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秋这场大戏一唱完,田野四处都疲乏得像睡着了似的。
不过,你走过一片挡眼睛的高粱地,在闪开了的麦地里,三三两两地在抢种白菜——“头伏萝卜二伏菜”嘛。十天前的热火朝天场面一下子退去,现在开始的是低声细语。就像四月八看完野台子戏回来,白搭儿哼哼了一晚上他的小曲。
老郭家专留了一块菜地,在这平平整整的田地上刨埯子,比割麦子时在地头上歇气儿还舒服,跟在村道上溜达差不多少。我穿上了母亲新做的蓝花卡其布褂,赶上出门上街的穿戴了。
晚上收工回到二进院,伙计们在说小浪张登门的事。
小浪张是村子里有名的媒婆。村人都说:“小浪张登门,好事来临。”肯定是郭守义上媒人了。郭守义说媳妇可孬不了,他仁义,长得挺俊,个头儿跟我差不多,家过得富,媳妇得扒拉着挑。
白搭儿把郭守义招呼到下屋,单刀直入:
“是本村儿的,还是远屯的?”
守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谁呀!”
“你鼻子眼儿插大葱——装象(相)儿。”
守义愣得眼珠子停了一会儿,猛地明白了,摇了摇头:
“不是我的事。”
守义边说边迈出门槛。
这回轮到我们摸不着头脑了,这么说,媒人就是冲着淑贞来的了。守义的那些好条件,淑贞也都有,她外号叫“大美人儿”。小浪张是为谁家来提亲呢?谁家敢来攀“二进院”这位大小姐高枝儿呢!
第二天,家里招呼我回去一趟。
父亲没等我坐下,就说:
“你小子这些年在老郭家干得不错呀!”
“人家也不苛待伙计呀。”我说。
我妈打断我们,说:
“上媒人了。”
我虽然知道这说的是我的事,但我听了不怎么动心思,还八字没一撇呢!
我妈紧接着说:
“小浪张来了。”
哎呀,昨天晚上大伙儿摸不着头脑的事,我这下全明白了。
我心“怦怦”直跳。要是没有昨天小浪张去老郭家的事,让我猜对方是谁,我说一百个人都不会有她。五六年了,一个大院里上下屋住着,出出进进地天天看着,还一个长条桌上吃饭。她嚼饭的样子就在我眼前,她耳朵后边粉红色的痦子说看就看见,我都心边儿心沿儿没想过。我还赶车拉她去逛过庙会——别说车上还有守义,就是光我俩,我也不会往这上想,我想的就是差事。现在想起来,那是不是有意安排的“差事”?伙计们说“美差”,是不是话里有话?
那年养伤,给我杀老母鸡吃,是咋回事儿呢?
原来,是老郭家先有这个意思,然后托小浪张来透个口风儿,要是我家愿意,得由小浪张引领我父母和我,正式去老郭家相亲。
我们这边儿有什么可说的呢!
人家是个大门户,都不嫌恶咱们挑着挑子新来乍到,咱们还不得朝南磕三个响头。
这事让我想到:往后更得走正路。听小浪张说,人家是相中我认学认干,不抽烟喝酒不耍钱,能挺门儿过日子。
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相亲、写喜帖都是为了要个样儿。人家老郭家破例,都不要我们过礼了。我父母对小浪张说:
“你这大红媒,能增寿十年。”
小浪张圆眼睛瞟着我说:
“人家小两口搂到一块儿,就把我忘到一边儿去了。”
喜事得往后拖,淑贞不能压了守义。
我留心守义事情的动静,一有,守义能告诉我——不是看着我是他妹夫,我和他还是亲上加亲呢。今年“小满”那天,我们拜把子了,还有本屯后街两个岁数相仿的。
说不着急是假话。小浪张瞟着我说的那句话把窗户纸给捅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展现这样的前景。这前景活脱脱的。
定亲不久,我就从老郭家回来了,哪有当女婿了,还给老丈人家扛活的!
跟她一个院子天天见,我眼里就像没这个人似的;回来见不到了,她反而总近在眼前。这“大美人儿”,细高挑儿,扁圆脸,长挑眼睛,文静的样儿,走路轻悄悄地……她跟我要一起过一辈子了,住到一个屋檐下,一张桌子上吃饭,一铺炕上睡觉……一想到小浪张的那句话,我心里就升起一团团火星子。
梦着她的时候越来越多。人能管了自己的白天,却管不住黑天。梦着她的时候都是在二进院,一次也不是在我家。梦着她还是在上屋,屋里屋外地走着。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看她这样,就像我俩不认识似的,这回,我看出来了,她是走着给我看呢。她也用眼睛瞟我,但是,不是她长挑的眼睛,而是小浪张圆圆的眼睛。
小浪张真会做媒!
说不定媒婆都会这样呢!
