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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打头的

大年初一,看着仨一帮儿俩一伙儿来来去去的拜年,成仁想到,这是紧接着昨天晚上“灯笼街”的。三十晚上,灯笼满街筒子;初一白天,人满面春风。

晌午一过,郭守义来了,还提来了两条鲤鱼。成仁父母说来拜年就拜年,还拿礼干啥。守义讲了遭狼的事,说想让成仁今天就上工,好跟他一起经管点马圈。成仁父母都为糟践了一匹大马感到心疼,说两垧地一年也挣不回来,让他们小哥俩晚上多留点神。

成仁和守义先到马圈,使唤惯了的大辕马影儿都没了。地上是新垫的一层柴灰。三匹大红马像是认识他。成仁知道这仨骒马都揣上了驹子,其中一匹揣上的说不定是骡驹。有一头骡子也好,劲大,还没有揣驹子耽误活儿的事儿。成仁脑子里又闪过骨折的那个场景,他摔了重伤,却得了个骡驹。骡驹得是什么色儿的呢?

东厢房伙计屋子冷冷清清,西下屋饭堂火烟也小了,上屋却显出了一派过大年气象。红纸黑字的对子贴在这一面青的房前,分外喜气,门窗上、天地爷前贴的白挂旗也分外添彩。这么说,老郭家准是镶白旗”的。

顶有讲究的是院庭竖起了一根“索伦杆”——满族的神杆。看来年五更点旺火、祭北斗了。灯笼还高挂在“索伦杆”上,仰望,能看到灯笼是由杆上的滑轮引上去的。

上屋哪儿都是人:里屋,外屋,地下,炕上……回来的人跟走了的伙计人数差不多。

守义领进的是东屋,这让成仁轻松些,省得去西屋还要分外小心人家供祖的规矩。没承想,东屋更让他拘束,除了大太太和淑贞母女俩,其余六七个人都是生面孔。这大年初一能有谁来呢?

闹了半天,只有成仁是外人。

北炕上,一帮女子在歘嘎拉哈。

守义告诉成仁,他父亲和他小妈从县城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他县城的三个弟弟妹妹,他二叔的几个孩子,年前也从吉林、哈尔滨回来了。

成仁眼花缭乱,像掉到西洋镜里了似的。他不一个一个地记认了,不是因为记不过来,是因为用不着记——以后不会一起种地,不会一起上街卖菜。

不过,他一下子就记住了小太太,往后在县城遇上都能认出来。她脸庞没有大太太那么圆、那么俊,可是显得红扑儿的,眼睛也活泛。成仁常听大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怎么大当家的这两房太太什么地方都不一样呢!差异像冬夏一样分明。成仁看到小太太,眼前一下子现出了郭尔罗斯那边的斯琴。

嘎拉哈的声音真好听。抛起,半空是麻钱串儿的“唰唰”声;炕面,是从少女嘴里发出的一声“驴儿”——圆润、甜美。不等眨眼工夫,从少女手心,发出嘎拉哈跟麻钱儿摩擦的“歘歘”声;唰唰——“背儿”——歘歘;唰唰——“坑儿”——歘歘……“珍儿”……成仁发现呼唤“珍儿”“驴儿”“坑儿”“背儿”的一张张圆脸,毛茸茸的。坐在炕头儿看热闹的大太太,脸更光溜了。“半拉子”当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几年之后,与一个女子生活在一个屋子里了,他才知道大太太这是“绞”过脸了。

这一张张圆脸,歘着歘着,还唱了起来。她们一人唱一段:

嘎拉哈,哗啦啦,

俄云[14]嫩嫩[15]笑哈哈;

钱码头,铜钱穿,

稀里哗啦上下翻;

你一把,我一把,

炕头儿歘起嘎拉哈;

嘎拉哈,真好玩儿,

一玩儿玩到二月二。

她们歘着,唱着,笑着,笑得像山燕子叫。她们是坐在自家炕上,无拘无束,活泼鲜亮,像火红的太阳。郭淑贞在这一帮太阳里,更像月亮。

吃完午饭马车就来接小太太了。小太太每年正月初一、七月十五跟大当家一起回来给祖宗磕头,都是清早两个人一起回来,下午小太太一个人先走。

小太太没在房前上车,她先步出二进院,出了大门,然后转过身施礼。给大太太施的礼,姿势摆得最有样儿:双手在身子右侧打拱,旗袍还是显出三道弯儿。不像郭尔罗斯斯琴那样双腿半蹲,却跟斯琴一样带劲。

