他进门的时候,继父有些惊喜地“哎哟”了一声,连忙站起来让座。而我在短暂的意外后,则有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我的小房间。难道他忘了他春节时的逃亲行为吗?他怎么好意思再来我家?
隔着裂开的墙缝,我依稀听到继父和川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家眼前的生活困境,说家里如今欠下了几千块钱外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完。山上的石头也越采越空,眼看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啊……我觉得继父真是无聊,为什么总是像祥林嫂那样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悲苦?别人又不是救世主,没有义务来拯救你,你何苦自讨没趣?我恨恨地想着,越发觉得继父又可怜又可悲。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川在跟继父告辞。可他在经过我小屋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他进来后,便将手上的一样东西递给了我。竟是一本精美的影集,很大,四四方方的,可以放很多照片,扉页上还端端正正地写着我的名字。这是我有史以来,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我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他笑了笑,说:“不贵重,只要你喜欢就好。你是我在村里最好的朋友,我回来应该给你带礼物的,你不要和其他人说哦,我什么都没给他们带……”哦,什么时候他把我当作了最好的朋友?——嗯,是的,我们只能是朋友。
我请他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我则坐在床沿上,手里一直捧着他送我的大影集。我多么希望听到他对春节没有回来的事情做个解释啊,但是没有。我也沉默着。心里一直在想:你春节时放了我“鸽子”,现在你又来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没话找话地说:“你家……唉……确实挺不容易的……”
我用冷淡的口气说:“没什么啊,反正就是这命,人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他继续没话找话,说现在很多人去上海打工,在饭店里刷盘子也能挣几十块钱呢,可惜我们村从来没人出去打工。
打工?这是一个新颖的词汇,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我开始有了兴趣,围绕着打工的话题和他聊起来。他说他们单位里有很多四川工人的子女都在上海打工,在郊区租个便宜的房子,一家人都在上海生活,比在家里种地不知强多少倍。他的话引起了我的遐想——我多么羡慕那些能够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不管能否挣到钱,但起码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啊!那年,齐秦的歌正风靡大陆,他唱的《大约在冬季》里就有这么一句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想,外面世界的精彩一定大过无奈吧!何况还是大上海。可是,那些精彩不属于我。
我们没聊一会儿,妹妹过来睡觉了,川自觉地走了。晚上,捧着那么崭新的影集,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我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是的,朋友。
41
那些天,父母似乎还在鬼鬼祟祟地进行着另一项“阴谋”——他们见我如此叛逆,不肯向老五家要彩礼,便托人给江苏的红英表姐写信,让表姐给我在江苏物色一个家境殷实而可靠的人家,将我送到江苏去。当我得知这件事时,对父母的怨恨更加深重。此时的我,就像家中的一篮鸡蛋,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拿到集市上卖掉,换回生活必须的柴米油盐。
其实,我的遭遇和处境,在当时的农村十分普遍。我们那里甚至一度十分流行换亲——有些人家因为家境贫寒,男孩娶不到老婆,于是便让姐姐或妹妹嫁到别人家,换来别人家的姐姐或妹妹成为老婆。但这种没有感情的换亲,换来的往往是不幸的婚姻。一旦其中有一对夫妻因感情不和闹离婚,那么另一对夫妻也无法继续平静地生活,两户人家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家破人亡才善罢甘休。
如此比较,我还算是幸运的吧!至少我没有哥哥需要我去换亲。可是,如果父母要“包办婚姻”将我送往江苏,我却是千万个不愿意。我宁愿放下自尊,去和老五家要彩礼。有一天晚上,当母亲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这种日子不如死了好”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她这种可怜兮兮的“苦肉计”和“攻心战”,我气呼呼地扔下一句——“你们不就是要彩礼吗?我去向人家要好了,看你们要了这点钱,还能不能咸鱼翻身”就跑回了小屋,把满腔委屈和愤恨倾诉在了日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