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日起,木子理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梦颜辞不再像以往般对他视而不见,而是每日天还未亮便拉他起床练剑。
她极为严厉,木子理每次出错,她便会罚他去站桩,一站就是五六个时辰。
因此,梦颜辞在木子理眼里便是妖魔一般的存在,他对她又憎恨,又害怕。
如此过了数年,木子理渐渐长大,心里的怨恨让他不再像以往那般乖巧,而是常常忤逆梦颜辞。
十四岁那年,梦颜辞教给他一套剑法,他故意频频出错。
数次之后,梦颜辞终是怒上心头,一掌将他打翻在地。
她垂眸静静地看着他,似失望,似痛苦,似憎恨,向来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这般复杂的情绪。
许久之后,那如琉璃般的眸子终为平静,她冷声道:“就你,也配做赵璟的儿子?”
那是木子理第一次听她提及“赵璟”这个名字。
少年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那日起,木子理唯一想做的事便是报复梦颜辞,让她比自己丢脸百倍。
打听许久,木子理才从锦娘那里知晓,梦颜辞看着无所畏惧,却独独怕酒,沾上一滴,便醉得不省人事。
那日晌午,木子理很早便让锦娘去请梦颜辞。
平日里他们几乎不说话,如今木子理如此乖巧地敬茶,这让梦颜辞有些诧异。
她疑惑地端起杯盏,但在饮下的那一刻,她便察觉出了异样。
眼前的少年哪还有半分乖巧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满是恶作剧的顽劣。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挣扎许久,却仍是无力地倒在桌上。
木子理挑眉,想着平日里如此清高的人,如果把她丢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让晋阳的百姓看尽她的丑态,她醒来后会不会羞愤而死。
他边想,边去扶梦颜辞。
却不想,他刚揽住梦颜辞的肩膀,便见本应昏睡不醒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吓得怔住。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冷言冷语。
他侧过脸去,但见怀中的女子正双眼迷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迷离得像蒙了一层水雾,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红,像暮春枝头带着朝露的桃花。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木子理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热和颤~抖。
而后,她轻轻一笑:“师兄,你来看我了吗?”
极为清浅的笑容,可木子理的脑海中却如天光乍破一般,愣在了原地。
绝色的容颜越来越近,直到那嫣红的嘴唇轻轻吻上了他。
他紧紧地攥着梦颜辞的双臂,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心似乎要跳出胸膛。
会笑的梦颜辞,不一样的梦颜辞。
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
世间的一切仿佛离他远去,安静得唯余女子清浅的呼吸声。
他怔愣着,将昏睡的梦颜辞揽在怀中。
许久之后,他伸手捂住眼睛,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窗外缕缕清风,丝丝微雨。
宛若萌芽的爱意,他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木子理开始躲着梦颜辞,不再跟着她练剑,而是结交了一群纨绔子弟,整日不在家中。
他学会了喝花酒,学会了逛青楼,搂着千娇百媚的姑娘,努力告诉自己,梦颜辞是他的姑姑,他可以喜欢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唯独不能喜欢她。
他日渐堕落,声名狼藉。
直到有一日,他的所作所为被不问世事的梦颜辞知晓。
那时他正搂着青楼里的姑娘喝酒,长发散落在颈间,衣襟大敞,放纵而浪~荡。
梦颜辞破门而入,目光如寒冰一般清冷。
他怀中的姑娘吓得要起身,他却拦住她,继续和她调笑。
他努力不去看梦颜辞,努力告诉自己,他不喜欢她,他不在乎她。
许久之后,梦颜辞终于转身离去。
玉炉红烛,歌舞弦乐,喧闹中,那把清冷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木子理,你不配。”
你不配。
他仿若未闻,继续和身边的姑娘喝着酒,摇曳的烛火中,竟是红了眼睛。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他在漆黑的街道上坐了一夜,孤独至极。
他想了许多,直到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喜欢便是喜欢,姑姑又怎样,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第二日一早,他便跪在梦颜辞门前。
从那时起,他便告诉自己,要认真念书,认真习武,长成一个能够配得上那个如皎月一般的女子的少年。
他变得如此乖巧,让梦颜辞有些始料未及。看他剑法进步,有时还能称赞他一番。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虽然她眼睛里的笑意十分清浅,但木子理能开心得夜不能寐。
喜欢一个人当真是一件简单而又卑微的事,只想着能讨她欢心,只想着让自己变得足够好。