也给二当家、二太太简单施了礼,小太太便踩着她的高底旗鞋,咯噔、咯噔”地上了马车。

这花轱辘马车,坐上去快赶上花轿了。拉脚的真会打扮他的车马,车牙厢漆上了云子卷儿,马笼头挂上了串铃。拉脚的小鞭子一甩,口里一声“驾”,车子轻快地在村道上跑起来了。

车子差不多要跑完两截村道。这马很会颠,颠得串铃响得一串是一串,这给路边穿着新衣服玩耍的孩子添了一幅西洋景。孩子们跟着马车跑着,喊着:

坐马车,往后仰,

穿皮鞋,“嘎儿嘎儿”响。

这大年初一晚上不守岁了,就都找自己的地方补觉了。

西屋一宿要亮着。祖宗龛前点着蜡烛,烧着高香。

白天歘嘎拉哈的姑娘们,都回暖阁儿鸦默雀静地睡下了。

成仁和守义在西下屋要听着点动静睡,别让狼走顺脚儿,再把马掏了。

东屋早就黑了。

大当家一年两次回来拜祖,也是回来交差。成仁不明白,大当家在县上当差,怎么还回来交差?

大人们都知道,大当家娶了大太太,刚过三年,就在城里又娶个小的。娶小这事,大当家与大太太商量了一段时间。大当家瞅着大太太眼睛问:

“怎么好呢?给你说个妹妹吧!”

大太太一听,脑袋“轰”地一下,扯着大襟擦眼泪。

大太太从此脸更阴沉了。

她左思右想了好多日子,脸上阴云透点亮了:

“我想出一个道儿——你去逛窑子吧!”

大当家马上摇头,不假思索地说:

“过日子得虑后事。”

大太太通情达理,大大方方地说:

“这也不会坐吃山空。”

“我说的虑后事,是还得生一房后嗣——过日子过的是人啊!”

大太太知道大当家知书达礼,并非鸡鸣狗盗,过了几天,郑重其事地对大当家说:

“娶小之后,你能不能把我们娘儿几个忘了?”

“你是正室,她是偏房。”

“我说的不光是名分,还有用情。”

“我不会忘旧,每年还回家两次,向你交差。”

事关重大的谈判,就这样模模糊糊地通过了。两个“过来的人”都知道,夫妻关系,丁是丁,卯是卯;感情的事,还能盖戳画押吗?

全院就这屋一点光亮也没有。大当家早就在炕头儿躺下了,睁着眼睛等着枕边的人也上炕躺下。他知道一时半会儿等不来。他听见尖尖的小脚儿布鞋轻盈的“嚓嚓”声,也能分辨出擦柜盖和擦炕沿的声音……等他眼皮有些沉重时,听见的是在脸盆“哗啦哗啦”的洗脸声,然后是双手狠狠地从面颊上揩下的声音,以及双手互相洗濯发出的瓮声。他读过苏东坡的《石钟山记》,懂得这声音的来源。

“你也洗了吗?”

大当家听到这句问话,知道正房快上炕了。

民装布鞋方寸不乱地擦过来。脱布鞋,脱布袜子——布袜子没有一星汗脚味儿,脱外衣解蒜木疙瘩的声音,脱内衣的窸窣声——内衣散发出一股洋胰子味儿……

大当家知道白天正房浑身上下连一个泥点儿都没有,也知道晚上浑身上下连一个泥点儿都没有。二十一年前,他俩结婚三天回门,几个小姨子就向他当姐夫的夸她们这个姐姐“洁白如玉”。

大当家刚要开始交差,正房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你今天起得早,一天没得歇着,不累吗?”

大当家感到话里有几分温存,他开始交差了。

“哎呀!你满嘴酒味儿……”

大当家听了,立刻感到差就算交完了。

成仁打上半夜的更,困得提拉耷拉的了,也不敢睡下。大年初一的西洋景先是在东屋北炕上,忽地飘到西下屋他眼前,又腾云似的飞回暖阁了。总是一群山燕子似的,叽叽喳喳。成仁迷迷瞪瞪的了。人缺觉,心着火了似的。大人说这样不好,熬心血,可是,觉头打过去了,惺惺了。灯笼队也游动过来了。我就在当中。那是多少天前的事呢?我像胡大个子那样,把事儿往前捋了捋。原来就是昨天晚上,可是那也是去年了,昨天是龙年,今天是蛇年。父亲最爱讲二十四节气,爱讲天文,他说昨天晚上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除夕的灯笼队,我还没得空儿回味呢,我还是说不出那味道。今天中午在上屋又吃了满族“白肉血肠”,说不好那叫什么味儿。灯笼队又游动过来了,山燕子叫个不停,两年的事重叠起来了。灯笼队的颜色和山燕子的声音会到一起了。

