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大撒手。”牲口都撒到地里了。
成仁骑着驾辕的青骒马走在里边,外边链着三匹。
走出村落,来到墙南地,向远望去,没有庄稼挡眼睛了。稀稀落落的人,也都是秃脑瓜蛋上的虱子——明摆着呢。一个屯住十来年了,一里地之外,看胳膊腿的甩法儿,也知道是谁。老庙太太捡柴呢,张寡妇领着女儿蹓土豆呢……成仁感到挺敞亮,信马由缰,往南走了一袋烟工夫,到南岗子了。
他跟这几匹马,到了“自家”白菜地,都不愿意走了。看眼前这片地,像回到噩梦里。三个月前在这片地割的麦子,二伏里种上了白菜,前几天又砍回去了,白菜叶子,白菜根子,扒拉棵白菜,白菜孩子,满地都是,还有鲁生出来的麦苗,让马更迈不动步儿了。成仁滚下马来,给马缰绳接上一根长绳,绳子头儿拴个木橛,再把木橛揳到地里。打的场子不小,又都是骒马,成仁能找个地隔子坐一会儿。
照在庄稼人头上的也不总是毒日头,衣单的人还盼着太阳上来呢。秋膘抓得让成仁感到身体长了一圈儿。但是,他不是属“寒暑鸟”的。这一夏天、一秋天的煎熬,多咱都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不能打一棒子躲一躲”——今年挨过来了,还有明年呢,明年完了还有后年呢。“拖拉机”在天那边下生了,开到这边还不得驴年马月。头一年下地就种下了心病,“半拉子心病”。他今天有空儿给自己的心病号号脉,给它起个名字“丙辰心病”。起出来名字,他心里一亮——这不就是“本历年心病”吗!
他要吃烙饼卷大葱了。早饭一撂筷儿,厨子就给他用白菜叶儿包了四张饼,没准儿想到了他外号,饼里还卷了大葱、大酱。这田坎上的午饭吃得很香,没怎么细嚼就咽下去了。站起来伸个懒腰,只感到酱有点咸。他全家口轻——就这点没照关东人学。关东人哪样都好,就是逞疯儿似的吃咸。
晚饭桌上,大伙都说他中午的饼怕是让地里的野鬼帮着吃了。郭家的人真一半假一半地说得更肯定,连小淑贞都用手比画着吓唬他。伙计们还逗他,说一定是个女鬼帮着吃的。
第二天他没要酱,光烙饼卷大葱更香。拴马橛子揳上后,他往旁边一走就进了瓜地。满地的瓜秧子,鸽子蛋大小的香瓜纽儿还能见到。他挑几个发黄的,吃起来还真是那个味儿。地当间儿的瓜窝棚还没拆。想起夏天他和郭守义看了几天瓜,在这窝棚里还住过呢。
他绕到窝棚后,发现烟囱里住上了一窝蜜蜂。他退后一步,手脚不敢乱动,屏住气,看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二当家、郭守义和他妹妹郭淑贞特意来到瓜地,用一顶旧草帽引住蜂王,整窝蜂都随着蜂王被领回来了。后园子西北角上,小庙旁边有几个蜂箱。二当家会养蜂。
后来又放了一阵子马。
田野里人越来越少了。老庙太太还在捡柴。她家姓李,她不让人叫她“李奶奶”“老李太太”什么的。人们尊她为“石爷”——成仁娶了媳妇之后,才知道“石爷”其实是“释爷”。张寡妇不见了,听说她要“走道”[9]了。成仁知道张寡妇的外号是“张大哨子”,但不知道这外号是啥意思。
这马究竟放了多少天就不知道了,成仁只知道最后一天出事儿了。
那天暖洋洋的,算得上十月里的“小阳春”。
成仁照常骑马走出村子,在东南大道上,看见了在地里放驴的孙大下巴。大下巴手里牵的驴突然挣脱出来,嘴冲天大声叫着,朝成仁的马队疯跑。成仁意识到跑来的一定是头“叫驴”,它是奔着哪匹骒马来的呢——还没等看出来是哪匹骒马“反群”,他身子底下的青骒马就毛了。
青骒马先尥一个蹶子,然后前腿腾空要甩开叫驴时,却把成仁扔了下来。
成仁头没先着地,脑袋还明明白白的。是上身先着的地,把左胳膊压到了身子底下。他疼得眼前直冒金星,也顾不得看驴和马到底怎么样了。
大下巴跑过来,看成仁疼得满头是汗,便赶紧牵过来那头老老实实的骒驴,将成仁驮到了栽花先生家。
栽花先生轻轻地捏捏成仁的左手腕,说恐怕是骨折。大下巴赶紧套上驴车,叫上郭守义,往县医院赶去。
晌午一过,驴车回到郭家二进院,成仁左腕已经挎上了夹板儿。大下巴要给留下接骨钱,郭守义说啥也不要。二当家闻声出来,说这也不能怪驴。大伙一笑,算把这账了结了。
晚饭桌上,二当家当众告诉成仁:“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冬你就在院儿里照把眼睛,安心将养。”成仁有点过意不去。二当家又是笑着说,“这一点也不怪你,牲口就是牲口,还得说这事万幸。”成仁听了,心里跟老郭家更不见外了。
第二天,东家特意杀了一只母鸡,给成仁养伤。这事,是二当家的有意安排,还是“歪打正着”呢?成仁多少年后也揣摩不透。
庄稼人爱哼歌儿。成仁在院子里,常听东下屋伙计哼《伯都讷小调》:
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
松花江水三面绕。
房前栽的垂杨柳,
长得索伦杆一般高。
听大人说,要是经过一场病啊灾啊什么的,就好像多吃了几年咸盐,多走了上百里路,过了好多座桥。成仁将养到腊月,胳膊不敢吃大硬,脸可红扑扑的了。
腊月二十三下工回来,成仁在大门口遇见了东院的桂芬。
她是往外走。
她“唰”地涌出来两片火烧云,停下了脚儿。
我有点发愣。两个院上屋的房门大敞四开着。
“下工啦?”桂芬声儿有点发颤,问道,“在家过年吧?”
