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经营画廊很难,千塚忠吉从四十年前起就做起这个生意了,其间几经沉浮,最危急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他的店差一点就倒闭了。而幸运女神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如今成了千塚忠吉的神话。虽然有人说他不道德,可在生意人的伦理里,从来都不将道德视为标准。他反而因此成了一个“能人”,深受同行业者的称赞。事情是这样的,二十年前,千塚忠吉骗了一位著名的评论家,卖了一幅假画给他,而这位评论家却蒙在鼓里,将那幅假画登在了文章中,还写了作家评论。真品和赝品的辨别对外行来说是极难的。
此刻,这个千塚忠吉正热情地跟修二搭着讪,可仅仅在一年前,他对修二还不是如此欢迎的。当时,无论修二拿来什么,他都只是冷冷地瞟一眼便令其拿走。到后来,或许是有点厌烦了,他索性以一个垃圾价一次性收购十张画,说是仓库里堆满了人家送上门来的画,没地方放,能给你一点钱就已经是可怜你了。但凡这种画,画商都是在客户选购名家作品时免费送给人家的,也就是赠品。因而画商当然会成堆地购画。
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反倒是这赠品,后来让这位艺苑画廊的老板向修二投去了微笑。并非因为它价钱便宜,因为即使再便宜,画商也是白送给客户,当然会亏一点。生意人之所以微笑,是因为这种赠品已开始蜕变成了利润。山边修二的画不再需要搭售,它们产生了单独的价值。这种变化,大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有位买了一幅不怎么样的名家画作的客人,竟然对白添给自己的修二的画注目起来,还询问这是一名怎样的画家。
客人是懂画之人。比起那些已经成名的画家,他似乎更关注尚未出道的画家。这位客人在看到赠品画后,说还想看这位无名画家的其他作品。
那时,还有八张未赠出的修二的画,全被丢弃在了仓库里。
“真是新奇的画。”客人打量着那八张画说道。
“是新奇。”店主那精明生意人的眼神往客人的脸上一扫,便顿时附和起来。在画家面前绝不会说的话,竟对客人脱口而出。
“这位画家有前途,画里有着一种其他画家所没有的独特韵味。尽管还未成名,不过,我看好他的前程。”
客人又问这名画家是何种来历。可当时就连店主千塚忠吉也不怎么清楚修二的来历。
“下次他本人来后我好好问问。”挠着白发的千塚对客人说道。客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绅士。他身上并不惹眼的佩饰中却透着一丝奢华,看上去虽粗犷,实际上却是精致而华丽。他来这店时,乘坐的是配有专门司机的豪华外国车。
“告诉你,这个人将来必定会获大奖。我的眼力不会错。”
“事实上,我也非常看好他。”千塚见机说道。而就在说话的时候,他早已在考虑下一批画的价钱了。
这位客人的嗜好就是专门囤积一些无名画家的作品,然后等着他们出名,以此来彰显自己高超的眼力。而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的眼光只有两次被验证是正确的。那两个都获得了新人奖,现在都成了新锐画家而声名大噪。不过其中的一个已早早地开始没落。
“这名画家要比那两个都强。”绅士打量着八张画说道。这八张画并非是抽象画,它们接近于具象派。之所以说接近,是因为那画创作于抽象画流行之后,其中混合了抽象和具象的特征。虽说抽象派已穷途末路,不过在它的影响下,具象派也不可能再回归到从前的样貌了。
“素描功底很扎实,色彩感觉也很好。”客人褒奖着,又笑道,“到了这年头,不会素描的画家简直就是悲哀啊。”
于是,客人说要把八张全部买下来。不是论斤卖,而是每一张都正儿八经地按照号的大小来计算支付。
这名顾客的名字,艺苑画廊的主人千塚忠吉是不会轻易透露给作者山边修二的。
“有一位非常懂画的客人,说你的画有精彩之处。虽然说不清楚你以后究竟会不会成名,不过他说,你将来可能会在画坛上大放异彩。”
店主只字未提修二的八张画已全都卖掉的事,他只是再三强调,说好歹给推销出去了一张。
“你再试试画点东西吧。”画廊的店主虽然嘴上这么建议,可语气却不是那么热心,像是你拿来的话我就给你看看,如果画得好,我就试着向客户推荐。反正,你画也行,不画也无所谓,就是一种爱理不理的感觉。
“似乎比上次的要好啊。”当修二再次把画拿来时,店主瞥了一眼说道,“不过,你得再用点功才行。我都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对方是个懂画的行家,甚至比评论家还厉害呢。”
千塚忠吉这才第一次对修二的每张画标价收购。虽然价钱只是上次十张捆绑价的一半,可终究是正规地给了一张画一个价。
“虽然你的画我是收下了,可那个人未必立刻就会来买走。眼下,你的画只有那个人买。我也是在赌一把。你看看,光是押在这儿的画就费了我不少的本钱。”
千塚忠吉并未说出来,其实他押在那些名家和流行画家的钱更多。为了让他们给画,有很多时候,他甚至硬塞给人家钱。这部分利息也很高。
一个月后,当修二画好十号大小的画带过来时,千塚忠吉的脸色明显比上次好多了。
“上一次的画卖出了。当然,还是同一个人。虽然人家挑了不少毛病。不过,总之是给买走了。”
千塚立刻把修二送来的画挂在墙上。老伙计和女店员们也都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以前,修二的画在这家店里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的注目。
“对方说哪里不行?”修二想听听对方的意见。
“这个还是不跟你说了。因为一旦你受到了拘束,反而妨碍作画可就不好了。总之,你怎么想就先怎么画吧。”千塚说道。
“这幅画也能卖出去吧?”