我又迷迷瞪瞪的了,迷糊中,我也是喜欢除夕。

这回上工,虽说才二三月,我就知道“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可是,我也知道了,庄稼人不光总像牛马一样耕作,他还有好多爬垄沟子以外的事情呢。我自打从马上摔下来,像长了两岁。“白肉血肠”的滋味儿,整个浪地说,就是长两岁的滋味儿。

过了两年,我就由“半拉子”转为“整劳计”了。我力气长满了,活儿也更重了。铲地、割地得抱垄了,步步不咬空。最较劲的是割谷子、割黄豆。割几步,腰酸了,挺起身子直直腰,看看地头还老远呢。这要是放到我胳膊没摔折那年,肯定顶不下来了。这回,俗话说,“眼睛是懒蛋,手是好汉”,我不总盯着地头了。

老郭家让我当“打头的”,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好寻思的,“打头的”家买地了,回去种自己地去了,我家没什么牵挂,当“打头的”好使唤点。

种完大田,苗还没出齐,就来到了四月八。

套了两挂车去逛庙会。一辆由二当家赶着,拉着二太太和伙计们。另一辆让我赶,拉着守义、淑贞。大太太说她腿脚不便,留下看家。

出了村子两挂车就分道了。二当家赶的车走南道,一走就是东门外。城东有三母庙、老爷庙、太阳庙……大伙盼着看三母庙庙会的野台子戏;我赶的车走北道,直奔西北营子。西北营子虽然有座山神庙,但是我们不是奔着庙会去,守义、淑贞是去他们父亲城里的家。

南道车多,北道人多。行人一水都是往城里走,看衣着打扮,可能多半是奔着庙会去的。

虽说“风刮新城,火烧船场”,但是昨天立了夏,大风过去了。西岗子地隔子上草挺厚了,地里的麦苗也有一拃高了,田野一望全绿微微儿的了。马边跑边捋路边的菅草。菅草丛里的车轱辘菜都出串儿了。坐在大轱辘车上的淑贞,不禁仰起脸,唱歌似的数落道:

车轱辘菜,马驾辕,

马家的闺女会耍钱。

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主儿闺女,也像我们这些野孩子一样会“哨”啊。但是,我没搭腔儿。

这首《车轱辘菜》,让我耳边响起那年大年初一山燕子声。西岗子上的田间小路平平整整。我将鞭子在半空清脆地抽了一声,辕马身上的串铃“哗哗——哗哗”地响了起来。

去西北营子不走回回坟,倒要穿过西坟圈子。这死者的住处地势偏高,坟间小路比田间的还平。白天走在这里,不怎么发瘆,晚上一个人可不敢走,听说鬼魂会在行人面前筑起一道“挡”,让你无路可走。坟有大有小。放驴的孩子,专拣高坟头上歇息。

前边就是有名的歪脖子树了。它根在路北,树干却一下子朝西南伸了出来。八年前的这个季节,我跟桂芬她哥来放驴,看歪脖子上的榆树钱儿正是鹅黄色,我俩骑在上边吃起来,都不着急回家了,桂芬跟我妹妹到这儿就把我俩找着了。

赶庙会从歪脖子树下走过,让我猜想到这树八成有佛教的造化,它指向西南,唐僧取经不就是总把着西南大路走吗?

旧坟窟窿有臭鸪鸪里里外外无声地飞着钻着,小孩子看着它,总觉得不吉利。

从高家围子南墙边走过,抬头看围墙里的钻天杨刚发芽,是最好看的时候。这颜色我叫不出来,见到小太太,她说这是“鹅黄嫩绿”。高家围子让“鹅黄嫩绿”环抱起来了。东大屯的人都夸高家围子人长得好。

守义他们父亲城里的家也正经像个家呢。

那年大当家跟大太太就那么说好了。第二天到财务处办公之前,他就把自己的事跟科长说了。科长也是旗人。

第三天,科里另一位满族同事说,科长邀他俩当天到家里吃晚饭,过“处暑”。

“还有特意过‘处暑’的?”大当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吃过晚饭从科长家出来,同事就问:

“敬杰,科长家大小姐人才如何?”

