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汉朝?尤其是,为什么是西汉?
我想,因为西汉就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存在。
这种意味,既在于它建构和完善了一个两千多年来大体被沿袭的国家制度和价值认同;也在于它在道、儒、法等多种价值体系的拉锯之间体现出来的多样化和可能性;还在于它从中呈现出来丰赡的人性和相对多元的个体特性;更有两部伟大的史学巨著《史记》与《汉书》描摹它的风采,都好看好读,生动深邃,可作为互文,把这个时代剖析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曾有一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俗语,当然,那是不可靠的,因为至少在读《论语》之前,治天下的人就早有自己的世界观了,顶多《论语》只是帮他提升了某些认识。不过,对于我来说,帮助我建构世界的理解,对社会的价值判断,以及新的历史观的,就是对《汉书》、《史记》的研读。现在,没有治天下这回事了,但如果能多掌握一种有效的尺度去衡量世界,所获必然更深、更多。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汉粉”;恰恰相反,我在读这些原典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司马迁与班固对他们所处时代的夸大和溢美,也感觉不到大汉帝国的赡妄;我可以跳脱出来,冷眼旁观人性的荒谬,制度的苟且,历史的吊诡。你看,两千多年了,科技水平早已狂飙突进,日新月异,甚至可上穷碧落下黄泉。然而,中国社会文明的进步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而人性的进化更是值得商榷,有什么好“粉”的?
在被书写的这些历史当中,处处可见人性的幽微复杂。比如,萧何拿出自己家里所有的财产资助军用,刘邦很不高兴;萧何不得不强抢民田,引得沿路都是告状的老百姓,刘邦才放心下来。这就是“不自污无以求生”。如果联想起刘邦当初曾力排众议,把萧何放在功臣的第一位,这种唏嘘会来得更强烈。
比如说,汉文帝以节俭出名,宠妃们都穿着没有纹饰的衣服,想修建个露台但因为要“相当于中人百家之产”,就放弃了;然而,他对待宠臣邓通赏赐无数,甚至赐了一座可铸钱的铜山,给骗子新垣平修的五帝庙造价远超露台很多倍,甚至还认真地计划着能把一国财产都耗光的封禅大事。这算是奢靡呢,还是省钱?
当然,我们还可见识到荒谬到不可思议的奇葩。比如,建立新朝的王莽有四位嫡子,却在篡位和巩固地位的过程中,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杀死,最终落入无人继承皇位的尴尬当中。他那么着急地篡位,却又那么着急地令自己绝后,这个皇位抢得有什么意思呢?
再比如,王莽的表哥汉成帝也不遑多让,在位二十六年的时间内,为了取悦姬妾,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多位嗣子;一边广为播种,一边又杀死怀孕的妃嫔宫女,最终导致汉廷绝嗣,灭国因此而起。然而,在正史当中他又是“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的有修养、有气场的好皇帝。
我们更难想象,老老实实的汉元帝,把他敬爱的老师、一代名臣萧望之逼上了死路,仅仅是因为皇帝不懂得“召致廷尉”是什么意思,就像现在不知道“判刑”是什么意思一样。他为这个错,哭了整整一天,饭也不吃。按这种性格推演,《后汉书》中记载的元帝是因为摆乌龙才把顶级美女王嫱献给匈奴首领的,恐怕就有很大的合理性了。
实际上,不仅帝王留下了丰富的性格轨迹,“世家”和“列传”里更包含了无数跌宕的人生。萧何既端又阴,张良既慧又警,陈平既奸又醒,晁错既智且愚,卫青既厚且惕,霍光既忠且妄……每一个人物身上,都存在着截然矛盾的性格特征,让你无法简单地丈量一个人的黑白对错。
体味人性的丰富,你才可能对现实世界中的人抱理解之同情。以色事人的宠臣未必尽是佞幸,比如邓通;忠臣心中藏的私欲也丝毫不少,比如申屠嘉;同一举动,此一时彼一时,你不知此时算是“周公恐惧流言日”,还是“王莽谦卑未篡时”,比如陈平对吕后的迎合,比如霍光对皇帝的废立。
我们在历史里,可以看到制度的每一步试错、发展、成熟,看到对与错之间模糊的界限,看到不同利益代表方的博弈与对抗,看到社会总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堕落,却又总是不可思议地复活重生;更看到错综复杂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