我胆儿突突地回答:
“在家过年。”
我俩不能多停步。我往里走。
桂芬脸的红法,跟郭尔罗斯的斯琴不一样。斯琴是光红颧骨,像两个小大萝卜。桂芬是满脸通红,红灯笼似的。
我学大人唱《伯都讷小调》:
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
松花江水三面绕。
前街住的姑娘啊,
两根辫子垂到了腰。
我本来磨不开唱这第二段,这回唱了,也觉得唱不出来大人的调儿。
年前这几天,红灯笼时不时地在眼前晃动,是一张“春饼脸”。松江湾盛产小麦,女子的脸滴溜圆,颧骨不像斯琴的那么鼓。
这小一年不见,桂芬就长俊了。江湾平原人喜欢“春饼脸”。
我知道桂芬跟我同岁。怎么她就敢停下脚儿说话呢?说话就十四了,得回避点了,见面得跟不认识似的。
“二十八,把面发。”我去尽西头王大门家借“四样饽饽”模子,看他家闺女玉凤也出挑了。看来,我们这趟街风水好。
年三十起炕,知道老祖宗已经回来了。我随父亲先给祖宗龛贴上对子、挂旗儿,然后毕恭毕敬地上炷香。
我来到房外,隔墙看见桂芬也在自家院里。我不怎么留意看桂芬新换上的花棉袄,反倒瞟着桂芬留意没留意我的新衣裳。
一年到头最重要的年饭,吃之前得有响动。屋子里放上桌子,烫上酒,屋子外边就准备好了鞭炮。太阳还有一竿子多高,东西院不约而同地放了起来。
西院孙文武和东院高大鼻子家呼应着放“双响子”。这两个老爷们儿,都敢用手拿着放。只听“双响子”在手里先响一响儿,从手中嗖”地蹿起,到半空中清脆的一声爆炸。每到这时,东西两院六七个孩子,都拍着手看着空中散落的纸屑,赶上看天女散花了,乐得直蹦高。
我看桂芬这样乐和,觉得这“双响子”放得吉利。
东院第三颗“双响子”在空中哑巴了。桂芬兄妹几个赶忙跑到园子里,把掉下来的半截子找到,这样,免得把柴火垛点着,半截子二踢脚还可以当花放。高大鼻子补第三颗的时候,我们兄妹三个开始放小爆竹了。我这边教弟弟用手拿着小炮放,看见那边桂芬在放小鞭儿,她得把小鞭儿放到凳子上用香点。
回屋全家围着炕桌儿坐下来,成仁看到家里一年最重要的一顿饭,饭桌摆得比去年丰盛。这多少跟他今年开始出去干活儿有关系。挣回两石粮食,家里看着宽绰了。夏、秋受点苦,这会儿桌子上荤腥多了,全家老幼没白盼一回年,成仁的那份“心病”,想起来也不那么心没缝儿了。他倒是添了另一份心思——看着大碗的小鸡炖蘑菇、酸菜氽白肉,他就觉得光自家吃有点不热闹,要是桂芬、玉凤,或者张寡妇的女儿也来一起吃,才更香甜。想到这儿,他心里升起了半个天空的火烧云,觉得这辈子刚开头儿。
天一摸黑,成仁领着弟弟妹妹先把里屋家谱前的油灯点上,然后是外屋灶王前的,屋外天地龛的,还有下什屋子[10]的……灯火齐明,神仙在哪儿也不摸黑了。
父亲早把三个灯笼从下什屋檩子上摘回来了。成仁他们把玻璃罩儿拿下来,点着小油灯捻子,然后再把罩子罩上,一下子成了红灯笼。
成仁心突然被点亮了。
他和妹妹的灯笼都是四面形的,只有小弟弟的是六面形,玻璃还漆上了花儿。小弟弟分外高兴,当哥哥、姐姐的也跟小弟弟一样高兴。
大年三十晚上的夜黑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最黑的了,黑得对面不见人。夜黑头的灯笼格外显眼。
黑咕隆咚的村街上,到处是灯笼在走动,每个孩子手里一盏。据说,各路神仙当晚从四面八方回来,不照照亮,会冲撞着。
成仁领着弟弟妹妹,在大门外跟东院四个灯笼会合了。成仁凭声音听出来哪个是桂芬。他要特意闪开她,而找她哥哥搭话儿。他是半桩子小伙儿了,不能显出来愿意往姑娘跟前凑合。
七盏灯笼进了高家。高家上两辈大人叼着烟袋,坐在炕上嗑着瓜子,喝着叶子。在灯下,老高大叔鼻子也看不出大。“高大鼻子”是硬给安的,反正每人都得有个外号。
七个孩子齐刷刷站到屋地上,听奶奶招呼,每人都从小笸箩里抓上两把瓜子装进兜里。
成仁有一两年没怎么看到桂芬奶奶了。有爷爷奶奶炕上坐,这多像个家。这才是“老猫炕头儿睡,一辈留一辈”。成仁想到自己的爷爷奶奶,此时在山东老家,家里也这样吧?