那段日子是他十多年来最美好的时光,衣袂纷飞,倒映着倾城的容颜,朝夕相伴的,是他喜欢的姑娘。
他那样天真,总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习武,总有一日,梦颜辞会将他看在眼里。
直到两年后,梦颜辞将他带到书房。
向来冷清的女子静静地站着,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着墙上的画卷,清明的眼睛泛出些许水光,眸子里的情感浓烈得化不开。
那是一幅大雪纷飞的画,画中的白衣少年撑着一把青色的骨伞,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俊美得如月光一样。
他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长发及膝,紫裙赤足。只一眼,木子理便认出这是年幼的梦颜辞。
那个少年的眉目与他有七分相似,窗外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画中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那一排小字却格外清晰--赵璟赠倾辞。
脑中仿佛划过惊雷,他竟有些站不住脚。
过往的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他们本无半点关系,她却养了他十六年。
只因为他的父亲,赵璟。
木子理眼睛酸得厉害,过去的坚持,过去的努力,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笑话。
两年来,他以为自己变得足够好,他以为自己终于能配得上自己喜欢的姑娘,可这一切在他的父亲赵璟面前却幼稚得可笑。
年幼随军征战沙场,年少成名,朱门清贵,皇家暗卫。就连承德帝对赵璟亦十分喜爱,曾许诺,待他二十五岁便让他离开暗卫营,江南封王,富甲一方。可他磊落潇洒,从不贪恋权势,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为了心爱的姑娘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好的一个人,难怪梦颜辞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而他自幼无父无母,生活在寻常巷陌,不爱念书,不爱习武,再不普通不过。
木子理终于明白梦颜辞说的那句话“你不配”,不是他配不上她,而是他不配做赵璟的儿子。
心在一瞬间变得鲜血淋漓。
梦颜辞没有看木子理,仍是痴痴地看着画中的男子,道:“知道我为何将你带到这里来吗?承德帝昨夜传来密旨,要你参选东宫暗卫,我已经替你应了下来。”
木子理蓦然睁大眼睛:“我不去。”
他哪里不会去,他要陪在她身边。
可梦颜辞却不容他反驳:“当年你父亲便是承德帝的暗卫,若你成了太子顾玄的暗卫,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这是你父亲的信仰。而且,你父亲含冤而死,承德帝许诺,若是你当选东宫暗卫,便重查你父亲叛国之案。”
她声音清冷,木子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所以,为了替父亲洗去冤屈,你便不顾我的安危,将我送到那般危险的地方?”
“梦颜辞,十六年了,你我朝夕相处十六年,你有没有在乎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梦颜辞低垂眼睫,末了,轻声道:“清嘉,不要怨我。我活着唯一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看着你父亲沉冤得雪,若不然,十六年前我便已经死了。”
闻言,木子理低笑,眼眶却红得厉害。
是有多喜欢,才能在所有人都抛弃她,才能在心心念念的少年亦离她远去后,还能在这苍茫的世间无依无靠活了十六年。
他总觉得她如冷月一般高高在上,连多看她一眼就都觉得是对她的亵渎,他在她面前那么自卑。可就是这样清冷的一个人,却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喜欢了十多年。
他觉得她很可怜,他可怜她可怜得大笑出声,指着她道:“有什么用呢,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算你再喜欢他,他也不会知道了。”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梦颜辞可怜,而他,比梦颜辞更可怜。
十四岁那一年,他算计了梦颜辞,却报应了自己。
那是他成为暗卫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梦颜辞遇到赵璟那一年,只有七岁。
那是在一个深冬的夜里,她被一群官兵追赶,慌不择路之下,跑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里很黑,只有一处府邸前的灯笼在一片夜幕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她拎着裙角,就这样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她摔倒在地,抬起眼,但见一个少年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问道:“有没有受伤?”
还来不及回话,她便听见巷子尽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她刚想逃,手腕却被人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