家里这几年置了一垧地,原来租的两垧还在手里。我回来了,这三垧地不够种——我弟弟眼瞅着什么活儿都能拿了。全家一合计,把四头驴变卖了,添上三百块官帖买了两匹马。我不是使唤马去耕地,就是赶着马车去县城拉脚。
等着办事情的几个月比没有这事的五六年还长。
我一边盼着办事情,一边又不敢相信这事情,人家大家主儿的闺女怎么能许配给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
我们全家都说这是二当家给做的主儿。
我多咱也碰不着淑贞。守义说她不急不忙地做鞋、缝袜子呢,光布袜子大大小小地做了好几打。
我在地头儿地脑儿遇着伙计们的时候不少,他们还是为我说喜嗑儿。他们不论说什么,都是表面跟里头两层意思。刚去当半拉子时,我听了“被子”就是“被子”,听了“褥子”就是“褥子”。现在一听了这些俏皮话,让我笑得肚子都疼。
“孙家雀,这回你家雀算找着窝儿了。”
“半拉子,你到底掏弄着牛套包儿了。”
“打头的,这回你累得满身大汗也不带歇气儿的。”
白搭儿还又说又唱,他唱的古曲,一字不改,我听着也觉得是特意为我唱的: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
……
白发娘,望儿归,
红妆守空帷。
夏季里来暖风吹,
孟姜女园里总徘徊。
莲花并蒂成双对,
恩爱夫妻两分开。
这里的哭调,让我感到很悲切。
白搭儿算把《伯都讷小调》唱到家了:
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
松花江水三面绕。
当街玩耍的姑娘哟,
到了出嫁的时候。
白搭儿唱这第三段,像是为郭淑贞,我听了更觉得有味儿。
这些长工,跟我这个做女婿的看人不往一个地方看:
“两口子一般高,两头不出梢。”
“人背痦子,到老穿不上裤子。”
说着笑着,白搭儿还用《孟姜女》哭调“哨”了一段:
雁长脖子仙鹤腿,
不是受穷就是短命鬼。
我愿意碰见他们。
“梧桐树起来了,不愁引不来凤凰。”守义这几年不是不找,而是不找民人——大当家一心想给守义找个在旗的,可一直没遇着合适的。这下可好,不但耽误了抱孙子,还耽误了闺女出阁。大当家只好松口,口风儿一传出去,就陆陆续续地往上上。最后定下来,是东岗子老霍家闺女。
这不论从哪头儿说,对我也是好事。我一听说,火星一团子一团子地往上冒。
守义的日子选了三个“五”——阴历正月十五,阳历三月五号,礼拜五,罗成不是也占了三个“五”吗。我的日子选的是阴历二月十八。守义办事情,席棚是“暖棚”。到我那天,清明的第二天,搭“凉棚”就行了。
我的事情是汉族与满族结亲,各有各的风俗,但没什么大说道儿。要是跟回族,别的不说,我得先喝三天碱水洗肠子,戒大肉。这我家这头儿,就是一根肠子往好了准备,让老郭家满意,而不必担心冒犯“二月二”那样的禁忌。
我父母说,这场事情要大办,要拿旗人的礼俗为重。这让我心里乐。
一忙活起来,日子过得就快了。半年来白天黑夜地盼,盼到日子跟前了,我倒希望晚几天,好准备齐全了,别让淑贞有一样不满意会念叨一辈子。我就是要让她满意。我跟她成夫妻了,也就跟那些“山燕子”成亲戚了,跟世上所有的人都亲近了。我偷着笑话过自己:还没娶回来媳妇呢,就忘了爹娘了?”不是,我父母会拿儿媳妇当亲生女儿一样。
我心很盛,以后一起过日子也肯定心盛。她家不是看我不抽烟喝酒吗,办完事情我要告诉她:我一辈子也不学那些玩意儿。
事先就到鼓乐班“挂单”了。这单要是挂不上,没雇着乐班,办事情没响动,那些“山燕子”就得对我说:“我姐姐出门子,赶上寡妇走道儿了!”
二月十六“落忙”,我父亲去赁家什,二进院的厨子来给杀猪,守义跟我们那两个干哥们在院当心搭席棚,我弟弟跟他的小哥们在窗前搭了个“帐房”,在院门口搭了个“吹事棚”。这“吹事棚”当天就开棚。太阳平西的时候,鼓乐班“响棚”来了。鼓敲过三通,喇叭就吹起来了。淑贞在前街准能听到,喇叭声把我俩连到一起了。
二月十七“亮嫁妆”。东南晌,听鼓乐一响,父母亲就领着大伙赶忙到大门外,看见守义骑着马,押着一驾四抬彩轿,走到了东院门口。守义骑马,上身挺不起来。这没谁注意,没有婆家挑娘家的。
嫁妆一件一件地直接抬进了“新房”——借用我家西山墙接出来的一间新屋。送来的箱箱柜柜一亮出来,可真给娘家长脸。小来小去的也想得很周到:针线匣、幔帐、梳妆台、洗澡盆、烫脚盆……都是谁想的呢?