在哪家也舍不得多待,灯笼还是喜欢到夜黑头里。
西院老王家的孩子更多,更热闹。招呼上之后,再往西走是老杨家。他家有大狼狗,毛驴子似的,敢跟狼打架。我们照它打怵,没敢进院。往西一凑,是老杨家的姑舅亲老萧家。他家俩孩子,冷清点。一趟街的孩子们进屋了,也一样乐和。孩子们揣上点瓜子就奔尽西头王大门儿家,他家平时总关着的大门,今晚没上门闩,院子各处该上灯的地方,也都点了灯。成仁随着灯笼队进了屋,看见玉凤穿着新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妈妈跟前儿。她的两个哥哥坐在西窗下小炕上嗑着瓜子。瓜子皮一地了,踩到上边声音很脆。
王大门儿家大人孩子平常跟外人来往少,三十晚上不一样了,小闺女们拉着玉凤,男孩子拉着她俩哥哥,一同来到大门外。
王大门儿家地势高,站在他家大门外往东看,成了站在高岗上往下看全村。村子每条胡同都是灯笼在游动,前后胡同之间看不着,站在高岗上,灯笼都跑眼前来了。
从高岗上下来,游行在胡同里,桂芬跟成仁挨得很近,成仁听桂芬喘气粗了。
成仁觉得他们现在的这个灯笼队,人已经全科了。今年的除夕夜,让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半桩小子”了,他尝到了一点这辈子托生为人的滋味儿。这是不能说给别人的——也不能说给从山东一副挑子挑来的妹妹,要说也说不出来。就像八天前在二进院吃的满族菜“白肉血肠”——下工回来,妹妹问是什么滋味儿,他能回味,却不会说,因为下生以来没尝过。这谜一般的大年夜,他心思都在里头了。他希望时辰过得慢一点。
这哑巴冷,把人冻得还挺舒坦。他心里发热,“半拉子”的春、夏、秋、冬都回来了,苦、辣、酸、甜都回来了。扦高粱头那天的事儿也回来了,谜一样的“拖拉机”,像“牛魔王”,还是土行孙?反正有盼头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灯笼街,是村落欢乐的海洋。孩子们跑动在村道上,大人们坐在炕头上,更有先祖回到了神龛上,含笑俯视着后人。
这一年一度的神秘的夜晚,成了成仁心中的极乐世界。他平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望它,在土拉疙瘩上被蒸被烤时有它撑着。以后的七八十年里,他过了各种滋味的年三十夜晚,也有忧愁的,凄惨的,甚至有没过成的。就是他八十来岁上,全村男女老少都沉浸在电视机里的“春晚”时,他还在念叨儿时的大年三十,权衡在电视机前过年三十夜晚,得到了多少,丢掉了多少。
一到半夜,家家院子点起“旺火”。成仁感到他们跟东院老高家中间院墙好像没了。屋外“旺火”点的,屋里煮饺子烧的,都是留了一冬的硬实柴火。东西两院旺火下都放了一张方桌,屋里煮好的饺子先端出两盘摆在桌上。成仁看见父亲提上一盏灯笼,走出院门去迎财神了。父亲返回来后,挂鞭就响起来了。成仁干什么都能看着东院孩子也屋里屋外穿梭似的。他猛地感到,还是这短墙院落敞亮,一出事儿一出事儿,走马灯似的。老郭家那样的高墙大院,好是好,就是有点憋闷。
跟这胡同一比,成仁感到“二进院”不尽如人意。
想归想,去归去,什么也不能十全十美,灯笼下边还有黑灯影呢!
何况,老郭家待人不薄。二当家心大,往后要跟他学的地方多着呢!守义厚诚,对他孙成仁像哥哥似的。
前后街不远。做事儿在“二进院”,灯笼街还得在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