“这个可不好说。毕竟,就算是再便宜人家也得掏钱啊。或许会买你这画的,顶多也就是那个人吧,不过我会向其他客人推荐一下试试的。”
这一次,千塚忠吉给出了比上次多五成的价钱。他完全有把握,那位客人必然会买的。
三个月后,在山边修二又带去三张画时,他总算从千塚忠吉的嘴里打听到了那位购画者的名字。
“是银行家。”
尽管店主终于松了口,可当时还是未透露银行名和此人的名字。画廊的老板并不希望年轻的画家和顾客直接交涉,即使双方想通过画廊结识,他也不希望让他们过早认识。最大的理由,当然是不想让双方知道他的收购价和出售价之间的巨大落差。此外,作为一名画商,他也想永远在双方之间保持一种绝对的存在力。
“是光和银行的行长,名叫花房宽。”
这便是店主一个月之前跟他摊的牌,也是因为修二的画让其他客人动了心。这大概同样是店主煽动的结果吧,他一定对客人说,这是一个有前途的画家,趁着他现在还未出名抓紧囤积一些他的画作,将来一定会大赚一笔。买画也是一种投资。既然是投资,其他客人一听说有位有眼光的客人专门来收购他的画作,当然也不免动心了。
“光和银行在哪儿?”修二并不知道这银行的名字。
“在阿岐市。这家银行不光是在县内,在中部一带也有很强的势力。东京的支行在虎之门。由于那位行长一直待在支行里,所以顺便会来我的店里瞧瞧。”
千塚忠吉之所以将实情完全吐露,是为了让修二继续为他作画。或许他也觉得,如果继续隐瞒,反倒会对自己不利。他似乎看透了修二的性格,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会跟顾客直接搭话的人。不过在画家中,也有一些偷偷与在画廊结识的顾客直接交涉的,“像商人一样狡猾的家伙”。
话虽如此,千塚忠吉根本没把这些画家们放在眼里。他坚信,倘若他们真有这种背信行为,他随时都可以将画家的艺术生命予以抹杀。他的店在同行业中也是老大,只要他一纸传书,那些画家就会被所有的画商扫地出门。更何况现在的修二还是个无名画家。
“我的画居然能合那个人的意,真是难以置信。”修二并非谦逊,而是觉得纳闷。这与自信是两码事。
“今天我有件事来求您。”山边修二抿了一口红茶对画廊的主人说。
“哦,什么事?”千塚忠吉的眼里顿时闪过一丝警惕的眼神,似乎以为修二是来找自己预支画资的。他觉得预支给这个画家还为时尚早。
要不,他是来给自己的画涨钱的?如果只是涨一点的话倒可以考虑,因为毕竟此前给人家的价也太低了。只是,自己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店主眼神中透着种种猜疑。
“事实上,是有关光和银行的行长花房先生的事……”
“是嘛。”
画廊主人的眼神马上又变了。难道这名画家是来求自己把他介绍给购买他的画的客人吗?他准备向人家致谢,然后再拜托人家今后继续关照他,借机搭话让人家认识他?——千塚忠吉的眼里满含着疑惑。
“那个,有件事,我想拜托您帮我问一下花房行长。”修二说道。
“啊,什么事?”千塚忠吉猜错了,糊涂了起来。
“……让您唐突地去问行长先生似乎也不妥吧。”修二又改变了主意,喃喃道。
他听说樱总行的社长玉野文雄是光和银行原先的职员。既然连行长都作为发起人来支持樱总行的设立,那或许从玉野在光和银行任职起,花房行长与玉野文雄之间便有某种特别的关系了吧。玉野一定是令花房行长很中意的一个人。
若想了解玉野的事情,问一问花房行长也许就明白了。只是自己仅仅是通过画作才结识花房的,怎么好唐突地去问这些事情呢。何况现在玉野似乎正笼罩在不幸之中,甚至连他的去向都不明。
一旦花房行长反问起为什么打听玉野,自己恐怕会难以回答。总不见得说玉野与一桩杀人命案有关联。
修二不想提那件杀人案件,决定通过别的事情来了解原光和银行的职员玉野文雄。就算不直接去问花房行长,能否通过其周围人来打听?出于这种想法,他便与千塚忠吉商量起来。
“这事简单啊。”千塚忠吉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当发现这与自己的生意并无利害关系之后,他的脸色顿时明朗起来。
“行长秘书室里有个叫加藤的人,他常驻东京支行,此人经常代替行长到我这儿,我去银行时也会碰上他。他大概会知道吧。要不我替你问问?”