正日子这天我们起来得很早,得按照满族规矩在日头出来之前拜天地。彩轿出了大门,鼓乐响了起来。我骑着枣红马,上身挺得溜直。另外五个“伴郎”,马骑得也相当威武。全村人肯定都被吵醒了。
到了前街,来到高墙大门外,轿子撂下,人下了马,我敲大门。
大门闩着,没人应。我知道这是在“磨性子”。我不着急——门里头的也知道得抢时间。我又敲,门缝里传出山燕子的声音:
“这大清早的,谁呀?”
“是我,孙成仁。”
“我们不认识你呀!”
“认识,我自打当‘半拉子’,就在这院儿干活儿。”
“你别花言巧语!”
“是!”
“你是‘小山东’吧?”
“我迁到东大屯十二年了,算老户了。”
“你找我们家有啥事儿?”
“我们用八抬大轿接你姐姐来了。”
“你以后能好好待我姐姐吗?”
传出二当家声音,解围了。
淑贞蒙着“蒙头红”,由俩伴娘陪着上了轿。这高轿是照她身材租的。
她下了轿,身材更高了,一根大辫子耷拉到腰,辫梢儿扎着红头绳,箍身的旗袍一穿,小柳树似的。拜天地叩头,她两只胳膊从腰顺下来,手贴长腿,高高的上身深深地弯曲下来,这么高的身材,顺顺溜溜地快贴地了。我看了,高兴得眼泪都要淌出来。
拜完天地,我俩一同走进前天搭的“帐房”里,伴娘帮她脱下姑娘服,换上媳妇装,大辫子盘成“大撑子”。我觉得不如不盘,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得依着满族习俗。这“坐帐”的时间比去迎亲还长,我也有工夫寻思了:没费多大劲,就把这么出众的媳妇娶到家了。这是我父母的功劳,还是我当“打头的”挣回来的?我看还是全亏我父母,他们把“山东家”那边的治家之道,带到这松江湾来了。我在老郭家扛活五六年,没出什么说道儿,那也在我是老孙家人。跟我媳妇头一次坐到一起,我心里却感激父母,这对我俩往后,好还是不好呢?
开席了,我看见孙文秀伯伯坐在头桌,陪着我岳丈、二叔丈喝酒呢,这肯定能陪好。
至少来了半个村子。村道上,孩子们在嬉戏,等着坐第二悠儿、第三悠儿呢。
我看着一桌一桌的乡亲,像过节一样吃呀,喝呀,说呀,乐呀。这又让我生起对父母的感激,他们挑着担子,怎么选着了这块风水宝地?
这种感激,在我心里一上午想赶也赶不走。我婚礼前一半儿就是这么过来的。
后一半,我进了洞房,跟她在一个屋儿了,看到了她绷着的圆脸,更想知道她到底什么样了。
“闹洞房”时,大姑娘小伙子的,往炕上扔枣、栗子、筷子、花生,尽问些生儿育女的事儿,这不难回答。
东院老高大叔当长辈的也来闹上了。这我在守义办事情那天看见过,叫“洞房无大小”。叔叔们问话像老郭家伙计那样:
“孙家雀,你今天有窝了吧!”
“我叫孙家学,在家学种地。”
“你不怕种地累吗?”
“我打当‘半拉子’开始,种五六年了。”
叔叔们知道我会花言巧语,就开始逗淑贞了:
“孙郭氏,你乐意让我们叫你‘大美人儿’,还是‘新媳妇’?”
“乐意叫后边儿的。”淑贞答道。这是真话。谁也不愿意让人叫外号。
“新媳妇,你当家的种地,你咋帮忙啊?”
淑贞低着头,答不出来。
“我上山种地,她做家务。”我竹筒倒豆子,脱口替她作答。
“新媳妇,你炕上的活儿做得了吗?”
“做得了。”淑贞回答。
“做得了什么?”叔叔们问。
“我会做鞋,会做袜子。”淑贞回答。
闹洞房的哈哈大笑。一人接着问:
“一会儿我们走,你就做袜子呀?”
淑贞眼睛直勾勾的,不知说什么好。
大伙儿看淑贞不识逗,就又冲我这个识逗的问:
“孙家雀,一会儿我们走了,你让你新媳妇做袜子呀?”
“今天先不做袜子。”我回答。
“那做啥?”叔叔们问:
“先要孩子。”我又竹筒倒豆子。
“她去庙上要啊!”叔叔们又问。
“我俩在炕上要。”我实话实说。
“烧香磕头要啊!”
“不!”
“点着蜡要?”
“不,吹了蜡要。”
人们笑得直捧肚子,满意地出了洞房。
吃“宽心面”,她闭着嘴吃,一点声儿都没有。我知道这是大家闺秀的做派,让我更想知道她了——像小浪张点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