太突然了!科长家的四五个孩子施见面礼时,大当家当时只感到孩子们礼数周到、大方,别的全没留意——都才十几岁啊!

同事又问:

“敬杰意下如何?”

大当家只好作答:

“吾已是有妻小之人,怎敢瞩目大小姐!”

…………

“处暑”第二天下班,同事又约谈大当家,表示愿意做媒。

其间,虽然可以窥出科长一方用意,大当家仍是不多做奢望。

当他得知科长家同意将大小姐许配给他做二房时,他心“怦怦”直跳,比第一次成婚时还激越,自己对自己都要偷着哭起来。冷静下来,他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个“过来人”,怎么能奢求人家一个十六岁的闺女,没开怀的闺女。

第一次婚姻让他索然无味,这对他是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他精神有些颓唐,感到自己未被女性接纳,游离于人群,花石云鸟、日月星辰于他淡而无光了。

他巨大的苦恼向谁去诉说?

他不能给长辈添忧,反而深感愧对祖上,唯恐不能为家族繁衍旺盛的子嗣。更不宜对岳家诉说,人都是双重父母,更况岳家是民人。妻妹们与他甚为亲近。从三天回门以来,她们开口闭口地:

“大姐夫算你福气!”

“我大姐赶上画儿上的美人啦!”

“我大姐洁白如玉。”

“我大姐伺候你伺候得没挑儿。”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大当家感到妻妹们在对另一个人说话,她们认定对自己大姐了如指掌,他无言以对。他暗自想:我幸福不幸福,可不是由别人评说的。

他不走休妻的路,“休妻毁地,到老不济。”说到底,当初相亲时,自己不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吗?不是对她的“三寸金莲”都产生过奇想吗?那时,她就是他的梦。

《孟子》有“齐人一妻一妾章”,我这个“旗人”,一妻一妾亦是两全其美。有个满族小太太,延续民族纯正的血统,也是他存在心里的一个“义务”。

二婚没大办。大小姐已是小太太了,他还感到洗不掉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呜呜噜噜地说:

“我不是黄花后生了。”

“那也是明媒正娶啊!”小太太有气无力地说。

“委屈你做个偏室。”

“我不是也能去拜祖宗吗!”小太太只在嗓子里哼了这么一句。

大当家突然感到自己胸上烫,还没弄清楚是小太太的热泪,小太太就豁出劲儿地给他擦洗污垢了。她劲儿怎么这么大?这跟个头儿毫无关系。两人只字没提大太太,大概心里都没寻思。

大当家再不用担心洗没洗了,身上的不洁,一下子就洗去了,他身心复壮了。

我听城里这几个穿上了夏季衣服的山燕子话语声都像响铃似的了。

让我看出个事儿来:江西那边,斯琴跟谁生的孩子,都归她;江东这边,不论是前窝的,还是后窝的,都归父亲,都姓郭。这事儿不是跟谁都能说的。

回到院里,我跟伙计们都没说,我怕白搭儿给“哨”出去。

白搭儿说我去大当家城里家享受口福了,说当“打头的”净摊着美差。伙计们倒是一门心思回味三母庙的野台子戏。

我不是个好打头的。

五月节刚过,我领着七八个劳计开高粱苗。中午,新来的“半拉子”把黏豆包送到地里。干农活的人,拿黏豆包比饺子还亲,吃上大芸豆黏豆包,好像回到了正月里。按规矩,吃完午饭,都在地头歇个晌儿,头枕着锄杠,怕硌再垫上鞋。五月的日头不怎么毒,乏透了的身子能放平,就赶上半个神仙了。一块云彩过来,日头钻到云彩里,还能刮来一点凉风。“过来的人”给没开斋的小伙儿有滋有味儿地讲起荤段子。但是听段子还是不能解乏,听着听着,上眼皮就耷拉到下眼皮上了。本来就“春困秋乏夏打盹儿”,黏豆包一进肚,盹儿就打过去了,进入了迷幻状态。

白搭儿讲的“荤段子”,句句都在震动我的耳膜。

“我‘家里的’就是牙壮,二十来年,多咱也没上赶着一回。”

我回到了我们当街,经过东院老高家门外,刚好桂芬往外走。

“那怎么啥事都没耽误啊?”一个人问。

好几个人笑起来。

“都是我啥也不管不顾了呗!”

桂芬抬起脸,朝着我问:

“成仁哥,多咱回来的?”

“那她情不情愿啊?”