“那就拜托了。”
“不用客气。不过,到底是什么事?”
千塚忠吉刚问到这里,一个跟店主一样肥胖的名叫大津的领班便兴奋地从前门进来报告:“社长,梅林老师来了。”
“哎,梅林老师?”千塚忠吉一下瞪起眼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马把修二撂在了一边。
“喂,喂,我的上衣。”
千塚一面呵斥着女店员,一面慌忙朝前门奔去。梅林老师是西洋画坛的名家。
修二在画室里画着画。
这里原先是间小广告招牌店,修二租借来后将其改造成一间较大的画室。他好不容易说服房主,将招牌店的工作间改成了画室,所以室内成了一进门就是画室的奇妙结构。这个大小正适合作画室。画室一旁连着两间房间,一间八叠[1]大,另一间则是六叠左右,还有旧式的厨房和浴室。
“你姐姐来电话了。”值班的大婶过来送信说。大婶就住在附近,丈夫是一名油漆匠。修二正是在这名油漆匠的帮助下才租到这儿的。
“修二!”姐姐的声音有点兴奋,“刚才,涩谷的花店送来了供在灵牌前的插花,你认识一个叫池田一郎的人吗?”
“呃,不认识。”
“那是怎么回事?而且还是很华贵的插花呢,上面写着我刚才问你的名字。”
“住址写了没有?”
“什么也没写。我还以为是你姐夫银行那边的人呢,为谨慎起见我问了总务,结果那边好像也不认识。我心里没个头绪,所以才想问问你。”
“姐姐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挺奇怪的,现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送来这种花。”
“今天与什么法事有关系吗?”
“‘七七’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办完了,不可能是为了佛事。也不知那个人是怎么想的,竟送起这东西来。”
听着电话,修二顿时想到一件事。“这花有这么华贵?”
“这花怎么也得值五六千日元吧。”
“那好,我现在就去你那边。”
“行,我也觉得怪瘆人的。不过我还是先供上了。”
修二换上衬衫和裤子,衬衫依旧是那件红方格花纹的衬衫。然后他披上那件口袋里装有画帖的外套,委托大婶看一下门后就打车而去。
“修二,就是这个。”姐姐立刻把刚进门的修二领到佛坛前。
插花果真气派。虽然并不大,可插的全都是名贵的花。姐姐说起码得值五六千日元,说不定还要更贵一些呢。花茎上挂着花店的小信封,里面装有一个姓名签,上书“池田一郎”。笔触纤细,大概是花店的人写的。
“这花一看就挺贵啊。”
“我说是吧?即使在葬礼时,也只有银行行长一个人送这么名贵的花。”姐姐在弟弟身旁端详着花。
“既然你和姐夫银行的人都对这个池田一郎没印象,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送来如此华贵的花,一定跟姐夫关系很近吧?”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葬礼那天就该送来啊。”
“唔。所以与其说跟姐夫有关系,不如说是与他去世有关系。”
“别吓我。”弟弟的一句话让姐姐打了个寒战,“修二,你稍微过来一下。”说着,姐姐慌忙把修二拽到隔壁六叠大的房间,“你也这么想?”姐姐审视着修二的脸,眼里满是惴惴不安。
修二掏出烟斗,填上烟草,然后点上火,慢吞吞地吐起烟雾来。
“不过姐姐,你有一点想错了。你是不是以为那花就是犯人送来的?”
姐姐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是这样的吗?”她低声反问道。
“我刚才说与姐夫的死有关,并不指这个意思。此前我一直没和你说,其实我在想,姐夫他说不定是被当成别人,让人给错杀了。”
“被错杀?”姐姐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