我接住她仰起的脸,看了一眼,赶忙边走边答:

“刚回来。”

我走进自家院子,耳膜又响起白搭儿的声音:

“她比我还着急。”

一瓮声的笑,让我睁眼看见了蓝天白云,我一骨碌就起来了:

“睡过去了。咋不叫我!”

“寻思你听着呢!”白搭儿得意地说。

“歇过劲儿了。”

“我们磨道的驴,听喝儿。”

又一阵大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打头的”。白搭儿老婆的“牙壮”,桂芬仰起的圆脸,“打头的”耽误活计的自责,酸、甜、苦、辣一齐在我心里泛起。什么都是第一次,留下的只有那个甜的。

“梦”这个玩意儿真神奇,比闪电还快。我躺在锄杠上这么一会儿,怎么跑回家门前那趟街上去了呢?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当面看过跟我一般大的姑娘,怎么这回敢看了呢?东西院住了这么多年,我都说不好桂芬到底长什么样,只朦朦胧胧地感到是个“红灯笼”,灯笼没边儿没沿儿,没法细看,细看晃眼睛。梦里模样怎么这么清晰呢,棱是棱角是角。这梦我没得机会跟桂芬说,一辈子也捞不着说,就算咽到肚子里了。但是,这头场梦在我心里会存一辈子。

其实,麦秋才是正用“打头的”时节。

我猫下高高的身子,左手伸出,一下子攥住满把麦秸,右手上去镰刀,像剃头一样,“唰”的一声,手中带穗儿的麦秸离开了麦茬;再攥一把,又“唰”的一声,左手再向前伸的当空儿,顺手将这大把麦子抛到垄沟里的靿子上。割十大把,迈出了二十步。我站起来直直腰,看见我身后已有十来个人出没在厚厚的麦田里。我腰直上一句话工夫,就又得弯下,我不能让后边镰刀撵上,后边的也不会越前一步,这是庄稼人的规矩。我第二次直腰,麦田里的人头就够二十来个了。我多直一会儿,后面人头一个个从麦浪中挺起,像是六七十年后,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墨西哥人浪”,二十个直起来的腰摆成了一个大雁队形。

我心里估计,我们是最后一代“麦客”了。孙文秀伯父那次给二当家的拖拉机资料,后边还提到了康拜因。到我儿子那一辈儿,再也不会钻在这厚厚的麦田里步步不咬空了。听说康拜因适合用在干天气里,那松江湾顶适合了。

我耳朵里净是“唰唰”声。中国农夫在康拜因没来到之前,练成了一身好本事。镰刀要压低,留下的茬口矮,麦把要攥死,离茬的麦秆不会飞出去。肚子不饿力气就有,中午吃的馒头,用的还是囤子里的麦子磨的面呢。

二当家看这一天有望割完两垧,从龙口里及早夺下来八石麦子,茬口又低得都挨地了,当即宣布给当日结账的短工工钱加八角。

拣地的比割地的多,本村的都认识,不认识的就是从近处特地来的。今天的地不好拣——割地的知道,拣地的更知道。

日头平西了,割地的眼看盼到“打头的”不再拿垄的时候了。

我看再磨一回地垄头,也就该卸套了。我往靿子上又掷了一把,脑子里又想起康拜因——突然,大雁队形中发出了一个冲天的“哎哟”声,冯小个子右腿让自己右手握的镰刀割破了。破的不光是腿上的肉,把血管也割透了,血往高处喷,喷得赶上我高了,在低空形成了一个彩虹。身后的“麦客”扔下镰刀,解下裤腰带,将冯小个子右腿层层缠住。全麦地人都围拢过来。那裤腰带让血浸透了。

郭守义将拉麦子的大车赶过来,不装麦捆拉上冯小个子,往县城奔去。

二当家宣布收工。我知道这决策英明。

我们将手中的镰刀立着插到身后裤腰带里,帮助另外两挂大车快点把地里的一堆堆麦码子拉回场院。二当家看拣地的没拣够数,手持垛杈将麦捆挑开一些。拣地的女子知道这是挑给什么人的,手疾眼快,都闹个一天够过儿。

这热闹的麦秋,让我乐,我乐不起来;让我哭,我也哭不出声儿。我这一身的腱子肉,我身后的一行“麦客”,都算得上钢筋铁骨,可是稍一走神儿,步子错一点,碰上锋快的镰刀,还不是像冯小个子似的。

伙计们看我有心事,心直口快地说:“你这‘打头的’够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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